李凌,新疆作协会员。散文诗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散文诗精选》《中国年度散文诗》等,《往来城市的过客》获首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著有散文集《和大地一起跳动的鼓声》《紫葡萄绿葡萄》,散文诗集《西极》。
伊犁正是苹果飘香的季节。那几棵站在小区围墙外的苹果树,有一种自然原初的美。在火红的夕阳下,苹果摇曳着迷人的风姿,在淡定和从容中散发着清香。
一
之所以想写下关于这几棵苹果树的一些文字,是因为在搬来这个小区之时,我仔细观察了小区周围的环境。这里的绿化树已经成荫,大片的草坪郁郁葱葱,走在这样的林荫下这样的草坪上,备感舒心。尤其是有了这些苹果树的存在,让我茫然的视觉有了一丝温暖和滋润。
这里曾经是一大片的苹果园。苹果对于每一位居民来说,并不仅仅是香甜可口的水果,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伊犁是世界苹果的起源地之一,伊犁河谷的野苹果被命名为“世界苹果的基因库”,因此伊犁也因为苹果而久负盛名,并获得“苹果之乡”的美誉。
尽管时光过去了千万年,可大量的苹果树在这里仍存活至今。这是冥冥之中上帝给伊犁的一种厚重的恩赐。在元代,伊犁河称亦刺河,“亦刺”即苹果之意。试想,如果当初这条河流的命名没有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改变,或是更通俗地直接叫“苹果河”,一定也同样具有浓厚的自然人文气息。
伊犁目前有100多个苹果品种,它们构成了伊犁苹果长盛不衰的自然背景。著名的地方品种有阿波尔特、红蒙派斯、金塔干等。拿阿波尔特来说吧,这种苹果又名哈打果子,果形大,色泽美观,广圆锥或圆形,平均果重300克左右,最大果重800克,果面光滑且有鲜红色粗条纹或全部红霞,底色黄绿,果肉黄白色,质地松脆,汁多,味酸甜,吃起来爽口绵润。而红蒙派斯为早熟品种,扁圆形,淡黄绿色,有红晕,果重120克左右,果肉白色,松脆,汁多,味甘甜。金塔干又名花青果子,圆锥或扇圆形,底色黄绿,有红霞和紫红色断续条纹,果重120克左右,果肉黄白色,质轻沙,汁多而香味浓郁。在所有苹果品种中,伊犁的苹果果形整齐,比内地同类苹果含酸量少,含维生素和糖类多。丰富的营养成分奠定了伊犁苹果享誉神州大地的基础。再比如这里出产的以色、味、形著称的黄元帅、五星等苹果,不仅色泽好,糖分高,而且耐储藏,最长可存放到来年新的苹果上市。
而关于古老的苹果意象的集中呈现,是在过赛里木湖出果子沟口的不远处,这里曾经有一座古城叫“阿里麻力”城,“阿里麻力”在突厥语中意为苹果之意。以苹果来命名的一座城市或者说一个地域,在历史上并不多见,这显然是伊犁苹果所获得的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然而,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历史的风云变幻。“阿里麻力”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当那些往来悼古的文人墨客站在这片土地的最高处,满目的失望,可嘴里却在像吟诵一首古老的诗歌一样反复咏诵着一个词——哦,阿里麻力!
苹果的生命力是顽强的。在这里,大片的苹果并没有因为历史的风云变幻而停止繁衍生息,似乎在向人们传达着一种久远而不曾消失的信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传承了在果园中散步和思考的习惯,他们在默默中体味和感知。每当人们徜徉在这些苹果树下,一种隐藏在大地深处的隐喻就开始在时空中吟唱和诉说,那穿越那茂盛枝叶的征战的铁蹄化为一个一个现实的苹果,挂在树上,风一吹,犹如一个一个转世的灵魂,在枝桠间诉说,诉说着“中亚乐园”曾经的辉煌和岁月无情的流逝。
哦,阿里麻力!
二
对苹果的诗意表达,应该是一位智慧超常的诗人。他给予了伊犁苹果一串原初而诗意的排列,无论是吟诵还是默念,都是一首神奇的关于伊犁苹果品种的诗歌,都能让人激情澎湃:
喀拉阿勒玛:黑苹果
查易阿勒玛:茶叶苹果
卡勒都什卡阿勒玛:洋芋苹果
斯塔克阿勒玛:枕头苹果
布都尔格阿勒玛:酒瓶子苹果
索尔格阿勒玛:犁尖苹果
乃什普特阿勒玛:香宝宝苹果……
——这是只有伊犁才有的对苹果的诗意呈现。
事物的交替更迭是自然法则,谁也无法阻挡。但一种事物的消失,我们似乎可以在另一些事物中或多或少找到它们的影子,它们的灵魂也必然会附着在另一些事物上,以另一种姿态传承其精髓。当“阿力麻里”古城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一座新的苹果城——伊宁,随之诞生。我记忆中的伊宁,城市四周被巨大的果园围裹,这些果园里种植着品种繁多的本地苹果。在这里,虽然不断在上演着土地流转、物是人非,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位果农都有一种自觉的对于苹果进行传承的保护意识。与其说他们对于苹果的改良,对于新品种的尝试,保持着一种持久不衰的迷恋,不如说是苹果的人文和地理的基因深入了果农的血脉。他们在改良过程中还不断引进内地的优良品种,这些经过内地苹果树种和伊犁本土苹果树杂交的苹果,吃起来甜脆多汁,十分可口。这样的模式也许会让伊犁苹果的自然品质受到一定的影响,但这种尝试无疑既是一种发展中的继承,又是一种思维和观念的更新。
而以苹果来延伸的人们的生活和精神乐园,自然离不开歌舞。独具特色的新疆歌舞与果园相依相存,互为关照。在伊宁周边的果园漫游,麦西莱甫,阿肯弹唱,俄罗斯风格的婚礼会把你带到充满诗意的人间天堂。当然,围绕苹果而诞生的歌曲自然是不可或缺的。苹果的存在丰富了伊犁民歌的表达内容,伊犁民歌关于苹果的象征和寓意可以归纳为对姑娘的赞美,爱情的信物,家园的象征,对远方和新生活的渴望等。
在我初次进入这座城市的时候,这里的苹果园一直延伸到伊犁河边,苹果都是那些土著品种,黄元帅、青香蕉、二秋子等等。每到春天,苹果花香弥漫在空中,形成一片巨大的香味的海洋,浓郁的花香引来了无数的蜜蜂、蝴蝶在这里辛勤地耕耘着属于自己的浪漫和生活。于是,在伊犁河畔,在伊宁市的土特产商店,有了苹果花蜜出售。那是一种自然而没有污染的上好花蜜,香甜中,淡淡的苹果花香还原了苹果花的灵魂,让人不禁有一种急于见到这片巨大的苹果园的欲望。endprint
而随后日子自然是值得期待,短暂而又漫长的三四个月时间里,苹果从细小的果实到长大,到成熟的红色、金黄色,那是一次经历风雨后的美丽和诱人的成熟的持续呈现,它让人们有了漫长的期待的同时,又能够实实在在感受到苹果和人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苹果和人们一起呼吸,一起成长,一起走向成熟,不同的是苹果的成熟奉献给了人们无私的美味和视觉享受,而人们在分享大自然恩赐的美味的同时,发出了满足而会心的笑容。此时此刻,恐怕很少有人会想到这片果园其实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于人们的哺育。然而苹果的命运随着时代的洪流必然会受到无穷欲望的挑战,人们需要苹果,但更需要苹果以外的更能勾起人们原始欲望的另一种东西。这样的矛盾会让苹果和另一种事物在同一台天平上发生强烈的倾斜,甚至一边倒,它是苹果或其他植物遭受灭顶之灾的欲望背景。
因此,这些带给人们美好生活的自然之宝,它们奉献了自己一切的同时,到了某个时期,同样要付出沉重的轮回代价,它们的轮回就像消失的阿里麻力城一样。于是,这片巨大的果园,在某一个秋天迎来了第一批可以荡平一切的机械。随着机声的轰鸣,这些苹果园在退让中坚守,坚守!坚守成了这几颗苹果树苟活的理由,到了最后一刻,还是未能保全自己——这几棵苹果树只是这大片果园的见证者和最后幸存者。
当某一天的黄昏,我在河畔看见一位农民长久地站在一棵苹果树下两眼噙满泪水,不忍离去,而远处的机械正在荡平一切地上附着物的时候,我感到了文字应该有所担当,应该发出呐喊——
这是黄昏。
一队蚂蚁正在搬运过冬的口粮,一队蚂蚁搬运着同伴的遗体。
此时此刻,它们一路的歌声被我破译。
它们渺小的身子与我的文字达成默契,
我听见了蚂蚁忧郁的歌唱——
那是丢失精神家园的人,轻轻抚慰着一棵残存的苹果树,抚慰着一些家园的碎骨。
而冰冷的铁器抓破的内心还在流血,他惊慌失措地打量着
那些倒卧家园的残垣断壁。打量着那些在风中苟延残喘的蛛网是否还能
网住一只飞过黄昏的小虫。
而灰烬和废墟这样的词语,就像一把把利刃,轻易就割断了飞鸟的翅膀……
随着一支歌,我看见,他走在蚂蚁队列的后面,开始寻找粮食和亲人……
——拙作《蚂蚁》
三
徘徊在苹果树下,我听到苹果在风中摇曳着生命的成熟,树叶的“沙沙”之声,分明是来自生命深处无奈的呜咽。
此时此刻,心中莫名的惆怅弥漫。就在我抬头之间,浓密的枝叶之间,我看见了那些光彩照人的苹果,在夕阳下,宁静而安详。是的,经历了岁月的风雨,看惯了世间的宠辱,还有什么比这成熟而宁静的夕阳更美吗?
这时候,几只惊飞的鸟儿扇动翅膀,飞向夕阳下的天空,热乎乎的鸣叫声涌来,显得茫然无助。——明天是否会是另一个迁徙之日?
我摘下一颗略显青涩的苹果,仔细端详。在我的经验中,这样的季节,这颗苹果应当是带有涩而浓烈的酸味。出乎我的意料,它竟然是那种略带涩味的酸甜,口感丝毫不比市面上正在出售的外地苹果逊色。这是一个崭新的发现,说不上应当感到高兴还是忧虑。也许是气候的原因吧,在内地旱涝交替出现的季节,这里最近几年也变得干燥少雨,这似乎也改变了苹果成熟的时间。吃完这个酸甜的苹果,我看见果核的子房尚在发育之中,呈现出稚嫩的白色,尽显完美和健康。这是这个夏末我吃过的最美味,最值得我记忆留存的一颗苹果。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未成熟苹果的味道独特,更因为这几颗没有围墙的苹果树,还健康地站立在大地上,且开花结果。也许,这个炎热的夏季结束之时,这些苹果会被接踵而至的路人一个一个地采摘并成为他们的腹中之物,但,苹果树在这个年份给大地的贡献是称职的。它们静静地,没有任何索取地生长在这样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却带给人们从春到秋嗅觉、味觉和视觉的多重享受,直到人们的身体获得自然的供养,这样单向的自然循环,完成了它们作为自然植物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奉献。
这几棵没有围墙的苹果树,它们在这里生长和结果,就像是我每天的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