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等报刊,出版文化散文十余部。
从红线中找到红线
我常常会灵魂出窍地对着历史自言自语,像对着一个雪人说些温暖的话,期望它能够融化。
历史的情味于我是浓烈的,前人以自己的头颅撞响时代的钟,于是,整个时代为之悲,为之烈,为之美。
但历史和现实间横着鸿沟,双方各自据守着彼此的立场,该如何跨越?一个历史学家是往事的继承者,在表述往事之前,他就已经受到了往事的影响。从这个角度讲,过去的历史不但活着,而且,进一步影响着今天的存在。需要我们具有双重眼光,能过双重生活,内外兼顾地和历史与现实在一起,以恋人般的热情去叙说。
只是,要想叙说历史的沉默,须有赣南茶农“喊山”般的嘹亮嗓子,能够喊得万物都睁开了眼睛。
当生活在和平时期的人们,在工作中、生活中失意时,那些伟大的驾驭者,正在历史的大道上,轰隆隆地前行。
他们的激情是创造。那个年代有一种充电的氛围,它的磁场本身就产生出能照耀远近的光辉。而今天人的激情则是消费,以不断的消费,填补孤独,填补焦虑与空虚。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自己的公式,如果,我们今天的思想无法套入那个公式,不妨转换成他们的频道,在同样的频率和温度上,与他们共赴慷慨。
现代人如果不甘平庸,想不断地向崇高的功业上升,就必须从每天的习以为常中超拔出来,去追随历史的响声,把自己一段针头线脑的生活绾结到历史的链条上,使自身的短暂得到延长。这是对历史富有情味的享受。
像需要一段距离来观看一座宏大的建筑一样,看一部完整的30年代历史,也需要拉开距离。唯有长时间地消化,长焦距地遥望以了解到历史的本质、知道了整个事物之所以如此发生的理由时,写下的才是历史,而不是新闻。
以前会在写作中遇到带角的问题,需要抓住它,与公牛一样的问题不断较劲;这次,它却变成像是在做一件女红,需要在众多红线中找到要找的那根。因为,在瑞金听到的所有红军的故事、红井的故事、红色的故事,千条万条,层出不穷,像一条条红线,直落在历历红土之上,隐匿了,使我在血色中的寻找异常艰难。
史学总是以荟萃的形式,集合了人类的诸多智慧与伟大功业,并在时间的演进中,留下它的轨迹,而寻找这轨迹,就是“历史视野”?
尼采说,生活是一面镜子,我们梦寐以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中辨认出自己;胡塞尔说,试图去“理解”人类的精神生活肯定是一桩伟大而高尚的工作。在所有人身上观察自己,是人类心灵的天然属性。正是在这种理解中,人才得以展开自己与历史的联系。
我期望在更多的史料中,在更多的历史人物身上,对照、观察、发现自己,做到沙中见沙,水中见水,红线中见红线……找到那段历史之所以发生在这里的天然、自然、必然,并沿着这样的红线逻辑,走出迷宫。
在瑞金的黄昏里,不断凭栏。窗外,一部需要讲述的历史,就在那里,等待着翻页。该采取什么样的基调,什么样的文体,什么样与之相称的语言,去澄清如此纷繁的事件、复杂的情感、纠葛的矛盾?
我得在烟雨绵绵中,尽快找到那个线头,慢慢抽出,期待着一瞬间,那段历史会突然纲举目张。
等一眼看到了第一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会址,忽然觉得:可不可以说,从那个会场上庄严的宣告,到天安门城楼上庄严的宣告,是一个从婴儿到巨人的完整的成长序列?把这个完整的过程放在一个大时空里,让人看得到首尾,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根红线呢?
于是,整个烟雨中的红色之旅蓦然清朗起来。
会昌城外高峰
在一个很早,早到没有任何行人的清晨,毛泽东登上了会昌城外高峰,望着逶迤不尽的山峦,以郁闷雄沉的心境,写下《清平乐·会昌》: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
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他写下一段自注:“1934年,形势危急,准备长征,心情又是郁闷的。这一首《清平乐》,如前面那首《菩萨蛮》一样,表露了同一的心境。”
只须补注一点:此诗写作两个多月后的1934年7月,敌重兵向苏区中心进攻,第五次反“围剿”败局已定,红军在会昌城里集结,一步三回头地放弃了苏区,踏上了长征路,就能够理解诗人当时郁闷雄沉的心境。
当时,极左路线否定了“游击战”与“运动战”取得的胜利打法,让弱小简陋的红军与优势装备的敌人打正规战、阵地战。这种以卵击石,让根据地一次次缩小到像陈毅说的“一支梭镖就穿透”了。心急如焚的毛泽东,多次提出改变打法,结果调离了红军领导岗位。在一个极早的、乌云欲摧的早晨,登上了会昌城外的高峰。
今天,我们也是一早登临了会昌城外的高峰。
山上,除了毛泽东当年看到过的花果郁郁、林木葱葱,山顶上,还增加了毛泽东《清平乐·会昌》的词碑。
站在他远眺过的地方继续远眺。但,他看到的东西我们却看不见。是由于他具有更优良的感知力?为什么他能看到事物的来龙去脉,觉察出每个事物里面都蕴含着一种内趋力,并且看见这种内驱力向更高的形态跃进?
究竟需要站多高,我们才能真正体会诗中的预言:东方欲晓?
中国人认为,攀登的阶梯越多,到达的终点越高。你不可能在平地有完美的发现。只有在高处,才能理解到宇宙的普遍法则。于是登高寄兴的诗文如恒河沙数。苏东坡登高时说:“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很能说出中国诗人对空间的吐纳。
或许因为中国人向来活得压抑,连一往无前的毛泽东也不得不受排挤,中国文化格外需要一个高地,尽吐胸中积郁,“荡胸生层云”?于是,中国有一个让老外莫名其妙的“重阳登高节”。
毛泽东同样喜欢登高,远眺自然的壮丽,远眺胜利的方向,远眺历史发展的最终归宿。endprint
按说,中国文化是一种往后看的文化,而不是前瞻,但毛泽东是一个例外。他在前瞻,在预言。他的诗,多以梦想浪漫写成,而很少回忆,体现了一个定义:一切优秀的诗人总是现实主义的。
伟大的诗人总是以当代为海潮,从灵魂到身体,不断地里外淘洗,既能将自己的时代向所有的时代敞开,又能从所有的时代再次回到自己的时代。时代,是他的诗歌统摄全局的主题。他对准了中国共产党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的斗争历程,把诗变成了一种思想、一个观点、一种心灵状况。
他不写“人闲桂花落”,不写“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不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他给每一个词灌注生气,让它奔驰成一匹良马,驮载着思想,撒豆成兵。
在诗人的笔下,残酷的岁月不是更残酷了,而是更开阔了;低谷的现实不是更低谷了,而是更浪漫了;大政方针不是更政治化了,而是更诗意化了,敢于以理想主义的狂喜,在生死存亡的边缘,吟诗作赋。
在他那高高低低的运势中,似乎始终有一种精神从后面推着他,让他走在众人的前面、时代的面前,面向全世界,顽强突围。
他那些“马背上哼成”的飞扬诗词,血脉贲张,其状态无不是突围,无不是向前。
他的景物描写具有鲜明的象征,他笔下的红,有“万山红遍”,有“红装素裹”,“万木霜天红烂漫”,是群众观点的强烈表现;而写政治形势和政治势力,则是“钟山风雨起苍黄”、“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
那些踽踽于探索自我的作家,最后大都陷于自我而不能自拔,而那些把自己置于更大空间的诗人往往更为幸运。莎士比亚探索人类形形色色的个性,托尔斯泰探索整个俄罗斯,毛泽东则探索中国革命的出路与方向。
我绕到了诗词碑的后面,忽然感到,像绕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后面,一下子就看不见自己了,凝固在了大战的前一刻,凝固在他留给我们的这个制高点上。
只有登上了山顶,你才会看见,藤椅上,安坐着一位诗人,仰视着来去不定的云朵。
他的心灵俨如高峰,时而风袭,时而云遮,但都会让你在高处俯视大地,去看待低谷里的迷惘,以及走出迷惘的清新。
外国人说毛泽东是“一个诗人赢得了一个新中国”。这说法真够诗意。
在中国古往今来的诗人阵容里,毛泽东因为他契合时代又纵观古今的诗词,以一个诗人的席位,在会昌城外的高峰上,就座。
用我的乳名,叩你的故居
瑞金的叶坪,有一处毛泽东故居。
对毛泽东而言,总是“家国同构”。从沙洲坝老屋、云石山古寺,到延安、西柏坡、北京。爱默生说,亚当夏娃把自己的房子叫做天地,凯撒把自己的房子叫罗马。以一身利天下者,小房子也会变大;以天下利一身者,大房子也会变小。
1931年9月,第三次反“围剿”胜利,中央苏区达到了全盛时期。这年的11月,在叶坪成立了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毛泽东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在这段相对稳定的时期里,毛泽东的生活里暂时没有了枪林弹雨。但叶坪的生活仍艰苦——那本来就是一个艰苦的时代。
刚刚到达叶坪的那个晚上,警卫员向群众借了块门板,架在箩筐上当了床铺。后来,在叶坪村谢家祠堂西侧的两层小楼上,毛泽东住了三年。警卫员曾建议将房东迁出,被毛泽东一声呵斥:“哪有庙老赶走菩萨的?”
故居是一个土木结构的两层楼房。楼梯、楼道、房间隔板,全是木质。木楼上,常常传来毛泽东负手踱步的吱呀声。吱呀,吱呀,静静的沙洲坝。
国民党26路军地下中共特别支部组组织委员袁汉澄,回忆他所到过的毛泽东在叶坪的故居:“毛主席的住处极其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木桌,桌上除了笔砚,就是一摞摞报刊书籍。”
到了故居门前,乍然而起的一阵风,掠人心旌。期望着这一脚踏进去,能踏进那段翻天覆地的历史。
故居里,一床、一桌、一盏马灯、一顶斗笠、一个陈旧的文件箱。板床是原件,马灯是原物,桌子上方墙上向东的小窗,是毛泽东当年所凿的原物,剩下的只有时间。
时间不是原件,用毛泽东的诗词说,“换了人间”。
床很薄,很硬。让我想起一则安徒生的童话:真理被当作一粒豌豆,放在了第80层羽绒褥子下。
那些选择了如此简陋的生活方式的人,一定是被这中间的精神魅力所深深吸引。就像马雅可夫斯基说的那样,在这样的生活里,死,并不困难。创造生活,却极其艰难。
下意识地找了一圈,这屋子,什么地方可以放一根竹竿,在潮湿中,晒干那双厚厚的棉袜,那件白色的对襟褂子?而他,却以自己为星星之火,燃烧了那个阴霾的时代。
不知别人在故居看见了什么,而我看见了那些给世界加热的火苗。天下最大的烈火,由最小的草梗引燃。
屋里的木头柱子在雨天里流着水,冷风穿堂而过。天井里的水响得冷彻。
与他谈话的那些家人,一一不在了,只有不流外人田的瑞金的雨水,滴答,滴答。
没有火,没有酒,没有辣椒,用什么才能祛除这历史性的寒颤呢?
我在这里所看到的毛泽东,不是神坛上的毛泽东,而是那个伤过、痛过,却坚持以理想家的狂喜,提着灯笼在低谷里搜寻出路的人。他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在家庭中有个小名叫“毛毛”,大名叫“毛岸红”的小男孩,他们是亲爱的一家人。
毛泽东对跟毛毛一起玩耍的一位孩子说,你比我们家毛毛大,他是小毛毛,你就叫大毛,怎么样?于是,“杨大毛”的名字叫了一辈子。
时间,遮蔽了伟人,遮蔽了妻儿,遮蔽了你我。
我似乎可以“哧”的一声,去点燃那支墙角的马灯,把往日的窗户重新打亮,看见那些早已离去的人们,影影绰绰。
房间的门,一扇接一扇,关上了。我用自己的乳名,久叩门环:开门,开门呀,我叫毛毛。
许久,门开了。房间里井井有条,遗留着几分淡淡的烟草气息,仿佛他刚刚从这里起身一样,四壁皎然。我看见一堆旧信,一堆烟蒂,一册《诗经》,听见他在屋内把自己的思绪打了一个结,解开了,又打了一个结,再解开。一种心情一展开就被那些空缺的席位与断层的墙壁给弹了回来。
我看见一双草鞋,不禁拿起来试大小。
此时,历史变得可感、可触。
窗外,传来一阵沙沙声,是一双草鞋,走了过去。
绵江流经窗口,他披衣而起,点烟,传来一声带有浓厚湘音的咳嗽。身后,故居的门,在风中开开合合。
我试探地坐在故居的一把空椅子上。历史,在伟人的空巢中,冰凉地坐着。流走的时光使这个宁静的小院,逐渐冷清。寂静中,日趋消瘦的旧木家具,与一窝蟋蟀,产下了更多的孤独。
踏出故居,走了三步开外,我又折回身去,替他灭掉最后一个烟头,听见他的湖南腔在说:“毛毛?你比我还多一个毛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