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卫玲,女,发表中短篇小说《一朵寂寞的鹤望兰》《惊遇》《青涩之恋》等,有长篇纪实文学《岁月有痕》出版。
那一年我十二岁。十二岁的天空洁净如洗,天上没有眨巴着眼睛打瞌睡的星星。思想和行动一样风风火火。包括我的体重。
我的体重着了魔,一个月内由六十一斤激增到七十斤。又一个星期内由七十斤激减至五十九斤。
体重的激增激减见证了那段特别的日子。
站台上,奶奶清瘦的脸上挂着笑,她笑着,极难为情的样子。眼泪顺着那笑的纹路往下滑。列车缓缓启动了,奶奶没能上车。她怎么能上车呢,我一手勾住一棵小树,一手狠命拽住奶奶的衣襟,直到火车走远。
父亲把行李“咚!”地扔在地上,瞅着我。我身上红艳艳的格子呢布衫,绿莹莹的裤子,还有一对齐腰的长辫子上扎的花蝴蝶结,一张黑里透红的布满着皲纹的脸庞,使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往外冒土气。父亲嘴角那一缕嘲讽的笑终于一声爆了出来,我像受惊的羊羔直往奶奶身后钻。
母亲垂手站着,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奶奶掏出手帕擦眼睛。我的表现着实丢她的脸,她生气地推了我一把,没把我推开反倒把自己差点晃倒。奶奶叹了口气,歉疚地望着父母,脸上还笑着,只是那笑容已很僵硬。伸手捋我额前的乱发,把我的头扳起说:“这可是你的亲爸亲妈呀。”我脸羞得绯红,躲在奶奶身后用眼睛乜他们一眼。
奶奶最终没走成,但却总不肯放话,只说她今儿明儿就先不走了。今儿明儿不走并不是永远不走,我的心就悬着。
房子是三间很大的平房连成的一个大套间,大得瘆人。木头地板,鞋子踩在上面咣咣响。晚上,父母在他们那张大床不足一米远的地方架好一张小床。粉色床单粉色被面,将那个角落映得一片粉嫩。电视开着,是静音,画面在哗哗地闪烁。没有人看电视,都各怀着心思。
奶奶推搡我,过那边睡去,和父母热乎热乎。我一转身蹦到奶奶床上麻利地脱衣钻进被窝。
父亲忽地推开门,他是恼羞成怒了,拿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指着奶奶半笑着不无嫉恨地说:“看我晚上不把老太婆给杀了!”
我晓得奶奶和我们一家没有血缘关系,奶奶究竟是谁的奶奶我也一时说不清,我只知道奶奶是我最亲的人。我吓得瑟瑟发抖,裹紧被子一动不敢动。父亲该不会动真格的吧,他可是外科医生啊。我脑子里出现可怕的场景,黑森森,血乎乎的,不敢想。狠劲眨着眼睛。灯光像雪一样照得屋子通亮。我不让奶奶关灯,奶奶应着。我一眼眼盯着她看,困了,才沉沉睡去。
半夜里猛醒,见奶奶在灯下给我缝制花棉袄,我才又闭上眼。
白天父亲去医务室上班,医务室就在隔壁,两步就到了。母亲去学校参加暑期教师学习。家里只有我和奶奶。奶奶坐在椅子上给我缝制花棉袄,戴一副老花镜。我有一大堆作业要做,但我坐不住,在屋子里乱窜,碰碰这,摸摸那,对什么都好奇。
父亲下班回来拿一个苹果独自坐在那里吃。那清脆的咔嚓咔嚓声仿佛是在验证牙齿的坚硬度。那声音把我激怒了,奶奶悄没声地走过去哈着腰问,还有没?给那小人儿拿一个。父亲停住,顿了一下便不耐烦地一摆头道,底下抽屉里。
我吃了苹果心里却发恨,在乡下我是霸道惯了的,什么好吃的不都是归我。你不给我,我自己找!
墙角的立柜上放着一只蓝色铁盒,我伸手进去竟摸出一块糖果出来,塞进嘴里,好吃极了。吃了一块,又吃一块,给奶奶嘴里也塞了一块。奶奶说难吃,可我觉得好吃,忍不住,写一会作业就跑过去拿一块。一上午的工夫里面的糖就让我吃光了。
父亲发现他的糖没了,气呼呼地把糖罐很响地丢到门外。讥讽地说,嘴真贪,真乡巴佬,没见过啥。奶奶就笑着说,真是的,孩子吃你几块糖也嫌呀。父亲一时语塞,半天才道,小心坏牙。
厨柜上放着一只精致的大玻璃杯,里面盛着淡黄色液体。我搬了凳子上去,手指伸进杯里蘸了一下放进嘴里吮吸,竟是那般美妙的滋味。我知道那就是父亲用药水配置的清凉饮料。我抱起杯子打算喝个痛快,谁知没抓牢,像鱼一样光滑的杯子从手中滑落,咚一声,碎了。地上顷刻稀里哗啦狼藉一片。
奶奶悄悄收拾了现场,父亲还是知道了。他痛惜他花了大价钱买的杯子,一下按耐不住,把一沓报纸狠劲往地上摔没成想正好摔到煮饭的电炉子上,报纸哗就烧着了,奶奶惊得拉了电闸。父亲又踢飞了脚边的凳子,骂太不像话。奶奶抹着眼泪说你别上火她还是孩子。父亲甩门出去了,晚饭也没有吃。奶奶把我拉到怀里告诫我不要再乱动人家的东西,想吃什么给大人先说。我羞愧,委屈,愤恨,一抽一抽地哭。
父亲的脸拉得很长,我心里害怕。但有奶奶的庇护,我的胆子还是很壮的。而母亲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母亲把对我的要求写在纸上贴在墙上。我不照办,母亲只是脸一苦楚,最多喃喃说一句又没刷牙,又没洗脚。母亲对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快速扫我一眼,目光虚虚的,那目光就像是罩了一层雾水。
只要父母在家,我就时刻不离奶奶左右。母亲并不表露什么,而父亲每每投来嫉恨又无奈的眼神。我魂不守舍暗盼他们快点走,他们一跨出家门我就大松一口气,像兔子一样活蹦乱跳起来。但父母不可能总在外面。他们在,我就收敛着,心里就感觉压抑。
这种感觉积得久了总要排解的,我排解的方法就是吃。所以,吃成了我初到那个新家的唯一的奢求。我一睁开眼就寻摸着吃,央求奶奶给我烤果酱饼,炸麻花,从父母的房间拿一枚核桃,再从父母的房间端一杯杏汁。父母房间堆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形柜子,里面塞满了零食。我隔着门缝朝里望,口水直流。奶奶踮着小脚过去,脸上笑笑的,瞄一眼父亲。父亲立在窗前看报或是靠在沙发小憩。奶奶站着,脸上始终是笑的。寻思半天,寻思出一句打趣的话和父亲说。父亲才会丢开报纸或是把眯缝的眼睛睁开。奶奶绕很大的弯子,但总不会忘记初衷,最后都会捧了好吃的颠颠地过来。
零食柜就在窗下,小门上镶着花玻璃。悄悄走近它,一股糖果和点心混合的浓郁的香味飘出来。我摸摸毛玻璃,坑坑洼洼的。里面的东西我吃过不少了,但每次都是奶奶伤她的老面子向父亲要,我没有私自打开过,因为它平日总上着锁。而今天锁子是开的,绝好的机会,我要趁机看看里面的全景,继而大饱一次口福。拉开玻璃门,里面摆满了罐头。我打算拿一瓶出来,又看见一盒金丝蜜枣,顺手拿一颗往嘴里送。就在这时听到一句:你在干啥?我一哆嗦,头发噌噌竖起来了。父亲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我浑身颤抖着。那颗蜜枣捏在手里,手指尖发麻了。我做贼被当场捉住,一下子僵在那里。父亲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地扫,仿佛钢针往我皮肤上扎。父亲侧身跨前一步站在我面前,我的额头擦着父亲的后背。第一次零距离感触陌生的父亲的气息,我几近闭气。父亲从口袋掏钥匙哗哗地锁上玻璃门走了。endprint
我还在发抖。奶奶进门了,她是去厂里弄一些野菜,木头缝隙里长满了野菜的。奶奶叫我快些看那些绿盈盈的野菜啊。我不应,我的神经受了急剧的刺激,到了下午便见鬼似的病倒了。
奶奶叫父亲给我看看。父亲斜靠在沙发里撇过来一句,离死远着呢!奶奶放下软瘫的我,拿了一个小锤,哐哐两声就把零食柜的玻璃砸碎了。把锤子往地上一扔指着父亲道,你弄明白没有?家里来了孩子了,不是以前就你俩。把个吃的锁在柜里,不让孩子吃,你独个吃有滋味吗,还像个当老子的样么?你嫌弃我走!孩子我带走,留给你我还不放心,我老婆子养她,到哪天我死了任她流浪去!
奶奶收拾东西,母亲忙过来阻挡。奶奶说别挡我,你们的心都硬,孩子成啥样了没人管,我还是走了好,都宁静!母亲把奶奶手里的东西夺下来,说你走了日子更没法过了。奶奶,你走了这个家就散了。母亲哭了,奶奶也流泪了。
父亲这才过来瞅着我说,有啥事嘛,没事。我心里有数,奶奶你放心。
父亲站在套间门口说,我不是不让她吃,我那样做是想让她自己问我要,开口叫我一声爸。她叫过我吗?父亲显得很委屈。自打来这里,她叫过我一声吗,小小个人……牛逼得不行,眼里哪有我这当老子的。
奶奶说还是时间短,生分。何况你一天到晚拉个脸,孩子怕你不是。
我一直躺着,软绵绵的,似醒非醒的。到第三天早上就好了,从床上爬起来了。奶奶给我缝花棉袄呢。奶奶叹了口气说:你不小了,该懂事了。他们是你的父母啊,你咋就不叫一声呢。你开口叫一声把你啥没了?能比登天还难?
我不理会奶奶的话,却惊奇地问:你敢砸他们的柜子?奶奶没好气地说,都是你,害死人,好端端的柜子让我给人家砸坏了。我跑去看柜子里的东西都敞开着,伸手就能拿。
父母亲一大早就收拾齐整出门了。本来是要带上我的,可我一听说要单独和父母上街,就钻在奶奶的胳肘下,叫都叫不应。父亲说,算算了,瞧那没出息的样儿。他们一走,我就像拨开乌云见了晴天,胳膊腿都舒展开了。我先到父母房间遛遛,坦然地无拘无束地走上几个来回。伸手摸摸台灯罩子,拽拽立柜拉手,大胆地东瞅瞅西望望。父母亲在时我从这间屋子穿过都是目不斜视的,回到自己房间却回头从套间门缝偷看,有时候是盲目地偷看,有时候是看大立柜上的穿衣镜,因为电视正好反射到镜子里了。父亲并没有说不让我看电视,只是和他坐在一起,浑身就像长刺一般坐不稳实。我宁愿趴门缝。不足之处是清晰度比较差,看得久了,脖子也遭罪。
奶奶把烂菜叶倒出去,洗手,和面,脸上气赳赳的。和好面,又洗了手,然后拿起针线坐在窗前,戴上老花镜,一边穿针一边数落起我来。没出息,和人家上街还能吃亏,笨不是。奶奶静默了半天忽然长叹一声说都怪怨她是她把我惯坏了,任性,和父母生分。奶奶把老花镜摘下来哈了口气在衣襟上蹭蹭又戴上说,和自己爸妈咋就这么裂瓜,真是造孽啊。我撅着嘴极不满地瞅着奶奶。奶奶又叹气说,哎,各打五十大板,大的没个大样儿,小的没个小样。奶奶说着就说到敏感话题了,说她想回去,在这住得久了,让人多嫌。一听奶奶说走,我就没脉了,上前一把抓住奶奶手里的针线,眼泪流了出来。奶奶不忍心了,停下手里的活说,好了,她一时半会儿还不走。我又破涕为笑。奶奶说快开学了,把习学好,让她在人家面前也说得起话。我狠劲点头。奶奶说人家两个都忙,今天是专为我上街的,买学习用品啊,买衣服鞋子啥的。奶奶看了我一眼,说你爸妈要把你打扮成一个城里娃。她的眼光跟不上人家的时代了。奶奶让我要学温顺些,知道个好歹,不要太执拗,让人寒了心。
他们回来了。我一眼看见父亲手里提着一只大袋子。透过袋子,我看到里面的书包,文具,书,本子等物,还有色彩鲜艳的衣服。我心里麻酥酥的,手更痒痒的。我一下子学乖巧了,把地上的一团纸丢进废纸篓,还把几只小凳子摆整齐了。规矩地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本故事书翻开。我知道他们喜欢我看书。我眼睛盯在上面,耳朵却留神着外间的动静。
可是母亲脱掉外套径直去厨房帮奶奶做饭。父亲把东西放在一只转角沙发里,洗了把脸坐在那里喝水,没什么事了。这可让我着急了,我冲过去,扒住套间门框,探头往外看。父亲悠然地坐着。我在里间乱窜,气急败坏的。
奶奶叫,都过来吃饭了。我没有应。父亲吭吭两声放下水杯进厨房了。奶奶攥着沾满面粉的手走到我跟前说:快,鸡蛋煎饼。我把气撒在奶奶身上,说不吃就不吃!奶奶拨了我垂在额前的头发说,好好的又怎么了。我说我不吃饭。奶奶用指头点了点,低声发恨地说好不争气的,你不吃,我们吃,呆会儿想吃也没了。
父亲从厨房出来,没有过他们那边去,而是意外地走到我面前说:人物,你和饭怄的什么气嘛。父亲歪头看我,脸上的笑容让我不舒服。
母亲闻声忙赶过来。母亲是父亲的心腹,随时都准备着帮父亲一把,随时都准备着在我和父亲之间充当一滴融和剂。她说:看看外面那些东西,都是你爸主张给你买的。作为回报,你也该叫一声爸爸,表示一下谢意。母亲并没有让我难堪,笑了一下说,我们等你。她拉父亲走了。
背地里我一直称呼父亲是“那个人”。记得以前我在农村的巷道里玩泥巴,玩得正兴,听有人叫我:玲,你看谁来了?我弓起身一看,父亲提着大包进村了。我丢下手中的泥巴拔腿跑回家,急切地喊:奶奶,那个人来了!奶奶是事先知道的,正忙活做饭,生气地说,那是你爸来了,是鬼子进村了?去,门口迎候你爸去。我抓住奶奶的后襟,心怦怦地乱跳。
我家后院有棵枣树,若是赶上枣儿成熟,父亲就要上树摘枣。我一看父亲上去了,树剧烈摇晃,了不得,树要被压坏了。我哭天喊地起来,把后门扇摇得哐哐哐震天响。我顺手操一根杨木棍捅父亲的脚。他还灵敏,捅右脚他抬右脚,捅左脚他抬左脚。我乱捅一气,父亲又踩上高枝了,没辙。父亲胸前挂一个兜,眼看枣儿装了满满一兜,我无计可施,夸一声把后门闩上,把守在门口,任凭谁说情也不开。父亲被我一关就是近一个小时,他站得撑不住就顾不得脏坐在土台台上,直到我没了耐性跑去玩了,奶奶才把门打开。父亲一来,奶奶就想法让他吃好的。奶奶提着笼到玉米地里,捡那些又大又饱满老嫩正合适的玉米棒咯砸扳下来,拿回家丢进大铁锅煮熟给他吃。我是前后长心眼的,我本来吃一个就够了,可我要吃两个,甚至三个,直到把肚子撑得圆滚滚再也吃不下,末了还要给书包塞几个,唯恐父亲多沾了我家便宜。其实村里人来,我也很慷慨的,但对父亲就很吝啬。在我眼里,父亲,是城里来的陌生人。endprint
现在要叫“那个人”一声“爸”,沙发上那堆东西才能归我。心里气不过,眼泪就流下来了。奶奶也不向着我说话,反而给我难看的脸色。
我的鼻涕眼泪让母亲屈服了,她把东西提过来说,算了,你心硬得很啊。然后把东西一一取出来堆在桌上。多功能书包,正是我想要的,我很想过去摸摸,看看里面的构造,但我装作不屑的样子根本不去靠近。我拉过自己的旧书包,表面上看似爱惜地翻弄,手指却伸进一个磨烂的小洞里使暗劲抠着。新衣服样式很别致,奶奶提在手里转了几圈要我穿上,我却舍不下面子,脸一拉说,我不喜欢!母亲以为我真不喜欢,脸上本来一片阳光灿烂,结果一下子黯淡了。我瞅着那衣服,心里却涌起另一翻滋味,我的皮肤受了农村太多阳光的暴晒,黑而粗糙,让它一比我更成黑鸦了,反而打心眼不愿穿。
母亲瞅着我身上的花布衫,劝奶奶让我还是换了吧,不要再穿,太土气了。奶奶说那是来这儿前刚做的,新新的,可惜的。母亲不高兴了,埋怨奶奶,说过多少次衣服不要你管,你老瞎忙活。穿那衣服还不让人笑话。奶奶说好,她往后不做了。可棉衣总要做的,城里哪来棉花,冬天不受冷?母亲无奈地笑笑。
父亲闷坐了半天,终于也过来了。奶奶说,你和孩子计较个啥呀。父亲自嘲地笑了笑,盯着我看呢。我心里发毛,原来是看我的辫子。我的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早让他不耐烦了,嫌不卫生,要给我剪掉。
他回身拿了把手术剪径直往我跟前走,我往奶奶跟前躲,用衣袖抹眼泪。奶奶扶墙只是笑,也不阻挡。“你们父女这关系可咋得了啊。”奶奶眼里笑出了泪。父亲说小小个头留个长辫子看着都累赘,还容易惹寄生虫。
我边后退边喊,奶奶我要留辫子。父亲说剪掉好,留个齐耳短发精神。奶奶,我不剪!我大声喊。父亲说:“短发好看,不信你到时看,相信我的手艺。”奶奶我不剪!父亲说非剪不可,由你了?说罢伸手来抓我。我愤恨地瞪了一眼笑弯了腰的奶奶绕过大木椅一下蹦到院里,躲在一棵桐树后面。父亲追到门口,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怒还是笑,骂了句,穷相。门咚一声关上。我心里委屈极了,摸摸辫子上的蝴蝶结,它是用我喜爱的枣红色的纱绸做成的,还镶着银白色的滚边,如果把辫子剪掉,蝴蝶结往哪里系呢。
其实我心里狂得很,有奶奶在,我怕谁。
我从树后面出来了,立在院子当中,望着自己的新家。其实新家也有它可爱的地方。眼前是一棵桐树,繁茂的枝叶罩在屋顶上空,使夏季酷热的夕阳老早就退去了。树干上挂着几只蝉蜕掉的壳,晶莹剔透的。最可爱的是桐树下面有一个小水龙头,低低矮矮的。拧开龙头,哗哗的水就流出来。在农村,水是从很远的池塘里挑来的。有时候池塘里断了水,就只有靠天下雨了。
我用手掌抵住水柱使它射向自家那扇门,不断地射击。门前已经积了一滩水,但门依然紧闭着。我过去趴到窗边听了听,屋里面在说话,竟没有人理我,我自知没趣便赌气出了院子。
木材厂里静得出奇。它只有在上班的时间才显得热闹,嘈杂,机器锯木头的声音,装卸、搬运木头的声音,工人们彼此嚷嚷着大声说话的声音不绝于耳,但一到下班,大门一上锁,一切都安静了。
孤独的小木屋只有在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而我的新家就是名符其实的木屋。我沿着孤独的木屋绕圈,它是木材厂单独隔开的一个独院,房子全部是用厚木板盖起来的,六间平房隔成的两个大套间,一个居住,另一个是医务室。医务室开的是侧门,病人来看病不会进到院子里。
院子以外的地方有弯曲的水泥路,除了道路是光洁通畅的,其余的未铺水泥的土地里堆满了长短粗细不一的原木,整个望去就是木头的海洋。木头的间隙杂草丛生,草丛中有和乡下一样的蚂蚁窝,蒲公英,毛毛草,麻雀。这里的麻雀,胆子大,走到离它一尺远的地方它也不会飞走。
木材厂大得有些野,就像一片被砍伐的森林。职工有四五千人,父亲是唯一的厂医。以前村里的人跟我开玩笑说,你爸是医生怎么在木材厂工作啊,一定是给木头看病呢。外人提到父母,总会让我感到羞涩,愣神半天。在我童年的脑海,爸妈只是一个模糊的抽象概念。
远处的灯亮了,奶奶才出来叫我回家。我使性儿扭头就走。奶奶说你不回啊?你就和你爸执拗吧。明天她就走,回农村去。我一听就怕了,我最怕奶奶说走,只好紧随奶奶进屋。
父亲立在屋中央,黑着脸说,这是我的家,谁容许你进来的?我揪住奶奶的衣襟不敢抬头。奶奶向父亲摇手你快歇着去,别为难孩子了。奶奶往床上一坐,叹口气说等哪天她死了,闭眼了,看这日子咋过。
我和母亲的真正接触是在开学以后,但那种接触就像给身上盖新花棉被,很虚。
母亲是我的班主任,代语文课。母亲第一次出现在教室里,哎呀,我的脸兀自红到了脖子根。讲台上仿佛站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大团熊熊的火光。我低着头也感到灼热难耐,烈焰烘烤着我。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向周围看。仿佛众人的眼睛都聚焦在我身上。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我不知道母亲讲些什么,只听见班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才稍稍仰头。讲台上的母亲竟是那样动人,乌黑的卷发,白皙的脸庞,一抹红晕浮在腮边。我再向周围瞄了瞄,同学们都聚精会神听母亲讲话,没有人注意我。我心里紧绷的弦才放松下来。却还是别扭,母亲抬胳膊在黑板上写字,轻咳一下,或者捏一下衣领,那极其细微的动作在我看来都极扎眼。我的脸就忍不住要红一下。
不过学校还是比家里好适应,我很快就习惯了,融进那些城里的新同学。尽管母亲对我和别的同学一视同仁,并且有意忽视我,但我还是明显感到在学校里我处处受到瞩目和不显山露水的优待。
母亲在课堂上和在家里不一样,表情永远是温和恬静,又不失威严。母亲的课讲得很好,很吸引人,再枯燥的内容也能讲得精彩纷呈,妙趣横生。从来不用维持课堂秩序,但秩序井然。一篇文章从头到尾讲下来我几乎能背颂全文了。常有一些老师坐在后面旁听。课堂仿佛是湖水,而母亲是一条鱼,踏入课堂仿佛鱼儿入水,母亲是活耀的,生动的。
学校离家有一里多路,我和母亲都是步行,但我从来没有和母亲同行过。我像躲传染病一样躲着母亲。与她同行,那是令我难堪的事。不过一切都不是问题。早上母亲走得早,她是班主任要比学生先到,来不及吃早点就走了,我要吃了奶奶做的烙馍才走。而放学我不是故意拖在最后就是一路疯跑回家。endprint
奶奶在厨房蒸红薯,香味弥漫一屋。母亲在备课,桌上放着一杯滚烫的茉莉花茶,她不时地端起茶杯,胳膊肘抬得高过肩膀,然后吸溜上一小口。父亲闷坐在沙发里,眼睛平直地看着前方,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做作业,遇到了多音字“差”,含混不清。跑厨房在奶奶身后跺脚,奶奶说她一个睁眼瞎没办法,让我去问母亲。我开不了口,蹬蹬地跑去翻字典。其实字典已经翻过多遍了,还没弄清,不会读音。奶奶狠狠说我几句,把母亲叫过来了。母亲用很清晰的声音念了“差”的四种读音,分别解释,组词,造句,然后写在一张纸上。母亲普通话很标准,声音也好听。我满脸通红始终低着头。母亲再反复念了几遍,停下站了一会儿,走了。
母亲每天工作到深夜,早上早早起来又走了。我也早起了,在她身后一丈远的地方悄悄尾随。母亲脑后有一撮头发翘起来在风中摇曳,却全然无知觉,只投入地一边走一边背书,不时看手里的小本。母亲是学校最年轻的高级教师,还要评特级。母亲是忙碌的,奶奶常说她提起裤子找不着腰,公家的事比命重要。
贪吃的恶果是,我变得很胖了,本来宽松的裤子绷在腿上,下蹲困难,可我并不意识,以为是裤子缩了水。一生注重形象的父亲早是厌腻的目光了,可我并无觉察。
晚上,做完作业,十点不到,胃里就像给虫子掏空一样饿得难受。奶奶去厨房给我拿面包,父亲撞见,扭头瞥了我一眼,鼻孔里哼笑道,真能吃!奶奶给我拿来面包又去冲果汁,父亲背着手跟过去。父亲说:少给吃点吧,胖了。奶奶说哪里的话,孩子瘦了,精神也不好,正要多加点餐呢。父亲说,走着看,不出半月就胖成皮球了。奶奶说啥胖不胖的,孩子正长身体呢……他们围绕我的胖瘦说得起劲。我哪里容得了这样被谈论,一种受辱的感觉。又听父亲说贪吃丧志啊,吃饱坐着不动,像小老佛爷。
我早已气得眼冒金星,充满了遏制的愤怒,看着手中的面包哪还有兴味吃,嘭摔在地上,踩上一脚,踢出老远。面包的威力太小,不足以震慑厨房,我又抓起一只钢笔摔到地上,啪一声脆响,钢笔裂了,墨水洒了一地。母亲闻声跑过来,你这是怎么了,母亲慌张的神色。我不理。接着父亲和奶奶一前一后立在厨房门口。父亲一看地上的情景脸色就变了。面包就在他脚下,他说你气这么大,你要吃我也没拦你。弯腰去捡面包,发现被我踩过,一下子火冒三丈,大步跨过来,要打我的架势。奶奶一把拽住父亲的后衣襟,死死拽住。母亲也阻挡父亲。奶奶端着碗,滚烫的果汁洒了出来,烫着了手臂。我看到奶奶脸上痛苦的表情,心里忽地升起一股冲天的愤怒,把桌上的大块玻璃板掀翻在地上。
父亲暴跳如雷。大胆!你摔!你再摔!说着要冲过来,但被两个人拉住动不了,指着我骂道:你无法无天了!来了几个月了没叫过大人一句,还指望你在父母面前尽孝呢,没指望了,我今天不教训你就对不起祖宗。我仗着有人护,发起了疯,斗胆说道:“你是老几?我凭什么要叫你,我讨厌你!”父亲的脸突地变得煞白,挣脱着说:“你俩放开我,你俩放开我!”拉扯的过程中奶奶摔倒了,碗也摔碎了。奶奶哀求父亲饶我一回。奶奶一抹眼泪我便再也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父亲还在挣扎,但最终是被母亲拉过去了。
夜里我不知怎么醒的,发现床那头,奶奶病了,半跪在床上,手抓在床边,满头的汗。我让奶奶叫父亲,奶奶摇头说他们工作了一天累了,不要惊动。我想去叫却没有胆量。我一眼看见奶奶胳膊上一溜水泡,跳下床推开父母的房门。我希望他们察觉,可他们睡得很实。眼前灰蒙蒙的,我有些怯。我从来没有主动和父母说过话的,况且刚刚和父亲发生过一场战争,父亲还在气头上。我又转回来。奶奶痛苦地在翻身。我又走过去,鼓了鼓勇气,对着黑暗中的床喊道,奶奶病了!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父亲说话。我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父亲从睡梦中惊醒,抬起身来。大概是一时没适应屋里的光线,懵懂地看了半天,见是我,背向后一倒,躺下了。却似乎不解我为何半夜站在门边,又抬身看了看,又躺下了。我急得哭道,奶奶病了。父亲在黑暗中吼道,你对谁说话呢!我吓得撒腿往自己房间逃。一见奶奶嘴唇已乌青,我眼一闭豁出去大喊一声,奶奶病了!母亲醒了,急急地过来,看了奶奶,然后把父亲叫起来了。
奶奶心脏病复发。父亲给奶奶诊病,然后打针,吃药,胳膊上涂药。我站在旁边对父亲有一丝感激。
奶奶的病很快好转,比病前更爱操劳,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唯恐不周到。但体力明显不支,正擦桌子就停下,脸上透出深度的疲乏。父亲提醒奶奶别累着,母亲也多次责怪奶奶嫌她不歇着。奶奶病情好转不过是假象,但奶奶说她一闲就心慌,谁有啥办法。
父亲看我的眼神已含着掩饰不住的厌腻。母亲则正面提出来,要我多运动。我终于意识到胖已经是我的大问题,尤其大腿粗得让我每晚不敢看。
我害怕别人注视的目光,仿佛我已经是不能见人的怪物。谁多看我一眼我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尤其正在走路,谁多看我两眼我连步子也不会迈了。我开始独来独往,只有独处才觉得心里安稳。每次放学都是最后一个回家,急急迈进木材公司的大门,心里才松口气。当我放学木材厂也已下班,工人们都走了,就是偶尔有人,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因为到处是堆放的木头,视线遮住了。我穿梭在木头缝隙里,禁锢了一天的身体才敢舒展开来,抖擞抖擞,扭腰,踢腿,捡起石子使劲扔到远处。
我下决心节食。
但每次饭前都想不起来,每次都是在吃饱喝足之后才想起要节食,才有了天大的决心。下一顿吧,我想。而下一顿面对端上来的一桌美食又什么都不顾了,一阵狼吞虎咽之后,又后悔了。把希望寄托在又下一顿,在心里发誓,在桌上刻字,信誓旦旦的。但下一顿又重蹈覆辙,一次又一次,半个月过去我一顿饭也没有节,反而在奶奶百般的关照下多吃了不少。吃多了有何补救办法,又吐不出来,便坐在一角流泪。奶奶问我怎么了,我不说,奶奶就去责怪父母,又给孩子脸色看了。父母茫然,只是叹气,也啥话不说。
奶奶不晓得我的心病,只以为我在父母家里住得闷了,就想法让我开心。奶奶趁父母不在给我加餐做了芝麻馅饼,她不知道那会带给我一场怎样的煎熬。馅饼端在我面前,我看着,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吃,背过身,不看。可抵挡不住香味往我鼻孔里钻。手几次要伸上去,硬忍住,口水却在嘴里汹涌。吃,还是不吃,思想激烈地斗争着。奶奶看我还皱着眉就说她心里一直窝了个故事的,今儿讲给我听听。endprint
奶奶一边做针线一边讲起来,从前啊,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男的比女的大了十六七岁,两人好上了。女的怀孕了,要生了。却闹了变故,不要孩子了。可怜的孩子啊,要一针给打下来……我哪有心思听奶奶的故事,转过身看着冒热气的馅饼,想着吃一个,只吃一个不会就立马长肉吧。我拿了一个慢慢放进嘴里,没想一口就咽了下去。芝麻的香味立刻弥漫我整个胸腹,越发勾起了我的食欲。我伸手又拿了一个。我想,再吃一个天不会塌下来。我看着奶奶,内心还有点犹豫。假如奶奶这时候说声别吃了,我就不会吃,但奶奶何时不是巴望我多吃啊。何况此刻奶奶正沉浸在她的故事中,孩子的命运牵动她的心。可怜啊,孩子眼看要生了,却生了变故,要一针给打下来……奶奶讲得投入,眼里闪着莹光,手中的那根棉线在衣服里穿进穿出,刺刺地响着,拉得急了,线挽成了一个小疙瘩,奶奶的故事才打住,用布满皱纹的手指小心地往开拨。我看得心头冒火,而更让我冒火的是我手中的馅饼不知何时已咽下肚了。完全是一种惯性驱使吧,我想都没想接着把第三个也吃了。三个都吃了,还在乎多吃一个,我就又吃了第四个,也就是最后一个。盘中空了。这时我才感到胃里饱胀,饱了,腻了。吃完四个馅饼用了不到三分钟,黑色的三分钟!我不敢相信我能把馅饼吃光。我恨起奶奶来,假如奶奶不做我就没得吃。我瞪着奶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奶奶不知道我的情绪变化,还在慢条斯理做她的针线,还在讲她的故事。故事还在原地迂回,还是那个孩子:可怜啊,可怜的孩子,眼看要生了,却闹了变故,要一针给打下来了……奶奶流泪了,放下针线,撩起衣襟擦眼泪,又拿起来,感叹道,多可怜的孩子啊,眼看都足月了,要一针……
孩子没有给针打下来,生下来了!
你咋知道?奶奶问。
那个孩子就是我!我近乎声嘶力竭地说。
也许是身体方面的缺陷吧,使我在学习上下狠工夫。当然更重要的是奶奶的乞求。奶奶总求神一样地求我,要把习学好。我没有辜负奶奶,第一次大型考试,我的语文成绩全年级第一。其他各科成绩也都很优秀,因此我的总分年级排名遥遥领先,几乎高出第二名二十多分。荣誉和夸赞声将我淹没了。这是我初到那个学校留给人们的第一印象,我的光辉形象树立起来了,虚荣心得到空前极大的满足。奶奶在父母面前也极大地增了面子。奶奶腰杆挺得笔直,给碗里打鸡蛋,用筷子咣咣地搅着,自豪地说她带的孩子她清楚,错不了。父亲嘿嘿笑着,看我的目光第一次像春水一样柔和。
学习成绩给我鼓舞,使我在其他方面也希望能做得优秀。我再一次下决心节食,要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苗条漂亮的女孩子。奶奶包了我平日最爱吃的饺子。我在桌前坐下,香味一缕缕浸入我体内。我却丝毫不为所动,任凭肚子饿得咕咕叫。奶奶催道,快吃,热的。我就是不吃。奶奶拿来香油,浇上,我还不吃。奶奶很诧异,自己拿一个咬了一口在嘴里细嚼,好吃么,和平常一样么,这是咋了。奶奶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哪里出了岔子。劝我吃,我坚决不吃起身离开饭桌拿一本书看起来,心情很悲壮的。
我全然不顾奶奶失望的神情。我是一时心血来潮节食,而饺子是奶奶花费了一上午工夫做成的。
我没有吃饺子,奶奶下午又赶做了另一种馅的饺子,我还是不吃。该不是有啥毛病了,奶奶心思沉沉的。夜里几次起来摸我的额头,爬到我鼻子跟前听呼吸是否平稳,几乎一夜未睡。
奶奶望着我,眼神很不安。咋弄的呀,奶奶自语。粗糙的手一会儿就贴上我的额头,不烧啊,这就怪了。奶奶心思愈重。在厨房转半天也不知道做什么饭,如何下手。吃点什么呀,奶奶问。我干脆地说什么都无所谓。奶奶就站在厨房自怨,哎,老了,不中用了。
其实我不知道奶奶已经做好回乡下的准备了。家里的玉米,绿豆都该收割了。她养的几只下蛋的母鸡交给别人喂养,她不放心。还有那只母羊快生小羊了,她不能不去料理。奶奶把自己的东西裹好一个包袱放在衣柜里,从父亲那里拿了一些治头疼的药片用我写过作业的废纸包着塞在包袱里。她没有立即走,以为我不吃东西,有什么毛病了。虽然有当医生的父亲在身边,但她还是不放心,想着再过两天等我好了再走,心里踏实。
节食没有使我体重减轻,我绝望得想要自杀,却没想我这么做给奶奶造成心理上的负担,更没想灾难降临了。在一个晴朗的中午,我还没有跨进门就听到母亲古怪的呜咽声。奶奶躺在床上,枕头垫得很高,枕旁放着我的还没有缝扣子的花棉袄。我看见父亲把针头从奶奶枯瘦的手背上拔下。那一刻我知道奶奶走了。离开我,永远地走了,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奶奶养育了我,最终为了我病逝他乡。
一个星期内我瘦了足有十斤多,我蜷缩在大木椅里,身上宽松的衣服使我看上去像一片秋天的树叶。
责任编辑:魏建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