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圳炜
欲无止境,死亡是岸——《金瓶梅》的主题思想辨析
马圳炜
(漳州职业技术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金瓶梅》的主题应是对人性特别是人性之恶的现形式观照和解剖。作者以“人”为本,由“性”切入,全景式展现以西门庆为首的各式人物的日常情欲生活,或浓妆,或淡抹,或明说,或暗喻,举重若轻地完成了对“人”被永不餍足的欲望所驱使走向毁灭的整个悲剧人生的审丑叙事, 并蕴含了作者“生聚死散,因果轮回”的悲天悯人佛道思想,从而完成了对人性的一种特别的“立此存照”:看似有“色”却是空,道是无“情”却有情。
金瓶梅;主题;人性;审丑叙事
《金瓶梅》成书约在明朝万历年间,是我国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以家庭日常生活为素材的长篇小说。它主要描写西门庆这个“大款”凭籍金钱的万能之力,勾结官府,称霸一方,恣意妄为,纵欲享乐直至身死石榴裙下,众妾也随之风消云散。书名由三个主要女性(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的名字各取一字合成。
《金瓶梅》长期以来被视为成人不宜的“淫书”中的“淫书”,历代王朝均将之列为禁书中的“榜眼”而严加查禁,因为这部张潮评为“一部哀书”[1]、袁宏道称为“云霞满纸”[2]、张竹坡推崇为“天下第一奇书非淫书”[3]的小说存在大量性、性心理、性行为的描写,违反了中国传统的“万恶淫为首”、“床第之言不逾阀”的道德原则,尤其是作者对性行为恣肆铺张,乃至描摹狂淫滥交,丑态淫声无不展示,毫不顾及中国文人以及文艺青年对文学淡雅的诗意追求和欣赏含蓄蕴藉的审美习惯。茅盾先生说:“此书描写世情,极为深刻,尤多赤裸裸的性欲描写。……描写性欲之处,更加露骨耸听。全书一百回,描写性交者居十之六七——既多且极变化,实可称为集性交之大成。”[4]鲁迅先生把《金瓶梅》称为“世情小说”,并认为:“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5]日本著名汉学家盐谷温作了量的统计:“西门庆淫过的妇女从潘金莲起共十九人,男宠二人;潘金莲淫过的男子除了西门庆之外有四人,描写极淫亵鄙陋。”[6]郑振铎先生却做出了高度评价:“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说”但是,“不干净的描写是那么多,简直像夏天的苍蝇似的,驱拂不尽。”[7]游国恩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写道:“虽然从它整个倾向看,存在着严重的缺点,却相当全面地暴露了现实的腐朽和黑暗……有些描写过于细碎,使得全书臃肿繁复。尤其是大量的淫秽描写,既使其丧失美学价值,并为后起的淫秽小说开了不良先例。”[8]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在对《金瓶梅》社会内容和艺术成就与地位作高度评价的同时也指出:“小说中存在大量性行为的描写。这种描写又很粗鄙,几乎完全未曾从美感上考虑,所以格外显得不堪,使小说艺术价值受到一定削弱。”[9]时下流行看法把《金瓶梅》当作“社会小说”、“写实小说”,认为其中大量性描写是这部“现实主义杰作中夹杂的自然主义描写”,是这部“伟大作品的赘疣。”
如今《金瓶梅》虽然已洗去“淫书”罪名,但至今仍然不能大范围公开发行,出版的往往是删节二万多字的“洁本”。其实在我看来,《金瓶梅》中,所有的描写完全可以用“人性”两个字来概括,是以“人”为本,以“性”为托,对特定环境中普遍人性的各个侧面、不同场域及不同角度的全息观照。
作为“中国十六世纪的社会风俗史”,《金瓶梅》所描绘的社会画卷是一种末世景象——放纵和死亡。“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说了。”这是郑振铎先生的明断。作者突破了以往小说家多以历史、神话、英雄为对象的束缚,第一次拥抱社会人生,关注市井人情,发掘人性欲望。整部《金瓶梅》活脱脱便是一部末世社会人性现形记,是文学史上的《清明上河图》。
《金瓶梅》以北宋末年为背景,但它所描绘的社会面貌,所表现的思想倾向,都有鲜明的晚明时代特征。小说描绘的是一个丑恶的社会,到处充满了丑恶的生活事件,空气中弥漫着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欲望。那些灵魂卑劣的“国家栋梁”——内阁大臣的贪赃枉法和卖官粥爵,知府与县令的营私舞弊,提刑所的草菅人命,元帅府的藏污纳垢,是这个世界为所欲为的主人;那恶欲膨胀的商人,小城里的豪绅,市井上的帮闲,行院中的架儿无不加入造恶和行凶的“犯罪无限股份无责任公司”;而那些无钱无权无势的妇女和社会下层人物竟也在这个生活的黑泥潭里翻滚,显得那样寡廉鲜耻,道德沦丧。王婆本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的老手,为了巴结西门庆和蝇头小利,从拉皮条到当看家狗直至献计杀人,何等阴损狠辣!仵作团头何九掩盖武大郎死亡真相,仅仅为了十两银子;乞丐侯林儿在陈经济时受辱时挺身而出,原是要图他白净净身子;而郓哥儿的“仗义”是为了报复,且图三杯酒吃;甚至围绕在西门庆身边的每一个女性,无论美丑贵贱,接受西门庆的性蹂躏和性施虐时几乎都呈现出一种由衷的欣喜。他的妻妾们更是为一己私欲,潘金莲谋害亲夫,李瓶儿不给生病丈夫治疗,月娘也会贪财,孟玉楼也会赚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圣徒,而只相信肉体”[10]翟总管托人觅妾,周统制花钱买妾,蔡御史宿娼,安郎中嫖妓,都是“好色胜好德”之徒;张大户、张二官人等窗户缙绅之嗜色无度都与西门庆臭味相投。上梁不正下梁歪,不仅陈经济、花子虚、王三官等浮浪子弟淫邪成性,那些伙计、家人、差役、道士等三教九流大都是“色急儿”,连温奎轩一介穷儒,却是“有名的温屁股,一日没屁股也成不得”。宋得做“养老不归宗女婿”,倒把丈母娘按在“山野空地上奸脱一度”,而且是其丈母娘主动提出的。男人好色,女人也“欲心如火”:潘金莲因西门庆嫖妓未归,就急不可耐与小厮“干做在一处”;蒋竹山因“腰中无力”,竟遭到李瓶儿刻毒咒骂,并被一脚踢开;春梅爬上夫人宝座,最后还是因纵欲死在情夫身上。这正是晚明城市生活的真实写照!
“世俗以纵欲为尚,人情以放荡为快。”[11]造成这种“代变风移”的时代社会风尚和心理的一个直接原因是“金令司天;钱神卓地”,正如晚明一首民歌所唱:“人为你跋山渡海,人为你寻豺,人为你将身卖”、“人为你亏行损,人为你断义辜恩,人为你失孝廉,人为你忘忠信”、“人为你心烦意乱,人为你梦绕魂老,人为你易大节,人为你伤名教”。[12]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晚明社会思潮强调情欲是人的原始本性,鼓吹个体的官能享受,反对禁欲主义的影响。《金瓶梅》正是产生于那个特定时代的社会和思想文化背景,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
《金瓶梅》在第一回开头便说“财色”的利害,这可看成是总起全书的纲领。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金瓶梅》是一部描写“财色”,扬厉“人欲”的书。[13]作者着重描写主角西门庆对“财”“色”等饥渴般的追逐,通过大胆的性与金钱关系的种种描写切入晚明社会生活,不仅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生活现象、人情风俗和社会心理,而且揭示了这个社会的本质特点。西门庆是人欲的集大成者,金钱、美女、权势、佳肴等等都是来者不拒,一个也不能少。作为一个靠中药铺起家的暴发户式新商人,“生就秉性刚强,做事机身诡谲,又放官吏债,”巴结朝中权臣,“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岳父“吴千户”,亲家陈洪,为“八十万禁军提督”杨戬姻亲。西门庆正是凭籍金钱魔力,勾结官府,贿赂官吏,乃至认蔡太师为干爹求得大树荫护,获得理刑副千户之职,从而再利用政治权力偷税逃税、巧取豪夺、聚敛更多的财富,然后再交易得到更多的权势和金钱。而西门庆强烈的性欲和对女性的占有欲、征服欲与他不择手段攫取财富和权势的欲念相辅相成,实际上已成为他无视纲常道德的人生行为的内驱力和充满野性的性格的支点。第五十七回西门庆有一段惊世骇俗的话:
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刺刺,胡掐乱扯,歪斯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私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速我泼天富贵![14]
这就是他的人生宣言!因而西门庆便以债主身份讨风流债广为布施。他用永不餍足的色眼去打量所能遇见的每一个女性,跟她们“自然配合”。他的征服之途充满着“胜利”的里程碑:官宦家的千金,妓院中的名妓,小生意人的浑家,结拜兄弟的妻子,家资颇丰的寡妇,前妻的陪房,组成了他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妻妾队伍;招宣府遗孀林太太,伙计之妻王六儿和贲四家的,奶妈如意儿,丫环春梅、迎春、兰香,都是他随时临幸的情妇;更有那行院中的妓女:李桂姐、郑爱月、吴银儿、董娇儿……都在供奉着他寻欢作乐。在大量地占有女性的同时,他追求超群的性能力及超常的男性生殖器,“夜御十女而不疲”,胡僧药迎合了他饥渴的色欲,使他变本加厉地疯狂纵欲,直到精尽而亡。作者着意通过性关系和其他社会关系的描绘去塑造西门庆这个具有个性特色的风月霸主的形象。他不仅有好货好色的欲望,更有实现欲望的手段和行动;他似乎胆大包天为所欲为,但当武大郎来捉奸时竟然吓得“钻入床下躲了”,杀人夺妻后得知武松回来,“听得慌了”“吓得心胆却碎”逃到行医的胡老人家院里藏了;他既贪恋孟玉楼、李瓶儿的美色,也图谋对方“手里有一份好钱”“手里现银子,也上千两”,千方百计娶到手,人财两得,但当李瓶儿死了,他哭的死去活来,不惜花大钱殡葬,说明他对李瓶儿不仅仅是肉欲上吸引而且有情的成分存在;但伴灵不到三夜两夜,就在灵床的对面和如意儿交欢;他既自大自狂,但对自己性能力又信心不足,用胡僧药来壮大性器,惯用各式性工具,给女性使用春药,要求女性在交欢时大声呼叫,以验证自己“伟哥”的价值;他既嘲笑蔡御史“文职的营生,他哪里有大钱与你……”显示了对文官的寒酸的鄙视,又对尚在怀中的官哥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像你家老子,做个戏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14]却又表示了对做文官的向往,后来他做蔡京的义子,其实是一种心理补偿。因为在封建社会,西门庆虽然能够以金钱买到一部分政治权力为己所用却无法真正参与到国家机器核心中去,他虽有万贯家财,在官本位的社会里,自认也不是真正富贵。西门庆既贪财无厌,却又慷慨豪爽,救人贫难,捐款修缮永福寺。作者赋予他复杂的性格内涵和情感内涵,又把他置身于整个时代和社会的大背景,从他身上辐射出整个晚明社会风貌和人性在欲望驱使下的严重扭曲。
“一国之人皆欲狂”,作者“依山点石,借海扬波”,摹写出一幅“道德大夏崩塌、世风浇漓、民心庸烂、民族精神失落”的末世生活画卷,揭示出欲望的放纵和死亡的必然。[3]作者在放大写照晚明社会纵欲时也展示了众多人物从纵欲到死亡的过程:潘金莲“一个好色的妇女……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李瓶儿为了性的满足,由花子虚到蒋竹山再到西门庆,终不免在潘金莲的算计下恹恹病终;庞春梅贪淫不已,淋淋而死;陈经济先与潘金莲、春梅鬼混,后又当道士面首,最终死在张胜刀下,连头都给割下来了;而张胜却被乱棍打死;宋惠莲、孙雪娥均自缢身亡……。书中最后写道:“中原无主,四下荒乱,兵戈匝地,人民逃窜”,清河县已是“男啼女哭,万户惊惶”,“一处处死尸骸骨,横三竖四;一揽揽折刀断剑,七断八截。”[14]一个民族,一个经历了末世的放纵欢乐的民族,从整体上沦亡了。作者告诉了我们:纵欲者最后的归宿——死亡,浑浑噩噩的民族不可避免的结局——沦亡。[15]从这个意义上说,“《金瓶梅》是一部哀书”,在其写情写欲的表层下,底蕴着作者对生命价值生存意义的悲天悯人思考,底蕴着一种洞察世情的哲人的悲哀和无奈。
《金瓶梅》中有相当数量的性行为的描写,不少人认为是应该删去的糟粕,以免有碍观瞻。其实作为一部以描写世人纵欲为主要内容,以性关系为切入点的作品,如果从中抽去性意识、性心理、性行为的描写部分,那么《金瓶梅》所展示的“社会风俗史”就失去存在的根据。没有性描写,就没有《金瓶梅》。性、性关系内容是这部小说本体结构的有机部分,没有这方面的描写,就没有那个活生生的充满现实人生的欢乐和痛苦的嘈嘈杂杂的《金瓶梅》世界。[13]
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和行为方式,大多受制于道德或政治的因素,性的因素被淡化甚至排除,人物就成为“无性人”“超人”,离我们太远。观照人类历史和文化可以发现两性关系是人类存在发展的决定因素。马克思说:“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16]而联系两性关系的性、性欲对人类不仅有自然的生理价值,也是审美意识的源泉和永恒的审美对象。出于描摹生活和审美的需要,在文学作品中描写和表现性、性意识乃至性行为是无需“谈性色变”的。[13]而通过性、性意识、性关系的描写,揭示社会经济关系和其他关系在性问题上的反映,探讨社会、人生、人性等复杂问题表达作者思想,是《金瓶梅》艺术开掘的重要途径。
首先,性描写是作者展示人物性格、心理刻画、塑造角色的重要手段。如西门庆与如意儿交欢时,教妇人说:“你说你是能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显示了他对“女人如勋章”的人格价值追求。第七十二回潘金莲揭露他同如意儿的关系“西门庆急了……于是令他吊过身子去,隔山掏火……一面令妇人呼叫大东大西,问道‘你怕不怕?再敢管着?’”[14]与“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一回相同,同虐待性的交欢来惩戒对他的男性人格尊严、权力的不恭。另外西门庆喜欢在交欢时在女人私处上烧香,特别是对林太太,不仅表示其性变态行为,更显示了西门庆精神上占有女性特别是占有贵妇的心理虚幻的满足。又如潘金莲常在做爱时向西门庆提各种条件或索要心爱的东西,西门庆在乐极情浓时与王六儿商议对其丈夫韩道国的“工作安排”,都相当恰当地表现出这些贪婪人物的性交易心理。李瓶儿经期对西门庆的顺从,如意儿在李瓶儿停丧时对西门庆的迎奉,则不仅表现了西门庆的自私和近乎病态的占有欲,而且也揭示出作为宠妾的李瓶儿的盲目柔顺与作为奶妈的如意儿的曲意讨好,也埋下了李瓶儿日后丧命的根由以及西门庆悔之不及的负疚原因。此外,西门庆与宋蕙莲、李桂姐、郑爱月、林太太等的幽会场面,也都很准确地透露出她们作为女仆、妓女、贵妇的不同情态,心理与处事方式,期间西门庆也由于对象身份性情不同而表现出全然不同的反映:有宠爱的,有狎昵的,有对好小性儿的欣赏,有占有贵妇的得意心理。至于春梅与西门庆翁婿、陈经济与潘金莲、潘金莲与王潮儿等关系的描写,也无一不简洁地揭示出他们各自不同时期的不同性格和心态。[17]
其次,在情节结构上,性描写也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全书以西门庆家族由盛及衰作为故事的主要线索,“性”在其间起着关键的牵引作用。前期,西门庆精力旺盛,四处猎艳,家族和事业也由于几笔意外之财而愈加发达,故此一部分的性描写大多表现西门庆对各类女性的强烈“性趣”与偷情得手的得意心理;中期,他已有了固定相好、众多妻妾,生意也向“集团化”快速发展,官运也开始亨通,故此时性描写集中表现在他“性的享乐”上,因而春宫图、胡僧药、行房术等成为主要展示对象;到后期,西门庆已被各种幽会弄得疲惫之极却仍淫性不改不加节制,于是此间的性描写开始透露出狂欢时的种种力不从心,无论行为或心态,都从前期的主动进攻——“我要”,转为后期的被动证明——“我能”,因此描写中药物、器具的辅助作用与外部刺激成为主要叙述对象,最后随着他的纵欲丧生——“我熊”而来的是家族的迅速破败。
再次,在性描写上,写谁、写多少、怎样写,作者都经过了道德“分定”尺度的衡量。而这种判断、描写与小说人物命运的情节结构相联系,形成了《金瓶梅》创作上的独到之处。[18]《闺艳秦声》曾说:“《金瓶梅》一书,凡男女之私,类皆极力描写,独至月娘者,胡僧药、淫器包未曾沾身,非为冷落月娘,实要抬高月娘。彼众妇者,皆淫娼贱卑,而月娘则良家淑女也‘彼众妇者,皆敦奔相就,而月娘则结发齐眉也。作者胸中装着‘正经夫妻’四字,故下笔是尔大雅绝。”此说确有见地。性描写是作者进行道德批判、讽诫的主要手段,小说对每个女性的性行为描写,其频次、程度以及为其设计的性交方式及修辞用语等,都与作者对他们的道德评价相称符。作者将西门庆作为性纵欲的男主角,安排了十八人与之“配合”,为之设计了一百个左右镜头,因为他是作者对人欲横流道德批判的主要“托儿”;女主角潘金莲,与之对应男子五人,为之设计的性描写“镜头”由少到多,由虚到实,技巧由单一到花样百出,渐进式地展示了潘金莲为得宠爱不惜“品箫”、“喝尿”、“性受虐”等等,并寄寓了作者对她的道德评价:一个出身下贱又欲望勃勃的女子只能以“性”为生存手段,潘金莲的悲剧之处在于她走上了性放纵的极端且为此变得残忍、奸诈、不择手段,是一个可悲、可恨、可哀的淫妇形象。可以这么说,作者对众多人物的评价是和对其性行为描写多少、详略、虚实、美丑成正比的,而不是一味地不分人物不分时间地点大写特写一切性行为。即使作者笔下道德正统形象——月娘,除了依靠道德说教和正妻等级身份力量,也借助性的作用来劝诫西门庆和维护家庭礼法,通过二十一回含蓄的落墨极少的性描写可看出月娘同样是一个情欲炽烈的世俗女子。作者并没有因为对人物的肯定而将之写成无情无欲之人,这正是作者高明之处。
另外,《金瓶梅》的一些性描写,特别是韵文部分,往往也包含着作者多层意图。例如宋蕙莲和西门庆前两次幽会,都在藏春坞雪洞子里。在这儿交欢,无疑有象征意味。书中写道:“老婆进到里面,但觉冷气侵人,尘嚣满榻。于是袖中取出两个棒儿香,灯上点着,插在地下,虽故地下笼着一盆炭火儿,还冷的打兢。”[14]这气氛是死亡的气氛。蕙莲又说:“西门庆,冷铺中舍冰,把你贼受罪不渴的老花子,就没本事寻个地方儿,走到这寒冰地狱里来了?口里衔着条绳,冻死了往外拉。”[14]“地狱”,“死”,“绳子”,作者暗示了宋蕙莲后来含羞自缢的结局。
在西门庆与王六儿、林太太交合的韵文描写中,作者几次使用作战博杂的词语来形容,描写似乎荒诞不经。张竹波批示:“此赋必用杀语,已伏西门庆死于六儿手中之机。”“一路于战争语,极力一丑招宣,又非如王六儿赋中杀语也。”[3]描写的荒诞,意味着行为的邪恶;用语比拟的区别,昭示着不同的创作意图。
第七十八回西门庆与如意儿交合后,书中写道:“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觉形骸骨节镕。”[14]点出西门庆命运发展的阶段,对前面性描写的意图及形象意义进行提示。
第五十二回西门庆和妓女李桂姐交合后,作者写道:“海棠枝上莺棱急,绿竹阴中燕语频。闲来付与丹青手,一段春娇画不成。”[14]透露出作者意识:嫖妓在不影响仕途经济的前提下,不仅不是不道德的,而且是一种风流韵事。
总而言之,作为一部描摹人世百态,表现人性丑恶的文学巨著,《金瓶梅》绝不是一部“淫书”,更不是为迎合市井之徒而一味渲染情色,放纵情欲。《金瓶梅》以“人”为本,由“性”切入,对具体“人”的性描写是《金瓶梅》有机的不可忽视的组成部分,是其进行性格表现、心理刻画、塑造人物、推动情节发展、寄寓作者道德评价的重要表现手段。《金瓶梅》通过渗透着作者强烈意识的性描写,展示了晚明社会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不仅突破了中国古典小说对“社会人”的表现理学的伪饰而恢复“自然人”的本相,而且揭示了人性对人的社会组合的影响。虽然由于作者主观上张扬情欲和性恐惧(这是时代思潮和传统文化在作者头脑中的积淀并反映到作品中)且充斥着道德说教给《金瓶梅》艺术上带来这样或那样不足并落得“启人淫窦,导人邪机的诲淫之作”的指责,但《金瓶梅》作为一部伟大杰作,或浓妆,或淡抹,或明说,或暗喻,举重若轻地完成了对“人”整个悲剧人生的审丑叙事,并蕴含了作者“生聚死散,因果轮回”的悲天悯人佛道思想,从而完成了对人性的一种特别的“立此存照”:看似有“色”却是空,道是无“情”却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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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endless, death is shore——Analysis of the theme of the “”
MA Zhen-wei
(Zhang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Zhangzhou, Fujian, 363000, China)
The theme of “”should be now in the form of human evil human nature especially for contemplation and anatomy. Author of “people” oriented, by “sex” cut, panoramic erotic show daily life in all kinds of characters, led by Ximen, or makeup, or Dan Ma, or confessed, or metaphor, shrugs completed on the “man”was never driven by the desire to meet to destruction of the whole tragedy of Ugliness narrative of life, and contains the author“ born dead gather scattered, karma, ”the compassion of Buddhism and Taoism, which completed a special humanity “put this on record”: the seemingly “color” is empty, said that no “feeling” but affectionate.
; Theme; humanity; Ugliness narrative
I207.419
A
1673-1417(2014)04-0030-06
10.13908/j.cnki.issn1673-1417.2014.04.0006
2014-08-08
马圳炜(1971—),男,福建漳州人,副研究员,研究方向:教育管理、明清小说研究。
(责任编辑: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