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哭笑中寓深意
——浅谈西门庆交际圈的哭笑百态

2020-01-08 00:44侯梦琰
关键词:李瓶儿王婆西门庆

侯梦琰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早期长篇小说写情态多有讲述口气,对人物的‘哭’与‘笑’只作三言两语式的交代,给读者直观明了感,而后起小说,尤其是世情小说的情态描写多用显示笔墨,将‘哭’‘笑’等情态写得富有韵致”[1]246,《金瓶梅》中刻画了形色各异的数百个人物形象,“《金瓶梅》关于‘笑’的描写己经细致入微,格外传神”[1]244。《金瓶梅》以摹写世情百态而著称,其中关于人物“哭”的情节描写大约二百处,关于“笑”的描写更比比皆是,而西门庆作为《金瓶梅》中的第一主人公,与其妻妾、奴仆,妓女、帮闲、媒婆、乡绅、同僚、各级官员等都有交往,这些人物共同构成了西门庆的交际圈。在这个交际圈中,西门庆的哭笑描写,以及众人的哭笑描写,不仅占据了大量篇幅,而且颇具深意。因此,笔者把《金瓶梅》中西门庆交际圈的哭、笑描写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拟探究这些描写的价值与意义所在。

我们在整理材料的过程中,发现有关人物哭和笑的描写在词话本和绣像本中有多处不同,我们将这两个版本中的人物哭笑描写均视为研究的文本对象,对于不同的哭笑书写之处,随文注出“词话本”或“绣像本”。

一、哭笑描写的审美表现

在美学上,“表现”的意义“涉及到艺术家的内在精神状态如何通过艺术形式或符号传达出来”[2]130,“艺术的完整过程就是:情感(艺术家的)—感受—艺术品—感受—情感(观赏者的)”,因此“情感的成功表现乃是艺术的真谛”[2]133。而《金瓶梅》中西门庆交际圈中哭笑的情感表现主要有两种形式,即人物的“哭言笑语”和人物哭笑的动作神情。

(一)哭笑的表现形式

《金瓶梅》哭笑的第一种表现形式是人物的哭言笑语,多用“笑道”“笑说”“笑骂道”“一面哭着说道”“说毕哭了”“说着,眼泪纷纷的落将下来”等形式,用人物笑或哭的对话言语来表达、陈述故事,表明人物关系。

西门庆是一个“爱笑”的人。小说在描写他与人谈话时频繁写到“西门庆笑道……”,在绣像本《金瓶梅》第一回中,西门庆正式出场时,就是他和吴月娘商量“十兄弟”结拜事宜,吴月娘不是十分赞成,对西门庆抱怨说:“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的你(西门庆)多哩!”[3]西门庆便笑道:“却不更好了”。之后应伯爵、谢希大与西门庆商议结拜“十兄弟”的费用分资时,应伯爵说自己是“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西门庆则笑他说“怪狗才,谁要你多来?你说这话”。当三人商议让花子虚顶替已经去世的卜志道加入“十兄弟”时,应伯爵笑说让西门庆赶紧使人去叫花子虚,以便日后能“多个酒铺儿”,西门庆又笑说应伯爵是“傻花子”,开口说的都是吃的。

言为心之声。西门庆与他人的笑谈,既直接表露出他的真实内心,也见出西门庆与他人的亲疏关系。在“结拜十兄弟”问题上,对于吴月娘和应伯爵,西门庆始终“以笑应对”,从他“笑道”的言语中可以看出,西门庆十分希望“十兄弟”能顺利结拜成功,以满足自己“被人靠着”的虚荣心。西门庆与应伯爵、谢希大之间的谈笑,言语虽俗,但是语气甚是亲昵,第一回中就表明三人间的“亲厚关系”。笔者粗略统计,绣像本《金瓶梅》中直接描写“西门庆笑道……”约有九十七处,其中西门庆对应伯爵“笑道……”约占二十七处,对潘金莲“笑道……”约占二十余处,可见应伯爵和潘金莲是西门庆人际关系中的重点人物。

书中描写了其他人物对着西门庆哭诉的情景,一种是直接描写,即他人在西门庆面前的哭诉。如词话本第十七回陈敬济带着西门大姐来投奔西门庆,“女婿陈敬济磕了头,哭说:‘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第六十七回,黄四的丈人惹了官司,“那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另一种是间接描写,由他人向西门庆转述,比如第二十一回中,应伯爵和谢希大收了李桂姐家的礼物,向西门庆说:“娘儿们(李桂姐)哭哭啼啼跪着,恐怕你动意,置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请你进去,陪个不是。”

不管是人物自己的哭诉还是由他人转述给西门庆的哭诉,不仅表达了悲伤情绪,还成了一种求人“青目”的手段,众人在西门庆面前放低姿态,泪雨相求,极大得满足了西门庆高高在上的虚荣心理,西门庆也借权谋私以从中获利。

《金瓶梅》哭笑的第二种表现形式是人物哭、笑的动作神情,以哭笑的神态细节描写为主,或者辅之以言语,营造生动的哭笑情景氛围。

在西门庆与众人交往的过程中,无论是西门庆还是西门庆交往的对象,其哭笑的动作神情描写十分精细,“写笑则有声,写想则有形,写举止语默则俱有心”[4]1190,使小说中的人物神态跃然纸上。

词话本《金瓶梅》第二回潘金莲失手用竹竿打了西门庆,原本十分恼怒的西门庆看见潘金莲后“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西门庆在词话本中首次出场就描写了他由怒而喜的神态转变。

西门庆和潘金莲初次在王婆茶坊偷情时,西门庆故意用话语挑逗潘金莲,故意找不到掉落的箸,潘金莲喜不自胜却故作忸怩,文意曲折生动。张竹坡在该回评中解读了潘金莲“五低头、七微笑”时的心理状态,而西门庆在这场“挨光计”中的表演也十分精彩,先是“一径把那涎瞪瞪的眼睛看着”潘金莲,又“故做不听得”,后“笑道……”,再“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道屈”,正是西门庆一串的动作才引得潘金莲五低头、七微笑,如果说这段描写潘金莲尽显柔媚,西门庆此处则全是“计在心中”的风流。

第四十回中,潘金莲装丫头一节,先是李瓶儿见了潘金莲的“丫头装扮”,“笑的前仰后合”;春梅碰见陈敬济,陈敬济笑着说“这个(装丫头)就是五娘干的营生”;潘金莲进屋后,揭了盖头向吴月娘磕头,却“忍不住扑哧的笑了”,哄得月娘等人也都笑了。这时西门庆来家,潘金莲躲到里间,吴月娘不言语,孟玉楼对西门庆说薛嫂送了一个丫头,西门庆笑说自己没买丫头,玉箫便“掩着嘴儿笑”,又不敢拉潘金莲,孟玉楼就笑着叫潘金莲过来与主人磕头,西门庆“灯影下睁眼观看”,发现竟然是潘金莲在装丫头,就“笑的眼没缝儿”。作者通过众人笑的动作神态描写,把“潘金莲装丫鬟”一节场景描写得活泼动人。

(二)哭笑的“阳刚”与“阴柔”

在美学范畴中,阳刚之美“富有动感和张力”,阴柔之美则“偏向于宁静或及静态”[2]72。人物哭言笑语和动作神情是西门庆交际圈哭笑描写的主要审美表现,作者借助这两种表现形式,为读者呈现了“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

第五十七回中,永福寺的道长找西门庆募捐,应伯爵在旁耍笑奉承,逗得西门庆数次“哈哈大笑”,西门庆有将此事“欢天喜地”地说与吴月娘听,吴月娘反而借着西门庆为永福寺“捐金积善”的事情,正经规劝西门庆“少干贪财好色的事体”,西门庆听了之后,笑着对吴月娘说:“……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西门庆骄傲自大的欢喜言辞,表现了人物飞扬跋扈的激昂情感,而且也给读者带来“震撼力”的阳刚之美。

《金瓶梅》第一次正面描写西门庆的哭是在第六十二回,李瓶儿因病重而身体消瘦,西门庆一到家就守在李瓶儿身边,哭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第六十四回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大哭李瓶儿的描写更是精彩,西门庆不顾阴阳师的劝告,跑到李瓶儿的尸身旁,“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又“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最后“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得放声哭叫”。在此之前,西门庆常常“以笑示人”,在妇人妓女面前油腔滑调,在帮闲朋友面前嬉笑打闹,在各级官员面前奉承讨笑,“西门庆大哭李瓶儿”一改前文西门庆“笑脸示人”的常规印象,将西门庆痛哭的动作神情描写得酣畅淋漓,其悲痛的情绪张力也立即感染到读者。

《金瓶梅》中与哭笑有关的言语、动作描写也呈现出一种阴柔之美。比如第二十七回潘金莲在花园折花插髻,第十九回李瓶儿新婚时泪雨诉情,第三十四回庞春梅午后觉醒、云鬓篷松,嗔怪西门庆等情景,西门庆都将其看在眼里,并笑语相待,欢喜得不行。作者也正是通过西门庆之眼,用委婉含蓄的表达方式,把女性人物的媚、柔、俏刻画得活灵活现。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一节中,西门庆久不进潘金莲房中,作者用大量笔墨描写潘金莲在雪夜中又等又叹、又哭又唱;第七十九回,西门庆临死之时“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的他,满眼落泪”,他听了吴月娘的话语后又“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生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他从前的事,你担待他罢!’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最后又向陈经济交代了家中各项产业后,“哽哽咽咽的哭了”。西门庆临死时和泪叮咛、凄凄惨惨,潘金莲雪夜挥泪弹琵琶、西门庆死前惨惨戚戚的描写,都呈现了悲伤宁静的阴柔之美。

总之,在西门庆交际圈的哭笑描写中,无论是人物的哭言笑语还是动作神情,都能给读者带来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的审美感受。

二、哭笑描写的艺术功能

《金瓶梅》中西门庆交际圈的哭笑描写具有塑造人物、寄寓讽刺的艺术功能。

(一)塑造人物

西门庆有六房妻妾,然而他与潘金莲、李瓶儿之间交往甚多于吴月娘、李娇儿等人。而潘金莲、李瓶儿的性格特征,很大程度上借助她们在与西门庆相处时的哭笑描写来呈现。

1.潘金莲——以哭笑写其伶俐乖张

在第十三回,西门庆和李瓶儿隔墙偷情被潘金莲发现,西门庆便“慌的妆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见潘金莲不答应,便“满脸儿陪笑”,以李瓶儿的“金铃珑寿字簪儿”相送,潘金莲这才作罢,并承诺以后替二人“观风”,西门庆“喜欢的双手搂抱着”潘金莲,还承诺给她做一套新衣服。之后西门庆与蕙莲偷情、与如意儿偷情、与书童有染等被潘金莲得知,每次都是西门庆先笑着否认,潘金莲作势不依,西门庆才会向她“卖笑服软”,求她不要声张。同一模式反复皴染,展现了潘金莲尖酸机警的言语、伶俐好胜的性格。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概括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关系,说他们二人之间“打闹归打闹,似乎相互之间有一种默契与平等,只有她(潘金莲)一个人和西门庆亲密到开玩笑、斗口(不是吵架)的地步……她是西门庆的知己,论其聪明泼辣,也堪称西门庆真正的‘另一半’”[5]。

潘金莲为了得到西门庆的宠爱,经常泪眼婆娑,软语温存。李桂姐得宠之时要潘金莲的头发,西门庆回家后就假装寻事,让潘金莲跪下,潘金莲“跪在地下,柔声大哭道:‘我的爹爹,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奴死也甘心……’”西门庆见真的吓住了潘金莲,“反呵呵笑了”,才说要潘金莲的头发,“西门庆拏剪刀,按妇人当顶上,齐臻臻剪下一大梆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妇人便倒在西门庆怀中,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人好,只休抛闪了奴家。’”绣像本评:“金莲此时情亦苦矣。”[4]284

潘金莲的眼泪是她争宠的手段之一。第二十五回,西门庆“见金莲在房中,云鬟不整,睡搵香腮,哭的眼坏坏”,西门庆询问后便把孙雪娥痛打一顿,为她出气。第七十六回,吴月娘和潘金莲闹矛盾,“那妇人(潘金莲)未及他(西门庆)进房,就先摘了冠儿,乱挽乌云,花容不整,朱粉懒施,浑衣儿歪在床上”。等到西门庆进来和她说话,“那妇人便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把脸扭着,止不住纷纷的香腮上滚下泪来”,说着说着“那桃花脸上止不住又滚下珍珠儿,倒在西门庆怀里呜呜咽咽,哭的捽鼻涕,弹眼泪”,张竹坡于此处点评,认为“金莲一味软圈,反衬月娘硬拿生制”[4]1593。

西门庆十分喜爱潘金莲的妩媚风情,潘金莲也每每以色固宠。潘金莲善笑,用笑展现自己的美貌;潘金莲也善哭,用眼泪“示弱”,博取西门庆的宠爱。潘金莲在西门庆面前的哭笑“表演”,极大地丰富了她复杂的性格。

2.李瓶儿——以哭笑见其柔弱温顺

李瓶儿在作为花子虚和蒋竹山的妻子时,性格狠辣无情,但是在面对西门庆时,却表现得温顺忍让。

第十三回李瓶儿打发花子虚离开家,等着西门庆跳墙来会。她“摘了冠儿,乱挽乌云,素体浓妆,立于穿廊下”,看到西门庆时,“欢喜无尽”迎接进房。当花子虚遭难时,李瓶儿“罗衫不整,粉面慵妆”,跪着求西门庆搭救花子虚,“说毕,放声大哭”。绣像本第十六回,花子虚一病而亡,李瓶儿“堂中秉烛,花冠齐整,素服轻盈,正倚帘栊盼望”,见西门庆来了,“忙轻移莲步,款蹙湘裙”,笑语相迎。李瓶儿曾三次向西门庆泪语哭诉要嫁给西门庆,“眼泪纷纷的落将下来”,“‘……只当可怜见奴的性命罢……奴情愿伏侍你,铺床迭被,也无抱怨。’说着,泪如雨下”,“‘……与众位娘子作个姊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说着满眼落泪”。待西门庆一口答应,李瓶儿“比常时益发喜欢得了不的,脸上堆下笑来”与西门庆喝酒。

然而事情不尽如意,西门庆为了避祸,并未如期迎娶李瓶儿,李瓶儿便精神恍惚,日夜牵挂,梦中见到西门庆时,就“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一场空梦之后,李瓶儿见西门庆杳无音信,便嫁与蒋竹山。后来西门庆带着怒气娶李瓶儿进门,新婚三日故意冷落李瓶儿,李瓶儿便“饱哭了一场”,欲悬梁自缢,幸好被人救下,之后李瓶儿对着西门庆痛哭以诉衷肠,二人才言归于好。

第四十一回,潘金莲故意在自己的院子中大声指骂一墙之隔的李瓶儿,西门庆回家后“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睡在炕上”,便问何故,李瓶儿不说潘金莲指骂之事,只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第五十一回,潘金莲在吴月娘面前构陷李瓶儿,后来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又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询问李瓶儿,她“连忙起来,揉了揉眼,说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里懒待吃饭。’”第五十九回,潘金莲养的雪狮子抓伤了官哥儿,官哥抽风不已,西门庆“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问孩子为何生病,李瓶儿“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

李瓶儿为了和潘金莲“和平相处”,常常催西门庆去潘金莲的院子过夜。在第三十三回、第五十回、第六十一回中都描写了李瓶儿“赶”西门庆到潘金莲的住处。在第六十一回,李瓶儿已经病入膏肓,还催促西门庆去潘金莲屋里,说道:“……你不去,(潘金莲)都忙惚儿来我这屋里缠。”西门庆听后反不愿去,李瓶儿便笑着说自己是说笑,等西门庆去了,李瓶儿“止不住扑簌簌从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了一口气,方才吃那盏药”。这段描写把李瓶儿有苦无法言说、唯有独自落泪的温顺柔美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

(二)寄寓讽刺

一般情况下,哭笑二态,一则以悲,一则以喜。《金瓶梅》中同一人物前后哭笑的描写,和同一场合中不同人物的哭笑描写形成了强烈的悲喜对比,寄寓讽刺意味。

宋惠莲本是西门庆家中一位“厨娘”,刚与西门庆勾搭上,潘金莲叫她烧猪头,她“笑嘻嘻走到跟前,说道:‘娘们试尝这猪头,今日小的烧的好不好?’”绣像本评论宋惠莲“又奉承、又卖嘴、又讨好”[4]489。她在西门庆处得了几次好处,慢慢得意猖狂,便整天和潘金莲、孟玉楼、庞春梅等人嬉闹,而对后厨的日常事务就不多在心了。

第二十六回潘金莲在西门庆面前挑拨离间,设计致使来旺儿被关押,宋惠莲质问西门庆,西门庆“回嗔作喜”,安抚宋蕙莲;后来宋惠莲哭着指责西门庆“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西门庆仍然笑着宽慰宋惠莲,叫她“安心”;宋惠莲绝望后“闭门哭泣,茶饭不吃”,潘金莲又故意让钺安将来旺儿已经被递解的消息透给宋惠莲,宋惠莲忍气不过,便自缢身亡。

第二十三回中还常见到关于宋惠莲与小玉、玉箫等人嬉笑打闹的场景,第二十六回便处处是她向西门庆哭泣哀求,求人无果便自己在房中痛哭流涕。短短三回中,宋惠莲的哭笑描写对比十分强烈,表现了宋惠莲贪慕虚荣最后“被逼自尽”的悲惨命运,既令人同情,又寓有讽刺意味。

作者还通过同一时空中不同人物的哭笑描写,营造了悲喜两重的场景,以达到讽刺效果。第六十回,李瓶儿病中惊梦,梦见花子虚和官哥儿,心中十分害怕,“呜呜咽咽,哭到天明”,那时西门庆绸缎铺刚开张,第一天便卖出五百两货物,西门庆十分高兴,便和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傅伙计、吴大舅等十几个人一轮又一轮地吃饭喝酒,在席上听曲、斗嘴、打趣、耍酒令、讲笑话,该回用大段文字详细描述了西门庆等人在酒宴上如何开心热闹,极力渲染了众人玩乐的场景。文龙在该回回评中评到:“李瓶儿房中凄风苦雨,西门庆铺内花天酒地。”[4]1195对比异常鲜明,讽刺意味十足。

三、哭笑描写的价值

《金瓶梅》中描写了西门庆与众多市井人物的交往,浓笔渲染了交往场合市井人物的哭笑情态。作为一种“态势语”,这些描写暗示、隐藏了人物内心的真实心绪,尤其在描写人物饱含意味的“笑”时,更是一种“不写之写”,收微言大义之效。

(一)洞见市井百态

《金瓶梅》是“世情小说”的经典作品,“一部文学作品,只要称得上是‘世情书’,那么其中必然要摄入大量的现实生活事件,体现作品所属时代的生活气息”[6]。为了更全面地展现当时的生活环境,《金瓶梅》中除了描写西门庆一家人及家中奴仆之外,还刻画了其他市井人物群像,如妓女、媒婆、帮闲等。透过其与西门庆交往过程中的哭笑神态,能够看出各个人物群体的真实风貌。

王婆是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媒婆”,是西门庆与媒婆们交际圈中哭笑描写最为频繁的人物。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帘下之情”被王婆看在眼里,“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王婆便从这句调侃的笑语中出场。西门庆心心念念如何勾搭潘金莲,他一进王婆的茶坊还未说话,王婆就笑着调侃西门庆,说:“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言辞语气之间透露出自己知晓西门庆和潘金莲的之间的“帘下情愫”。西门庆向王婆打听潘金莲,王婆“笑道”六次,“大笑道”两次,“哈哈笑”了三次。在西门庆和潘金莲偷情之前,对王婆一系列的笑容言语描写,见出王婆作为“媒婆”的精明和狡猾。之后,王婆以裁衣为由,邀请潘金莲到自己家中,王婆对潘金莲又是“堆下笑来”,又是“欢喜无限”接潘金莲入茶坊,又是“口里不住声假喝采道”,哄骗潘金莲,为西门庆偷情制造机会。除了王婆“亲切热情”的笑,小说还描写了王婆的“冷笑”,第一次是王婆向西门庆讲述自己“鬼打更的才能”,为西门庆制订挨光计;第二次是武大郎用武松来威胁恐吓潘金莲,西门庆知道后叫苦连天,王婆却冷笑着说出药鸩武大郎的计策,王婆冷笑言辞间表现了其性格中的狠辣特征。

文嫂时常为孀居多年的林太太“牵线搭桥”,西门庆找到她,先给了五两银子,文嫂便“哈哈大笑”,在西门庆面前卖弄自己“说媒的本事”。薛嫂儿、老冯、文嫂、陶妈妈也都是媒婆,薛嫂帮西门庆和孟玉楼说媒作保,却哄骗孟玉楼。老冯是李瓶儿的奶妈,背地里为王六儿和西门庆“说合”。众位媒婆都精于世故,在与西门庆交往时,多次描写他们笑嘻嘻的言谈,展现自己为人牵线搭桥的本事,从中赚取钱财。

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等妓女在西门庆面前嗔哭怒笑,与西门庆调情说爱,所谋求的不过是钱财衣钗。西门庆“梳笼”李桂姐时,玳安送来潘金莲的情书,李桂姐佯装恼怒离席,西门庆立马把帖子扯烂,亲自进房抱着李桂姐出来,祝实念故意说潘金莲是西门庆新认识的一个妓女,李桂姐越发佯装生气,西门庆便“笑赶着打”祝实念,又把李桂姐搂在怀里不停地陪笑。第五十八回,郑爱月儿、洪四儿、李桂姐等妓女被请去西门庆家中弹唱,众女拜见西门庆时,西门庆向郑爱月儿问话,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郑爱月儿“不言反笑”的动作,颇有欲擒故纵之意,西门庆在此后便梳笼了郑爱月儿。透过这些女子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泣,其以色侍人、谋生求财的生活状态一览无余。

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等帮闲陪着西门庆吃喝玩乐,对西门庆无不殷勤奉承,所求不过吃喝财用。第五十六回,常峙节从西门庆处借到钱后回家,妻子看见便“喜的抢近前来”,给常峙节“陪着笑脸”,因为妻子之前的嫌弃和谩骂,常峙节故意对妻子不理不睬,“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揪不采,自家也有几分惭愧了,禁不的吊下泪来。两个人都闭着口,又没个人劝解,闷闷的坐着”。常峙节想到妻子的难处,就笑着对妻子说:“我自耍你,谁怪你来!”夫妻二人才破涕为笑,重归于好。绣像本《金瓶梅》在此处评到:“写贫家一种有柴米而无恩爱夫妻情景,真令人欲哭。”[4]1102

《金瓶梅》中通过对不同市井人物的哭笑描写,生动展现了明末市井人群的生活风貌——媒婆们的贪婪狠毒,妓女们的虚情假意,帮闲们的贫寒窘境……从人物哭笑的情态中感受到明代后期市井民众的精神状态。

(二)微言大义

胡佑章在《令人会心一笑的“笑”——读〈金瓶梅〉修辞艺术一得》一文中,以潘金莲三个场景中的“堆笑、排笑、撮笑”神态描写为切入点,深入解读了潘金莲的内心活动,从而认为小说中对潘金莲三种“笑”的描写使故事“生出无限的意蕴”[7],赞赏了《金瓶梅》中的语言修辞艺术。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一书中提到“态势语”是指用“装态作势”的动作,即“态势”,作为交流思想的工具[8]。人哭笑的动作,除了表达悲喜感情之外,还作为一种面部表情的“态势语”,用以隐藏、表露或暗示人物的真实心绪,形成一种微言大义的书写效果。

《金瓶梅》在写及西门庆与众人交往时,多次“笑而不语”。如西门庆和吴月娘冷战后和好,潘金莲嘲笑吴月娘“言行不一”,而西门庆听见潘金莲的嘲讽后“只是笑,不动身”,西门庆的态势语不仅流露出他和吴月娘释怀后的喜悦,也默认了二人和好的事实,还通过笑来遮掩、缓和吴月娘“言行不一”的尴尬,这些微妙复杂的心理情绪,全融涵于“只是笑,不动身”六字之中。

西门庆有意梳笼李桂姐,便叫她唱曲,李桂姐看破西门庆的心思,“坐着只是笑,半日不动身”;后来西门庆拿出银子,李桂姐便连忙起身相谢。西门庆想包养郑爱月儿,爱月儿也只是坐着笑不动身,待到西门庆拿出银子,爱月儿才起身相迎。李桂姐和郑爱月儿的笑中都隐藏着有钱方可有下文的信息。

第十四回李瓶儿穿着孝服去为吴月娘庆生,潘金莲留宿,孟玉楼也附和,李瓶儿在众人面前“只是笑,不说话”,潘金莲早就知道李瓶儿与西门庆偷情,留李瓶儿过夜,也是为了日后拉拢李瓶儿。李瓶儿当然乐意留下,但主母吴月娘并未开口,故“笑而不言”。西门庆归家之后与吴月娘的对话,可见吴月娘也知晓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私情,所以李瓶儿的“笑而不言”是对众人态度的回应。西门庆留意到宋惠莲的姿色,便叫玉筲去通款曲,宋惠莲听后“微笑而不言”。西门庆见到王六儿,便神魂颠倒,让冯妈妈去给王六儿“透信”,王六儿对着冯妈妈也只是笑。西门庆看上了贲四嫂,叫玳安传信儿,贲四嫂便对玳安“笑了”。

以上这些看似无意的笔墨,正是一种“不写之写”,微言大义的含蓄表达。

四、结 语

总之,《金瓶梅》作为古典世情小说的开山之作,对哭笑的情态描写以人物的“哭言笑语”为主,神态描摹中也兼有言语记述。相对于《红楼梦》中人物多式多样哭笑情态描写,《金瓶梅》的哭笑略显单一,但是从多个哭笑场景描写来看,《红楼梦》明显继承了《金瓶梅》的描写方式,比如通过秦可卿和李瓶儿死亡时众人哭的场景、对话,就能看出前者对后者明显的模仿承袭。因此,《金瓶梅》中有关人物的哭笑描写,不仅具有美学、文本方面的多重价值,而且也有继往开来的小说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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