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内和打外》及其他——与陈幼亭的几次谈话

2014-02-05 04:40盖叫天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滑车玩意儿练功

盖叫天

(陈幼亭口述,彭兆棨整理)

一、“打内”和“打外”

关于“打内”和“打外”,盖老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始终把观众放在第一位,每一个细节都追求美感,以期给观众带来美感。——陈幼亭

我过去扮谢虎是揉脸,戴贼盔,挂兜腮,插耳毛子,身背单刀。这次我准备把这个扮相改一改,改成和《恶虎村》中黄天霸的一个样,俊扮、戴硬壳大罗帽,不插单刀。我为什么要改?我认为谢虎这个人物在当时敢于和施仕伦、黄天霸等这些清王朝的官吏、爪牙作对,是好样的。再说《恶虎村》这个戏现在不太演了,可是这出戏里的“走边”我还是舍不得丢的。记得我过去演《恶虎村》,一到“走边”,上场门、下场门的两边(即舞台的左右两侧)都站满了同行,其中不管是角儿也好,扮“四个头”、“八个头”的龙套、上下手也好,都挤在那儿想看个痛快。可见,不但观众喜欢看,就连咱们同行也凑这个热闹。既是如此,我感到我这点东西,丢了实是可惜。因为它不但“打外”,而且还能“打内”。

所谓“打外”,就是要合乎观众的口味,观众喜欢什么,你就给他什么。比如解放前在上海做戏,观众大多数是小市民、小职员,当然还有知识界人士……这些人当中除了知识分子喜欢高雅一点的,一般都喜欢新奇的东西,如果演员能满足他们这种欣赏要求,就能抓住一大批观众。我在上海就搞过一些连台本戏:《西游记》、《就是我》、《年羹尧》……这些连台本戏,故事连贯,情节逗人,特别是在表演上有新鲜玩意儿,《闹天宫》中我来了个“四绝” (一手舞令旗,一手顶锤,脚上耍圈,还要开打),观众就很喜欢看; 《年羹尧》里头有三节棍、九节棍,还用上真刀真枪,用这样一些新鲜武器一开打,观众就拍手叫好;还有我在《水帘洞》里的耍鞭,观众称赞说,真神,手里有电般吸引着,掉不落来。我那会子换一本新戏,就动一个新脑筋,搞出一些新鲜玩意儿。没有这些新鲜玩意儿层出不穷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观众就不会买你的账。哪怕你名气再大,他们说,徒有虚名,只有这么点玩意儿,呒啥稀奇。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返。长此以往,你还能在上海站得住脚吗?也有演员为此急了,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什么人物,什么剧情,统统抛在脑后,一心一意讨好观众,要狗血,抓噱头,“拉警报”、“丢媚眼”,甚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搏斗狠……什么都来,反正一味迎合观众的低级趣味。这种做法,就是一个劲儿在“打外”上动邪脑筋。说实在的,这种邪脑筋我也动过,可动来动去,总感到不是正道。而且要丧失我们演员应有的艺术价值,给真正懂艺术的人看轻了。

话得说回来,作为演员,就得会“打外”。没有观众,哪有演员,能不重视“打外”吗?非得经常了解观众的欣赏需要,非得千方百计搞花样翻新来招揽观众。观众来到剧场里,不光是看戏,而且要看人(演员),你不会“打外”,你演得再好,只能给少数内行看,广大观众都被你丢掉了,你和他们不搭界。

所谓“打内”,是指戏路子很正,功底很扎实,一招一式都是地方。行家看了,点头称赞:有分量,有门道,经过名师指点,正是那么一回事;再加上自己还有点儿创造,这就更突出了。行家更喜欢看了,因为对他们有启发,有帮助。不过,行家喜欢看的,观众不一定喜欢看。因为功夫虽好,只是玄了点儿,观众难以看出你那玩意儿好在哪里?美在何处?因而接受不了,欣赏不了。像这种只能对同行有号召力,对观众失去这种号召力的演员,人家就称他为只会“打内”的演员。这样的演员自认为是出于正宗嫡传,所谓“三考出身”,你爱看不爱看,与我干系不大。“货卖与识家”,我是真才实学,货真价实,同行中能打响,照样感到自豪,有味!殊不知你确有真玩意儿,但观众就是不来看你的。只有少数几个同行欣赏,这岂不是关了大门开展览会?开得冷冷清清,这样的展览会还有什么看头呢。

我觉得,作为演员,不但要能“打内”,而且要会“打外”,要让内行、观众都喜欢看。要达到这种艺术境界,先得自己有足够的功夫,要成为全才。过去就有不少全才演员,有的前面唱一出《钓金龟》中老旦的戏,后面就接着演一出《挑滑车》里的长靠武生戏;有的前面一出《林冲夜奔》,后面一出《徐策跑城》;还有的一赶三,在《龙凤呈祥》里,前头演乔国老,中间演赵云,后头扮周公瑾。真是能唱能做,文武全才——用现在的话来说,就叫多面手吧!手多了,成了观音大士的千佛手。这种手一伸出来,就有招儿。而且手多了,招儿也多了,你要看啥?就给你看啥,那多好哇!这样的演员才能真正做到不拘一格地千变万化,出神入化。拿你陈幼亭来说,你的大翻身,扫堂转穿虎跳前仆,和你的腿功都挺不错的,也得到了满堂彩。你是能“打外”了。但有些内行就不一定每次都想看你来这套功夫,因为充其量也只是毯子功不赖,艺术上的变化不够。这对内行来说,艺术吸引力就显得淡薄了。你非得挖空心思动特别脑筋,既要用上这些真功夫来使一般观众鼓得起掌,又要让这些功夫通过巧妙的安排,来使内行看了感到意外,感到从你的安排中可以悟到一点始料未及的东西。总的一句话,就是要把过硬的技术和真正的艺术结合起来,深入而浅出,让内行、外行都喜欢看,都得到美的享受。比如我很讲究锣鼓经。这锣鼓经是一代接一代传下来的,历史上习惯就有这么个打法,前人成套成套地都替你规定好了。你讲究个啥?可老是这么个打法,不要说内行,连外行都看腻味了。就像那个“四击头”,节奏明快,很能提神,特别是唱武戏,老用得着。可你不管什么人物,什么开打,老用这个节奏。这样,老是同样的明快,反而相互抵消,拉平了,明快反而显露不出来了。这个节奏也就不那么能提得起观众的神了。我就稍许把它改动一下,裁其头,取其尾,然后把去了尾留了头的“凤点头”作为它的头,两个锣鼓经各去掉了一点儿,再合在一起。观众听起来,感到既熟悉又新鲜;咱们行家听了,觉得有点儿别致,说这样的改动好,既不离谱,又有新味。一般来说,锣鼓经代代相传,古今相因,是不大会改动的。我这样大胆一动,只要动得合适,改得有道理,就能得到内行与外行的一致称赞。我这堂“走边”,走的都是同一条路子,大路活,老派;可又不完全是老派,是经过翻了新的,与众不同了。所以,我感到我这点东西(“走边”),既然“内外”都要看,为什么埋没?为什么不演呢?给外宾(指西哈努克亲王。他于1962年来杭州游览,当时由盖老作招待演出)看,更要拿好的东西。这样,说明我们国家就是有东西,有玩意儿。我们中国是文明古国,应该拿出更多更美的玩意儿让外宾看。所以我一接到通知,说要我演出招待外宾,我就动了个脑筋,把《恶虎村》里黄天霸的扮相给了谢虎,不用佩刀—— “走”起“边”来,利索好看;戴硬罗帽—— “走”起“边”来,非得使上过硬的功夫。再把《恶虎村》里黄天霸的“走边”,稍加改动,使之能够合乎剧情地按到谢虎身上。这叫移花接木,把枯枝残叶上开放的花朵,移到新的树木上,让它照样开放出来,岂不是美事一桩,何乐而不为呢?

二、“台上一秒钟,台下三年功”

我在《拿谢虎》中与盖老演对手戏,我演黄天霸,盖老演谢虎。盖老在给我教戏的时候非常注重舞台上角色之间的交流。一次,我在盖老院子里一块铺着鹅卵石的天井里走抢背。盖老看了不满意,亲自示范,然后,我按照他的示范走了十几个,直到盖老满意为止。——陈幼亭

这回演《拿谢虎》,我的谢虎,你的黄天霸,咱俩对打时,可得有个“敌对”的劲,现在的新名词叫“交流”,咱俩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谁也别含糊,都得找准个“狠”劲,你一刀就要结果我的命,我一刀准得把你给宰了。就得有这个“敌对”劲儿,有这个交流。过去说戏,往往有这样的情况,说说就上去了。咱们可不能那样马马虎虎的,不管是演出或排练,都得做到一是一,二是二,都得要认真。对打时要互相配合得好,不但手上的刀对刀要配合得好,脚底下的步法也要配合得严丝合缝,这方每踩一步,都要紧跟对方的脚位来踩,这样对打起来,双方才能黏在一起,才能打得出真生活来。倘若你的脚步跟不上我的步法,两人就会分得很开,互相够不着。这样,尽管咱俩在对打,却显不出敌对的劲头,这个对打就假了。只有两人黏在一起了,才显得双方难分难解,争个你死我活。还有,排武打,别一味图快,一味图快,必定一快就乱。我说这话的意思,不是不要快,而是说要快而不乱,不能以一快遮百丑。得记住,快是从慢里来的,要想快,就得先练慢的,也就是说要一是一,二是二,一下是一下地练,要从慢练到快,练到快起来也一是一,二是二,一下是一下,快而不乱。这种快才能打得出内容来,才能打得出感情来,这样的快打才容易感人,使观众提心吊胆,很关心剧中人的命运。如果平时不好好地练,或者干脆懒得练,一上台又想快,这种快必定是胡快。胡快,就手忙脚乱,也容易出事故,舞台效果也就两样了。观众看起来就觉得假了,认为你们在演戏,没有真情实感,做做的。当然,演戏总归是演戏,可戏怎样才能演得打动人呢?一句话,就是要以情动人。武打也不例外,一个四击头,来个亮相,观众叫好,因为演员亮出了局中人的内心感情。否则,四击头打得再响,亮相亮得再有劲,观众理也不理你,他们自顾自在台下谈家常呢!所以,咱们这次排《拿谢虎》的武打,一是别图快;二是要熟练;三是打出感情来。台下我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徒弟,可到了台上,就不是师徒关系,你是黄天霸,我是谢虎,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了。还有,在武打中谢虎给黄天霸一镖,黄天霸中镖后来个抢背,这个抢背可不能马虎啊!是生死关头,险险送命时的抢背啊!非得一抢背就使观众不但觉得你翻得好,而且从中看到你处于生死关头,险险送命时的险情。你走来看看,够不够要求?(陈幼亭当即在盖老院子里一块铺着鹅卵石的天井里走了个抢背。盖老看了不满意,亲自示范,然后,陈又主动走了十几个,直到盖老感到满意为止)——不行,走得不漂亮,假了。我走一个给你看看。看清楚了没有?要走的是当口,要走出神气来,还要走得漂亮。别小看一个抢背,跟头里算不了什么。可真要走好它,走得轻快、利落,神情合适,可不容易呀!过去老先生有句话:“台上一秒钟,台下三年功。”非得平时多练,练出扎实的功夫来才行。这次为外宾演出,你这个抢背一定要走好。你有基础,只要再练练,就准能走得好。你抢背走好了,这关系到我们国家的荣誉。当然,不只是抢背,武打戏里的一切都不能马虎呀!连身上一根小带子都要检查检查,是否扣紧了。

三、《挑滑车》·长靠·短打

1955年,我主演《挑滑车》里的高宠,盖老对我的长靠、短打都给予了耐心指导。他要求我在挑车的表演中,要注意戏里的层次感和人物感情上的变化,不能只讲究帅、派,这样就成了演行当而不是演高宠这个人物了。——陈幼亭

有人说我是短打武生。言下之意,除了短打,长靠来不了。其实我演过很多长靠戏。新中国成立初期在上海,为了响应抗美援朝总会的“六一”号召,咱们京剧演员在人民大舞台举行了为捐献飞机大炮的义演。我和梅先生合演《回荆州》(《龙凤呈祥》中一折),他演孙尚香,我演赵云,这不就是长靠戏吗?!再《四平山》里的李元霸,不也是长靠戏吗?!我也演过。我看你演《挑滑车》里的高宠,功底厚很好,大翻身走得也不错。你这个《挑滑车》不也是长靠戏吗?我也演过。不信,我耍个下场花给你看看。你耍的下场花是采用刀“法儿”(“法儿”,指表演功夫的路子,连读成一个音,近似“份”Fer 音),我用的是枪“法儿”,因为高宠拿的是大枪嘛!走边观战这一场戏,你的动作还可以,就是不美。要讲究点舞蹈美呀!你的走边常常两条腿都不离地,这就欠“活”了。我则不然,不仅《挑滑车》里的走边,就是在其他的舞蹈动作里,我都注意到安排两条腿交替离地,也就是一条腿抬起,另一条腿落地,有起有落,起落相错,再把手上的舞姿配合上去,这样就真是手舞足蹈了。当然,各种舞蹈动作的美,都是离不开人物的性格、感情和品格的。就拿高宠来说吧,他原是一位闲散、安然的小王爷,不必入朝列班,因而不像那些入朝的王爷们有权有势。皇帝只给了他一块封地,要他在那里过过安闲的日子,可高宠并非是一位安于现状的小王爷,在他的台词里就有这么一段台词:“想俺高宠将身许国,报效国家,今逢大敌,岳元帅登台点将,满营将官都有差遣,单单把俺高宠一字不提,是何道理?”从这段台词里可以看出,高宠是一位斗志昂扬、热血沸腾的好男儿,是一位勇士,按照他这种性格,自然该用载歌载舞,而且舞的分量相当重的表演形式和方法,才能显出高宠的骁勇善战和英雄气概。一般演长靠戏,做动作时,可以光摆摆架子,卖卖派头,但搁在高宠身上就不行,高宠的动作,要有强烈的舞蹈性,不能老是单摆愣搁,光讲究“帅”呀“派”(气派)的。“帅”、“派”是要的,但要合乎不同人物的不同需要,例如高宠观战时,他求战心切,可是此时此地又只能观,不能战,因而十分急躁。这就得通过强烈、明快和大幅度的舞蹈动作,并把身为小王爷的仪表、气派结合进去,才能把高宠此时“心不平,想参战,怕违命,如之奈何,急煞我也!”的复杂心情和急躁情绪,以及他的身份、品格和气概,整个儿端在观众面前。再如挑车一场,每挑一辆车,只讲究挑得“帅”,挑得有气派,就会单调、呆板,变化不大,成了千篇一律。这样,既不美,也表达不出高宠挑车时的心情变化。他挑头一辆,应该是劲头很大,同时感到很新鲜,这玩意儿很有味道。因而像小孩耍新鲜玩具似的,耍子耍子,满不在乎,一使劲这滑车就被挑掉了;接着又来了一辆,这第二辆还是很不在乎被挑掉了。等到第三辆出现时,呦!怎么又来了一辆?挑这玩意儿究竟是要耗费力气的。尽管高宠的力气再大,这样接二连三、连喘个气的工夫都来不及,无休止地挑啊挑啊!把浑身力气一再使上,就难免有点力不从心了。更未料到此时的马力比人力还要疲乏而不支了。“呦!这坐骑快吃不消了!”这一发现,他的思想上有点复杂起来了,从挑第三辆开始,就不那么自在了。尽管高宠余勇可贾,但马已疲惫不堪。更未料到滑车竟然一辆接一辆滚滚而来,高宠实际上处于躲闪和挣扎脱身的阶段了,但已来不及了。最后还是连人带马阵亡于滑车之下。在挑车的表演中,如果没有这些层次上、感情上的变化,光讲究“帅”、“派”,就成了演行当而不是演高宠这个人物了。

演好一出戏,哪怕在大幕落下之前,还要为创造人物而分秒必争。比如高宠最后的身亡,也要演得有分量,千万别露出可怜相,还要有高王爷的品格。我演戏,就很讲究认真到底。譬如《恶虎村》里有个“猫哭耗子假慈”就是这个意思。《恶虎村》快落幕时,王梁看不惯黄天霸这枭雄的假仁假义,所以就挖苦了他一句。但总归是自家伙伴,所以接着还是一个劲地催他快走:别再耽搁了,免得发生意外。而黄天霸总不能干嚎一声,就跟着王梁扬长而去吧?总还得带着点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个装出来的悲痛样子下场才行,尽管已到尾。不管演什么人物,我打头到尾都有那么一股认真劲。直到落幕后,再稍停一会,这个劲才让它卸下来。《挑滑车》中,当高宠阵亡于滑车之下时,不用说,大幕也即将落下了,这时演得马虎一点,敷敷衍衍,后劲不足。行吗?不行。《挑滑车》演完以后,要留给观众一个感觉,高宠是虽死犹生,威风尚存。因此,演员在快要演完这出戏时,尽管已累得心绞痛,可万万不能表现出自己已经筋疲力尽的样子。要使观众觉得你演完了《挑滑车》,马上还能接着再演一出《挑滑车》。有了演员这种自身精神上的表现,才能同时表现出高宠虽死犹生的英雄气概,才能把《挑滑车》善始善终地演好。可见长靠武生是很吃功夫的,分量是很重的。短打武生如果没有长靠武生这种扎实、深厚的基础,在舞台上表演起来,难免毛手毛脚,显得分量不够了。这就好比演武生的没有文戏的基础,哪怕唱一句两句,也会唱成荒腔塌板,不入调的。反过来演文戏的演员如果没有武功底子,在舞台上表演时,哪怕拿根马鞭,摇摇扇子,一举一动都不成个样子;如果再做功夫深一点的动作,比如拿杆枪,或者拿把刀,像《定军山》里的老黄忠那样,在台上一个“过来、过去”(京剧术语),那么简单的一两下,也会给人觉得像拿一根大的门闩杠一样,显得又拙又笨,看了很不顺眼。这就连你那优美的唱腔也给“染”了。长靠、短打之间也有这种相依、相靠的关系,比如我过去演《三岔口》,其中很注意任堂惠的大将风度,这与我有着长靠的底子是分不开的。反过来看,短打讲究溜、飘,讲究活泛、干净、利落,这对于演好长靠戏,也会有一定的作用。就拿《挑滑车》来说吧,最后挑车一场,要走劈叉,还要走倒扎扎虎,这不就是短打武生的玩意儿吗?所以长靠和短打,这两者之间有其相通之处,只不过谁(长靠或短打)偏重于哪方面罢了。

四、既一样又不一样

1963年,我陪同盖老在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拍电影《武松》,在拍到《打店》一场时,他问我戏里还缺少什么,我说要是把您的“鹰展翅”安到戏里就更完美了。他强调安上别的东西,要既是这个东西,又不是这个东西。——陈幼亭

不过,要安上这个东西,就要安得既是这个东西,又不是这个东西。因为,其所以在《恶虎村》里用“鹰展翅”,是因为剧中人匆忙赶路,夜走荒郊。路途之中,只见前面一片黑压压的树林,把半拉月亮给遮没了,为了察看天色,所以才用上这个上身下俯、眼光则向上仰视的身段,以便透过树梢间的空隙,来看清月亮所在的位置。也只有用这个如雄鹰展翅的身段,才能把这个久闯江湖、老练、刁滑的黄天霸在察看天色时仍不失之大意,而是十分机警、预防不测这种当心劲儿表现出来。如果在《打店》中也采用同样的“鹰展翅”,就不对了。孙二娘又不在天花板上,武松干嘛要俯身仰视。不过,你们既然认为这玩意儿还不赖,倒也应该想办法试一试……我想,武松还是可以用这个身段,只是要把仰视的眼光改成平视,这不就行了。我走给你看看。

既要拿得出自己的有代表性的玩意儿,又不可重复。作为演员,确也应该在这方面作点努力。若是这个戏这玩意儿这样来,那个戏这玩意儿也这样来,就会给人感到老一套。那样,你的玩意儿再好,也会弄得十分单调,给人看穿了,你就只有这么点玩意儿。要同样的玩意儿,这样子来来,再那样子来来,才不会给人以老一套的感觉。我就是喜欢动这个既一样又不一样的脑筋。看到人家有好的东西,想把它安到自己的身上来,我也按照同样的方法和要求来办。因而,等到我用出来时,给观众的感觉,就不再是人家的东西,而是人家没有的东西了。因为我是动了既一样又不一样的脑筋才用上的,当然和人家不一样了。可骨子里还是从人家那儿拿来的。这个既一样又不一样,不光是指身段,对整出戏,也得有同样的脑筋。同是一出《七擒孟获》,我跟人家的就不一样,里头把军队里的大操都用上了。这不就不一样了吗?! 《垓下之战》里也有大操,但和《七擒孟获》里的又不一样了。过去人家演楚霸王,拿大枪。我拿的,同样也是大枪,可是加上一个丈八蛇矛的头,改成了赫赫出众的霸王枪。一样的拿枪,我就是跟人家的不一样;过去人家的楚霸王,戴大额子,我戴宝塔盔,这也算是我的一点发明创造吧!不过这倒不只是为了既一样又不一样,还有一层意思,我个子生得矮小,扮霸王戴上这样的盔头,就显得个子高了,威武起来了。既一样又不一样这个思想里头,自然包含着要有创造发明这层意思在内,但创造发明还得根据自己的条件,不要弄巧成拙。

五、莫轻粉墨功

盖老扮戏化装同样非常讲究。他强调化装不能一味追求外表而脱离剧中人物,现在有些青年演员喜欢留长头发,这样对勒头有妨碍,网巾、水纱很容易滑掉,即使勒得再紧,也不管用。——陈幼亭

扮戏化装,得当心离开人物,光去追求外表的漂亮。比如扮武松,给他抹了白的红的油彩,拍上一层很厚的粉,这还不算,还给他搽上鲜艳的胭脂和口红,以为这样扮起来,武松就美了。岂不知这么一俊扮哪,脱离开武松这个人物了。离开人物,光去追求美观,反而给人感到腻味,感到恶心。武松是个好打抱不平的草莽英雄,有几分粗鲁,相当豪放。倘若一味给他俊扮,岂不把他给扮轻了,扮成一个油头粉脸的小阿飞了。扮戏(化装)实是万万疏忽不得的。如果按照上面说的那种办法来化装,扮西门庆、粉面判官一类的人物,倒也说得过去。我扮武松,采取老的路子,不搽粉,不抹重胭脂,不擦口红,更不画樱桃小口。只是在口上抹上一点红色,显出是个嘴唇而不是别的,也就行了。并非说不注意扮得年轻、漂亮一点,比如我勒头,就用网巾、水纱把人脸绷得很紧,很平,用以尽量让人家看不到我脸上的皱纹。我是很当心给人以不是傻老头,而是年轻人的感觉的。有一回,我把头绷得太紧了,舔头 (从头上把网巾、水纱取下)时,连胶布连头皮一块儿舔下来了。旁人看到我连头皮都撕下一块,都为我感到心痛。可我觉得没有什么。撕下点头皮,比起当年短腿来,又算得了什么。耐着点,也就过去了。第二天我扮戏时,照样勒头,而且在伤口的位置上照样插茨菰叶子。决不能因为撕破点头皮,就把扮相也给改了。我奉劝你们年轻人,应该练练头功,平时多勒勒网巾、水纱,戴戴大盔。要练出过硬的头功。这对于你上台,从头到尾演三个小时,头上始终能顶得住有好处。有的小青年头勒紧以后,还没上台,就感到头昏眼花,甚至恶心、呕吐都来了。那个可怜相,这场戏还能演得好吗?!还能去讲究什么人物的思想感情、精神面貌吗?不都泡了汤了?也有些青年演员因为感到头昏,就勒得松一点,这么一来,头是不昏不痛了,可头勒松了,眉毛、眼皮也就耷拉下来了。这样的人物还谈得上什么英俊吗?还有什么人物的精气神可言呢?咱们演员在台上,既要把人物演活,演张飞就是张飞,演孔明就是孔明,若是“张飞脑袋孔明心”,内外不合可不行,但又要显得演员有威力,演员一上台,要像擎天柱那样,把全台给撑了起来。而要能表现出这种举足轻重、气度非凡的台风,首先在于勒头,在于脸上的扮相。如果这一点做不到,上台和观众一照面,就甭想给观众一个好的印象。如果头勒得松,到台上说不定会不由自主地舔头、掉盔头的,老底子有个规矩:演员在舞台上表演时,单把盔头掉了,网巾、水纱还在头上,这个责任不在演员,因为演员的网巾、水纱勒得紧,说明头功好,盔头之所以掉了,是因盔箱师傅没有勒紧盔头,这个责任该由盔箱师傅承担;如果演员在外场连盔头、连网巾一齐舔了,那就说明演员的头功不好,网巾、水纱没勒紧,至于外面木的盔头是勒紧了,这样里松、外紧,那么盔头勒得再紧,也会掉的,这个责任自然归演员自己。有道是,找医生看病要找年老的;看演员演戏要看年轻的。如果青年演员轻视自己的头功,头上的功夫不过硬,必然要影响到整台的戏都无法演好,那就太不争气了。

六、我和复兴公园

在上海拍电影《武松》的间隙,我陪盖老到复兴公园散步。他向我介绍,复兴公园曾经是他早先练功的地方,回忆往事,我感到盖老对这里有很深的感情。——陈幼亭

今天休息,咱们到外头去看看,溜达溜达,松弛松弛,散散脑筋 (那几天盖老正在拍摄电影《武松》,很紧张)。咱们也别累着了,明天我还要继续拍电影呢。雇一辆三轮车,到复兴公园去逛逛、吸吸新鲜空气,再到别的地方去去。

这儿是我早先练功的地方。那时候,我每天一早就来练,直到现在,我还是一早就起来练功,这习惯那会子就养成了。那时候,在这公园里练功的人不止我一个,很多,在这公园里,都有各自的练功地盘。可当他们来练功时,我就收功了,不练了,因为我早就练好了。你看,这儿有很大一圈跑道,我就在这跑道上练圆场,演员最基本的功夫之一就是圆场功。要练出这样的圆场功来:即便手上端着一碗水,也不让水颠晃出来,也就是要求整个身子在跑圆场过程中,始终保持平而且稳,不会晃动,只是靠两条腿,加上个冲劲,把身子带着跑。老底子演员练跑圆场,忌讳步子大,因为步子一大,身子容易晃动。我跟别人不一样,练的就是大步圆场,“甩开大步往前闯”嘛!我扮演的人物都是英雄豪杰,侠客好汉一类的人物,用大步圆场,才能显出这类人物的风貌和气概,但步子大,同样要求跑得又快又稳。要达到这个要求,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练,好天我就在这跑道上练;雨雪天就在长廊里练,你看西边不是有条长廊,我是风雨无阻。当然有些功夫可以留在家里练去,如走边、耍鞭,《八大锤》中的双枪,等等,都好在家里练。跑圆场占地方,家里撒不开,就得到这花园里来练了。这个花园离我当时的家很近,空气又好,赶早来,这儿没有什么人,正好供我独个儿安静地练。日子长了,连管门的对我也很熟悉了,有时我来了,大门还关着呢!当他们知道我来练功了,就会来给我开门的。

这儿我太熟悉了,连这儿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我对这儿早就有了很深的感情啦!

七、功不亏人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盖老对我严格要求的同时,也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不但关心我的练功,也关心我的生活。他时常鼓励我要珍惜青春年华,记住“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青春不再来”。——陈幼亭

练功要练到家。练到家,才有条件把心思用在扮演人物上。倘若练不到家,一动不是地方,就像骑上一匹烈马,而马就是不听你的话,尽折腾你,非把你从马背上掀下来不可。这样,你还有心思去表现人物吗?有人说,我只要把人物演好了就行,管他什么功底不功底。这可是自己迷糊自己的话,千万别听。有一次我演《打店》,台毯铺得欠平整,我脚下的薄底靴被台毯那么一勾,使我顿时失去了平衡,站不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借势就势,那么一扭身,一回腿,结果不但站住了,而且使身段比之往日有了变化。下来,有人说我的这个动作比往日走得更巧妙更精彩。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在险险乎要栽跟头的情况下随机应变,变出巧妙来的。这全靠平日苦练的好处,俗话说久练成钢,又说功不亏人。只有把功夫练得很扎实,到了台上才能做到得心应手,运用自如。万一碰上危险的时候,也能化不利为有利,从而达到反拙为巧,无往而不利。

练功求艺,不要错过光阴,小时基础打得牢,日后又能坚持锻炼,到老年都忘不了,丢不了。不过,幼年时混沌未开,正懵懂着呢,要老师给开门引路。所以老师的责任可不轻,老师要像严父一样对待自己的徒弟。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亲哪有不爱自己的儿子的。要望子成龙,要真正给孩子打下牢固的基础。赶在青年时期,正是自己会给自己开窍的时候,偏偏这辰光容易心猿意马。老师一说就会,一会就油,一油就忘。因为脑袋散了,光想到给自己买双尖头皮鞋,买副金丝眼镜,光想给自己打扮打扮,还想挽个女人去公园晃荡晃荡。什么练功学艺,全搁在脑后去了。所以青年时期顶聪明,可也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这时期光靠老师督促不行,还得靠自己管住自己,要锁心拴意马。要立大志,方能成大器。从25 岁到45岁,进入了壮年。幼而学,壮而行。年华方茂,正当有为。这一时期是黄金时期,是大显身手的时代。这就要在学习和实践的基础上,努力钻研,努力创造,要不断搞出新的东西来。45 岁以后是精艺的阶段。精艺就是精益求精。有的演员还只有30 来岁,就一心想当老师。当老师这年头并不坏。可借口要当老师,其实是想贪图舒服,不再严格要求自己,不再肯吃苦练功了。这就不好。我可不是这样。大家为什么叫我盖老?因为我老了,70 多岁了。可我虽然老了,还想学点什么呢!我并没有在老面前服输。我还想把我的老年当着夏天或秋天来看待呢!我还不想看到自己身上的冬天呢!不有首古老诗: “山上青松山下花,花笑青松不如它,一旦严寒风霜起,只见青松不见花。”我虽然老了,我还不想学温室里的花,还想学高山上的青松。要说我是盖派,不是别的派,就是一个还肯学,还肯练,学到老,练到老的派。幼庭,你可要记住:“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青春不再来。”你可是正当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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