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胜菊
谁能知晓内心思绪翩然的滋味?20多年过去,我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然而,一个熟悉的名字居然能够打破我所有的安宁,让我患得患失,如履薄冰。
昨天,同在省城的同学张君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周末,要拒绝所有的应酬,包括推掉那些能变成人民币的订单,因为这是筹划很久才举行的第一次分别20年后的大学同学聚会,为了举行这次聚会,组委会的同学费了不少心思,把从来就没有联系过的同学也挖出了不少,希望到时候我们都能收获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温暖。
和张君说完再见,我的思绪却再也不能平静。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藏在我心底的人,他还好吗?
自从和他分手后,快20年了,我也从来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会来参加聚会吗?这么多年不见,他还和当年一样帅气吗?他知道这么些年,那次唯一的初恋,已经让我的内心千疮百孔,使我再也没有能力爱上别的男人吗?
心中的疑惑太多,我的思绪也越来越复杂,许多不愿触摸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
在省城读医学院的时候,我和杨学辉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他是班里的生活委员,总能把同学们的生活安排得条理清楚,我是学习委员,平时接触的机会很多,和他走在一起,总是很有安全感,他一副憨厚淳朴的模样,阳光般的笑颜,总能给你一份明媚的心情,让你忘记青春期的烦恼,忘记医学院那些解剖课程的枯燥。
我是家里的娇娇女,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对我总是呵护有加,在我生理期的那几天,我的内衣裤都是父亲帮我洗的,因此,我一直泡在蜜罐里,从小就没有离开过父母的视线,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都在父母身边。本来按我的成绩,完全可以报考一个省外的重点大学,可父母不放心我独自飞翔,要求我所有的志愿必须报在省内,我也满足父母心愿,读了他们喜欢的医学院,在父母看来,学医不仅能有一技之长,以后不想在单位混了,还能自己独挡一面,怎么都不会愁没饭吃。再说,他们也认为,女孩子就应该做一些斯斯文文的体面的工作,既能为己,也能力所能及地为社会做些贡献。
遇见阿辉,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他除了外表让你觉得憨厚老实,而且也像我哥哥一样,保护我。
那天,我们在实验室观察用甲醛浸泡着的尸体,了解人体的各个部位和神经系统,看着那白得不正常的皮肤,看着那没有表情的尸体,我胃里一阵阵地泛着恶心,加上我这几天是生理期最重的时候,小腹总会疼,不热的天,我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我条件反射地捂着肚子,阿辉在我的后面一排,他关切地问我:“田恬,你没事吧?”
我对他笑笑,说没事,我能坚持到下课。
漫长的一节课终于结束,所有同学快速地脱下自己的实验服,放到保管室自己的那个小柜子里,我也如释重负地把自己的实验服放好,然后慢慢地走向教学楼,等待下节课的铃声。
“田恬,你等等,你这几天是特殊的日子吧?”学医的人对人体的一切了如指掌。
他飞快地脱下自己的运动服,披在我身上,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我裹在他的衣服里,就像被套了一个很大的袋子,“你回宿舍去换一条裤子吧,有血迹渗出来了。”
我的脸绯红,好尴尬,被一个男生发现了这么难堪的一幕,来不及说谢谢,也忘记了疼痛,飞快地朝宿舍跑去。
我一般在周末回家,即使家就在学校附近,父母还是希望我在学校里好好锻炼,好好学习和同学相处,以后工作也能很好地适应那些工作环境和人际交流环境,他们说读大学了,我已经长大了,也应该学会处理自己的各种事情,还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即使我要谈恋爱,他们也不反对,于是,大学了,我第一次住校,第一次知道同宿舍有很多农村来的同学,她们的家庭负担有多重,也第一次在晚上和同学一起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憧憬着大学校园里能遇见一份美好的爱情。
没有多久,期中考试就结束了,阿辉和我的成绩都不错,得到了系里的奖励,他悄悄递了一张小纸条给我,要在周末请我看电影,我打电话给父母编了个理由,说有同学叫我陪她去做家教,她刚来省城,路不熟悉,也不想花冤枉钱打出租车,父母相信了我的善良举动,于是,我和阿辉在电影散场之后,还去学校背后的那个大花园散步。
“田恬,你是一个清秀朴实的好女孩,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家是农村的,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我还是喜欢你,你能接受我对你的这份爱吗?”
“阿辉,我很感激你那天对我的帮助,你是个好男孩,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全。我愿意好好爱你,也愿意被你好好地宠爱。”
阿辉靠近我一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
从那以后,不管刮风下雨,只要走出医学院的大门,他都会紧紧拉住我的手不放,我们手牵手走遍了省城的很多地方。很多时候,什么都不买,只是,手牵手地走,累了,就背靠背地坐下来休息,不管是出来复习功课,还是出来看录像或是喝冷饮,我们的手从来没有松开过。我们就这样一直牵手了五年。
爱了五年了,五年的时光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我在父母的安排下会在省城的一家大医院上班,当时的分配原则都是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凭阿辉的成绩,他也完全可以留在省城,只是需要花钱买户口,我的父母愿意出钱,让他留在城里,可阿辉坚持要回县城,他说他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这么些年,读书的学费完全是县政府和父老乡亲凑的,学成归来,他一定要回去报答那些给过他帮助的人。
和同学一个个的道别,我们抱头痛哭,嘴里念叨着,一定要记得写信啊,然后大家就各自奔上了自己的归途。
“田恬,你从来没有去过我的家乡,这次毕业了,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上班,你和我回家吧。”
反正在家也闲着没事,我答应了他。
回家告诉了父母,然后,一大清早我和阿辉踏上了生养他的那片土地。
那是怎样艰辛的路途啊!
我们坐了三小时客车来到县城,再坐拖拉机到他家方向的那个乡镇,然后开始走路。
在那条羊肠小道上走了好长时间,饿了我们就吃随身带的面包和馒头,怎么走都是蜿蜒崎岖的山路,总是望不到头,好不容易看到一处村寨,已经快天黑了。
进到村里,有熟悉阿辉的人和他打招呼。
“我以前读书时经常和这里的同学一起回来蹭饭,大家都认识我。不管来到哪家都能有水喝,有饭吃,但我还是想带你去我的表姐家,那样你就有见到亲人的感觉了。”
没走多久,来到阿辉说的表姐家,一个不太年轻的妇人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还用我不熟悉的语言和阿辉说得喜笑颜开。
阿辉说:“表姐说你好看,是村里漂亮的媳妇。我们是傈僳族,傈僳族自古就喜欢住在山上,因此,村村寨寨都把家安在山上,只要看见山美水好的地方,就有傈僳族的村寨。”
进到这栋木头搭建的房子里,没有电,却有一个大火塘,有几个人,有老有少,围着火塘,见我们进屋,都起身,说着我不懂的语言,但是,阿辉很开心,脸上露出我熟悉已久的笑容。
火塘里烧着水,两个小孩子在烤洋芋,一个最大的老奶奶在熬茶,到处都是黑黑的,却有一股独特的香味,让我感到一种别样的温暖。
表姐在厨房里忙碌了一会,叫我们去吃饭,是我平时很少有机会吃的一些苞谷饭,有我喜欢吃的洋芋,还有一盘很香的肥腊肉。
我们吃完饭回到火塘边,小孩子们都已经睡觉去了,表姐打了洗脸水,洗漱完毕,叫阿辉带我去休息。
阿辉坐在我的床边,一动不动。
“阿辉,你还不去睡觉啊?”
虽然都是学医的,知道人体的各种构造,但我和阿辉除了拥抱和接吻,从来没有任何深的接触。
“田恬,我们家乡有这样的风俗,把女孩子领进家门,就默认是夫妻了,因此,我们已经名正言顺地可以在一起了。我们相爱了五年,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今晚,我的住所也在这里,即使我们不发生任何关系,也必须住在一起,不然,表姐她会不高兴,以为你生气她招待不周到,还是入乡随俗吧,让你受委屈了。”
“阿辉,你带我回家可没告诉我这些。”
“我哪敢告诉你,万一你不和我回来,我还不是白说了。”
我也知道没有理由拒绝。把自己的身子往墙角靠,留下大部分给阿辉。
阿辉躺在我身边,这是第一次,我们一起躺在一张床上,虽然早已熟悉了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可第一次躺在一起,还是有很多的不习惯,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开放的女子,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让我知道,必须要把第一次留到新婚的时候,给那个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阿辉可能也知道我的羞涩,他吻了我一下,告诉我晚安,然后,我就听见了他均匀的呼吸。我却没有半点睡意。
鸡叫了,天刚蒙蒙亮,表姐家里已经有人走动,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推了推阿辉,和他一起走出房间,见到表姐的笑容,我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脸上一定红得像一朵花,害羞死了,阿辉倒是很正常地和表姐说说笑笑,都是我听不懂的话。
吃完早点,告别表姐一家,我和阿辉开始了我们回家的行程。
昨天走路好辛苦,第一次走这么远的山路,第一次出远门,我的脚不争气地起泡,疼得让我掉眼泪,阿辉二话没说,把我背在了背上。
因为阿辉背着我,本来天黑就能赶到家的,也才走了一大半,天黑之前,也不能继续赶路,我们只好在阿辉熟悉的一户人家住宿。
我只看见他们的笑容,知道他们欢迎我,可是,我依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也许是白天在阿辉的背上觉得愧对阿辉,或许是那个坚实的脊背给我一份力量,给我一份安全,给我一份依靠,晚上,我主动地把阿辉的手臂拉过来,我躺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他轻轻地吻我,我开始热烈地回应他,阿辉越来越有激情,然后,他呢喃着,“田恬,我爱你,我好想要你,我要你完全属于我。”
“阿辉,我爱你,我一直属于你,永远属于你。”
就这样,我和阿辉在这个没有灯光的乡村之夜完全地融为一体。
第二天午饭时分,我们回到了阿辉的家,阿辉背着我,一直到他家的院子里。我在阿辉的背上感受了一生的爱恋。
阿辉家的院子不大,但很干净,他的父母是地道的农民,他们用他们欢迎新媳妇的方式欢迎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子的大门口铺满了松毛,下午,周围的亲戚都赶来,大家一起热闹地吃饭,就像过节一样,也像娶新媳妇一样。
“只要有高兴的事情,附近的亲朋好友都会聚集在一起吃饭,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人家家户户都相处得很好,一个寨子的人都像亲戚一样。大家看见你,都很开心,父母也觉得很有面子,于是,我们家也像娶新媳妇一样的热闹。”阿辉开心地说。
这个村子还是没电。
晚上,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地围着火塘,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喝自己酿造的米酒,吃地里有的苞谷和洋芋等农产品,阿辉他们这里的居民都不富裕,因为交通不方便,也因为没有电,生活也还不方便,但人们都有一种单纯的快乐,朴素而温情。
我虽然听不懂他们讲的话,但我知道他们见到我都很开心,每个人都给我一份灿烂的笑颜。
因为和阿辉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在他家居住的这几天,我们更加如鱼得水,我和阿辉把我们的爱情演绎得足够完美,和真的生活完全交融。
这样的生活单纯,却处处不方便,我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在这里,我只能和阿辉寸步不离,离开他半分钟,我就没安全感,我听不懂一句话,我想洗热水澡,我想看电视,我甚至想在台灯下看书,而在这里,那些我熟悉的东西离我越来越远,我只有阿辉的爱,只有躺在阿辉的怀里,才能感知自己的存在。
阿辉因为要去镇里联系工作,在家里没有呆几天,我们就告别了他的父母和妹妹,他把我背下山,我们一起坐拖拉机来到县政府,然后去县医院报到。
因为阿辉还要等几天才上班,他决定先把我送回家,免得父母担心。
回到家里没几天,我就开始了自己的上班生涯,也开始了和阿辉的书信生涯。
两年后,阿辉说他需要一份现实的婚姻,家里让他娶一个村子里的姑娘,他们还有点亲戚关系,父母希望能有个好帮手,也希望有个人能替代出嫁的妹妹。阿辉是独子,他觉得父母的安排也没有错。他在信里写道:“田恬,这辈子我只用心地爱过你,你是我的唯一,任何女人都不能代替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你一定要找个好好爱你的人嫁了,一定要过得幸福,一定要好好的。”
再后来,我和阿辉就再也没有联系。
我遇见过很多条件不错的男孩子,但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像阿辉一样给我那样的安全感,我感受不到他们脊背的力量。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谈恋爱的冲动,也再也没有爱一个男人的能力。
后来,我厌倦了医院的工作,自己出来做药品的推销,赚了很多钱,也买了房,买了车,我的模样还是和当年那样,只是心态沧桑。
听说,阿辉在县医院工作还不错,只是,没钱买房,如今还是住医院的单身宿舍,他经常要为村民垫药费,还欠了不少债。听说,阿辉的两个孩子读书也不错,还听说,那个村子如今已经通电,村民们依然互相帮助,只要村里读书成绩好的,大家还是力所能及地伸出援助之手,就像当年帮助阿辉一样。
连续的失眠,我这两天的精神不怎么好,早上,吃完早点,我就去一家美容院,准备好好洗脸之后,精神饱满地去见我的老同学们。那又该是什么样的场面呢?这些年,和不同的病人和客户打过交道,见过不少人,但我依然还是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我以为曾经沧海难为水,即使曾经深爱过的人也最好保留相见不如怀念的美感,在这个缺乏爱情作为信仰的时代,一生只爱一个人也是一种神话般的坚守,不知道即将到来的难以预料的聚会又会给我未来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