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富
他,从大上海来到这个偏远的江南小村。很早就听说,江南鱼米之乡,景色宜人,物产丰饶。可当他放下挎包,和同来的同学到村子里转了一圈以后,令他大失所望。在这个梅雨季节里,村里污水横流,庄稼秸杆沤发的气味混合着禽畜粪便的气息几乎让人窒息。那些赤脚的村民们就在这样的泥泞的路上行走。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今后如何在这里生活。日用品要到离村七八里之远的小店去买。幸亏临来时,妈妈为他准备了一大包东西,足够他用一段时间。他被分配到村中间的一户人家,管饭。那家是杜老二家。她是这家人的女儿。她约摸二十一二岁光景。虽是六月间,还焐着一身裤褂。不是一身痱子才怪呢,他这么想着。他清楚地记得,第一顿饭是米饭加鱼和炒青椒片。以后回想起来,这样的饭菜,在农户已是很高的规格了。当她端来个边沿黑漆漆的一个大碗帮他盛饭时,他并没有看到她像在家里那样,用开水把碗冲一下。没有谁要求她,她主动帮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晾在院里。夜晚,在小煤油灯下他往家里写信,她偷偷地看着,仿佛有一丝的羡慕。认字真好,隔家老远,还能和家里的父母说上话。第二天,她主动地帮他到离家老远的乡邮电所把信塞进邮筒里,做了这些,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一个有文化的人了。不几天,他在心中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小妹妹了。因为,在上海的家中,他也有一个与她一般大小的妹妹。
乡间的七月,总是那么诱人。尤其是从荷塘边走过时,午后的日光照在这一片宁静之中,馥郁的荷香简直能让人醉倒。他正躲在一棵大槐树下读书。她扛着锄头过来。脚踏野草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合上书,微微一笑。问她来了多长时间。她笑而不答。只一个劲儿地说,他看得好认真。她笑得很好看。正如他看的书中的主人公。她问他看的是什么,问能不能讲给她听一下。他合上书,她分明看到书的封皮上有一对儿在相拥而吻,她顿时面颊通红,心儿怦怦直跳。他和她讲了故事的梗概。她几乎带着羞涩听完。她想听更多,但又不好意思开口。“你能教我识字吗?”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行!”于是,每天晚饭后,她和他就在小院里学认字、写字。
江南的九月已寒风袭人。这之前,她已为他织好了一条围脖。当他打开围脖时,一张纸上,稚嫩地写着“我能和你好吗”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一股热流袭遍他周身。一连几天,他发现,她在面前时,总是那么娇羞。内心深处,他也激烈斗争着。自己离家在外,未来不得而知。可是她对自己又是那么体贴。但转而一想,自己又会有什么前途呢?二十多岁了,纵使能回上海,又能有什么大的出息呢?于是,在一天晚饭后,在如豆的灯光下,他鼓足了勇气,当着她几个弟弟妹妹的面,向她的爹娘,说出了要和她处对象的想法。老爷子一向木讷,一锅又一锅地吸着旱烟。倒是她娘说了一句:“你要是回上海,我丫头谁要呢?”他说:“我不会变心的,如果回到上海,我要娶她,把她带回上海。”二老没有坚决地反对。
于是,他就把那条围脖公开围在了脖子上。没有围上几天,公社召集知青开了一个会,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国家要恢复高考!知青们高兴之余便想尽各种办法借来了丢失已久的课本和资料开始了紧张的复习。而她在为他和他们高兴的同时,更是在心头矛盾着:他上大学了,他还会要自己吗?为此,她几天没有出门。他在复习之余,仿佛也觉察到了什么。在一个淡淡月光的晚上,他约她来到了荷塘边的大槐树下,她依偎在他的怀中,诉说着闷在心中多日的苦楚与担忧,泪水涟涟,浸湿了他的衣襟。用手帕拭去她的眼泪,对着月光,他学着小说中的王子,面对苍天,用纯正的朗诵语调,向他心中的公主表达着深深的爱意,海誓山盟,永不变心。听着他的声音,她热血沸腾。心中的阴霾散去。眼前一片光明。她还表示,为了让他能安心复习,他的活儿,她可以动员家人甚至包括弟妹帮他去做。他对她充满了感激,世上还有比她更好的女孩吗。在心中,他多次这么想着。以后,不管我到哪里,也不能辜负了她和她这一家人哪。
凭着自己扎实的基本功,和她一家的帮助,那年冬天的高考,他以全公社第一的成绩,被兰州大学地质系录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立刻意识到,有了这张纸,从此,他的人生走向,他的命运将会发生巨大的改变。而她一听到这个消息,内心中有了说不出的感觉,是为他喜?还是担心他要抛弃自己而悲呢?她说不清楚。但她迅速从复杂的心绪中解脱出来。她晓得,他是不会丢下她不管的。荷塘边的大槐树可以为证,多少个安静的晚上,只有他俩,多少的知心话儿说出来。那条她积攒了多少心血的围脖可以为证,当凛冽的寒风起时,是这条围脖给他带来了多少温暖。他在复习备考时,那一碗碗香喷喷的热菜饭可以为证,那是在农田里劳累之余,她动员弟妹到塘坝里,捉来的鱼虾为他增加营养。越想,她越坚定了他不会变心的信念。不自觉地,双腿迈向了知青屋。半道上,他也正好往她家方向赶来。当四目相对时,已是泪水夺眶而出。那都是喜悦的泪。此刻,紧紧地拥抱,代替了一切语言,什么也不用说,什么都很能明白。他们的行为惹得过路的人们阵阵的羡慕。“老杜家丫头真是有盼头了。”可也有人说,那倒不一定哎。
当老天下第一场雪时,他就要去上学。晚上,只有他俩在灯下,外面是下着雪,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当家人们都进入梦乡时,他仍然没有离开。然后,他拿出一本精致的笔记本,用高考答题时的那支新农村钢笔,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了“等着我回来”几个大字,把本子和笔都送给了她,并且嘱咐她,有什么心里话,就写在这本子上。第二天一早,她踏着积雪,送他到离家三里开外的渡口,送他上船。当他的船消失在水天之外时,她才肯离开渡口。当她离开渡口几十步时,再回首,只见他们的脚印在河边消失,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这想法迅速被自己的信念所征服,她怨自己想得太多了。
大学生活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放下书本多年的青年们,现在到了知识的殿堂,如饥似渴。他和同学们一样,对知识有着一种不知疲倦的吸收与钻研。一开始,他围着她的围脖,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几千里外,他想着她。他给她去了几封信,可是没有收到一封回信。然而,他可以理解到,一则,那个偏远的小村,邮路可能不畅;另一个原因,可能是贤慧的她怕影响他的学习,故意不来信干扰。于是,他想,把这份感情埋藏在心底里吧。他把围脖折好,放到自己的箱底。直到有一天,上海同乡敏的出现,他的精神世界出现了巨大变化。敏热情,大方,和他又有着相同的经历与追求。每天他们在相同的教室上课,相同的食堂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同一个阅览室里看书,相互的关照与默契,在同学们眼中,俨然是一对儿了。这不,认识不到两个月,他已围上了她为他在上海特意买的一条款式新颖的围脖了。可是,他也努力给那个远方的她写过几封信,可总如石沉大海,估计她把自己忘记了,和他人结婚生子了吧。乡下人总是很现实的。他这么想着,狠狠心,忘了她吧!
大学毕业后,他和敏同时分配到了兰州地矿局。一年后,他和敏结了婚。幸福无比。心中的她早已如过眼烟云。他真真的忘了她!
当他渐渐苏醒过来时,已是地震第五天。这是一个奇迹,他还活着。他意识到,他的脸上罩着一块湿湿的东西。凭着他的智力,他知道正是这块湿湿的东西,使他苏醒过来。他猛烈地敲打着楼板,救援人员发现还有人的生命迹象,拼命挖开重重的水泥板块。他获救了。原来,盖在他脸上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她送给他的那条被他放在箱底的围脖!原来,地震发生时,放在架空柜上的那箱子落下来砸在他的头上。而正好有一根自来水管在此处断裂。围脖吸了水,把他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而他的敏,已被地震无情地夺去了生命,断裂的水管流出的水也流到她的身边,而她却没有幸运地有哪怕一快布盖在她的脸上!
在政府的帮助下,处理好了敏的后事,他决定,第一要做的事,去江南,寻找到曾经的她,哪怕是一次至诚的生命感激。现在,她不仅仅是他的苦难岁月里的初恋情人,更是他的救命恩人。坐了三天的火车,当他赶到当年插队的地方时,那儿已然全面陌生。昔日的荷塘早已填平,在上面建起了一幢幢楼房。当年插队的村庄里的茅屋已不见了踪影,村民们都安置进了单元房。到哪里才能找到她呀!他从环卫工人那里得知杜老二家的门牌。人家告诉他,杜老二夫妇二人已去世了,现在的房子是她的小弟一家住着。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敲开了小弟家的门。开门后,小弟认出了他,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直骂他是一个骗子。他双膝跪地,任由小弟推搡。等到小弟住手,他才把这么多年来的心路一一道出。更说出了围脖救命的事。等到他说完,小弟已是两眼湿润。小弟告诉他,当他走后,姐也出去打工,他的信是收到了,可是父亲固执地把信收起来。再后来,区划调整后,再也收不到他的来信,因为他们原来的住址没有了。姐姐一直等着他,一直到四十多岁,还拒绝别人的求婚。前几年,分安置房,姐姐回家,分到一套房子。可好景不长,一场重病夺去了她的生命。临死之前,还念着他的名字,紧握着那本笔记本。听到这里,他已泣不成声。在他的一再哀求下,小弟带他去了姐姐的房子。客厅小供桌上,摆放着她的遗像,像片上的人,早已在云天之外。他再一次双膝跪地,长跪不起,小弟不忍,拉他起,他看到像片上的人,还保留着当年的清纯,朝着眼前的人微笑着。这是一种久久等待有了结果后的笑容。恍惚之间,小弟拿出了那本笔记本,郑重地递到他的手上,“姐姐说了,任何人不准翻开它,他除外,我以为,这个他就是指你了,既然你来了,你就打开看看吧。这样也遂了姐姐的心愿了。”
依旧是绯红色的缎子封面,泪眼模糊中,他打开封面。扉页上“等着我回来”几个字,依然是那么的清晰。只是那纸张已经发黄。可三十多年前的场景又重现在眼前。她看到他写下这几个字,脸上溢满幸福。可是现在,字依然,人已非。一股愧疚感袭来。然而,凭着对她的最后的话的尊重。他还是翻开下一页。依旧是发黄的纸张,小学生的字体。“我用你送给我的钢笔,写下我的心情,希望你一定能看到,你看到的时候,就是我最最高兴的时候。”他实在再也读不下去了,“能让我带回去吗?”“你愿意,就带回去吧。”“那笔呢?”“遵照姐姐的意愿,陪了她一起了。”“噢。”他拿出手机,拍下了她的遗像。他又向小弟提了一个要求,他要陪她一个晚上。小弟答应了。
第二天,人们看到他踉跄着离开了这个令他思念又伤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