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品成
瑞金往北约十五公里的地方,有个由四个村民小组组合的小村,叫华屋。车入其境,始还不见,但汽车拐过一片树丛,驶过一座小桥,村子就拥至视线里了。
和别处的客家老村落一样,一些土坯房零零落落散布在山脚。山呈弓形,两边低中间高,当地人称其“蛤蟆山”是有道理的,看去确实像一只窝开两腿蹲趴在那的巨大蛤蟆。蛤蟆的“脊背”,长着一片茂密的林子。在客家,村村祠堂依坡而建,坡岭上的林子都非常葱郁,那叫风水地,树叫后垅树或者叫喉咙树,意指那是全村的风水宝地,一草一木是动不得的,所以,一般没人砍树削土,生态就尤其好。
就是在那片林子里,长着十七棵大松树,松树长了整整八十年了,主人指给我们看,果然那些松木殊然,远远能看到与其它杂木多不同之处。
主人给我们讲了那个感人的故事,八十年前,有十七个华屋的青壮……其实我知道那一年的真实情况,在瑞金和周边的苏区,村里已经没有什么“青壮”了,多是些未成年的少年。扩红的那些日子,苏区人民明白一个道理,没有苏区和红军,就没有了田没有了地没有了一切,重新回到过去。毅然决然,这个词就是当年十七个后生的心理写照。那时他们十三四岁年纪,初生牛犊,意气风发。
同是五月,我所知道的历史,那时也正是禾青荷绿的时节。扩红如火如荼。蓝衫剧社的后生妹子走村串户连轴转了忙于演出,以歌喉和舞姿鼓舞前线和后方军与民的斗志。但局势不像歌舞里呈现的那么美好,不仅不好,而是十分糟糕。红军第四次反围剿虽然取得胜利,但兵员耗损严重,白军连年的严密封锁,苏区经济已经面临崩溃……显然,年轻的苏维埃共和国已经感觉到空前的危机。但后方的瑞金风平浪静,田里禾和烟叶正是窜长的时机,绿盈田野,荷开始萌蕾开花,小荷才露尖尖角,三两点早开的粉红和玉白急不可耐地绽放了缀在浓绿间,有蜂蝶飘飞,蜻蜓更是招摇,偏喜好栖停荷尖角地方……一切与战争相隔甚远,一切都颇有诗情画意。偶尔山间古道上飞驰的快马,会让大家心上那么一颤,但连年来的战事,使后方的人民已经有了某种习惯,但最近的快马,传递的都是些令人不安的消息。就在5月的第一天,国民党部署第五次对苏区的“围剿”,纠集了数倍于历次围剿的兵力,处心积虑,精心谋划,兵临城下,苏区危在旦夕……人们显然已经不适应这一切,他们已经习惯了胜仗,红军不是战无不胜嘛?不是从此当家作主了吗?不是说国民党反动派已经日薄西山穷途末路了吗?有红军在有苏维埃哩。他们听到这样的答复。他们还想问些事情,但他们终没多问。就是,有红军在有苏维埃,一切就都在,人们坚信这一点。所以,他们愿意倾尽一切保卫苏维埃保卫自己的政权。粮食、衣被、金银首饰……交公粮,卖公债……一切可以拿出的都和盘拿出。当然,前线最最需要的是兵源,扩红是重中之重。
十七位少年就是华屋最后的奉献。红军卓有成效的宣传手段和百姓这些年所得到的实惠,以及客家人自古来固有的牺牲精神还有祠堂的荣誉。当然,也是形势所迫。八十年前的六月六日,中共苏区中央局作出《关于扩大红军的决议》,提出“创造一百万铁的红军,来同帝国主义国民党军队作战”和“动员所有模范营模范赤少队整营整团加入红军”的号召,其实,早在五月二十号,红军就成立了少共国际师,大张旗鼓地扩红。所以,一切都顺理成章,华屋仅存的十七位少年,毅然决然地加入了队伍。他们胸戴大红花,但内心却很复杂,当然,荣耀挂在脸上,心里却很复杂,酸甜苦辣难以诉说……其实,他们内心十分清楚,此一去难说建功立业,甚至能否活着回故里也无把握。那天一定是个晴好天气,但由谁最先提议的已经不可而知,十七个即将奔赴前线的少年,相约在村后的那片山地里种植松苗。这种提议至今想来寓意非凡。也许他们已经感觉到一点什么,村里出外当红军的后生不在少数,在他们之前,已经数批的本村后生奔赴前线。但从没有人在村里种树,这一回十七个后生却有了这种意愿。他们捏着十七棵松苗,悄然来到祠堂后面的坡岭,种下了十七棵松树。那十七棵树,表达了他们的情思和意愿,青松不老,此一去视死如归。
十七位华家的后代,没有一个人再回家乡,但那十七棵松却栉风沐雨历雪经霜八十载。八十年过去,现在这些小松已长成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我站在那些树下,想起儿时常在耳畔回旋的那段唱词,那来源于京戏《沙家浜》。“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那段唱腔,其中有句“俺十八个伤病员,要成为十八棵青松!”在华屋这是十七,也不是伤病员,也不可能再归队杀敌,更不可能荣归故里。十七个血性方刚的年青人,十七个活跳跳的后生,全尽牺牲在当年的战场上。
那十七棵松,成了他们的象征。
人们说,十七棵松是十七座丰碑,这当然没错。但亲临其地,我却有了另一种想像。如果说蛤蟆山是张弓,那条小河是弓弦,那十七棵耸入云端的松难道不是十七根特殊的箭?我在想,那十七个后生当年一定想着许多,他们想到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想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所以,他们相约来到后垅山,每人种下一棵松。人未归来,但松却在,魂却在。松立高处,看日出日落看华屋岁月风云……
我不知道他们经年的俯瞰内心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触。
当年,瑞金是扩红的模范县,当地人民几年间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优秀儿女送往前线,华屋是个缩影。当时仅有4 3户的华屋家家都有人参加革命,有的是一家几个儿郎慷慨从军。我们在瑞金的第二天,热情的主人专门为我们演了一场《八子从军》,这出戏说的是当年瑞金下肖区一位杨姓贫农八个儿子当红军的故事。苏区时期几兄弟或父子同参军的情况很普遍,八子参军,一个未回。华屋十七少年入伍,也不见一人归来。苏区时期,这很普遍。就拿华屋来说,当时仅有四十三户的华屋村,家家都有人参加革命,且大多数子弟一去无回。四十七户人家烈士就有四十二个,而在华屋所属的黄沙村,四百五十三户人家中有三百零六户烈属。
无可争议的事实是,缺乏青壮劳力且又受到反动派的清洗、排挤和歧视,经济迅速跌至赤贫,生活难以为继。多年以前,我曾写过一部小说,写的就是红军走后,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以男性劳力为社会生产力的苏区,因为青壮的锐减,道德体系和经济等一落千丈。这部书虽说有很多的批评意见,但我觉得对苏区的真实,是有所呈现的,所揭示的内容,也是积极的。比如,华屋应该就是如此。男人多去从军,一去不回。以原始农耕为业的华屋人,由于缺少劳动力,生产受到极大影响,收入每况愈下,以至波及其它。甚至在此后的八十年间,一直没有摆脱贫困的魔影。没有钱,自然谈不上接受很好的教育,教育程度低,至富的条件几无。恶性循环,每况愈下。直到八十年后,华屋依然没有摆脱贫困。当年,华屋的十七个少年和赣南所有的子弟一样,质朴而单纯,他们怀着理想,揣着朴素的至富目标,谋求幸福的意愿投入战争,但他们不会想到,一切似乎并不像他们当初所憧憬。
我站在那十七棵松树下,手抚树干,仰望,树干上松脂如泪。我不敢想像那是十七位英烈的眼泪,要真是泪,我在想,他们是为什么而哭泣?
所欣慰的是,去年始,国家已经重视到赣南及其它老区的现状,出台了那个“规划”,更出台了相关的政策。我们去时,直观的变化就是一些土坯房已经推平,正准备大兴土木为村民建设一定标准的新居。县和乡的干部,蹲点或者下乡,指导村民依托烈士林周边的森林资源,大力发展脐橙、油茶、毛竹等绿色生态产业。这种产业,已经初现规模。今年,村里打算乘着土坯房改造的东风,在烈士林下建起一座休闲旅游特色文化村庄。
我很难想像几年后华屋的变化,但蛤蟆岭上的十七棵松,它们在看着。
翠微峰是值得一游的。
如果说梅江是赣江的源头,如果说赣江如一根串绳,串连了诸多的“珠玑”,那绳头上的两颗“瑰宝”,一是永宁寺,二就是翠微峰了。
翠微峰,古名金精山,后因“林木葱蔚,苍翠辉明”而易名翠微。
明代末年当地人姓彭名宦的人,首度在该峰凿劈开蹬,从绝壁而上峰顶,在那结庐筑屋。新中国建立初期,中国的电影人就在那拍了一部电影,叫《翠岗红旗》,让翠微峰名声在外。
提到翠微峰,不得不说到两个人,一是魏禧,二是黄镇中。
魏禧生于明末,算是古人了,明亡后,这个清高的文人不满清朝统治,却又别无出路。他确也才高八斗,确能想出与旁人不一样的点子。文人总有些风骨,他不屈于“外辱”,但要食人间烟火,就欲找一个合适自己的去处。去哪呢?那时候,清兵蝗虫似的遍布江南。想想,古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魏禧呢?就找到离城不远的这处地方,纠集其兄其弟,也纠集其友其朋,隐居于翠微峰。清顺治三年,宁都“三魏”——魏祥、魏禧、魏礼三兄弟,外加魏禧的文朋笔友邱维屏、李腾蛟、曾汕、彭任、彭士望、林时益一共九人,共同出资买下翠微峰,于主峰太阳峰峰顶建易堂、东房、芍庭、吾庐等建筑,办馆兴学,研究易经,潜心著作,欲与世隔绝,隐身山野。这九个人,时称“易堂九子”。
翠微峰风景本来就非同一般,更因为魏禧和易堂九子名声在外。攀爬过翠微主峰的人都知道,主峰难爬,但爬到顶峰,却别有洞天。当然不是洞,是绝壁峭崖上的一方绿洲,那儿有足球场大小的地方,茂竹修林,草青花红,很难想像绝壁断崖之上,竟然有泉,岩石上还凿有一方凹地有一汪水,说井不井,说池不池,但肯定当年盘峰而居的先贤们的生存的必需。绝壁峰顶,有泉经年不断,是很难想象的。据说先贤们曾在山顶做过水稻,这可能过于夸张,但种时令菜蔬,却是可以肯定的。那些残砖碎瓦间,依稀能见菜园子的气息,不然怎么有一建筑叫“芍庭”?易堂九子是别出心裁的,他们找到个独特的地方讲经论道。那是方圆百里最高的地方,在那能一览众山小不说,且能看见县城,甚至能看到街子上蚁动的人群。想象先贤们的心境,他们是轻松的,异族和大小汉奸横行于市,也只是存活于九子们的胯下,虽然有些阿Q,但先贤们却以此让自己神清气定心平气和,不为世俗所诱,也不为强权所惧,更不为阴霾所惑。至于清贫,孤寂,暑热冬寒……更是不在眼里。因此能在峰顶云端,泼墨以作文,说古论今,谈笑天下事,真可谓云端峰巅处,泉润好文章。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那个年代的魏禧,终和汪琬及侯方域被世人称为散文三大家。
中学时期我是在宁都度过的,那时常去翠微峰,但一直没攀过主峰。高中毕业那年,我和同学又去了一回,那回咬着牙爬过翠微主峰,当时是胆颤心惊的。有传说那里有屈死鬼阴魂不散,总有人攀崖时坠入深壑命亡山野,最典型的说法是文革中红卫兵长征,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将攀登此峰,结果真有人失足摔死。中学时期在翠岗的游玩,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前年我陪天津的作家王松到翠微峰,他提议要攀爬主峰,卜谷和两位女同志也附和。卜谷是赣南小有名气的作家,小时得过小儿麻痹,一条腿不是太方便。但他奋勇在前,这我就没得话说了,只好硬着头皮爬。其实登主路虽然陡,但爬起来并不那么难。攀上顶峰,我们很快就不说难呀险的什么了,不是因为风景,是因为爬至山顶,赫然看见一老妇,问之,年龄八十有二,也是自己爬上来的。面对这么个老者,还能有什么好说?
黄镇中是在金线吊葫芦那被解放军生擒的,那地方叫金精洞,其实管那叫洞还不如叫洞天,那并不是个洞,是几块挤靠一起的巨石,巧夺天工竟然存有一“洞口”,进去,却是一片天地。所以,真真是别有洞天。那么一个地方,很容易让人有世事与己无关的臆想,置身“洞里的天地”,也让人物我两忘身轻飘魂飞扬,不知天之高地之厚,不知自己人否仙否……洞天是个好去处,古来多少人向往之,才有旷世美文《桃花源记》。但洞天也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对世事难于正确判断,有时就难说迷惘,会带来致命祸害。所以,洞天并不都是福地,也可能是祸殃之所。
说的是黄镇中。
黄镇中小时过继给其叔黄华泽为养子。养父在赣州市出水寺做住持时,将七岁的黄镇中带至出水寺读书,由一位蓝姓秀才教授十年。之呼者也……读了些老庄孔孟,有些儒学功底。在寺庙里度日,算是有过半僧半俗的经历。后年轻时又在老家长胜仙坛做“鸾主”,这与道家又沾了些关系。这么看来,黄镇中这个人也算具佛道儒于一身了,这似乎注定了这个人物的复杂性。
这个人的经历也十分复杂,当过红军,甚至还有过教导员之类的官职,但因故脱离队伍,从此游离于红白之间。投靠白军,但不安心于曹营,率众行红军之举,劫富济贫。此人和近代伟人毛泽东有一共同之处,信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嗜枪如命。也精晓农民和穷苦大众的所思所想,对外族和富人有与生俱来的仇恨;天不怕地不怕,舍得一身寡,敢把皇帝拉下马……所以,在当时,能做农民和无业游民的首领,一呼百应。他很狂妄,胆大包天,这多年来成就了他“宁都王”名声,但成也箫何败也箫何,因此,解放大军南下,他不放心上。不逃,更不降。被没落的王朝利用。委任为江西豫章山区绥靖中将司令官的黄镇中,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筹集了足够3 0 0 0人3年需要的军需粮草,贮于翠微峰金精洞内。发誓与解放军作长期对峙。
当然,还有足够的武器。
黄镇中爱枪,每有好枪必夺。最经典的故事是,抗日战争中,黄镇中的队伍被收编为国民党陆军独立第三十三旅,战区司令上官云相派三十三旅往苏南煤山破坏厂矿的设备,以空城撤退迎敌,可黄镇中却“破而不坏”,乘机将机器运往他处改设修械所私造武器,将战场上所获残破武器全尽修好,悄悄运往江西老家。
其后,黄镇中“解甲归田”,手里有诸多枪炮,有了本钱也有了底气。有了枪有了人,就可以拥兵自重,以“宁都王”自居,省政府主席熊式辉觉得这还了得,更忌黄镇中坐大,有意约束。趁剿红军余部之时,对黄镇中的保安团进行改编,委派一批心腹到该团“渗沙子”,其亲外甥张鹏祺被委任为宁都保安司令部参谋。
黄镇中不乐意了,不乐意的黄镇中把委任状撕个粉碎,拒不接受熊式辉委派的官佐。熊式辉也不乐意了,不乐意的熊主席调了五个团对宁都进行包围,准备以武力镇压。但黄镇中竟然不畏不惧,针锋相对。那一天,黄镇中在“烈士纪念碑”落成的典礼之际,将参加庆祝会的军政首脑及各界知名人士软禁。当即召开大会,公开宣布“倒熊”,并当场将熊外甥张鹏祺枪决。
黄镇中很不简单,其人其事至今也让年轻网民惊诧,有人说:这个人了得!红军的人,杀;熊式辉的人,杀;新四军的人,杀;日军的人,杀;美军的人,杀;老蒋的人,杀;共产党的干部,杀;自己的副官手下小老婆七姑八大姨的,犯事了全杀……在他看来,天地间只有我黄镇中,顺我者昌,逆我者王。
1 9 4 9年,解放军渡江南下,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但黄镇中没放眼里。红军当年在那座山上还没三千兵马呢,枪呀炮呀粮草物资的更不用说。红军那一套我会用,不仅会用,而是精通,游击战运动战,出奇不意,攻其不备……力挽狂澜,救国救民于水火舍我其谁?
黄镇中确是那么想的,但事实是,解放军的攻山部队1 4 4师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攻下了他眼里固若金汤的天险翠微峰。在金精洞中活捉了黄镇中。
金线吊的不是葫芦了,金线缚的是枭雄。
翠微峰剿匪的故事解放初期被拍成电影《翠岗红旗》,片中的大段情节,说的就是解放军剿灭黄镇中匪帮的真实故事。当然,成者王侯,败者匪寇,自古来以此论人论事,是非功过,难于评说。但黄镇中作为人物,依然可供后人咀嚼谈论。
与翠微紧密相联的两个人物魏禧和黄镇中,一文人一武夫,同途殊归,一因文章而名垂千古;一因狂妄而遗臭万年。古人所云: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衰,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翠微峰也是一面好镜子。
去过东龙的人都很喜欢那个古村。那年,为找电影的外景地,我和制片人马宁带了外景组在赣南诸县奔波。电影反映的是苏区时期红军的故事,当然是要合适于那个年代的背景,一些村庄老屋和新房参杂,线路乱搭乱拉;一些地方搞的红色景点,土屋是土屋,建筑也和当年的一模一样,还特意将管线什么的都埋于地下,但看去就是假。就跟现在的某些演员一样,虽然也穿了当年红军的衣服,但一出场就不是那么回事。怎么会那样呢?是化妆师工作做得不细?不是。是演员表演不到位?好像也不是,有人说:是缺少精气神。这话是有道理的,后来搭建的红色景点,表面看去是老屋子周边也有那么些当年的老树,但田野没了,菜园子没了,铺了草地,种植了花卉,砖缝瓦檐都收拾得天衣无缝。原始的味儿没了,弄得公园不像公园,乡村不像乡村,何谈精气神?
东龙不一样。一直在乡间公路上盘绕,那地方是山区,树长得很好,路却很不好走。路不好走的山多有好风景,山势面对面,峰峦错落……就是画家常常喜欢入画的那种地方,我们的车绕了一座山又绕一座山,正在疲惫时候,突然眼前豁然开朗,一些老房子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铺陈眼前。主人告诉我,那就是东龙。
东龙有保存得很好的老房子,现在老房子似乎一下成了宝贝。老房子如果完整成片,就会被冠之古村落,成为景点,要是再点缀有油菜花荷花还有映山红什么的野花,那就更是美不胜收,成为游客蜂拥而去的地方。婺源就是那样,老尺子古村落,春有油菜花映山红,夏有荷花芙蓉秋有金菊银菊……先是影视剧组的青睐,被纳入重要的场景里做背景,以致更是“锦上添花”。游人纷至,感觉注意到感受到另外的一种东西。老房子配以成片的鲜艳当然漂亮,但还有另一种内在的东西,重要的是,老房子凝集了数百上千年的人气,有种只可意会难于言表的东西,那就是精气神吧!
精气神皆足的还有李良锦先生,他是东龙小学的退休老师,老先生把自己自嘲为“东龙疯子”,所谓疯子,就是见有游人来东龙,必要作业余讲解,不厌其烦。他是东龙人,从小在这长大,且有心研究家乡的历史。对于东龙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如数家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当年剧组来东龙看外景时,就是李良锦自告奋勇陪给我们解说指点的,后来我又来过东龙几次,也都是他义务解说。他的解说声情并茂,看得出他对家乡充满了感情。
下面的这些文字得益于老先生的讲述,其实我只是作了点归纳和疏理。
东龙的老房子有具体的数字,其中祠堂四十八座,书院、义仓各两座,古塔一座,庙宇三座,凉亭五座,石桥、寨堡各四座,店铺和居民建筑共一百四十多间。这些老房子,都保留着我国古老的传统建筑风格。
东龙坐落在江西宁都县与石城县交界处。村人中大姓是李,李氏先人自北宋年间迁居东龙。李氏先祖中肯定有高人,砌屋立柱前,一定进行仔细勘察细致的规划。一切都很有讲究。客家人讲究龙脉,他们在众多山岭中选择了来路最长、山势最雄伟的东龙岭和南桥岭作为村庄的两大龙脉,依照其走势,一处建民宅,另一处建宗祠,与宗祠对应处则建神庙,他们刻意精心,把那些建筑弄成人居、祭祖、敬神三个相互独立的空间。
你如果注意那些阡陌道路,你会发现这也有精心的设计,人居、祭祖、敬神三个相互独立的空间就是用阡陌道路串连起来,看似零散,实际统一。村子里有一百多口池塘。一般的人以为掘塘是为了养鱼,赣南山区,年节的鱼产品多是水塘养供。但东龙的池塘主要功能是为了村庄的旱涝的调节和防火。
东龙在风水大师们看来确是有风水的,既然南北两面的高山之上有溪,东龙先人巧妙地引来那两条清溪,让其像两条盘龙,弯弯曲曲从村边流过。这就是古人称绝的山环水绕。也像珠宝上的串线,把风光和建筑天衣无缝地串连了起来。使“以人为本”的村落布局与“天人合一”的建筑理念更加得到充分体现。
东龙明清建筑最集中也最有代表性的当属“东里一望”,这一望的“望”字应该是动词“看”吗?这么说当然说得过去,往东一望,望见的是鳞次栉比成片老屋。黑瓦青墙,气势宏伟,因由祠堂廊房厢房绣楼仆人房庭院等一百多间房屋组成,人称“百间大屋”。百间大屋的大门朝东,所以,我在想,“东里一望”应该解释成东龙里的一旺族更恰当。当然,人家那是望字哩。可古时李家先人因了某种难言之隐故意将“旺”偕音成“望”,也很是难说的事情。东龙李氏的兴旺,是从其留下的百间老屋而可见一斑的。
王勃所著《滕王阁序》,有名句“人杰地灵”,说的是有杰出的人降生或到过的地方必沾其灵气成名胜。而地灵呢?我觉得地灵也必出人杰。李氏的后人李良锦先生很自豪地告诉我,东龙聚山水之灵气,在明清两代,仅李氏下祠就出过文武举人五人,庠、廪、增生三百名,贡生四十名,其中授予官职者达八十多人。这些人当中,最杰出的代表就是清代理学家李大集和著名文学家李腾蛟,清顺治三年,宁都“三魏”——魏祥、魏禧、魏礼三兄弟邀朋呼友,上翠微峰结庐办学,隐身山野的九人中就有李腾蛟,史称“易堂九子”。
后来,我的那部系列电影在东龙拍了两部,剧组本来还想坚持多利用东龙特有的山形和老屋,但后来,一场意外结束了剧组的拍摄,一直以来,剧组的工作人员很怀念那个地方。
那部系列电影在电影频道播出,很多人问起电影的外景地,我跟他们说到东龙,有人说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看。我没食言,带了很多朋友去过东龙,去过的朋友没有一个不叫绝称奇的。
他们都说一定还得来,我说的是,你们来,我一定陪你们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