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
张金富开着出租车拐进小城车站时已是黄昏时分,眼下已进年关了,气温骤然变冷起来。
他从乡下小县城到这个地级城市开了三年出租车。当然的士车不是他的,是他租来的。每天神差鬼使他都要开车到小城车站来。虽然大多时候在车站要排长龙才轮到他拉客,但看到从站口源源不断涌出的大多是从乡下进城的人流,他就会安慰自己,不会白等的,说不定还会拉上个老乡,顺道唠唠乡间的讯息。
他没有想到是,轮到他的出租车滑进接客口,首先走过来的是一个孕妇,她双手交叉放隆起的肚子上,她身后有两个衣着显得单薄的客人跺着脚,却不会跟她抢车。
张金富刚停稳车,就下车帮孕妇将简单的行李塞进后尾箱。孕妇不冷不热,轻舒了一口气,坐进车去。
出了车站,孕妇说了一个陌生的地址。张金富借助对讲机才找到方向与位置。拐上城区的路了,孕妇一直没有哼声,他从倒车镜偷偷打量一下孕妇,她还年轻,也很秀气,很像从乡下进城打工的,看上去对城区的路也不熟悉。倏地他发现孕妇对他一笑,他问道:“快到月子了吧,恭喜你。”本来他想多说几句别的什么,见孕妇不显露应有的情绪,自嘲笑笑,不再说话。
出租车终于进入龙城区和平路,在孕妇指定的路口停下,张金富又忙着下车去,为孕妇打开车门。孕妇却面露难色,磨蹭片刻才下车来,悄声说:“我没有钱,先去姐姐那里拿钱再来付。”还说行李过一会再拿。
他理解地笑笑:“好吧,我等你。”孕妇离开后他点了一支烟,吞烟吐雾着御寒。五六分钟后,孕妇踅回来了,几乎哭着说:
“噢,不巧啦!我该怎么办哪?姐姐家里没人,她肯定出远门了。熟悉的邻居们也都不在……我怎么付你钱啊,我大半夜该到哪里去啊?噢,天啊!……我在这举目无亲……”
张金富愕然了。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计程车费,但他不能看着这个笨重而可怜的孕妇这么绝望无助,夜露街头。
“妹子,我不会丢下您不管的。我也是乡下人,知道进城谋生不易。如不嫌弃,今夜可到我家休息,明天等您的姐姐回来。你可别想歪了,我丝毫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家里你嫂子会很欢迎有客人来。她也在怀着一个孩子……我们房间不大,不过总还能接纳你的……”
“不,大哥。您真好。我没想要打扰您,”孕妇指着凸起的腹部说,“而且您妻子会误会的……”
“这不会的,你嫂子善良,人好,虽然我们在城里打工辛苦些,但也能养家糊口,她很知足,你会发现她会对你好的。”
他坚持了又坚持,孕妇终于答应了。
张金富显然为自己善良的行为感到骄傲,出租车里他对陌生的孕妇嘘寒问暖,其乐融融。
到了张金富的家,一切都像预想的那样融洽。妻子热情地把房间让出来给孕妇,体现出很温柔而体贴,尽情地给孕妇提了很多生育前必要的建议。她们促膝聊到很晚,张金富并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睡的。
第二天,张金富起得晚了些。做好早餐的妻子告诉他,那个孕妇已经起床了。她休息了一夜,神色好多了,她一点也不显得陌生,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用过早餐,张金富送孕妇回房间时,说:“你收拾一下,我载你去找你的姐姐。”孕妇似乎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他就又重复了一遍:“今天,我可以把您送到您姐姐那里。别让她为你担心了。”
“到我姐姐那里?哪个姐姐?你很清楚,我没有姐姐……你忘了我这是在自己家里,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孕妇说话时候显得慢条斯理起来。
孕妇意外的变故让张金富猝不及防,他几乎惊喊出了声,叫着妻子:
“我们太善良了!我一直这么说。我们善良过头了!这简直不可思议!这个女人太荒谬了,她让我们有得受了!她硬说这是她的家,说我是她孩子的父亲……她简直是疯了……不管怎样,我是不会跟她争辩的。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我去找警察。”
孕妇突然大笑起来,像对贴身保姆一样地对张金富的妻子说:“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些秘密。你的丈夫,温顺又朴实,表面看起来很节俭,可这个男人却是引诱女人的高手!看看这个玉镯,这是三月前他给我的见面礼;还有这个珊瑚项饰,是他强暴我的那天送给我的……连到我们的项链也一模一样!……”
“闭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张金富忍无可忍,吼了一声。
事态陡然变得严重,城区法院受理了这一起案件。
判案的法官终于做出决定,在具体审查这个案子之前,对每个申诉人建立一个医疗档案。所有涉案人的尿样、血液,还有张金富的精子都被做了透析。原本这些东西证明不了什么,只不过是断案必具的流程,例行公事而已。然而,法医们发现的一个重大事实使得整个案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医生们会诊后,充分断定:张金富不可能是孕妇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因为他先天患有不育症。
这种戏剧性的打击把张金富彻底击垮了。他开始酗酒,一连三天晚上睡觉都在出租车里。妻子声泪俱下向他坦白了肚子里的孩子的来历:她是被强奸怀上的。
她坦露心迹解释她从未对他不忠,她是在张金富拉客晚归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台风夜外出等被沾污的,但她真的并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别人的。她哀求张金富:“千万别声张,别让我打掉孩子。在乡下,一个男人不育,是断然抬不起头的!”
早晨,李梅照例五点四十分就到了瑞海苑小区。业主们都还在酣睡着,小区显得很安静。她是小区的保洁工,朦胧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显得孤单而寂寞。丈夫去世了,女儿上大学全靠她,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A区绿化带打扫得干干净净。
瑞海苑是这座城市品位最高的小区,是白领集中居住的地方。在一条两边开满杜鹃花的甬道上,李梅仔细捡着晚上掉落的叶子,她觉得这么漂亮的小区不应该有一点垃圾。突然,地上一样东西让她的心抖了一下!——那是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还有一个海蓝色心形吊坠!
“这是谁掉的呢?”她想四下没有一个人影,便将项链捡起,放进衣服口袋里。
八点前,李梅早晨的工作也结束了,周末睡懒觉的业主们还未起床,她便回家里去,打算午晌再去小区寻找项链的主人。
吃过早饭,她快要出门的时候,一种欲望的本能像调皮的孩子一样从她心里蹿了出来!她试图让那调皮的孩子规矩一点,可没用。于是,她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那条项链。
她其实骨子里很妩媚,只是,她的秀气被埋没了。那条项链使她的心潮起伏,穿衣镜前,她红着脸将项链挂在了自己脖子上!她顿然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佳韵迷人:白皙的脖子,光闪闪的项链,海蓝色吊坠,做工异常精巧,戴上它简直妙不可言!……
她在镜子前沉醉了片刻,终于管住了心里那个调皮的孩子。“我戴过金项链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将项链小心地取下来,放进衣服口袋里。
瑞海苑小区里,有一个“事务公示栏”,有时也有业主张贴些温馨提示之类的启事。李梅就先到那儿,想看看有什么线索。果然公示栏有一则寻物启事:“本人近日在小区丢了一条金项链,欧式工艺,有海蓝色吊坠。有捡到送还者,必有重酬!”后面,落款人是A区22楼紫竹座杨女士,还有联系电话。
李梅敲开紫竹座漂亮的大门,进了那套富丽堂皇的厅堂,拿出那条项链的时候,杨女士一看就惊喜地叫着:“是它!就是它!”她把项链紧紧抓过手里,很激动地说,这条项链对她来说很重要,那个海蓝色吊坠里,有她最难忘的一段感情。杨女士没忘兑酬谢的承诺:递给李梅一万元!
李梅连连摇手,她觉得自己仅仅把别人的东西还给别人,这是任何人都会做的,怎么能要别人的钱呢?见她很坚决,杨女士只好收起了钱。
李梅起身要出门时,杨女士从卧室拿出一条很粗的金项链来,说:“大姐,这条项链送给你,你戴上一定很漂亮。”李梅急了,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杨女士笑了,说:“大姐您别误会!这是条仿冒的,就值三十块钱。”“仿冒的?”“虽是仿冒的,可看上去很漂亮,没人看得出来。”
李梅想想,有点羞怯地就收下了。
此后,李梅天天在小区绿化带清扫卫生时,脖子上就戴着那条仿冒的项链。她心里舒坦,觉得自己又长出媚娟秀气。
暑假,上大学的女儿回来了,惊喜地发现妈妈脖子上戴着一条漂亮的金项链,说:“妈妈,您真美!”第二天,女儿要和姐妹好友聚会,要借妈妈的项链,她就给女儿讲了项链的来历,最后说:“项链是仿冒的,只值三十块钱。”
“反正别人看不出来!”女儿高兴地戴上了项链。
晚上,女儿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对李梅说:“妈妈您骗人!我去金店找师傅鉴定过,这金项链不是仿冒的,是真的!”
“真的?”
“已鉴定了,绝对是真的!”
李梅终于明白了什么!同时决计将项链还给人家!
她在瑞海苑小区当了十二年清洁工,捡到过钥匙、手机、钱包、金戒指,都交到物业管理处,寻找失主,物归业主,她没有将一样东西据为己有!她唯一捡了没还的,是她十八年前在街边一个破旧的垃圾桶边捡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现在,女婴长大了,成了一名漂亮的女大学生。
她没有迟疑,毅然出门向A区22楼紫竹座走去。
黄昏时分,天色渐渐阴罩下来,远方雾气迷蒙。
小路弯弯曲曲,搞不清是通向什么地方,朱良挽着菊子的胳膊,漫步在这条小路上。
不知道为什么,朱良突然有些不安起来,总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俩,且他相信,这种感觉往往是不会欺骗人的。
这双眼睛在什么地方?朱良环顾四周,寂静的旷野里没有一个人。
“怎么啦?”菊子问。
“没什么。”朱良摇头。
“我还以为你遇上什么熟人了……”但菊子的话还没说完,朱良就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变化,菊子拉着他,低声说:“你看——”
朱良循声看去:在这条路上,对面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风衣,高高的大领子几乎遮住了脸。风衣的坎肩垫得很高,下摆紧而修长,煞是好看。朱良并没有仔细看清女人的脸,只觉得这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记不起了。
女人向朱良和菊子越走越近,她突然说话了:“你们也来这边玩呀!”
“哦,我们散步。”朱良慌忙地应了一声。
女人与朱良和菊子擦肩而过,他们沉默着继续向前走。
朱良问菊子:“你认识她?”
“不认识,怎么你也不认识?我还以为她是你的熟人。你说你的风衣款式,你喜欢吗?”菊子不由问朱良。
朱良一愣,说:“不,我不喜欢。”却躲开了菊子的眼光。
“为什么?”菊子缠着问。
“太干净了就容易脏。脏了也不容易洗干净!”
“你不是喜欢干净吗?你究竟喜不喜欢。”菊子变得认真起来。
“其实……干净的不一定都是白的!”朱良忽然蹦出一句颇有哲理的话,然后又说:“那款风衣,我喜欢的。”
“那你刚才为何说不喜欢?”菊子挽着朱良的手,并肩走着。
“怕你生气呀!我不能因为另外一个女人的一件风衣而伤害了我们的感情!”
“如果你认为这样就会伤害我们的感情,说明我们的关系很脆弱,感情应是互信的。平静的湖面,一圈涟漪泛不起波浪的,如果什么都要小心翼翼地维持,怎么能让我有安全感。”
“……”朱良一时无语,无言以对。
天,越来越暗了。前面路旁,有一条长椅子。朱良说:“我们歇会儿吧!”
坐了下来,双方都沉默下来,没有再说什么。朱良深深为自己引起菊子的不愉快懊恼,也隐隐地为自己的自尊心被误解而感到委屈。不过,他相信这很快会过去,正像相信明天天还会亮,太阳还会升起来一样。因为她是爱他的,他也爱着她。朱良说今后不会再这样了,并将手搭在她肩上,希望她将她的头像往常那样歪靠过来。
但是,菊子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他顿时困惑起来。
“可以在你的身边坐一下吗?”蓦地,朱良听到一个十分悦耳的声音,甚至不用看,他就明白了,又是她,肯定是那个穿白色风衣的女子。她这风衣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精灵,他回过头来,那个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的面前。
没等朱良开口,这个女人已经紧靠着他坐了下来,也许动作太急了,身体一歪,她的头发一飘就拂在他的脸上,他不用看她,就知道她一脸的黠笑。
菊子没有吱一声,泪花开始在她眼睛里转动,将朱良在她肩上的手挣脱,说:“我想该先走了!也许她想跟你说什么吧?”不容朱良应声,她已起身飘然跑开了。
这一切太突然了,也太严重了,朱良呆住了,好一阵,他才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他仿佛己忘记了她是一个陌生人。不料,他看见的却是一张空空的长椅,那上面仿佛根本从来没有坐过人。
夜幕终于降临。小路上孤零零剩下朱良一个人。在这天地间,时间凝固了,空间,正在逐渐消失。朱良想挪动脚却挪不动。想喊,胸腔内却被压抑得叫不出声来……起了夜风,他感到一阵发冷。
……
朱良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他欣喜若狂,菊子就在他的身边,而那一切是一场梦。
此刻,菊子那娇小而白皙的躯体正依偎在他的怀里,她睡得好甜,轻微的鼻息好温馨。
他揉揉眼睛,拔出卧压在枕边的手,撩开眼前的菊子歪拂在他脸部的头发,几乎呼喊出声来:“你……你到底……是谁?”
夜色中,朱良再次看见那个穿白色风衣的女人,正站在他的门口。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正狡黠地盯着他,一脸不怀好意的笑,不,这不是梦!……
他的手冰凉了,摸索着,好不容易找到了床头灯的开关。他终于打开了灯,可要挣扎起身,可他发现浑身没劲,他拼力推开身边的她,无论如何他不能离开菊子。
菊子也恍醒了,她梦呓般地说:“怎么啦?你怎么……开了灯?”
朱良没有回答,他完全醒悟了,向着他们刚新婚的门口看去,明亮的灯光下门口贴着一个大红双喜字;门后的衣服吊架上,是一套洁白于净的婚纱。这件婚纱是他和菊子跑遍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婚纱店,千挑万选才决定买下来的。
菊子的小手在朱良的脸上抚摸着,说:“怎么啦?你哭了!”
是的。朱良的鼻子一酸,泪水已涌出了眼眶,咸涩而潮湿的水珠滴淌菊子的面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