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萍
又是清明雨霏霏了,丁香花在风雨中摇曳着不老的风情。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光景,总让我无端地想起您,想起您离开我们的那一刻。
丁香花灿烂了一季,而您却灿烂了一生。您去的时候就像在风雨中耗尽了一世的美丽和富饶,将自己的一生最后就压在这个春天的角落里,浮浮沉沉,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悲悲戚戚地去了。
您是在清明前一晚悄悄地走的,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的话,也没有给我们带来很多的烦恼,从您安详的笑容里,我知道您已经了却了您的心愿。
您走时的安详,您的笑容,让我全然地明白。很多时候,我看得明白,也想得清楚,您是刀子嘴豆腐心。当初就是因为母亲执意要跟随父亲走,您在万般无奈下,狠狠地对母亲说:“你走,走了就不要再回这个家,我也没有你这个女儿,就当白养了你十七年。”一直孝顺您,乖巧懂事的母亲,为了自己一生的爱和幸福,最终还是狠心地离开您。
小时候,我一直都闹不明白,很少听到母亲和父亲谈起您。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总是在父亲打鼾时,知道父亲睡得甘甜后,她就会悄悄地拿出一张相片,仔细地看着,默默地流着泪。我一直心生奇怪,那相片是谁呢?母亲为何会每看一次都流泪?我猜想一定是母亲至爱的亲人。于是,曾有一回趁母亲上班后,偷偷地把母亲压在箱底的那张相片拿出来,端详着。
相片上的人与母亲长得很像,与我也有几分神似。相片上的她,年轻美丽,眉清目秀,高高地挽着一个发髻,微微扬起头,端坐在红漆雕花的椅子上,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书香门第贵族小姐典雅大方而又高傲的气质。看了相片后,我一直猜想那一定是母亲的姐姐,要不绝对不会长得如此相像。
于是,我将这个发现偷偷告诉了大姐,大姐看过之后也认为是,但是也闹不明白,母亲为何从不提起外家人呢。我们都在心里嘀咕着,却不敢问母亲。
直到我考中考的那年,以年龄最小,而成绩排在全县的第三名,被玉高录取。母亲欢喜地答应我,可以满足我一个最大的愿望。那时我倒很喜欢从商店面前走过,看到放在橱柜的那只蓝眼睛洋娃娃,我一直梦中都期盼着拥有它。但是,母亲箱底压着的谜更让我好奇。几年了,我一直渴望母亲能告诉我相片上的人是谁?她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是的,我一直渴望。
好奇心终于战胜欲望,我决定放弃洋娃娃了。于是,我走到箱底下,拿出底下的相片,递给母亲,说:“妈妈,我不要您送我礼物,我只想要您告诉我,她是谁?您为何要常常半夜起来看着她哭?我想知道!”
母亲愕然了,接过去,问:“雪儿,你告诉妈妈,你怎么发现这张相片的?”
“妈妈,我发现它已经有好几年了,我一直纳闷,请您告诉我好吗?”我望着母亲的眼睛坚定地说。
母亲望着我,突然间泪如雨下。我一下子慌了神,急忙拍着母亲的后背说:“妈,您别哭,我不问了,您也不要伤心难过。”
“不,雪儿,我知道你一向跟妈妈最贴心。我也想到时候再告诉你,现在既然你问起,我就提早告诉你吧!她是你的姥姥。”母亲抹了一把泪水,说道。
我惊愕:“姥姥?好年轻哦!”
“当然年轻,这是你姥姥年轻时的相片,是我仅存的一张。”母亲说道。
然后母亲将当年姥姥因为嫌父亲家里穷,还是个当兵的,所以一直不同意母亲嫁给父亲,还以死来要挟母亲。后来因为母亲执意要嫁,姥姥就下了最后通牒,狠狠地说:“你要是嫁给他,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以后再也不许你跨进家门一步。”最后母亲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虽然这五十多年来,母亲没有一天不想着姥姥,想回去也不敢回去,只怕姥姥不再认她。母亲将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还不住地流着泪。我也在一旁流着泪认真地听着。
我知道亲情是无法割得断的,母亲离家五十多年,没有哪一天不思念姥姥,而姥姥您呢?会思念母亲吗?我想会的,一定会的。我该如何解开姥姥和母亲的这个心结啊?
当我知道这些后,跟大姐提到这件事,大姐说:“既然姥姥家看不起我们家,我们就不要去求她们了,要不爸爸也会不高兴的。”
我也就不再提起这些事,但是每晚看到母亲偷偷地抹泪,心里确实感到难过。
等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发现母亲越来越思念您。有天夜里,我依着她睡时,发现她说着梦呓:“妈,您原谅我吧!求您原谅我,我想您,想家……”
我听得鼻子酸酸的,感到母亲这些年在幸福中的遗憾所在。所以决定自己找个时间到您家去一趟,看看您现在怎样了。
那年的暑假,我瞒着母亲说自己要留在学校里打暑假工,不回去了。然后与一位家在柳州的同学一起到母亲的家乡去找您,最后还是这位同学的父亲帮我找到了您的家。
当您见到我的那一刻,也许我的容貌与母亲当年离开家时一模一样,还在客厅里坐着的您,一下站起来,问:“你,是你回来了吗?”眼睛里抹过一丝惊喜。可是,马上转眼消逝。“你,你还回来干么?死在外面算了。”姥姥颤抖着身子,嘶喊着,跌坐在椅子上。
我望着眼前的您,您确实老了,该有八十了吧。可眉眼间还可以看到年轻时的神韵和华光。
第一眼看到您,那熟悉的亲情感,让我确定您就是那相片里的姥姥,是我母亲日夜思念的人。
我不知怎的,一下子跪在您的面前,伏在您的膝盖上,哭着说:“姥姥,我是您的外孙女啊,我终于找到您了。”您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突然,您一把推开我,狠狠地说:“你走,我没有外孙女,我只有两个孙子。你走,我不认识你。”
我愕然,哭着拉着您的手,喊道:“姥姥,您怎能这样无情?您知道妈妈整天想您吗?每晚对着您的相片落泪吗?”
转过头的您猛然一震,却又一狠心摔开我的手,站起来就走进了里屋,再也没有出来。
我望着您绝情离去的背影悲伤欲绝,后来还是二舅把我拉起来,说:“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我妈性格倔强得很。”
我只好跟随同学回到她家里,一整个假期我就在同学家里晃悠,时不时和同学从您家门前走过,想多和您见面,再与您交流。每次我们远远就看到您在翘首遥望,可是一看到我们走来,就马上走进去,不再出来。
那时的我,固执得很,我认为您一定是在等着我,却又抹不下面子说要见我。后来,有一天,我因与同学出外郊游,不小心淋了雨,竟然发高烧感冒了。您一连几天没见我从家门前走过,居然心急着跑过来看我,还给我提了一大篓的食物。望着您关切的眼神,那一刻我知道您实际上是真的从心底爱着我们,只是嘴巴硬而已。
那一年的暑假,最后的十来天我几乎天天都陪着您。每日的清晨,我挽着您漫步在飘满花香的院子里,让暖阳斜斜地照在您我的肩上,您就在这时侯跟我聊起了文学,我才知道母亲的才女之称是得以您的教导;每日的黄昏,我陪您一起看看夕阳下山,听您回忆年轻时的故事,回忆母亲小时候的故事,每到这时,您的眼睛里流露着一丝年轻时的华光,那神韵让我痴迷。您总喜欢以一种最柔和慈爱的目光看着我,有时你还把我当作母亲,喊着母亲的名字。我明白了,母亲日夜想念着您,您也日夜想念着母亲。那一瞬间,我理解了您,也理解了母亲,真是母女连心啊!
后来,母亲每年都会赶回去看望您老人家,让您晚年得以欣慰。只可惜后来我忙于学习和工作,没有经常去看望您老人家。
直到我出来工作的第三年,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您病了,病得很重,希望我回去看看您。我一听就非常着急,急忙请了假就跟母亲回去看望您。
这一年正是春天,正是阳春三月,四周飘逸着紫丁香的芬芳。这次再见到您老人家的时候,您已经没有了以前的神韵,面目已是痴呆。看到我和母亲,您还是能认出我们来,却已经无法言语。
我看着您,心忽然间有了几分失落和悲凉。对于您,我感觉就像雾像风又像云,扑朔迷离。
那晚,您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我,静静地望着我们,我们也静静地看着您:一张消瘦、灰白、满布皱纹的脸,冷然地仰卧在床头,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幽光,在旋望着,望着,似乎在垂帘着这个您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一会儿您似乎又沉醉在那一口口微弱的呼吸里,好几次,您的嘴角颤动了几次,似乎想要发出点声响,但终于还是被沉重的梦压住了一样,没法言语。
“妈,”母亲含着泪呼唤着您,我也哭了,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和您说些什么。
您摇了摇头似乎已听不到母亲的含泪呼唤。是的,您是迫临在生命尽头中挣扎,或是在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留恋,您又似乎在无声地驯服于这自然的奥秘,听候着命运的差遣。
我望着您,只有在无止的低泣中默默地游入您的灵魂里,我的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滑落,看着您的惶惑,您的困窘,荡漾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似乎努力了很久,很久,您才转动着目光看定我,颤声说:“……谢……谢你,孩……子。”然后又把目光转向母亲:“你……不要,不要……怪我。”母亲看着您,一边哭泣,一边点点头。
最后,您竟然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我掩面走出了那间屋子,看到您院子里的丁香花昨日还绽放得如此灿烂,一夜后竟然落花满地,看着在风中飘逝的花瓣,我低着头,似乎要对这个世界表示沉默,心里压得很重很重。我的泪不知不觉又流下来了。
花开了,又落了。这个世界里的丁香花落了,我心也落了,落在您的世界里永远也走不出。您来了,您走了,一切都如这花,开了又落了,默默地离开了世界,仿佛放弃了一生的悲欢离合,放弃了对生命的喜悦。
春天的花落了还会开吗?不知道。也许花落了是为了证明自己,给这个世界上的不是色彩,而是记忆,是怀想,是感念。
一直很想为您写篇文,可是每次拿起这支秃笔,心里都异常沉重。今天,我终于拿起笔,强压抑着涌上眼角的泪水,为您写下一些文字。我只怕您留给我的记忆总有一天会消失,我也怕自己走进您的世界里充满了悲戚,我更怕在您的视线里无法站立。
我的心空了,我无言了,我艰涩了……
您走了,我永远纪念您,纪念您临终的那一句话,纪念您每个的眼神,不是用记忆,而是用心。
望着灰蒙蒙的天,走在这雨雾氤氲的街道,走在潮湿的路面上,风中还送来紫丁香的芳醇,花絮又在满天飞舞,想起您,我的泪又来了。
姥姥,您在那个世界还好吗?花落了,无声无息。可是,却无法带走我对您的思念,当思念如潮水般地涌来时,泪会慢慢地流,当泪水流尽的时候便可以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