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X”训诂看《玄应音义》词汇与词典编纂意义

姚红卫

(上海体育学院 新闻系，上海 200438；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从“不X”训诂看《玄应音义》词汇与词典编纂意义

姚红卫

(上海体育学院 新闻系，上海 200438；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对佛经“不X”语言成份做个案考察，指出《玄应音义》的训诂特点：引用工具书、单音词对释、双音词训释单音词、收释的新词新义、词汇发展史方面的作用等等。《玄应音义》虽有一些瑕疵，但对现代大型词典编纂的借鉴等等方面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参考意义。

佛经；“不X”；玄应音义；语义

中国古代传统“小学”中的训诂学，是研究古代典籍中的字词音义、考证文字的正俗、探究名物典章制度的学问，为后人研读典籍，扫除文字上的障碍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对于训诂学中的旧注，不能盲目的信从，也要辩证的看待，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蒋绍愚曾指出：“参考字书、注释、笔记等也要有所选择和判别。因为注释往往是随文作注，有时候缺乏概括性。”[1](P253)

从音节上来看,汉语词语总体上是由单音节向复音节发展的。但是，从先秦的史料来看，汉语已经不是纯粹的单音节词。名词如“国家”“君子”等；非连绵式形容词如“暴虐”“庄敬”等；动词如“讨论”“修饰”“泛滥”等复音词都已经出现。到了中古，双音词逐渐增加，唐代的双音词已经非常丰富。目前复音词比单音词多得多，是毫无疑问的。在汉语复音词三大类的构成里，连绵词变化最小，词头、词尾的变化比较多。上古的词头、词尾(如果有的话)，大部份并没有沿用下来，而中古以后又有一些新兴的词尾。

在以词缀构成的复合词的定性上，有不同的争议。或归属为偏正式，或归属为附加式，争议的焦点在于词缀的定性。“不”，在汉语里是一个常用的副词，表示否定，构词能力较强。上古就有用例，如《易·无妄》：“不耕获，不菑畬。”《玉篇·不部》：“不，弗也。”“不”，可对译为英语前缀如dis- in- im- il- ir- un- mis- non- dis- de- anti- counter-等等。Disagree，汉语“不同意”之类，皆是。本文认为，“不”在汉语里仍是一个比较活跃的构词语素，而非词缀。“不X”成词的话，属于偏正式。本文穷尽考察了《玄应音义》里所列的“不X”条目，并进行分析，目的在于探讨《玄应音义》在训诂学上的得失，探讨它的词汇学意义和对词典编纂方面的借鉴意义。

一、正确选用字书、辞书故训来说解词义

1.不良 力章反。又《詩》云：德音無良。又《傳》曰：良，善也。今言不良不善也。(293)①

按上述玄应所释经文原文为

[0567a05]如合和眾藥，擇去不良者。(《大正新脩大藏經第22冊No.1428四分律·四分律卷第一(初分之一)》，姚秦罽賓三藏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譯)②

“良”，美好、良好。如《左传·襄公三年》：“吴人伐楚，取驾。驾，良邑也。”《楚辞·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山海经·西山经》：“瑾瑜之玉为良。”郭璞注：“良，言最善也。”《易·归妹》：“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高亨注：“良，美也。”“不良”泛指“所有的不善、不好”。不仅指人，亦可指物。可惜，《汉语大词典》中对“不良”一词所举书证全是指人的。玄应在释文里，引用文献说解“良”义，又用今人语言释古语，包括佛经经文语词。用“不善”释“不良”。这些解释都是很正确的，符合经文文意。

2.不污 於故、紆莝二反。《字林》：污，穢也。污，塗也。(39)

3.不污 於故、紆莝二反。《字林》：污，穢也。《字書》：污，塗也。《釋名》云：污，洿也。如洿泥也。(59)

按上述玄应所释经文原文分别为

[0379c04]云何處濁世，不污如如蓮華。(《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2冊No.0374大般涅槃經·大般涅槃經卷第三·壽命品第一之三》，北涼天竺三藏曇無讖譯)

[0310b08]色不污故，般若波羅蜜清淨。受想行識不污故，般若波羅蜜清淨。(《大正新脩大藏經第08冊No.0223摩訶般若波羅蜜經·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卷第十二·摩訶般若波羅蜜經無作品第四十三 (丹面各千佛品)》，後秦龜茲國三藏鳩摩羅什譯)

关于“污”“汙”“洿”这三个字之间的关系，《正字通》分析得较清楚。《正字通·水部》：“汚，污、汙、洿同。本作污。玄应引《字林》解说： 污，秽也。污，秽也。引《释名》云：污，洿也。“污”“汙” “洿”都有“污秽、肮脏”义，符合经文语境。《汉语大字典》说解“汙”的“污浊、肮脏的东西，污垢”义时，首引《说文》，二引唐《玄应音义》卷三引《字林》例：“污，秽也。”可见，《玄应音义》的辞书学价值。由此观之，玄应虽以“不污”立目，解释的却是“污”。“污”解释清楚了，“不污”的含义也就清晰了。“不污”实际上是一个偏正词组，在经文中分别表示“不是污秽的东西”“没有受到污染”之义。

另外，玄应还引用了《字书》：污，塗也。此义也很贴合经文文意。《说文新附》：“塗，泥也。”《广雅·释诂三》：“塗，泥也。”《孟子·公孙丑上》：“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塗炭。”赵岐注：“塗，泥。”《汉书·叙传上》：“振拔洿塗，跨腾风云。”颜师古注“塗，泥也。”“塗”，又作动词，有“污染”义。如《庄子·让王》：“其并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

“污”“汙”，表“污垢、脏东西”义，现代汉语作为语素义沿用。

二、用较新出的双音词释较古旧的单音词

不斥 齒亦反。指斥也。《漢書音義》曰：斥，不用也。《説文》：斥，却屋也。《廣雅》：斥，推也。(459)

按上述玄应所释经文原文为

[0538b13]雖遇情交極相親密年事斯等無乖隔者。亦不共談匪仁言論。終不於他久懷忿恨。設復暫起不斥其諱。(《大正新脩大藏經第30冊No.1579瑜伽師地論·瑜伽師地論卷第四十四·本地分中菩薩地第十五初持瑜伽處菩提分品第十七之一》，彌勒菩薩說，三藏法師玄奘奉詔譯)

玄应用东汉新出现的复音词 “指斥” 来训释单音词“斥”。“指”有“斥责”义。如《吕氏春秋·尊师》：“高何、县子石，齐国之暴者也，指于乡曲。”《汉书·张汤传》：“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指”的这种意义，现代汉语作为词素义保留在合成词如“指责”“指控”等词语里，几乎不单用。“斥”有“指责、责骂”义。《正字通·斤部》：“斥，指而言之也。”《榖梁传·僖公五年》：“晋侯杀其世子申生。目晋侯斥杀，恶晋侯也。”东晋·范宁注：“斥，指斥。”同样，“斥”的“斥责”义，现代汉语也几乎不单用，以“斥”的词素义进入合成词里，如“斥责”“斥骂”“怒斥”“驳斥”“痛斥”等词语。“指”“斥”同义并列凝固成词，有“指名直呼”义。如汉·蔡邕《独断》卷上：“谓之陛下者，羣臣与天子言，不敢指斥，故呼在陛下者而告之，因卑达尊之意也。”《汉语大词典》除收释“指斥”的“指名直呼”词义外，还收释其“指摘，斥责”词义。“指斥”的“指摘、斥责”，现代汉语沿用。“指斥”的“指名直呼”词义，《现代汉语词典》未收。综上所述，结合玄应释“斥”及经文文意，“不斥”就是“不指责、不责备”之义。大概考虑到“不斥”是一个词组，还未成词，故《汉语大词典》未予以收入。

三、用双音词释双音词

1.不肖 先妙反。《小爾雅》云：不肖，不似也。谓不似其先，故曰不肖。謂儜惡之類，字從肉小聲。(14)

2.不肖 先妙反。《廣雅》：肖、似，類也。《説文》：骨肉相似曰肖。字從肉小聲。今言不肖者，不似也，謂骨肉不似其先，故曰不肖。《禮記》“其子不肖”是也，謂儜惡之類也。(167)

3.不肖 先妙反。《禮記》：其子不肖。鄭玄曰：不似也。言不似其先，故曰不肖，謂儜惡之類也。[字從肉，小聲也。] (270)

4.不肖 私妙反。《小爾雅》：不肖，不似也。言骨肉不似其先，故曰不肖，謂儜惡之類也。字從肉小聲。(506)

按上述玄应所释经文原文分别为

[0046b26]世尊。誰有聞是不思議事。而當不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唯除下劣不肖人耳。(《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3冊No.0397大方等大集經·大方等大集經卷第八·海慧菩薩品第五之一》，北涼天竺三藏曇無讖於姑臧譯)

[0549b27]誰聞如是法，不發菩提心，除彼不肖人，癡冥無智者。(《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4冊No.0475維摩詰所說經·維摩詰所說經卷中·維摩詰所說經佛道品第八》，姚秦三藏鳩摩羅什譯)

[0538a06]佛見天下萬端之事，皆處不肖。(《大正新脩大藏經第17冊No.0736佛說四自侵經·佛說四自侵經》，西晉三藏竺法護譯)

[0529a18]然不肖者。以見世間。樂施者貧苦。慳悋者富樂。便增邪見。(《大正新脩大藏經第29冊No.1562阿毘達磨順正理論·阿毘達磨順正理論卷第三十三·辯業品第四之一》尊者眾賢造，三藏法師玄奘奉詔譯)

上述佛经中“不肖”，皆指包括子辈不似父辈在内的慧根、品行操守低下者，一般用于贬义。文中与“下劣人”并列或径指品德顽劣者。玄应引辞书、字书、经籍对此词释义，释语大同小异，颇合经文文意。“肖”本指相貌相似。《说文·肉部》：“肖，骨肉相似也。不似其先，故曰不肖也。”段玉裁注：“谓此人骨肉与彼人骨肉状皃略同也。”《方言》卷七：“肖、类，法也。齐曰类；西楚梁、益之间曰肖……西南梁、益之间凡言相类者，亦谓之肖。”郭璞注：“肖者，似也。”

“不肖”，就是“不像”“不似”，是一个偏正结构，作此解时“不肖”还处于词汇化的过程中。只有引申出了道德修养方面的相像时，“不肖”才凝固成一个词。 “不肖”一词很古老。“子不似父”义，古代汉语就有用例，如《礼记·杂记下》：“诸侯出夫人，夫人比至于其国……主人对曰：‘某之子不肖，不敢辟诛。’”郑玄注：“肖，似也。不似，言不如人。”《史记·五帝本纪》：“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 司马贞索隐引郑玄曰：“言不如父也。”此义后世沿用。值得注意的是，后世“不肖”的词义范围扩大了，用以指称子孙之不孝。现代汉语“不肖”指品行不好(多用于子弟)，如“不肖子孙”。“不肖”，又由“子不似父”义引申，泛指所有的不成材、品德恶劣者。如《礼记·射义》：“发而不失正鹄者，其唯贤者乎？若夫不肖之人，则彼将安能以中。” 孔颖达疏：“不肖，谓小人也。”现代汉语里有“不肖之徒”一词，就是指“不正派、品行不端”义。

玄应引用工具书，用“不似”双音结构来解释“不肖”。“似”这个词也很古老。“相像、类似”义。《广雅·释诂三》：“似，类也。”又《释诂四》：“似，象也。”《易·繋辞上》：“与天地相似，故不违。”《史记·孔子世家》：“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清蒲松龄《寒森曲》：“做官的贪似贼，见了钱魂也飞。”“似”现代汉语，不单用了，一般与其它语素一起构成复音词来使用，如“相似”“近似”“类似”“似是而非”。若单用，也是古汉语的保留。上述索引经文中“不似”义即“不相像、不相似”。

另外，玄应还用双音词“儜恶”来训释双音词“不肖”。“儜”，懦怯，软弱。《玉篇·人部》：“儜，困也，弱也。”《正字通·人部》：“儜，困弱也。”“儜”表劣弱或作骂词“劣奴、孱头”，在六朝至唐时期较常用。如《晋书·文苑传·王沈》：“百辟君子，奕世相生，公门有公，卿门有卿。指秃腐骨，不简蚩儜。”《宋书·王微传》：“吾本儜人，加疹意惛，一旦闻此，便惶怖矣。”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凝圆寺》：“时陇西李元谦乐双声语，常经文远宅前过，见其门阀华美，乃曰：‘是谁第宅过佳？’婢春风出曰：‘郭冠军家。’元谦曰：‘凡婢双声。’春风曰：‘儜奴慢骂。’”清·王筠《菉友肊说》：“乃婢语本适合，初不知双声为何事，遂疑元谦骂之，故以‘儜奴’报之。”《敦煌燮文集·晏子赋》：“健儿论功，儜儿说苦。”

“恶”有“粗劣、不好”义。如《韩非子·说疑》：“不明臣之所言，虽节俭勤劳，布衣恶食，国犹自亡也。”《史记·项羽本纪》：“以恶食食项王使者。”唐·杜甫《峡中览物》诗：“形胜有余风土恶，几时回首一高歌。”宋·李清照《忆秦娥》词：“断香残酒情怀恶。”明·李贽《三日风》诗：“莫以行人心事恶，故将风色苦磋磨。”一直沿用到现代。如鲁迅《热风·所谓“国学”》：“然而巧妙的商人可也决不肯放过学生们的钱的，使用坏纸恶墨别印什么‘菁华’什么‘大全’之类来搜括。”

“儜”“恶”近义连文成“儜恶”，义指“怯弱、粗劣”。此种用法，除上述所引《玄应音义》释语外，其它文献用例不多见，仅在王梵志诗里检得两例。如“乡里人儜恶，差科必破家。”(《全唐诗补逸·卷二·王梵志诗》)“若人不儜恶，心得上三车。”(《全唐诗补逸·卷二·王梵志诗》)“儜恶”，是唐代出现的一个新词，《汉语大词典》未收，当增补。

《玄应音义》是研究汉语语音、词汇、文化、辞书编纂、古籍整理资料来源的宝藏。通过《玄应音义》，可以上下考求语言的历史发展，丰富我们辞书的修纂。“如果仅仅从传承源流而言，《一切经音义》的某些方面可以说已具有近代《辞源》的雏形，它对《辞源》等新辞书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2](P657-658)但由于传统语文学的局限，玄应在训释佛经语词时，难免会出现不符合现代语言学原则的现象。如：

不孕 古文月黽，同。餘證反。《説文》：裹子也。《廣雅》：孕，亻身也。含實曰孕。(362)

按玄应所释经文原文为

[0913a16]所謂此見無風無雨無射懷妊不孕河不流火不然。日月不出不沒。(《大正新脩大藏經第26冊No.1543阿毘曇八犍度論·阿毘曇八犍度論卷第三十·阿毘曇見犍度見跋渠第五》，迦旃延子造，符秦罽賓三藏僧伽提婆共竺佛念譯)

玄应引用《说文》、《广雅》说解“孕”。“含实曰孕”似引自《玉篇》。今《玉篇·子部》正作：“孕，含实也。”这些解释勉强解释得通，皆属于静态的，工具书里的。应该结合具体语境，注意词语的动态发展变化。结合经文文意，“怀妊不孕”中“怀妊”即“怀胎”义，“孕”释为“分娩”义，“不孕”就是“没有分娩”，较符合经文文意。“孕”作“分娩”解，这是晚出的新义。东晋十六国时已有用例。如晋·干宝《搜神记》卷十：“先时有张妪者，尝往周家佣赁，野合有身，月满当孕，便遣出外，驻车屋下，产得儿。”《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皆首引此例。另，《太平广记》卷三百六十七引《广古今五行记》：“晋安帝义熙中，魏兴李宣妻樊氏，有娠，过期不孕。而额上有疮，儿穿之而出。”亦可佐证。

注释：

①本文《玄应音义》引例出自徐时仪校注《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修订版)，2012年8月第1版 ，上海古籍出版社。293为引例位于该书的页码。下同。

②本文与《玄应音义》配套的佛经用例除说明外皆引自中华电子佛典协会CBETA光盘版《大正新修大藏经》(2011版)，下同。

[1]蒋绍愚.古汉语词汇纲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2]徐时仪.玄应和慧琳《一切经音义》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刘悦)

According to the case investigation of the structure “Bu-X” in Buddhist scriptures, the article points out the explanation characteristics ofPronunciationsandMeaningsofXuanying：the quotation of reference books, mutually explanation between monosyllable and double syllable words, new words and new meanings and function in the history of vocabulary, etc. Although it has some slight defects,PronunciationsandMeaningsofXuanyingis of important status and reference significance to the compiling of modern large-scale dictionaries.

Buddhist scriptures;Bu-X;PronunciationsandMeaningsofXuanying; semantics

2013-11-01

姚红卫(1966-)，男，上海市人，上海体育学院副教授，上海师范大学博士生，主要从事古汉语、体育新闻语言的教学与研究。

H109.2

A

(2014)02-006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