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周南·樛木》诗旨问题辨正

2014-02-04 22:10解陆陆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淄博师专论丛 2014年1期
关键词:后妃诗经君子

解陆陆(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诗经·周南·樛木》诗旨问题辨正

解陆陆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诗经·周南·樛木》一诗的诗旨问题,从古至今,学界一直存在争议,观点众多,莫衷一是。前代学者在探讨该诗诗旨问题时,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牵强附会和过度引申。《樛木》一诗应着眼于诗歌文本本身,通过诗歌文本的分析,来对其诗旨进行辨正和探求,从而得到《樛木》一诗准确的诗旨:祝福“君子”获得福禄。

樛木;诗旨;文本;葛藟

诗经·周南·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纍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诗经·周南·樛木》是《诗经·周南》的第四篇。全诗分三章,每章四句,篇幅比较短小。就其内容而言,看似比较浅显易懂,不难理解。然而,从古至今,历代学者对这首诗诗旨的解读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在众多的观点中,具有代表性的论说有以下四种:

(一)“后妃”说

关于《诗经·周南·樛木》主旨,“后妃”说是最早提出的一种看法,也是后世认为“最正统”、影响最大的一种观点。此说代表人物主要有汉代的毛亨、毛苌、郑玄,宋代的朱熹以及清代的陈奂等人。《毛序》云:“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1](P13)郑玄《笺》云:“喻后妃能以意下逮众妾,使得其次序,则众妾上附事之,而礼义亦俱盛。”[1](P13)朱熹《诗集传》云:“后妃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故众妾乐其德而称愿之。”[2](P5)陈奂《诗毛氏传疏》云:“喻后妃能下逮其众妾,得以亲附焉。”[1](P13)这种观点认为这首诗的主旨是歌颂后妃能够“逮下”而“无嫉妒之心”。逮下,即“恩惠及于下人”之意。

(二)“夫妇(女子托身夫家)”说

关于“夫妇(女子托身夫家)”说,一些学者(王先谦,陈子展等)认为是出自“今文三家”对《诗经》的注解,但由于“三家诗”的亡佚,这种看法只能限于推测,缺少确凿的证据。此说主要代表人物有西晋的潘岳、唐代的李善、清代的王先谦以及今人程俊英等。《文选》选录的潘岳的《寡妇赋》云:“顾葛藟之蔓延兮,托微茎于樛木。”李善注:“葛、藟,二草名也。言二草之托樛木,喻妇人之托夫家也。《诗》曰:‘南有樛木,葛藟纍之。’”[3](P32)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在引上述潘、李二人的观点后云:“潘以女子之奉君子,如葛藟之托樛木。李引此诗为释,是古意相承如此,不以‘樛木’喻‘后妃’,‘葛藟’喻‘众妾’也。”[3](P32)这种观点是对“后妃说”的否定,并将《樛木》一诗所称颂的对象由上层贵族下移为民间的普通夫妇。相对于“后妃”说而言,这种观点似乎更接近“国风”中作品创作的真实情况。而且,这种观点也是站在“今文”的立场上对“古文”观点所进行的反驳。当代著名学者程俊英先生的《诗经译注》进一步认为:“这是一首祝贺新郎的诗。诗中以葛藟附樛木,比喻女子嫁给‘君子。’”[4](P8)可见,程俊英先生的看法,也是“夫妇说”的一种延续发展。

(三)“下美上”说

关于“下美上”说,相对比较庞杂一些,其中包含多种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观点。但总体来看,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都包含有在下者对于在上者的敬爱、祝福。此说主要代表人物有清代的戴震、崔述,民国时期的吴闿生以及当代学者高亨等人。明人伪作的《子贡诗传》(许多学者称其为《伪传》)云:“南国诸侯慕文王之化,而归心于周。”[5](P21)《子贡诗传》观点的新颖之处在于脱离了传统“今、古文”两家的观点,而开启了一种新的认识视角。清代著名“朴学”大师戴震在《诗经补注》中云:“《樛木》,下美上之诗也。”[5](P20)清代著名辨伪学者崔述的《读风偶识》云:“或为群臣颂祝其君,亦未可知。”[5](P20)民国时期学者吴闿生的《诗经会通》云:“此诗但言君子盛德福禄之原,本与后妃无涉。‘南有樛木,葛藟纍之’者,言木下曲,则葛藟缘之以致其高;君子作人,则士依之以成其德。诗意止此。”[5](P21)当代著名学者高亨先生的《诗经今注》认为:“作者攀附一个贵族,得到好处,因作这首诗为贵族祝福。”[6](P6)“下美上”说将《樛木》一诗的诗旨由“赞美妇人”转变为“称颂君子”,的确是一种突破,具有一定的开创意义。

(四)“阴讽”说

这种观点主要的代表人物是当代著名学者陈子展先生。陈先生在《诗经直解》中认为:“顾樛木恶木(木下曲为樛),葛藟甜茶(万岁藤、千岁虆),比兴殆有深意,疑奴隶社会民间歌手明颂其主子,阴实讽之。未可与其他群臣颂祷其君之诗等量齐观也。”[7](P12)上世纪八十年代也有人对“阴讽说”进行了进一步阐发,使其在学界有了一定的影响。这种观点具有明显的阶级意识,是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解读《樛木》这首诗歌的。

上述诸说,融汇了古今学者对《诗经·樛木》诗旨的智慧思考,代表了不同时代、不同学派对《诗经》诗旨的独特认识。但是,就其观点本身而言,上述诸说也有其不足,甚至谬误之处。这种不足、谬误主要表现为对《樛木》一诗诗旨的过度引申和牵强附会。众所周知,先秦存世资料非常匮乏,因而在解读《诗经》中诗歌诗旨时,往往不易找到确凿可靠的佐证。这是古今学者所共同面临的一个现实困境。面对这一现实困境,许多学者便喜欢运用“演绎推导”的方法对诗歌的诗旨进行解读。通过这种“推导”方法得到的结论很多确实比较有创见,但是同时,这些结论也往往具有过度引申和牵强附会的弊病,不能准确地阐释《诗经》中诗歌作品的真正诗旨。

对于《诗经》中作品诗旨研究,应注重对《诗经》文本本身的分析。通过对《诗经》文本(以及相关先秦文献)的认真分析,或许可以得到一些更为可靠的结论。在这一方面,南开大学已故学者郝志达先生主编的《国风诗旨纂解》一书给予我们不少有益的启示。就《樛木》一诗的诗旨而言,郝先生在该诗的编者按语中指出:“此乃祝颂贵族福禄多加之诗。以葛藟缠绕、覆盖、萦绕于樛木,比喻福禄长随君子……此诗旨在祝颂君子多福多禄,故后人牵强附会,众说纷出……均难以实指,无可无不可也。”[5](P21)郝先生的分析, 在我们看来是当下对《樛木》一诗诗旨最为准确的阐释。

古今学者对《樛木》一诗诗旨的误读,其实与诗中的两个词语有着直接的关系。这两个词语就是“樛木”和“葛藟”。其实,这两个词语的词义,古今学者并未有太大的争议。“樛木”一般被训为“枝向下弯曲的树”(当然也有学者训为“高木”,如高亨《诗经今注》,这种分歧对该诗诗歌主旨的探讨无太大影响,故在此不进行详细考辨。可参见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的有关考证),“葛藟”一般被训为“千岁藟”。二者之所以在词义上没有太大争议,主要是由于二者均为“植物名词”,词义相对单一。但是,古今学者虽然对二者词义本身没有太大争议,但对二者的“喻意”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却存在不小的争议。究其根源,主要还是古今学者对这两个名词进行了很多过度的引申和牵强附会,并最终误导了对该诗诗旨的解读。“后妃说”以“樛木”喻“后妃”,以“葛藟”喻“众妾”,从而将诗旨归结为“后妃逮下”;“夫妇说”以“樛木”喻“君子”(丈夫),以“葛藟”喻“妇人”,从而将诗旨归结为“女子托身夫家”;“‘下美上’说”和“阴讽说”以“樛木”喻“君子”(贵族上层),以“葛藟”喻“在下者”,从而将诗旨归结为“下美上”和“下阴讽上”两种解读。

在以上四种对《樛木》诗旨的解读观点中,“樛木”一词在“后妃说”中被解读为“后妃”,这种解读似乎只是汉代经学家的主观臆断和牵强附会,在先秦以及后世,“樛木”一词均无类似喻意。而且,从“乐只君子”这句诗来看,将“后妃”与“君子”作对应理解,亦不妥当。正如戴震所言:“恐君子之称不可通于妇人。”因而,我们认为这种对“樛木”的解读最不可取。在“夫妇说”“‘下美上’说”“阴讽说”中,“樛木”都被解读为“君子”,这种解读虽然在不同观点中,其具体含义不同(“夫妇说”中意谓“丈夫”,而其它两说中意谓“贵族上层”),但相对于“后妃说”而言却是一种进步。尽管仍有牵强附会的问题,但已经抛弃了汉代经学家的主观臆断和牵强附会,注意到了“樛木”与后文“乐只君子”中“君子”的“对文”关系,在对诗歌文本的解读上已趋于合理,也更加符合文本原意。

在对“葛藟”一词的解读上,亦是众说纷纭。而且,古今学者在对“葛藟”进行解读时,往往是从“樛木”与“葛藟”之间的“某种对应关系”来看的。“后妃说”将“葛藟”解读为“众妾”,这种解读是相对应“樛木”被解读为“后妃”而言的。“樛木”被解读为“后妃”不具合理性,这种解读自然也随之失去了其合理性。“夫妇说”“‘下美上’说”“阴讽说”或将“葛藟”解读为“妇人”,或将“葛藟”解读为“在下者”,也都是相对应“樛木”被解读为“君子”而言的。只是“君子”的具体含义不同,所以“葛藟”被解读的具体含义也就不同了。既然“葛藟”的解读是对应“樛木”的解读而产生的,那么究竟是否确实存在“夫妇”“上下”这样一种对应关系呢?“夫妇”“上下”这种对应关系,亦是古今学者的一种过度引申和牵强附会。古今学者之所以将“葛藟”解读为“妇人”“在下者”,主要是着眼于葛藟是一种蔓长植物,具有攀附性的特点而言的。而且,诗中“南有樛木,葛藟纍/荒/萦之”的诗句也确实明确地反映了“葛藟”对“樛木”的攀附关系。但是,这种攀附关系就一定是指“妇人”对于“丈夫”“在下者”对于“在上者(君子)”的“攀附”吗?从《樛木》一诗的诗歌文本看,这种“妇对夫”“下对上”的攀附(对应)关系并没有明确体现出来。而且,在先秦其它典籍中也没有相关佐证来证明这种对应关系的存在。况且,古今学者之间本来就存在“夫妇”“上下”两种解读,这本身也可以说明这种对应关系其实并不明确,亦是一种过度引申和牵强附会。

要想较准确地把握《樛木》一诗的诗旨,还应从其诗歌文本本身来分析论证。当然,《樛木》一诗诗旨的分析辨正,我们仍然跟古今学者一样,主要围绕着“樛木”与“葛藟”的“喻意”和“对应关系”来展开。《樛木》一诗首句中的“樛木”与后文“乐只君子”中的“君子”确实存在“对文”关系。这种“对文”关系其实是《诗经》“比兴”手法的一种具体体现。通过诗句“南有樛木,葛藟纍/荒/萦之”,读者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樛木”与“葛藟”之间的攀附关系。既然“樛木”与“葛藟”之间存在攀附关系,且“樛木”又与“君子”对文,按照《诗经》“比兴”手法的一般规律,“葛藟”也应该与后文中的某个语词对文,那么“葛藟”应与什么对文呢?先看一下《樛木》第一章的文本:

“南有樛木,葛藟纍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从文本结构给读者的直观感受来讲,最有可能成为“葛藟”对文的当是“福履”一词。因为不论是从句式结构,还是从语词位置上看,“葛藟”“福履”二者都具有明显的一致性。接下来,我们具体分析一下《樛木》第一章诗歌文本的语义,藉此来探讨论证“葛藟”“福履”二者之间在语义关联上的对应关系。

对于“福履”一词,《毛传》曰:“履,禄”[1](P13);《尔雅·释诂第一》曰:“履,福也。”[8](P13);《说文》曰:“禄,福也。”[9](P7)因而,在该诗中可以将“福履”训为“福禄”,即“幸福与爵禄”之意。后世学者多从此说。但当今学者中也有人提出异议。如北师大历史系的晁福林教授在《〈上博简·孔子诗论〉“樛木之时”释义》一文中指出:“其实,履作禄义,仅是汉儒的理解,非必是古意。”[10]的确,在先秦的著作中,“履”一般被训为“鞋”及与“鞋”相近或相关的意思,几乎没有被训为“禄”的情况。汉儒将“福履”中的“履”训为“禄”,确实令人生疑。但是,根据王力先生的上古音系统。“履”,良止切,属“之”部字;“禄”,卢谷切,属“幽”部字;且“履”“禄”都是“来”母字,声母相同,“之”“幽”互转,可以通假,属于先秦古音相近通假的情况。因此,我们认为“履”是可以训为“禄”的。

“绥”字,《毛传》曰:“绥,安也。”后世学者多从之。当代学者程俊英《诗经译注》云:“‘绥’与‘妥’通,下降的意思。”但又云:“《毛传》:‘绥,安也。’亦通。”[4](P9)上述两种观点,在诗义上都可通,但恐都未必是《樛木》一诗作者的原意。《说文》对“绥”的解释:“绥,车中把也。”[9](P277)《仪礼·士昏礼》中也有:“壻御妇车,授绥,姆辞不受”这样的句子。郑玄 注:“绥,所以引升车者。”[11](P49)根据这两处释义,“绥”这个字,本身就有“让人扶持以升车”的意思。而这个意思(或稍加引申所产生的引申义)与《樛木》中“绥”的意思基本是一致的。因此,可以说《樛木》第一章中的“绥”与诗歌二三章的“将”“成”在意义上是相近的,都是“扶持”“扶助”的意思。当然,三者在具体词义上还是略有区别的。

在考察了上述语词后,《樛木》一诗第一章的具体诗义就比较清晰了。这四句诗歌可以大致翻译为:“南方有枝干歪曲的树,千岁藟来攀绕它。快乐啊君子,福禄来扶持他!”(《樛木》二、三章中的“荒”“萦”与“纍”近义,都有“缠绕、掩盖”之义;“将”“成”与“绥”近义,都有“扶持、扶助”之义。因而,可以认为《樛木》二三章的诗义与第一章非常接近,完全可以只通过第一章的诗义来探求全诗的诗旨)按照这种翻译,“樛木”“葛藟”“君子”“福履”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比较清晰了。四者的关系可以作如下的描述:“葛藟”攀绕着“樛木”,而“福履”扶持着“君子”。在这组关系中,“樛木”与“君子”在语义上相对应,即用“樛木”来喻指“君子”。与之相同,在语义上, “葛藟”便也可以与“福履”相对应,即可以用“葛藟”来喻指“福履”。这样来看,在语义关联上,“葛藟”与“福履”之间确实存在一种对应关系。而且,按照《诗经》“比兴”手法的一般规律,与“樛木”和“君子”的对文关系相同,“葛藟”与“福履”也应存在对文关系。这样,“葛藟”与“福履”在语义关联上的对应关系就更加明确了。

由上述分析可见,不论是从句式形式,还是从语义关联上,“福履”都可以看作是“葛藟”的喻意。因此,将“葛藟”解读为“众妾”“妇人”“在下者”都是不准确的,“葛藟”的喻意其实就在诗歌的文本之中,就是在喻指“福履”。

通过上述对《樛木》诗歌文本的分析,我们认为《樛木》一诗的诗旨就是:祝福“君子”获得福禄。《樛木》就是一首简单的用于祝福的诗歌。至于诗中的“君子”代指谁,从诗歌文本分析的角度,尚无法得出准确的答案,姑且理解为先秦时代通行的对“君子”的运用。我们对《樛木》一诗诗旨的辨正,主要是从诗歌文本分析这方面进行的。偏谬之处,在所难免,万望读者不吝指正。

[1]陈奂.诗毛氏传疏[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4.

[2]朱熹.诗集传[M].长沙:岳麓书社,1989.

[3]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

[4]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5]郝志达.国风诗旨纂解[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0.

[6]高亨.诗经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7]陈子展.诗经直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8]周祖谟.尔雅校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

[9]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09.

[10]晁福林.《上博简·孔子诗论》“樛木之时”释义——兼论《诗·樛木》的若干问题[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2,(3).

[11]郑玄(等).仪礼注疏(影印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责任编辑:黄加成)

From ancient times, scholars have been controversial on the theme ofJiumu. There are a variety of perspectives. The former scholars tend to be over-extended in exploring the theme of this poem. We should focus on the text itself to figure out its theme: to bless "the gentlemen."

Jiumu; theme; text;Gelei

2013-09-05

解陆陆(1988-),男,山东滨州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级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22.2

: A

:(2014)01-0045-04

文学及文化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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