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洁
深秋地凉,凉州远上。
这一程,走得很慢,慢得夕阳也等不及了。我被困在河西走廊,一缕缕岁月的柔光,如丝,将我缠绕、抽茧、编织。我甘愿臣服,被缠绕、被抽茧、被编织,缠绕成一枚蚕茧,抽离成一根丝线,编织成一块锦幅。这样,我就可以行走在漫漫古道,端坐在高高驼背,望尽苍茫古今。
这条辽阔纵深的大漠走廊,马队跑过,战车碾过,狼烟漫过,驼铃响过,歌谣唱过。它虽无江南的小桥流水、亭台楼榭、曲径通幽,却荒芜而生机,空旷而盈满,以粗犷的怀抱,容纳了千古岁月的风霜雨雪。悠远的历史深处,它是一股强劲威慑的朔风,猎猎地刮过匈奴恣肆敞开的胸膛;是一组神秘难解的西夏文字,重重地镌刻在河西冰凉而温暖的石碑上;是一匹踏向西域的黑马,瘦瘦地托起张骞千里出使的信念;是一只精雕细琢的夜光杯,艳艳地盛满霍去病浓烈的葡萄美酒;是一封悬上边关冷月的家书,沉甸甸地沾着军旅将士潮湿的乡思;是一辆辘辘而去的囚车,紧锁着林则徐郁结满腔的悲愤……
从祁连山的绵绵雪意里走出,意犹未尽,却要远离。出河西走廊东段河西堡,远上凉州。凉州,位于河西走廊东端,西通金昌,南依祁连山,北接腾格里沙漠。自古以来,凉州就是富饶之地、商埠重镇、军事战略要地,更是“丝绸之路”的要冲。六朝时的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唐初的大凉都曾在此建都,史有“四凉古都,河西都会”之美称。
凉州,这个古老的名字,如同相隔弥久的故人。初读“凉州”,喉间有一抹凉意沁入。那凉,没冷意,不悲凉,只一味苍凉,三分悲壮,七分诗意。它几番辗转,漫卷过苍茫尘烟,亮出一个熟悉的意象,铺展成一曲绝古绝今的诗。
凉州,是一个有典故的地方。有典故的地方,恰如有风情的女人,需先端起一只夜光杯,盛满艳艳的葡萄美酒,与她柔情对视,温婉对白,方可淘洗千年风霜,干净坦然。
我在微凉的秋风里靠近你,只吟一曲《凉州词》,是否就可以叩开你经年的门扉?从遥远的地方奔你而来,我没有打马,没有吹一管羌笛,只含着一首《凉州词》。一味熟悉的五谷香,和着一抹唇边的美酒香,弥散在秋风里,不凄迷、不颓废、不萧瑟。你,可为我打开重重大门,放我进去,让我在你辽阔的怀里汪洋恣肆,汤汤而流?
其实,我不是黄河,我是水;你也不是白云,你是山。我紧随着秋风,远上凉州,无须眺望一条黄河远上白云间,无须悲叹一片孤城高悬万仞山,无须吹奏一笛羌管再怨杨柳歌,只为,春风长度玉门关。无法不惦念你,凉州。一想起你,就有柔软的思念掠过。这思念,温情妩媚,又勃勃生机,若马蹄边儿的一抹绿,沾着露珠的清香,你十八岁风华正茂的武威,纵马奔驰,穿透一片孤城万仞山的苍茫,可惜我三千弱水汤汤,终不及你侠骨豪情的汪洋恣肆;这思念,悲壮苍凉,又猎猎生风,无须高吟“欲饮琵琶马上催”,单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已足够浪漫风情,大漠边陲,河西朔风,吹得凉岁月光华,吹不凉汉唐的绝世风华。
或者,时光逆流,你仍是如初的凉州。你在河西的水畔枕山而眠,却从未睡着,当天地同眠,万类安睡,唯有你,睁着眼睛,守护着祁连雪山不倒的风度。这风度,是王之涣的羌笛春风,是王翰的葡萄美酒,是李益的夜上受降城;这风度,更是黄河的黄,是河水的水,是河西的西,是河西走廊走不尽的漫漫长度。凉州,平野苍茫的凉州啊,“人烟扑地桑柘稠”,哪一处不曾遗留古典?“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哪一程不曾弹过琵琶?“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哪一路不曾唱过离歌?一马踏飞燕,一碑立西夏,一寺成白塔,一窟成天梯,一塔矗千古,一庙藏斯文,一堡保瑞安。
你说,有谁,可以在河西的苍凉里,暖成你这样满满的凉州?
苍凉悲壮的古老战场上,你彰显了武威的阳刚之美;温婉典雅的文韬诗意里,你内敛着凉州的阴柔之美。你如辽阔无私的大漠母亲,以博大苍凉的怀抱,温暖着一代又一代儿女子孙,历代的图书、字画、汉简、木雕、鸠杖、西夏牌、木乃伊、铜奔马、凉造新泉、西夏铜火炮……它们都是你的孩子,都在你的温度里哺育、成长、鲜活,苍苍郁郁,葱茏了从蛮荒时代到文明今朝的一路武威、一地凉州、一脉生息,春夏秋冬,朝朝暮暮,不曾褪色。
所以,凉州,你不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你就是一个如龙似虎的男儿,龙虎生威,威慑了大漠边陲,守护了一方安宁。或者,你就是那匹一足踏飞燕的骏马,俊美矫健,纵横驰骋,三足腾空,飞驰向前,掠过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数千年的风霜沙砾,磨不损你脚掌的马蹄铁,冷不了你昂首奔驰的矫健,瘦不了你苍劲孤绝的雄姿,一路而往,只报春消息。
今夜,月光洁白。凉州,真想与你一起醉卧沙场,不说君莫笑,不叹意苍凉,更不忆“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样的国殇,无须回望惦念,已然郁郁葱葱,强劲的大漠雄风,早已把一颗颗民族大爱的种子,种在雄浑辽阔的朔漠,年年春来,扎地生根,若一簇簇骆驼草,绿了采薇的手掌。
我甚至想,化身为一枚汉简,纵使尘满面,也留一简江南的青竹味;或者就是马蹄下的那一只小燕子,要把春的讯息,报到玉门关外;或者,是一根鸠杖,拄着岁月的河逆流而上,看汉唐的老人,如何老有所依;或者,作一个笔画清晰的西夏文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砌成方方正正的屋子,不是天书,只住良善。
倘如此,武威尚威,凉州不凉,西夏不亡,天书能破。
朔风微冷,秋夜沁凉。当我从那一场古老对白中醒来,掌心的葡萄酒,仍盈盈一握;凉州,正浸在凉凉的月色里,我梦幻一般地涉入,已然风生水起。这风,是凉州的风,自祁连山吹来;这水,是凉州的水,自黄河里淌出。风生水起,恰是昨天与今天的接榫……
河西走廊,一条走不尽的历史长廊,若一块肥沃的土壤,滋养了敦煌的画、酒泉的酒、张掖的水、武威的桑。钦羡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可以随时随地走在画之富赡,香在酒之醇厚,润在水之温婉,绿在桑之沃若。
凉州,古丝绸之路上一个重重的印记。不管这印记是一个逗号,或是一个句号、一个叹号,都只表停顿,不是结束。
责任编辑:黄艳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