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郑安嵩,湖南石门商溪人,商溪是一代名将王尔琢和郑洞国的故乡。
我的高中是在一所封闭的大山中学读完的。那里离我家三十多里,要翻越一座名叫西山垭的大山。那时候老家虽已修通简易公路,但乡里只有一趟班车,每天下午从县城开进来,停在乡政府院子里过夜,第二天不等天亮又开回去。大家都往车上挤,一车坐七八十人是常事。我很少坐车,每到周日,都邀几个同学背着书包和口粮徒步上学。不单是害怕挤车晕车,一张车票能顶半个礼拜的伙食。家里已经穷得不成样子,攒下一个算一个。
上高中之前,有同学告诉我,未来的班主任老师是个性情古怪的半老头子。他早年毕业于湖南师大中文系,教学二十多年,成了全县语文界屈指可数的骨干教师,亦称作学科带头人。县一中多次调他去,他却恋着山窝窝不走。有人替他惋惜——人家削尖脑袋一心只想往城里钻,他却把这么难得的机会一再放弃,是不是有些蠢?也有人说他精明。一中人才济济,那不是好待的地方。宁为鸡头不做凤尾的道理谁都懂。言下之意,以郑老师当时的资历,留在山里是个宝,到了一中是棵草。总之,郑老师在大山里吃粉笔灰一直干到退休,不知他到底怎么想的。
记得开学第二周的星期一早晨,我从食堂打了饭菜出来,迎面碰上郑老师去吃饭,我礼节性地打招呼:“老师早!”郑老师站定,目光不带表情地看着我,似是在脑海里将我对号,然后拿竹筷敲着搪瓷饭盒,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少一吧?你上周的作文我给你画了一把大叉。”这么说了不算,他还真用筷子在我眼前划拉两下,恨不得要在我脸上画把叉才好。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公认不赖,中考时本来过了一中分数线,只因家里穷,付不起县城昂贵的学费才被本地高中留做“种子生”。在郑老师眼里怎么就糟糕得不成样子?当时,往来食堂的同学很多,郑老师的话引得许多人都放慢脚步看着我发窘,我的自尊心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伤害。那天回到寝室,我吼吼地哭了,喉咙哽咽,饭菜原样未动。上课时,作文本发下来,我迟迟不敢打开,好像摆放在面前的是一颗炸弹。下课后,见周边同学散去,我悄悄翻开那篇作文,果然每页都让郑老师的红笔叉掉了。我前后过了两遍,语言流畅、字迹工整、无错别字,自以为布局立意也还过得去。郑老师的这把叉画得我有些莫名其妙。他是昏了头,存心要给我下马威吧!我哪儿得罪过他?我拿着作文本,忐忑地去找郑老师“讨说话”。见我打上门来“兴师问罪”,郑老师收起先前的严厉,帮我翻开作文本,指着最后一句问:“这里是不是应该打上句号?”哦,天啦!原来,我把文章结尾的那个句号给忘了。一个该死的句号,让我领教得多惨!可是,郑老师,这也不值得你当众羞辱我啊。或许看出我心里不服,郑老师一字一顿地告诉我:“中国的语言文字是很讲究的,来不得半点马虎和粗心。你不给文章煞尾,谁知道有完没完?至少你也该打上省略号吧!”对这样的老学究,我一时无言以对。就在我感到惶然无措时,郑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往后,你要记住,认真是做好一切事情的前提。”我违心地点着头,讪讪地退出房间。
我由此“恨”上郑老师,并暗地里送他一个雅号:冷血!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回避他,遇上时尽量绕道走。我怀疑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说不准什么事不开心,又会拿我当出气筒,给我难堪。我惹不起躲得起。现在回过头来想,在我成长的那个阶段,来自生活中的自卑让我的心灵变得脆弱而敏感。我不应该记恨郑老师,因为就在高二那年,一件偶然的事情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评价和看法。
高二下学期,常德地区(那时尚未建市)举办高中学生作文竞赛,每个县要派十名选手参加。县教育局举办初赛时,我因粗心大意审题不准名落孙山,给寄予我很高希望的“冷血”老师当头泼去一盆冷水。监考老师几乎就站在我课桌边亲眼见我把文章一气呵成,而且只用了半节课时间第一个交卷,深为我的跑题叹惋。这次,郑老师没有因为我犯下同样粗心的错误而吹胡子,他看完我的参赛作文,评价甚高。一向看淡名利的他站出来挺我,向评卷老师力荐,请求破格让我代表县里参赛,言称我有实力,一定能拿回名次。他在全县语文界的地位不容小视,荐举有足够分量,监考老师也判定出我的写作能力不差,答应回去向县里汇报。没几天,县教育局语文教研组果然通知我们学校,要去了我的四个作文本。他们要综合评估我的写作水平,决定是否将我破格。
临行头天晚上,郑老师把我叫到房间,殷殷嘱咐我出远门胆子放大些,不要“夹尾巴”,考试时头脑保持冷静,看清题意后再动笔。他说,在我们这所山区中学,能走出去代表全县参加这样的竞赛机会难得,你是最有希望取得好成绩的,要懂得珍惜。最后,他的话题突然跳转:“你还有好点的裤子吗?”我当时的确没一条像样的裤子,最好的也就是穿在身上的那条劳动布,蓝底色,已经洗得发白,屁股和膝盖处磨出清晰的纱路。郑老师打开自己的木箱,翻出一条半新的蓝咔叽裤子要我试试,看合不合身。实话实说,我还没从郑老师那把叉的阴影里走出来,对他的记恨依然存在,不可能随便接受他的施舍。郑老师误以为我羞于当面试穿,就提着裤头在我身上简单比量长短,然后自顾自地说:“正好,合适。”我站着没动,一直说着谢绝的话。见我坚辞不受,郑老师脸上顿然作色:“不听话呢!拿去穿吧,第一次出远门……”我最终没拗过郑老师,心情复杂地接过裤子。
第二天大清早,他来到寝室,问我收拾好没有。我说都齐了,正准备去坐车。他不放心,把我收拾好的行囊又重新打开一一清点,看带掉什么东西没有,就好比我每次上学时母亲给我收拾一样。然后,他背一弓,把袋子甩上肩,领我往车站走。我不即不离地跟在身后,木然地迈动双脚,心里想过,但却不敢抢过他替我背着的行囊。这样的情景让我想到父亲,他每次也都这样送我……如实地说,自从那次当众“出丑”之后,我心中对郑老师产生了一种隔膜。这种隔膜一方面来自我对他的捉摸不透,另一方面也来自他对我的恩威无常。此刻,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只觉得眼里有涩涩的东西打转,肩头感到一种沉重的压抑,让我喘不匀气来……上了班车,我发现郑老师并没离去,而是掏出纸笔写着什么。然后,他把字条从车窗外递给我。郑老师个子不高,他给我递字条时够不着,努力地踮起脚尖往上蹭,脸都憋红了。我打开字条,上面写着教育局一位老师的姓名和住址,郑老师让我到了县城去找他。后来闹明白,这位老师就是带我们去市里参赛的领队,姓姚,郑老师大学时的同门师兄弟。
我最终没有辜负郑老师的一番苦心和期待,竞赛时以全市第二名的成绩为县里和学校争得了荣誉。我们那所山区完中,自从设立高中部后,第一次在全市单项竞赛中获奖。我也是第一次登上领奖台,领到钢笔、词典、笔记本、名著等一大堆奖品。那时候不兴发红包,这些奖品已经够丰厚的。那篇获奖文章《春风阵阵拂面来》后来变成铅字被收入优秀作文选本,让我过足了一把出人头地的瘾。更重要的是,我一个大山里的穷孩子,头一次走进县城、市里,住进常德地委招待所,当时那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宾的地方,现如今更名为芷苑宾馆。这段经历让我先于其他同学较早地见识了山外世界的精彩,并在心里埋下欲望的种子。
回校那天,我没有在终点站下车,而是在学校后门口叫停班车,悄然回到寝室。同学们正搞卫生,见我不声不响回来颇有些诧异。他们告诉我,县教育局早把我获奖的喜讯电话通知了学校。郑老师带着班长几个早早地在车站接我去了,搞卫生是为迎接我的凯旋。我急忙向车站走去,老远就看见郑老师矮小的身影在同学们的簇拥下出现在校门口,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
文章带回了吗?郑老师笑语春风般问我。那时候,没有复印,我的参赛作文交上去后,手头再无底稿。郑老师急切地问:“记得吗?写出来让同学们欣赏欣赏!”我那时记忆力出色,千八百字的文章写过后都能背下来。郑老师赞许说:“那就写,快点写!”文章很快默写出来。郑老师把我请上讲台,让我先朗诵自己的作文,然后介绍参赛的经历。我当时有些惶然,好像一下子升入云端,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摇晃。郑老师坐在讲台旁边,拿灼热的目光看着我,口中只重复着一个字:“念!念!”那一刻,他就像一个得意的家长,向别人炫耀着自己的孩子。我内心深处某个坚硬的地方突然变得柔软:郑老师其实并不值得记恨,他是个和蔼慈祥的老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这种兴趣爱好如果被某种机缘点燃,就会激发出巨大的潜力,引导一个人往成功的深处走。从作文本上的那把叉到全市第二名,我走出自卑,找到自信,在后来的人生旅程中,靠手里坚韧不拔的笔一步步改写着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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