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话,一点最光明。
我有一位爱喷的小学老师,喷就是吹牛、神侃、胡八连的意思,他三样全占,动不动就瞪你,两眼比斑鸠眼还吓人,50多岁,外号叫“傻斑”。可,爹跟我说,他大名叫蒋德让,《历史》课教得不赖。
《历史》课不是主科,是副科,学得再好有什么用?我气得“哼”了一声。在我们那样偏僻的乡村,也就三四个老师,一头牛顶三头,当老师的,仅仅会教《历史》课怎么行?
没办法,他自学了《自然》就教《自然》,自学了《思想品德》就教《思想品德》,自学了《音乐》就教《音乐》,包括《体育》《美术》什么的,他什么都教我们。因为,他特别爱喷,爱吹胡子瞪眼,爱吼嗓子,他的每节课都非常重要,我们都怕他,都害怕下一节课被他拎小鸡一样拎到讲台上,一个个提前把他留的作业预习完,第一次月考,我们班的副科成绩反倒超过了主科!这样,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意见大了,说主科毕竟是主科,学生的主科成绩上不去,那是要影响他们考乡里初中的。言下之意,让他把我们的注意力转向《语文》《数学》上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引导我们才好,所教的某门课半节课或者十分钟就讲完了,讲完了,后面的时间怎么办?他又开始讲下一门课、下下一门课,有的时候,他一节课能讲《思想品德》《美术》《音乐》三门课。之所以把《音乐》放到最后一个时段,是害怕我们上课走神,不好好听讲,唱唱歌唱唱戏能提神。其实,是他自己走神得厉害,想把课上的节奏快一点,潦草一点,让我们的副科和主科成绩差距小一点,哪怕落后一点点,也好啊。可是,我们学得太认真了,一个半月就把一学期的副科全部学完了,我们一个个看这个笑话,这,也是摆在他面前的一道难题。
什么课都教完后的第一节课,是上午第三节课,《音乐》课。
他先是叫我们唱《义勇军进行曲》,唱《国际歌》,我们学烦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唧唧”着,谁听见,谁都会感觉没意思。想必他也感觉到了,就提议叫我们唱豫剧《南阳关》“西门外放罢了三声炮,伍云昭我上了马鞍桥哪嗬嗨”,我们小脑袋一激灵,立马来了精神,特别是唱“哪嗬嗨”,唱戏声仿佛把教室的屋顶都钻透似的。紧接着,教我们曲剧《卷席筒》,唱“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了饥饿熬煎”,等齐唱“哎呀呀——呀啊呀”时,我们故意增加了几分哭腔,包括抽噎声、跺脚声、擤鼻涕的声音,好像某个长辈突然间死了,蒋长伟还故意喊了一声“哏”,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过了一会,教室门外有人狠狠在敲门,一看,是隔壁班的四年级语文老师,轻轻说“你们声音太大了”,然后扭头离去。
他尴尬万千,两眼木了一会儿,呼啦呼啦脸说:“同学们,继续上课。我们复习《思想品德》第十一课……”
讲完这些,发现还剩下一点空余时间,他一脸正色道:“问同学们一个问题,谁回答得最好,我下节课让他当大家的老师!”
“真的假的?”我们一万个怀疑。
“谁哄谁是狗!”他说,“你们说说,公元2000年我们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个世界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吗?”他故意在“巨大的”三个字上加重了口气。
“用电不要钱,吃饭不要钱,不缴公粮了……”蒋建中急匆匆回答着。
他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那是共产主义社会,没那么快实现。现在哩,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公元2000年的时候,鸡会像大雁似的飞了,猪马牛羊全都游到了大海里……”蒋红霞无限憧憬道。
我们一阵傻笑。
“是大坑里。”蒋卫东慌忙纠正。
他显然很不屑,说:“大海跟大坑,都差不多吧?我看,游到哪都可以。还有谁回答没有?”其实老师和我们一样,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只看见过村里的大坑,夕阳下波光粼粼的大坑。
蒋长伟站起来回答道:“我希望2000年的开春,能像我爸爸一样到南阳出差。”蒋长伟他爹是一个农民,农闲,时常到城里卖毛笔,卖毛笔怎么成了“出差”?那么,我们到县城卖红薯干,算不算“出差”?还非到南阳“出差”?我们顿时笑岔了气。
他使劲敲敲黑板说:“不准笑!不准笑!‘出差这个词用得不赖,不过,没有说到点子上。”
我说:“我2000年想成为歌唱家,像董文华那样。”
班上,没有一个同学笑话我。
他问:“好。建伟,你会唱董文华的歌吗?”
董文华的《十五的月亮》正流行呢,我一喜,其中的两句歌词脱口而出:“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自我感觉调子对,节奏也对,歌声里除了十分的熟练之外,还有几分得意。在全校没有几个人知道董文华之前,我效仿老师的自学副科的精神,跟着家里的那台半导体收音机,一字一句地学会了《十五的月亮》,在偌大的教室里,我仿佛变成了董文华,站在了辉煌灿烂的大舞台,收获了数不清的鲜花、掌声和赞美声。
现实中的一阵掌声,惊醒了我的梦。
他严肃着对我说:“你是怎么学会这首歌的?”
我说:“跟着收音机。”
他说:“你唱得不赖。只不过不专业,如果学学,还可以唱得更好。”
他扭过脸,对全班同学说,“蒋建伟回答得最好。”又对我说,“你吃过晌午饭后,来我家一趟,我教教你。”
我使劲点了点头。
他家在村子中间,我家在村东头。吃完了晌午饭,爹领着我这个小学生急急忙忙朝村子中间赶,目的是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这块料,也多向他学几招,争取早一天跳出农门。还没有拐进他家的小胡同呢,老远就听见一阵阵爽朗的开怀大笑声,很快,我从众多的声音里分辨出哪是他的,哪是乡亲们的。
我们推门而入,笑声戛然而止,他见是爹和我,一愣。
爹满脸诚恳地问他:“这孩子,到底中不中呀?”
他说:“中。”
爹犹犹豫豫问他:“哪一点中?”
他说:“唱的跟收音机里差不多,节奏还不乱。”
爹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还有没有其他的本事?”
他一瞪斑鸠眼,跟爹说:“你你你,咋那么多问题?”又指指我,喊:“你,过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堂屋中央,在他跟前瘦瘦地站定,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蹲下身子,观察了我好一阵子,再观察了我的口腔,让我使劲唱出了十几个“啊”,二十几个“咦”,一句评价的话也没有,转身,喝了几口白开水。再次蹲下,手贴着我的肚皮,命令道:“唱‘啊,一直唱。”
我的肚皮一凉,坏了,他的大手怎么是凉的呢?恰恰,我圆鼓鼓的肚子里灌满了汤汤水水,走了这一段的路,消化了小半,糊里糊涂之间,竟然有那么一点点小感觉。真是太丢人了。
他指导我如何呼气、吸气、用气,问我晌午饭吃得饱不饱,我只有一个劲儿地点头的份儿,生怕在说哪个字上面一使劲,憋不住了小感觉。渐渐地,他有些不高兴起来,问:“建伟,你是不是晌午饭没有吃饱?”
我实在憋不住了,说:“我想,我想……”手胡乱指了指厕所的方向。
笑声沸腾,像一锅翻滚着的汤面条。
他皱了皱眉头,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虔诚感,半天,赶蚊子似的朝我挥挥手。
返回以后,我在他的指导下反复发声,练声,知道了啥叫口腔共鸣,啥叫腹腔共鸣。还有一个,叫脑腔共鸣,因为位置不好找,他没有教我。我心里暗暗偷笑,八成是他不会,他就会喷。临走的时候,爹握住他的手说:“德让哥,你今天帮建伟找这个共鸣点真准,一按肚皮,他的尿就出来了!”
一时,满屋子回荡起乡亲们沸腾的笑声,连他自己也笑了。
很可惜,直到他去世多少年了,我也没有成为一名歌星,怪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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