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民工家庭“弱化”与婚育“催化”研究

2014-02-02 14:29
中国青年社会科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弱化流动家庭

陈 雯

(中共江苏省委党校 社会学教研部,江苏 南京210029)

一、离合困境:城市化的双刃剑

无论农村,还是城市,无论发达,抑或落后,流动与变迁几乎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主体旋律,成为个体生命历程的基本节奏乃至日常生活的常规样态,尤其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因剧烈持久改革而高度异质复杂的转型社会。那么在诸多现代性后果中,流动是否颠覆人类集群而生的本性,推动个体走向原子化并获得独立人格?流动是否击碎人类历经数代选择并赖以生存的血亲共同体,推动家庭走向离散化并汲取现代特质?

在学界,欧美社会学早在19 世纪初就已关注移民家庭变迁。通过流动农民的书信和生活史,第一代美国社会学家、芝加哥社会学派先驱W. L. 托马斯揭示波兰农民向欧美产业工人身份转换过程中对一种紧密结合的、以家庭为基础的传统文化的抛弃,E. 富兰克林·弗雷泽则把北部黑人遗弃家庭和离婚现象解释为都市生活对家庭组织影响的结果以及南方农业区民间文化发展的结果。在政界,针对移民乃至全社会范围的虐待、自杀、非婚生育等家庭问题,卡特政府曾高度重视家政服务,力图通过建立系统专业的组织协会解决问题,振兴家庭。在英国,12万个问题家庭几乎每年消耗政府90 亿英镑的巨额费用。针对他们的酗酒吸毒、精神病、贫困及反社会行为,卡梅伦首相于2011 年宣布专项治理问题家庭(problem families)的一揽子计划,通过政府各部门4.48 亿英镑的拨款与家庭工作者网络的建构,确保每一问题家庭都获得应有的支持与专人帮助。时至今日,家庭危机与家庭解体的严重性伴随工业化、城市化的繁荣成为社会隐患,影响着家庭生命周期的规律以及现代人的生活质量。今天,持续的人口流动给传统深厚的中国家庭带来怎样的危机和灾难呢?

到目前为止,全国2.3 亿流动人口的平均年龄为28 岁,“80 后”新生代农民工已占劳动年龄流动人口的44.84%。与其父辈相比,他们不仅更早流入城市、融入当地意愿强烈,并且出现“先流动,后结婚”、初婚年龄推迟、跨省婚姻扩展及婚前怀孕普遍等特征。对其个人而言,如果说流动打工只是其谋生的一种选择,具有短暂与不稳定性,那么婚姻家庭则与其相伴一生,具有相对稳定性;如果说立业与前途尚渺茫与无助,那么成家与幸福则赋予其无尽的动力与希望。因此,成家与立业一样,成为新生代农民工生命历程与前途发展中的重大事件。然而,当流动迁移几乎伴随其成长与生活成为常态,并且打工也不必然带来收入提高与生活质量改善时,何地是根,何处安家就成了问题。由此,与其父辈——第一代农民工和其同辈——城市青年皆有较大差异的新生代农民工,他们婚配模式多元复杂,婚姻质量和稳定性问题凸显。对此,必须引起社会高度重视。

无论西方革命还是本土变迁,家庭正在历经最为漫长的革命与挑战。就存在形态而言,伴随姻亲缔结与家庭组建,子女抚养、共同生活、共谋生计始终成为基本要素;就文化要义而言,终身婚姻、白头偕老等传统家庭文化至今仍是主流,当前中国家庭价值观并未“去传统化”。那么,主流文化的家庭之“合”如何应对三十余年滚滚“民工潮”带来的流动之“离”?两代中国农民在持久的家庭离散化进而互助归属功能弱化缺失的主流现实生活中承受着多少代价?

对苏皖豫三省在南京、武汉、宁波等地打工的近三十名青年民工及其父母生活轨迹的深度访谈,为本项研究探索青年流动民工生存成长的特点、规律提供了实证资料。

二、家庭弱化:成长中流动与留守的现代命运

(一)孤独地成长:留守成为青年民工童年与少年的常态

30 年来,与“民工潮”相伴的是农民家庭成员的分离及亲属网络的破碎,农村家庭最为传统的抚育、赡养功能遭受剧烈冲击。早在2000 年的第五次人口普查数据中,我国农村留守儿童已近两千万;至2008 年,这一数量已超5 800 万。其中,57.2%的留守儿童父母一方外出,42.8%父母同时外出,79.7%由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抚养,13%则被托付给亲戚朋友,另有7.3%为不确定或无人监护[1]。可以说,尽管当前“北上广”青年流动人口超过60%都将孩子带在身边,他们自身则大多在留守中孤独无助地度过童年与少年,是由祖辈抚养成长的“制度性孤儿”。

我8 岁时妈也和爸去宁波了,他们不在一个厂,爸很早就和村里人一起出去干活儿,那边收入高,妈说想去多赚钱。那时我刚在村里上一年级,弟弟还没上学,我们平时在村里玩,在爷爷家吃饭,二叔家的弟弟妹妹也在爷爷家吃饭,奶奶经常骂我们“喂不饱的兔崽子……”后来我们自己在家做饭吃,我烧火,哥哥下面条……( 个案小丽,女,20 岁)

农忙、过年爸妈都会回来,每次都不超过十天。有一年才初六就去广州了,回来收庄稼时我在学校,都没来看我就走了。有时年前回来买东西带我去看我老师①“老师”是指居住在县城或乡镇中心学校校内或附近的公职老师,他们依据自身工作便利和居住优势,以家庭为单位开办收费的、招收农村的学龄儿童、青少年,与其同吃同住,兼顾教育管理的托管场所。目前,针对青壮年大量外出打工,祖辈抚养能力薄弱以及教育资源集中的情况,县城和乡镇均已出现不少此类基层知识阶层开办的自发性、盈利性、教育性并深受信任和欢迎的民间托管教养机构。笔者会在后续研究中对此专门论述。,让她多关照我。老师家儿子比我小一岁,也没去县城上中学,听说他家在城里买了房子,肯定是宝贝舍不得。学校很多老师家小孩都跟我们一起上学,但不太跟我们玩,他们都是一个独生子女,我也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每次打电话说都要被骂……( 个案小涛,男,24 岁)

多数青年民工不仅当前与父母不在同一城市务工,在其少年、童年乃至幼年就一直与父母聚少离多甚至一直分离,繁忙与孤独并存于这种亲子分离的留守生活中。

在农村,子女的经济价值非常重要。80 年前费孝通在其农村研究中指出,孩子很早就开始给家庭福利作出贡献,常常在10 岁之前,就打草喂羊。女孩在日常家务和劳动即缫丝工业方面非常有用。时至今日,义务教育的普及不仅未能根本改变农村家庭秩序与传统,因“留守”导致的隔代抚养方式依然维持甚至强化了孙辈的价值。访谈中所有青年民工都提及自己全面参与包括做饭洗衣、割草赶羊、农忙秋收等家务和劳动,而父辈也强调子女留守实现降低打工成本与照顾老人的双重价值。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监护人的训斥非常普遍,其原因并非学习不好,而是“不够懂事”“乱花钱”“不知道干活”等。伴随留守子女因升学进入乡镇、县城等新的生活环境,代际差异甚至矛盾也日益凸显,祖辈往往视孙辈的语言、行为、衣着乃至观念为“无理取闹”“有伤风化”,父母则将子女在通话中因思念的哭闹和对归期的询问催促训斥为“不懂事”。因此,在对幼年和少年的回忆中,“思念父母”“一个人习惯了”“没人说话”成为青年民工的共同话语,厌学、胆怯、孤独、迷茫的精神状况至成年后也并未消失。

(二)自卑地长大:流动与城乡双重不适应

主动或被动地修复弥补家庭功能缺损以缓和矛盾、化解危机成为多数农民维护家庭聚合与稳定的主要策略,由此,与父母同时或后续进城的流动儿童及其教育、成长和发展成为城市化进程中的又一大难题。早在2000 年,第五次人口普查数据估算,全国14 周岁以下流动儿童约有一千四百一十万人,2005 年全国1%的人口抽样调查显示其规模已增至1 834 万人,教育部公布的2012 年义务教育随迁子女则超过1 260 万人。然而,从落后的农村到繁华的都市,从宽阔宅基地上的“三间瓦房”到拥挤的城中村、棚户区的出租屋,流动家庭形式上的成员聚合并未给子女带来心灵安全与情感归属,城乡生活的巨大反差、父母工作赚钱的忙碌、疏忽与耐心的缺失、与周围人群的陌生和距离,流动儿童在很长时期内成为有适应障碍的城乡“边际人”。

刚到南京时我没学上,在家等了半年才上三年级。爸妈早出晚归,不让我乱出门,不让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因为有骗子专门拐卖小孩,我也很害怕。那时我都是一个人在家一天,洗衣服、收拾屋子,做好晚饭等爸妈回来……( 个案小婷,女,20 岁)

可以说,无论年少入城依偎父母,还是成年留城谋求生存,离家后持久甚至频繁的流动已经成为青年民工默认的生活常规。对于农村,农耕归属与家族眷恋日益淡漠:“不会种地”,“种田才捞几个钱,一家老小吃喝花零钱上哪弄?”“到处都是灰,忍几天过完年就想回城里”,“就逢年过节见一面,平时哪有人影”……对于城市,生活漂泊与渴望稳定亦矛盾凸显:“先去了再说,有活儿先干着,没活儿换个地方”,“一个人惯了,人在哪儿哪儿不就是家吗?养活自己就行”,“在城里买房没想过,赚的钱交给我妈,剩下的还不够自己花”……面对返乡与留城的两难处境,青年民工宁愿选择从一个城市跳到另一个城市,一份工作换为另一份工作,一个工厂换到另一个工厂,甚至一个工地换到另一个工地。家,甚至稳定的住所,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都显得较为奢侈。当人力资本薄弱匮乏的底层劳工遭遇市场竞争的优胜劣汰,当福利缺失与微薄薪水遭遇城市高昂生活成本与奢侈房价,有家难回的无根漂泊成为青年民工成长中的一大伤痛。

(三)弱化与疏离:农村代际关系变迁

现代性的市场模式意味着,一个没有家庭和儿童的社会,不受亲戚、婚姻或家庭的阻碍,孩子成为孤独的最终替代品。流动农民无奈留守抑或艰难流动的策略方法在削弱家庭功能、淡化血亲群体亲密关系的同时,正挑战并悄悄改变着农村社会的代际关系与传统秩序。

一方面,成长过程中多年的亲子分离与亲职缺失降低了子辈的安全感、心理归属感甚至对家的认同。社会学家库利强调,人性是构建社会秩序的基础,但人性绝非生来就有,家庭是人性的养育所,它既能在面对面亲密的社会交往中获得,又会在孤立中失去。帕森斯预言,家庭将在现代化过程中历经从扩大模式向核心模式转变,亲子主轴也将由夫妻主轴取代。然而,这些规律在我国“城进村衰”的城镇化进程中,正遭受极其残酷的“空心化“代价并将持久地以显性或隐性的方式延续。2013 年5 月9 日,全国妇联发布《全国农村留守儿童、城乡流动儿童状况研究报告》,截至2010 年,我国0 -17 岁农村留守儿童和城乡流动儿童已达9 683 万,其中接近205.7 万留守儿童处于独居状态[2],家庭不完整,父母的陪伴和教育在与生计的对峙中显得非常奢侈。在5 800 万的留守儿童中,56.71%存在“亲情饥渴”,57.4%的儿童因隔代教育、缺乏监护、家不完整而存在自我封闭、性格孤僻、认知偏差等心理问题;而3 581 万流动儿童则像一群不知终点的“小候鸟”,跟随父母谋生的步伐四处迁徙,但是半数家人缺乏与孩子的有效沟通,1/3 的家长每周与孩子相处时间不足7 小时,一部分则不到1 小时[3]。在相当程度上,家庭在形式与实质上都已成为一个符号,不仅作为其物质载体的房屋呈现空心、衰落或拥挤等弊端,其子女抚养教育、生活亲密依赖以及提供安全保护等基本功能也严重缺损。

另一方面,父权并未衰落,传统道德伦理的恪守、代际责任义务的强调,以及劳动付出与经济贡献仍是维系代际秩序的主要纽带,但子辈成长中的亲情弱化、缺失导致的心灵创伤,接受现代教育和工业文明的启蒙洗礼,乃至对独立自由和城市生活的向往追求,都与父辈逻辑相互抵触,导致代际之间疏离、矛盾与冲突。研究指出,后辈心目中的交换逻辑已经发生变化,伴随家庭权力关系在代际和性别两个层面发生转变,交换规则和公平逻辑的实际运作发生变化,父辈作为一家之长的权力和权威全面失落。但是,作为子辈的新生代农民工“身在城市,根在农村”的身份归属又在较大程度上决定其与父辈保持物质、经济的有形交换以及情感、象征的无形交换。访谈中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强调“不外出哪有钱花,怎么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老了怎么办,他能养你吗……”而子女都提及父母反复强调“我生你养你为你挣钱,你以后养我是天经地义”,而打工挣的钱要交给父母保管,以后“结婚用”,但子辈对此并不认可,而是“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不想跟父母在一个地方打工,想自己闯闯……”亲子关系在思维与行为上呈现典型的父辈轻过程(隔代抚养、疏忽教育等)、重结果(结婚生子、养老送终等)与子辈重过程(家庭团聚、父母关爱、打拼锻炼经历等)、轻结果(走一步是一步、“不确定未来”等)的错位特征。

总体而言,不仅新生代农民工成长过程中的家庭弱化打破了传统代际关系之间的平衡,当接受现代教育与工业文明熏陶而追求独立自由的子辈遭遇深受乡土文化与父权传统影响而恪守民约秩序的父辈,权力的交替转移抑或进步的思想观念、传统交换逻辑与互惠原则主导的代际“反馈模式”正遭受前所未有的代沟凸显与反哺困境,加剧了农村社会代际关系在相当一段时期内经受结构重组的复杂变迁。

三、婚育催化:恪守成年后早婚早育的传统

(一)观念与行为的双重强化:父权的强势逻辑

尽管农民大规模持续的流动在个体层面带来人的原子化与个体化,在社会组织和关系层面导致家庭离散化、亲属网络碎片化和人的拆分式再生产,但是,在充满离乡与返乡、离土与守土的多向流变以及现代性和传统的反复冲突中,中国特有制度和社会结构下的父权制家庭在解构和重建的交错变动过程中得以延续,婚姻和生育仍是维持父权建构的核心要素。

正如贝克所说,工业社会是一个现代的封建社会。对于父辈而言,疏忽抑或无视家庭离散弱化导致的心灵创伤,以及现代教育和城市流动体验催生的自由追求,是其对待子辈的主流态度,而强调催促打工赚钱、结婚生育是其对待子女的主流要求,这种要求与霸权逻辑的强化通过观念渲染和行为施加的双重方式在聚少离多的流动农民家庭得以实现。

流动农民首先通过日常电话、节日相聚等机会常年反复向子女灌输结婚生育的重要性以及他们的期待和要求。

“女儿和我在一个厂,我们住同一个宿舍,我还比较放心。儿子不听我的劝,去了深圳的厂,我们每一周或两周通一次电话,叮嘱他花钱省着点,家里以后要用,不能在外面找外地女孩,过年回家我们给他找个好的……这次过年我打算给儿子娶上媳妇,再给闺女先把亲给订下来,过年就二十了,再不说婆家,大了就不好找了……”( 个案陈母,48 岁。)

访谈中,几乎所有的父辈都患上子女婚事强迫症,上述陈母的最大心愿就是春节回家时儿子女儿婚事一起搞定,否则自己“几乎愁得天天睡不着觉……”前文指出,无论读书求学还是打工赚钱,新生代农民工自童年乃至幼年就一直与父母聚少离多甚至一直分离,于是,电话、视频、书信、短信以及农忙、节假日的回家与短聚等维系家庭合力的主要纽带同样也是父辈传播其价值观念的手段和机会。其次,流动农民还及时“负责地”将其理念与想法转化为现实行动,利用各种机会为子女说媒、定亲并举办婚礼,儿女终身大事一定要“我们做主,否则他不怨你吗?完不成任务,在村子里抬不起头,丢不起这个人……”前文陈母早在春节前半年就开始委托在家务农的弟弟在临近的几个村子为其儿女留意合适人选,看看哪家有适龄子女,提前“牵线预定”,“这样两方父母都觉得差不多,我们年前回到家就先把房子装修一下,安排小孩见面,谈好彩礼婚礼,最迟过完年初八就能把婚事办了……”

(二)顺从与反抗的两难:婚育主体的新生代困境

那么,新生代青年民工,是以怎样的姿态协调适应自身现代教育或城市流动的经历体验、人生的权利价值实现乃至理想的情感婚姻追求,及与父辈的霸权逻辑和要求的呢?

首先,新生代农民工以妥协的姿态接受配合家长安置下的婚育模式,继续以夫妻分居、夫妻子女分居、全家外出等不同并适时调整的流动模式加入现代世界工厂的滚滚洪流之中。

我腊月二十才回到家,二十八见的面,初八就结婚了,过完十五全家一起去了宁波……爸妈年前一个月回到家,提前安排我相亲办婚礼的事情,我在外面没有谈,他们不让,刚回来就和邻村一个女孩见面,结果人家过几天不同意悔婚了,她家长都同意,但女孩在外打工有意中人,我妈被气得吃不下饭,赶紧托二舅又给我说一个,就是现在这个,二十八那天安排见面,年三十家里都在说这个事。我妈非想年关办完婚礼,天天都对着我哭,说他用心良苦都是为了我,还提出年后全家一起去宁波,让媳妇和她一起进厂,我和爸去工地,坚决反对我单独去深圳……( 个案小涛,男,24 岁)

女儿现在6 个多月了,在老家婆婆带着,我坐完月子没多久就和丈夫一起出来了,不打工家里开销撑不住,养孩子没钱,公婆都催我出来挣钱,不让在家闲着。我们是同村的,都没上成学,初中毕业父母就安排我们相亲结婚了。( 个案小妮,女,22 岁)

市场从不拒绝使用父权制的传统资源,新生代农民工中,无数青年选择或者说接受与小涛、小妮类似的婚育模式,奉行“打工赚钱在城市,养老养小在农村”的成本最低化和利益最大化的实用主义原则。伴随身体的衰老和经济能力的降低,以强势甚至强制的方式包办儿女婚姻,努力重建孝道,维护自身权威,为晚年生活争取保障。因此,这种父辈主导、子辈顺从的“催化式”婚育模式成为农村流动家庭代际互利共赢的最佳模式。

其次,新生代农民工以对抗的姿态逃避、拒绝或反抗家长的强制性安排,拖延婚育年龄或自主选择婚姻。

去年我爸非让我订婚,女孩是我们村的,长得很漂亮,还在上学,但我不喜欢,我想多在外面闯荡几年,学点技能,找个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今年我坚持退婚,全家都在骂我,年都没有过好,我想早点出去。( 个案小洋,男,22 岁)

老婆是我在南浔打工时谈的,我带她回家结婚爸妈不同意,因为她老家在江西,两家离得太远,但是我觉得这没什么,坚持要和她在一起,家里最后就同意了。现在孩子一周多了,我和爸爸出去打工挣钱,老婆和妈妈在家带孩子照看田地。( 个案小富,HN-NX,24 岁)

尽管每一个青年的故事与心声各不相同,但躲避回家、罢婚悔婚、自由恋爱甚至未婚先孕、私订终身已经成为农村青年另一种常态化的婚育模式。流动催生的独立意识和主体意识已经势不可挡,婚姻在成为利益共同体的同时,更是一个情感共同体。年少外出打工带来眼界的开阔、经济能力的增强、新知识赋予的权力和力量在彰显青年主体地位的同时,也无形中推动着父权的式微,成为农村社会进步变迁的一股静悄悄的力量。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形式可见的革命必然要历经两代甚至更久代际之间权力的转移较量的复杂交织过程,正如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在不满地倾诉儿女自主婚育模式给自己带来的精神伤害和经济损失,几乎所有的子女也都在忧虑和纠结自身充满期待却又无法明确预知的前途,以及父母强势来袭的婚育要求与压力施加,而反抗总以自身或父母一方的失落与伤害为代价。

(三)代际式微与延续:父权的撼动与主体的脆弱

现代化不仅仅导致中央化的国家力量、资本的集中、更紧密的劳动分工和市场关系网络以及流动性和大众消费的发展,同样导致一个包括脱离(解放的维度:即从历史地规定的、在统治和支持的传统语境意义上的社会形势与义务中脱离)、稳定性的丧失(去魅的维度:与实践知识、信仰和指导规则相关的传统安全感的丧失)和重新植入(控制或重新整合的维度:一种新形式的社会义务)在内的三重的、普遍的、非历史的“个体化”模式。个体自身成为再生产单位,而家庭作为“倒数第二”种世代和性别之间的生活及概况的综合物崩溃,诚然,青年民工的个体与主体意识不断增强,然而事实一再证实,有所增长的个体力量正艰难地历经传统与现代、独立与依赖、理性与情感之间的复杂纠缠。

一方面,父辈的权威与力量在意识形态和行为表现上遭受撼动并正在式微,但其根本却依然在流动中顽固地延续与重建,如果说男性成为这一延续、重建过程的主体,那么女性则接受、内化甚至强化这一规则和规范;如果说父辈的捍卫与坚持成为这一延续重建过程的主导,那么子辈的依赖与妥协同样强化了这一规则和规范。研究中几乎所有的母亲都在儿女婚姻大事上比父亲表现出更加强烈的焦虑情绪、言语督促,父母都会在形式上作出一定的让步,比如相亲对象可以多找几个,直到你自己满意为止;比如今年订不了婚可以再等等,明年一定要把婚订了,以此彰显自己的开明与通达,并作为与子女对话甚至训诫子女感恩的筹码。

另一方面,子辈基于独立生活能力欠缺,传统乡土文化观念乃至血缘情感等诸多因素而表现的依赖、接受与适应以及基于独立主体意识的消极回避与抗争,都彰显了作为社会主体希望与力量的青年群体的整体社会脆弱性与时代悲剧命运。流动打工固然在较大程度上提高了农村青年的经济收入,然而高昂的生活成本、欠缺的福利保障以及与生俱来的户籍身份,亦从根本上决定其融入城市的困难与身份认同的渺茫。因此,扎根农村——打工赚钱的生存策略又根本上限制了青年民工独立完整的生活能力,于是,求助父辈、顺从父辈、适应扩大的家庭关系便顺理成章,代际关系由此获得一致与统一。与此同时,逃避再久迟早也还是得回家,拖延再迟也还是得结婚,争吵再多、矛盾再深也无法否认或割裂血亲关系,对父权婚配模式安排的回避与抗争除了造成两代人的心灵创伤,更加剧了流动青年打工艰辛中的归属困境。

四、断裂与风险:现代化的另一持久过程

(一)从“弱化”到“催化”:城市化的一个悖论

在数量和力量上已占绝对优势的新生代农民工,不能成为主宰自身命运前途与发展规划的主体,甚至不能主导与个体人生关系最为密切的婚姻与生育。一个早期社会化始终处于离散拆分等“弱化”家庭特征的青年群体,却要在成年早期以高效快速的“催化”节奏完成结婚生育等重大人生事件;一群深受白头偕老、终身婚姻文化观念教育熏陶的青年,突然必须接受并适应短暂接触与“父母之命”的配偶共同生活与生育的重任;一个在子女成长中始终处于忽视教育但却强调生养之恩与经济供养的父辈,仍然能够成为决定儿女终身大事乃至生活质量的主导力量;一个曾经阻碍中国进步、使之从辉煌的过去降格为无法与西方竞争,并以其固有的封建保守性与现代青年的自由创新多有抵牾的父权制与包办婚姻等传统文化,却不仅为中国现存的农村流动家庭结构模式注入诸多本土特征,也为代际共处与和谐关系提供了基础,这就是本项研究强调的悖论。那么今天究竟谁更加需要婚姻、家庭与后代呢?如果说催化与速成的婚姻聚合体通过扩大家庭规模而在心理和现实两个层面都较大程度地弥补、满足了农民因公共养老薄弱匮乏而导致的精神不安和养老担忧,那么,物质保障、爱情与幸福以及对“孤独的恐惧”,什么又能成为维护新生代青年民工较大异质性婚姻最为牢固的基础呢?

(二)断裂及风险:“催化”的后果

无论处于“后现代家庭”时期的美国,还是处于经济社会速变时代的中国,幸福婚姻意义重大。不仅婚姻的神圣性、持久性仍被敬畏和信奉,白头偕老亦始终都是主流社会推崇的核心价值,这已是现实世界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社会需要婚姻维系整合,家庭需要婚姻扩大组织事业,青年个体需要婚姻满足情感安全,所以,因“催化”而丧失独立性并充斥异质性的婚姻必然导致多重断裂与风险。

1.社会化断裂与角色冲突

乡土文化、父辈强化与工具理性共同驱使下的早婚早育对于刚刚步入成年的新生代农民工意味着什么呢?从世俗社会的日常生活来看,幼年与少年时期长期持续的孤独,青年时期枯燥辛苦的劳作,顷刻间转变为加入并不熟悉和了解的配偶甚至幼年子女的共同生活;从人性情感的心理机制来看,对幸福婚姻的本能渴望与强化的终身婚姻观念突然必须应对强制性的完婚生子等现实任务;从血亲代际的责任义务来看,个人的理想与追求不得不让位于父母妻儿构建的扩大家庭的利益与需要。可以说,宏观社会结构的断裂在不同群体与阶层内部再次得以强化,谁又能阻止尚且停留在生存层次的农民家庭放弃功利与实用目标而一味地追求虚无缥缈的价值与意义呢?只是社会化过程的三重断裂在时间、空间和行为模式上又必然导致新生代农民工较大程度的适应障碍与角色冲突,在婚姻质量与生活满意度大打折扣的同时,家庭与就业的双重推挤加剧其“扎根”与“归根”双重困境的“边缘人”身份。

在社会科学的传统中,“霍桑实验”的“社会人”理论、S. A. 斯托弗的“相对剥夺感”及P. K.默顿的参照群体理论,早已揭示人性本身多层次的需求和人际互动影响的心理机制,那么无论在时间空间还是行为模式上,生存压力、经济动因和高强度工作对时间的挤压,夫妻分离、夫妻与子女分离的拆分式居住空间无限拉大,举家流动的生活空间的无限压缩,及由此带来的离乡与返乡之间的颠簸、“归根”与“扎根”的矛盾都在极大程度上挑战、考验着新生代农民工群体的生存质量与心理极限。研究中,几乎所有成家后的青年民工都强调身体上的劳累疲惫和心灵上的孤独困顿,如上述常年在外打工的小妮夫妇一年回家一到两次,女儿从满月长到近一岁,几乎不认识自己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才是她的父母,每次回家都会因此而闹得全家不愉快,而婆婆催促自己再生一个男孩的唠叨也让小妮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

2.异质性与家庭解组

在社会学经典大师那里,“异质性”是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迈进、机械团结向有机团结演化的基础与特质。千百年来,门当户对的同质性婚配及生育是中国乡土社会延续家族、维护稳定的重要根基,而“催化”的婚姻恰恰破坏了农村社会结构的同质稳定并催生变迁。媒妁之言、年轻人见面、双方家庭会晤了解与谈判、彩礼与婚礼等仪式,形式上完美无缺的成家立业却在实质上因遭遇两个独立陌生的青年而隐患四伏、危机重重。非婚生育、未婚先孕、闪婚闪离、代际矛盾、留守儿童、夫妻冲突、暴力争吵、家庭解组,“关于家庭的战争”“性别的战斗”“对亲密的恐惧”等等,深刻的不安全感与伤害感威胁到的不仅仅是农村青年自身,老人、孩子也再一次不可阻挡地被卷入这场持久而不同寻常的家庭革命之中。

“婚姻美好而又现实,我只是想找和自己两情相悦的人过一辈子,我也不想伤害父母,但是

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逃婚的小丽和小洋都这样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我找了别的人,一点都不想回家了,老婆和我闹得受不了,怕对孩子也不好,就让我妈照顾她们娘俩吧!”“我想把孩子带出来自己照顾,但婆婆和老公都坚决反对,说那样少一个人挣钱,家里撑不住,我受够了,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自己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年轻的小辉和小妮也都在各自的哀愁中继续打工和煎熬。

五、反思与结语

“现代化并不是一辆如果我们不喜欢就可以在下一个街角下来的马车”,经济独立、新居制与城市体验亦未能根本消除父权制,传统与现代的复杂交织残酷地考验着新一代青年的生存与发展。以往研究强调,老人、妇女、儿童等家庭弱势者承担巨大风险成本支持现代工业体系对青壮年劳动力的需要,然而本项研究则强调,作为主体的青年劳动力自身其实才是这一市场化体系建构过程中最大的代价与牺牲品。

从在功能缺失的离散家庭中长大,到教育机会与权利的剥夺,从青年早期加入“民工潮”,到迅速完成结婚生育的传统使命,直至令家庭与社会满意放心后再次完全融入世界工厂潮流。可以说,同样作为社会主体的农村青年,在成长过程中一步步地在现代性的车轮下丧失其独立性而沦为家庭、社会和工业市场体系的附庸与牺牲品,在经济利益主力驱使下,以其私人领域生活的妥协化解公共领域的问题与矛盾,这一悖论过程及其后果风险同样需要社会支付巨大的代价。“社会福利很昂贵但社会问题更贵”,如果说“家庭教育课程”提供的补救办法、择偶专业化的核心疗法、婚姻咨询机构甚至离婚法庭都不能根本解决“家庭危机”,况且这些目前在中国尚一片空白,那么,是自由、独立与权利,还是传统文化、国民性、民族心理、“可输出的价值观”等等,什么能够成为支撑个体独立价值梦想进而实现民族复兴“中国梦”的根基?这是需要政府、学界、民间和全社会共同思考和探索的问题。

[1]全国妇联:《全国农村留守儿童状况研究报告》,载《中国妇运》,2008 年第6 期。

[2]《全国留守流动儿童将近1 亿,北京儿童中三成是流动儿童》,载《京华时报》,2013 年5 月10 日。

[3]《3 成流动儿童与父母每周相处不足7 小时》,载《广州日报》,2013 年5 月2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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