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畏[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北京 100048]
作 者:陈 畏,硕士,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油画。
明人顾起元在其所著《客座赘语》中曾记述:“利玛窦后入京,进所制钟及摩尼宝石于朝。”“摩尼”一辞,源自梵语,意为宝石,言其稀有珍贵。结合其他的一些文献可知,利玛窦进京进献给万历皇帝的礼物之中,除后来已为我们所熟知的圣像、十字架、自鸣钟、《万国图志》、西洋琴外,还有“映五彩玻璃石贰方”和“玻璃镜及玻璃瓶大小共捌器”等物。之所以进献这些玻璃制品,说明在明朝它们还属于稀罕之物,国内并不常见。而那“映五彩玻璃石”就是顾起元所说“摩尼宝石”。据后人考证,这就是现在所说的三楞镜之类的经过加工的光学玻璃制品,由于能够“映五彩”——将日光折射出多种颜色的光,遂被称为“摩尼宝石”。由于当时国人尚无这方面的光学知识,所以在记述的时候往往只简单称其为玻璃,这一点可以从国外相关著作的当代译本中找到佐证。如在《利玛窦中国札记》中多次提到“玻璃棱镜”和“玻璃三棱镜”,在利玛窦之前,已经有欧洲传教士将玻璃三棱镜作为贵重的礼物送给中国官员,“两位代表(按:巴范济和罗明坚)来到肇庆的总督面前,他们献上表和几只三角形的玻璃镜,镜中的物品映出漂亮的五颜六色。在中国人看来,这是新鲜玩意儿,长期以来他们认为玻璃是一种极为贵重的宝石”。
腓尼基人在三千多年前无意中发现了制成玻璃的方法,玻璃开始在欧洲传播开来,到13世纪,意大利的玻璃制造技术已经非常发达。在文艺复兴时期,玻璃制的各种面镜和透镜不仅被科学家们用于天文和物理领域,也被艺术家和工匠们用来作为绘画的重要辅助工具。有当代西方研究者推测,西方绘画的重要基石之一——线性透视法,就是借助了玻璃面镜或透镜才取得了革命性的发展。中国传统的玻璃制造和炼丹术士有关,由于受制作目的和技术的影响,透明度差,无法用来制作光学玻璃,中国对玻璃制光学材料的知识大都来自于西方的传入,这主要归功于明清时期入华的西洋传教士。
德国耶稣会士汤若望是继利玛窦来华之后最重要的耶稣会士之一,汤若望学识渊博,才华出众,著有《远镜说》一书,刻于天启六年(1626年),书中讲述了镜的“利用”、镜的“缘由”、镜的“造法、用法”等,并配有大图多幅,解说详细。其中有“借镜作画”一节,介绍了利用透镜作画的方法,颇值得我们关注。“居室中用之,则照见诸远物其体,其色活泼地各现本相,大西洋有一画士,秘用此法画种种物象,俨然如生,举国奇之。”由于汤若望的《远镜说》中的描述较为简略,我们无法知道这一“大西洋画士”具体是谁,但根据其他文献资料,我们至少可以知道在和汤若望同时代的欧洲绘画大师中,荷兰画家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1632—1675)就曾使用过如汤若望所描述的“借镜作画”这一方法。据记载“维米尔经常使用‘遮光取景器’。这种东西发明于16世纪,含有一个暗箱、一组镜头与镜子,与现代相机取象原理相似,画家可以顺着镜面的投影摹出初稿”。这一“遮光取景器”“借镜作画”的方法后来在绘画领域得到了广泛推广,由于充分发挥了镜的光学功效,和暗箱等一起成为了19世纪照相机的原型。《远镜说》一书的刊刻对当时的国人了解光学器材的制作、应用,特别是在绘画领域的应用起到了启蒙的作用。
清康熙年间扬州人黄履庄著《奇器目略》,记载了各种发明和巧技,其中在诸镜一项,就有“千里镜、取火镜、临画镜、取水镜、显微镜、多物镜、瑞光镜”,对于各种镜的作用又言“德之崇卑,唯友见之;面之媸妍,唯镜见之。镜之用,止于见己,而亦可以见物,故作诸镜以广之”。可见他已经将中国传统对镜的功用的认识,从“见己”推广到“见物”。其在诸画一项又列出了诸如“镜中画”“管窥镜画”“上下画”和“三面画”等。“临画镜”“镜中画”“管窥镜画”,虽然这在当时还是属于“奇器”,但也反映出随着西洋画的传入,一些新奇之物进入了国人的视野,奇巧之物和奇巧之技也开始为人们所关注,镜上出现了画,画与镜开始结合,玻璃制成的镜不仅可以作为光学材料,同时也可以成为绘画材料,绘画在材质领域有了新的拓展,镜使画的表现更加丰富。
西方绘画自文艺复兴开始就有“镜子说”,达·芬奇曾明确地说,“画家的作为应当像镜子”,“镜子为画家之师”,这是因为“在许多场合下平面镜上反映的图像和绘画极为相似”。而中国人对于镜的解释颇有值得回味的地方,《说文》:“镜,景也。”镜本身就能够将外物纳入自身之中,而使其自身也成为了一个自足之物。中国传统的镜多以铜等金属为材料,其上的装饰形式也多是铸造的文饰,更加倾向于工艺装饰,由于中国绘画材料的原因,中国画更多的是画在诸如屏、扇等物的表面,很少与镜结合。玻璃在汉代传入中国后,虽广泛用于各种器物制作,但用来制作镜却少见记载,到明清才有玻璃镜引入,铜镜为玻璃镜所取代,而后在镜面和玻璃上作画的艺术形式——中国人称之为镜子画,也开始在清代出现,英国学者玛格丽特·乔丹在其著作《十八世纪的中国外销艺术》中指出:“在欧洲和东方之间的文化交流中,众多中国出口品所受到西方的影响是‘耶稣’瓷和镜子画,两者都为出口外销而绘制,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的装饰取材于欧洲的铜版画。”这种镜子画即玻璃画实际上玻璃画在15世纪即已经见于意大利天主教的圣像画,它是西方传到中国的舶来品。
中国的玻璃画绘制可能最先见于北京的宫廷当中。郎世宁和王致诚同为宫廷画家,都有过绘制玻璃画的经历。可以据此推测玻璃画的绘制技术传入中国和西方传教士有一定的关系。从现有的记载看,郎世宁应该是最早在玻璃上作画的西方来华传教士。乾隆二年“六月二十七日新做圆明园九州清宴围屏,其背面由新来画画人画,玻璃画由郎世宁画”。关于王致诚在宫廷中绘制玻璃画也有相关的记载。1743年11月王致诚在一封信中曾经说自己“主要是在丝绸上画水彩,或是用油彩在玻璃上作画”,“一年多来,除了在玻璃上作画,我没有做其他任何事情。在商船上人们带来大量的、美丽的欧洲作品。这些作品是由中国官员从广州买来并献给皇帝的。其中有些玻璃画,在运输过程中,有些地方磨损,并失去了锡。中国人不懂如何用镀锡作画。这个皇帝要求人们找到一种方法,不要失去如此贵重的风采。我进行了绘画,在四周用铅笔描绘,重新涂上颜色。这个方法适用玻璃画的反面”。
自18世纪中叶,随着口岸外销画的兴起,广州成为了玻璃画的绘制和销售中心。“据《粤海关志》记载,在康熙至道光年间,从广州进口的物品中,就有‘油画’‘推公洋屏油画’‘洋画’‘玻璃镜嵌玻璃油画’等项。”“玻璃画是在玻璃背面用油彩或水彩绘制的绘画作品,同样是纯西洋的绘画品种。18世纪玻璃画在欧洲被称为背画(Back Painting),这种绘画与在画布和木板上绘制的画完全相反,它在玻璃背面完成,而在正面可以清晰地看见。玻璃画最早见于15世纪意大利天主教圣像画。由于绘制技术难以掌握,到18世纪欧洲已经不再流行。”到了18世纪中后期,这种在欧洲已不流行的绘画在广州口岸绘画中却占有相当大的比重,成为了重要的外销画种。
就玻璃画的作画材料和程序而言,“画家们一般使用油画颜料绘制,有时用水调和颜料来画”。从“用水调和颜料”来看,应该是类似中国画或水彩一类的水性材料,可见玻璃画的材料应用范围还是相当广的。“中国画家喜欢用薄的玻璃镜作画板,因为厚的玻璃镜会使颜料变浅,影响画面效果。他们一般用油彩绘制,有时也用树胶混合颜料作画,绘制时画家先画出图案轮廓,然后用一种特殊的钢制工具将镜背面相应部分的锡和水银除去,以便划出一块清晰的镜面来绘制图案。”
玻璃、镜和西洋画都是外来之物,它们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文明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明清时期它们作为奇巧之物进入中国,为国人所接受,得到广泛传播,成为西学东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中西文化交流中发挥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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