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诗意的残忍——评王祥夫《尖叫》

2014-01-28 19:01王学群深圳大学文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名作欣赏 2014年6期
关键词:白玉兰失败者成功者

⊙王学群[深圳大学文学院, 广东 深圳 518060]

作 者:王学群,深圳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山西作家王祥夫是近年来书写底层经验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笔力遒劲如凛冽寒风,却又不失脉脉人文情怀,携带了融冰润物的温度,俯首默默地关注着社会底层的生存状态。本文通过分析王祥夫发表在《中国作家》(小说版)2006年第6期的中篇小说《尖叫》,既对小说两个主要人物的悲剧的双线并行结构进行研究,更好地挖掘悲剧的深层意蕴;又抓取小说多次出现的诗意意象,探究其与人物悲剧的联系,凸显作家一种独特的写作风格:既残忍,又诗意。

一、“虐”与“被虐”的悲剧

《尖叫》反映了底层妇女在家庭暴力迫害下造成的悲剧。其中,施虐者培绍是失败者的悲剧,受虐者则是游走于成功者与失败者之间的悲剧,这两个悲剧在文本中并行运作,互相回应,可谓“悲上加悲”。

1.真正的失败者 文本所体现的时代大背景为改革开放新时期,特别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农村发生了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城镇化、工业化的步伐加快,为了适应时代潮流,很多人弃农从商,在原先的土地上办起了工厂,小说就是建立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上。然而,时代机遇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把握,事实上只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在市场经济体制下,有的人成功了,然而有的人却破产了,依据这种经济标准,小说中的人物大致可以划分为两类:成功者与失败者。成功者以米香娘家人为代表,米香家有“三个塑料厂子”,“可以买两辆拖车”,米香的二弟还是政协委员了,成功者事业蒸蒸日上。

这篇小说侧重于表现失败者,以丈夫培绍为代表。培绍在社会不良风气的腐蚀下,堕落后彻底沦为赌徒:他的不务正业导致事业失败,过分追逐金钱使得人性丧失,性欲缺失则造成心灵扭曲。因此,他本身已经沦为一个悲剧,是一个“失败者”的悲剧。但他还是家庭暴力的直接来源,他是一个恶毒残忍的施暴者,通过一系列家庭暴力事件,迫使妻子米香一步步走向毁灭的道路,使她最终也难逃悲剧的命运。这样,不难看出作者的写作意图:一个“失败者”本身就已是一个悲剧,但当“失败者”还是造成另一个悲剧的根源时,悲剧效果成倍增强,悲剧就有了更深层次的意蕴——失败者彻底失败了!

小说的开头,女主人公米香被丈夫打得死去活来,只能光着脚逃回娘家。如此丧心病狂的人还是她丈夫吗?为了得到赌资,他不停向妻子勒索钱财,甚至“自己拿起笔写了个条子却硬说是米香的爸活着的时候欠了他十万”,这还是一个有人性的人吗?更有甚者,竟因为米香将三百元钱藏在内裤里留作家用,丈夫狠心剪下她一根手指头。“这是手指啊,又不是什么木头草棍”,这简直就是一个魔鬼!最终妻子米香走投无路,只好雇凶杀夫——魔鬼毁灭,但妻子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然而,作者并不是单一地想批判这一失败者,而是把矛头直指向失败者所处于的那个社会。一个魔鬼死了,但是社会上的家庭暴力事件还是屡屡发生,只要制造魔鬼的机器还在,魔鬼就不止一个!究竟魔鬼是怎样炼成的呢?这是一个令人沉思的问题。

首先,从整个社会环境来看,小说中的小镇就是改革开放大背景下的小镇。很讽刺的是,那个模范文明的小镇,却又是“镇上的风气太坏,到处都在赌”。培绍就是在“玩一吧”“金昌顺”这样的地方逐渐堕落的。小镇很小,“从东往西走用不了十多分钟,从南往北走也用不了十多分钟”,但人们要走出这座小镇却很难,它禁锢了人们的心灵。培绍就是镇上的“嗜赌成风”的受害者,在金钱的诱惑下彻底成为赌徒。在结尾,赌鬼二炮手可以为了金钱去杀人,也证明了这是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作者有意安排让赌鬼二炮手去杀培绍,也正是给人们一个警示:赌博是一条不归之路,赌鬼最终毁灭自己。

其次,我们从人物自身的因素来看,小说第六节中说到培绍生殖器官里缺乏精子,这是生理问题,他几乎丧失了生殖能力,如同是被阉割了。在妻子米香面前只能靠性虐来确认自己丈夫的身份,以求得性压抑的解放和男性身份的挽救。

小说有一处细节描写,“米香家就是从收垃圾塑料起家,到如今已经有三个厂子”,后来老丈人出车祸过世了,两个小舅子各分得一个塑料厂子,而第三个厂子哪里去了呢?这显然是作者有意给读者设下的一个悬念。培绍辛苦帮忙却分文也得不到,也怪不得“要不是米香的父亲一命归西,培绍也不敢这么猖狂地闹事”。小说第五节开头就说到,培绍嫉妒米香大弟弟。

关培绍一直都在嫉恨米家的人。格非在谈到格里耶的《嫉妒》时说:“他不去描述嫉妒者的思想和行为,而让读者根据那些繁复的细节去进行推断。也就是说,这些繁复的细节在作品中承担了巨大的情感重量。”①《尖叫》正是这样借助抑制性的陈述,使“失败者”从一开始就埋在心里的那种对成功者的“嫉恨”转嫁到米香身上,借施暴完成对米家人的“复仇”。他本身性格上的懦弱、恶毒残忍、自甘堕落、无法抵抗生活的压力也由此体现出来了。这些都是他自身的缺陷。

2.“游走”于成功与失败之间这篇小说是以一个叫米香的底层女性视角来讲述家庭暴力的悲剧故事。这种家庭暴力题材看似不新鲜,小说也并非简单外在化、平面化地刻画一个底层女性的悲剧形象,而其特色在于通过内、外部各种因素来揭示女主公米香的多重人生悲剧。

小说中“失败者”培绍是个十足的“家庭恶魔”,他的长期残暴虐待是导致米香悲剧的直接来源。在肉体上,米香被打得全身伤痕累累;在精神上,她更是被折磨得失去理智,内心只有恐惧、痛苦和绝望,以至于产生“幻听”:总是听到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总之,“失败者”关培绍借对妻子施暴以求得自身欲望的满足,包括对成功者的报复、对金钱的贪婪、对自身性欲的放纵。米香第一重悲剧就在于被“失败者”当作复仇的对象和攻击“成功者”的利器,丈夫根本就没把她当自己的“内人”看待,动不动就拳打脚踢,从而把她逐出“失败者”的行列。

这样,米香和丈夫组建的小家庭名存实亡,她唯一剩下的家就是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娘家——米家。娘家人表面上看来并没有抛弃她,但实际上也不能解救和保护她。每次米香被打逃回娘家,娘家人只能为她治疗外伤,不能医治米香心灵上的伤痛,更无法根除米香受难的源头。米家人不愿去招惹麻烦,习惯了不问米香的事。这一种“习惯”,是米家人不愿揭开的伤疤,是无奈之下的妥协。娘家人最终保卫的还是娘家这边,米香早已成了嫁出去的“外人”。后来,米香手指被铰,恶棍培绍又闯来闹事,彻底地激化了失败者培绍与成功者米家人的冲突,决战时刻到来,米香的大弟弟狠狠地说出了“要想安宁,只有让培绍死”,吹响了战斗的号角,他出资并不断劝说米香雇疤头杀夫。

原来,米香的大弟弟已经把这次行动盘算好了,就算出事,杀人的罪责也是米香承担。娘家人无法帮助米香摆脱悲惨境遇,反而大弟弟想出的“主意”使她走上了违法犯罪之路。米香本应属于成功者的行列,然而特殊的妻子身份使得她始终是嫁出去的“外人”,被娘家人拒之“成功者”门外,这是米香的第二重悲剧。

对于米香的人生悲剧,社会是摆脱不了干系的。在“成功者”与“失败者”之间“游走”,一个弱女子找不到归宿,只能寄希望于整个社会。米香唯一的希望就在合法离婚上。很奇怪的是,在改革开放新时期,小镇里“劝合不劝离”的传统婚姻观念依旧根深蒂固,人们普遍认为夫妻打架是勺子碰锅,生孩子就是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事情。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要成功离婚,只能依靠法律途径。米香多次向派出所、法院提出离婚申请,结果令人震惊。镇上的官员为了保住模范镇的牌子,给镇里人下离婚指标,而且今年连一个离婚指标都不放,再加上派出所和法院的草草了事、息事宁人,使得米香离婚的希望破灭,不得不雇凶杀人,最终却是被法律制裁,造成了一个极大的反讽。“反讽可以毫不动情地拉开距离,保持一种奥林匹斯神 式的平静,注视着也许还是同情着人类的弱点;它也可能是凶残的、毁灭性的,甚至将反讽作者也一并淹没在它的余波之中”②,王祥夫的深沉之处就在于揭示了社会的荒诞性——“当良善惨遭暴虐时,法律竟躲躲闪闪;但当良善只有借助于自己的力量去争取做人的基本权利时,法律则义正辞严地来伸张正义了”③——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法律维护正义”的命题。对此,米香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十分怕人的尖叫。

自己的家归不得,娘家去不得,通往派出所、法院的道路又不通,她眼前唯一可走的路是通往收费站,是一条绝路。她“游走”于成功与失败之间,四处碰壁,别无选择,最终走向毁灭,既成了家庭悲剧,也是社会悲剧。这就是不可逆的悲剧性,正如詹姆斯说:“没有强烈性,哪里会有逼真性?没有逼真性,哪里会有能拿得出的作品?”④

二、诗意的意象

前文已分析了小说主要人物的悲剧,从冷面直击社会现实这一点,可看出作者一贯冷峻、犀利、残忍的风格。如果作者单纯地展现悲剧残酷的一面,那么势必会造成小说的艺术价值大打折扣,审美效果会相应地减弱。面对同样的悲剧题材,每个作家都有不同的处理手段。“无论情节多么可怕的悲剧,其中总隐含着一点柔情,总有一点使我们心动的东西,使我们为结局的灾难感到惋惜的东西。这点东西就构成了一般所说悲剧中的‘怜悯’。”⑤在这里,王祥夫采取了小说意象化的处理方式,从而使作品呈现出了一种独特的诗意美。

1.白玉兰之魂 读过《尖叫》的人,都会注意到其中的景物描写,尤其是对花的描写。这仅仅是一处处单纯的景物描写吗?其实不然,作者在小说中也有暗示,小说第一节就提到“屋后那株开白花的海棠不知怎么忽然死了一大半,都说树也知命”,可见作者不是单纯地在描写景物,而是别有蕴含。

文中从头到尾描绘了白色的玉兰花,米香家“院子外的玉兰树只看得见树梢”、医院“白玉兰快开了,满树是白的有几分晃眼的花蕾”、法院“院子里也有几株白玉兰树,满树上都是白得晃眼的玉兰花蕾……看上去让人心里软软的”、米香二弟的工厂“刚种下没几年的白玉兰居然也开出一些零零落落白白的花来”……在现实中,尚且很难说玉兰花普遍存在于小镇里的每一个角落,而在小说的世界中,不正可以看出这是作者有意而为之的“产物”吗?小说开头,米香被打伤回娘家,看到的是被雾气埋没了的玉兰树,如同自己的命运一样处于迷茫之中;接下来米香手指被铰,家庭暴力达到最高潮,医院只能医治外伤,去派出所、法院又得不到帮助,这时玉兰花蕾白得晃眼,其中派出所“花已经干枯了,却硬是不落,还有一点点黄颜色”,花就是女主人公的生命象征,此时米香已经奄奄一息。特别应该注意到两处收费站外的白玉兰花描写,花在用尽全部生命能量绽放,此时米香雇凶杀夫的决心铁定,自我毁灭的悲剧最终铸成,这个如花一样的女性的生命到此完结,花白、花香更加重了悲剧的气息。

这一系列景物描写,从一开始就有一种花开花落、命运浮沉的感觉,花在人在,白玉兰仿佛就是女主人公的化身,白色的花预示着一种悲剧的气息,似乎在进行一场葬礼,花的枯萎预示着人的生命也在枯萎。这是一个绝好的象征,一个富有诗意的意象!小说由此成了一出诗意的悲剧。给悲剧披上一层诗意的外衣,不但缓和了直击现实的残忍,而且融入了作者的脉脉温情,更具有美感,更易于感染人们。正如作者自己说:“就写作而言,我喜欢清新透亮,我崇拜温情,我写残酷的事,其用意也是期待着人们能朝与此相反的方向进步。”⑥

2.鸭子的警示 如同白玉兰一样,小说中多次描写到一群鸭子“呷呷”地叫,尤其是在那些重要的场合出现,如在试图解除雇凶时“收费站前怎么总是有一群鸭子,在那里‘呷呷呷呷’叫”等等,直到篇尾结局时,鸭子突然停止了叫。每个细节选取都独具匠心,层层推进,蕴含着深刻主题。

王祥夫的小说把触角伸向了这些卑微艰难地生存着的人们身上,并试图以克制陈述的方式展现出人性的多元与丰满。“一群鸭子”就是底层社会群体的象征。他们生存于城市或乡村的边缘,几乎是自生自灭着的人物,他们有的在困境中坚守,挣扎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有的却被荒诞的力量所吞噬,成为“被遗忘者”。小说中,一次次的“呷呷”声,如同一浪接一浪的潮水拍打着我们的心灵。这就是底层,是弱势群体,他们没有力量反抗别人的欺辱,维护自己的权益,他们甚至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当鸭子不再发出声音时,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无比凄厉、十分怕人的尖叫,作者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宣告他的反抗。

这又与写白玉兰有不同之处,文中的鸭子还可以指向文本叙述者,或者是作者。鸭子不会说人话,只会“呷呷”地叫,这不正是小说写作中被阉割了话语权的作者吗?作者只能任凭悲剧一步一步逼近,只能借着鸭子的叫声来警示文中的人物,也警示读者,虽“不平则鸣”,但是作者不平却鸣不出,转而抑制自我的声音来使痛苦加剧,使悲剧升华。这种“鸣”的方式超越了那种平白直叙、一泻千里,而高妙如诗歌意象,蕴含深意。

由此可见,与其他作家揭示苦难的方式不同,王祥夫的底层关怀是内含的,基本上融会在对普通人生活和命运的关怀之中。正如有学者指出,王祥夫的创作无疑是一种有着独特意义的文化现象,那就是他通过对日常生活的切近关注、冷峻思考和诗意转化,获得了属于自己的文化品格。⑦

王祥夫把家庭暴力酿成的两个悲剧与两种意象结合起来,运用小说意象化,使得人们在承受悲剧残忍的一面带来的心灵震撼的同时,也感受到一脉人文温情。正如作家自己在创作谈中说过,“这是一种真正的残忍,一种看上去十分善意而温情的残忍”⑧。可见,王祥夫小说创作的独特之处在于凝结着一种诗意的残忍。

① 格非:《小说叙事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② [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③ 韩石山:《一个残酷的作家——评王祥夫的〈尖叫〉》,《名作欣赏》2007年第6期。

④ [美]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评论性序言集》,朱雯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⑤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⑥ 李云雷:《底层关怀、艺术传统与新“民族形式”——王祥夫先生访谈》,《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第2期。

⑦ 张艳梅:《在底层点亮一盏伦理的灯火——王祥夫小说论》,《文艺理论与批评》2010年第3期。

⑧ 王祥夫:《〈尖叫〉创作谈》,《名作欣赏》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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