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云慧[新疆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乌鲁木齐 830046]
美景之美 在其忧伤
——帕慕克小说《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思想探微
⊙梅云慧[新疆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乌鲁木齐 830046]
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是当代文坛颇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他以深刻的笔触描写了独属于土耳其人的民族之魂——“呼愁”。本文通过对其作品《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的解读来剖析隐现在作品中的忧愁元素,以及形成这种忧愁的原因。
奥尔罕·帕慕克 奥斯曼帝国 伊斯坦布尔 民族 “呼愁”
奥尔罕·帕慕克是享誉国际文坛的巨擘,被认为是当代欧洲最核心的三位文学家之一。他于2006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瑞士诺贝尔奖委员会在给出的颁奖词中声称:“帕慕克在追求故乡忧郁的灵魂时发现了文明之间的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①其“自序传”作品《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以下简称为《伊斯坦布尔》)正是对颁奖词的最好诠释。在《伊斯坦布尔》中,帕慕克将帝国的没落、民族的“呼愁”及自身的生活经历共同放置在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之中,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股忧伤的气息。
土耳其是一个奇特的国家。从地理格局上看,它地跨欧亚、三面环海,领土大部分位于亚洲;从宗教信仰上看,土耳其民众大都信仰伊斯兰教,也兼有基督教徒、东正教徒等;从历史渊源上看,13世纪到20世纪初期,奥斯曼帝国横跨欧亚,显赫一时,而如今的土耳其却面临着“无所适从”的尴尬处境。种种因素,使得土耳其游离于东西方文明的边缘地带。
作为欧洲与亚洲交汇处的土耳其,具备优越的地理条件。这里曾是欧亚大陆进行贸易合作、经济往来以及文化交流的重要场所。因其横跨欧亚,邻国众多,从古到今都是兵家常驻之地。1299年,奥斯曼帝国建立。统治者野心膨胀,不断对外扩张。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攻占了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并建都于此,将其改名为伊斯坦布尔,欧洲拜占庭帝国的千年统治遂宣告结束。②基于这一历史事件,欧洲人与土耳其人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前者将这次战争视为永久的耻辱,后者却将其视为民族的自豪。帕慕克在探讨东西方的归属时曾提出:“通常,你要看得出你究竟站在东方还是西方,只需看你如何提起某些历史事件。对西方人来说,1453年5月29日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对东方人来说则是伊斯坦布尔的征服。”③双方所代表的不同身份及地位,意味着双方无法在这一历史事件上达成共识。
随着欧洲航海技术的进步,西班牙逐渐取得海上霸权,掌握了地中海的海上控制权。在海运方面,奥斯曼帝国无法与新兴的“海上霸主”西班牙相抗衡,再加上帝国统治者的昏庸无道,奥斯曼帝国逐渐走向没落。
昔日的辉煌已逐渐消散,土耳其随着奥斯曼帝国的瓦解,逐渐隐退历史的舞台。土耳其不得不“痛苦地面对欧洲逐渐消失的目光,面对不治之症般必须忍受的老式穷困”。世界已不再瞩目于这昔日显赫的帝国,贫穷带给这个国家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东倒西歪的木造房屋,残破的喷泉,年久失修、屋顶坍塌的陵墓”“老城涌入大量移民,甚至于最宏伟的皇家建筑都开始现出贫穷和败落的痕迹”。奥斯曼帝国原本是土耳其人的精神信仰,随着帝国的消亡,土耳其的信仰在一夜之间完全崩塌。每一位土耳其人在面对辉煌的历史与破落的当下时,总会感到精神上的无所适从。他们一方面怀念盛世时的奥斯曼帝国,希望回到帝国的怀抱;另一方面,当他们目睹当下的土耳其,又深知返回帝国的美梦终究不会实现。帝国的衰败将痛苦、矛盾、忧伤注入到每一位土耳其人的灵魂深处,他们越是沉浸于过去,就越无法摆脱帝国带给他们的忧伤。
“呼愁”是土耳其语中一个特殊的词汇。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中对“呼愁”这个词语做了充分的说明。他认为对于土耳其人来说,“‘呼愁’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而是数百万人共有的阴暗情绪”。“呼愁”是独属于土耳其民族的忧伤,土耳其人并不排斥“呼愁”,他们已将“呼愁”融入到灵魂的深处,“备感荣幸地承担其忧伤”。
虽然,帕慕克极力地渲染土耳其人是“备感荣幸地承担其忧伤”,但是他笔下所描绘的颓败景象却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意味。无论是“停泊在废弃渡口的博斯普鲁斯老渡船”,还是“在任何一个西方城市早成古董的1950年代雪佛兰、在此地成为共乘出租车的‘巴姆’,喘着气爬上城里的窄巷和脏街”,抑或是“散落在冬夜冷落的街头市场上的蔬果、垃圾、塑料袋、纸屑、空布袋和空盒空箱”,处处都显示出一个极端贫困、衰颓的“城市风光”。现实生活的贫困落后,使得居住在这座城市中的人除了忍受,别无他法。而“呼愁”是他们独有的精神寄托,只有在“呼愁”中回忆,回忆本身才具有价值。
特别是当政府推行强制改革后,土耳其民众的“呼愁”情绪进一步加深。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土耳其面临着被侵略者瓜分的险境。以凯末尔为首的土耳其民族主义者领导土耳其人发动革命,最终赶走侵略者,于1923年成立了土耳其共和国。为了巩固共和国的统治,凯末尔等人在全国发起了“西化运动”。“西化运动”从本质上与传统的伊斯兰文化相悖,他们企图通过效仿西方,从根本上改变土耳其的落后状况。但是他们忽略了每一个民族都有着自身的“根”,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忘记自己的归属,完全投向另一种不熟悉的文化。政府强制下的“西化运动”不但没有改变土耳其落后的状况,反而使得土耳其落入非欧非亚、非东非西的尴尬处境。赞成西化改革的人,渴望按照西方的方式生活。然而他们仅仅是购置了西化的产品,将自己的家装扮成“小型博物馆”,只有在接待客人时才会使用。持反对意见的人,却认为这种改革是对信仰的玷污,不愿意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土耳其民族长期滞留在“西化”与“传统”之间,落后的现状使他们无力再分辨哪种道路更适合自身的发展。在这种情形促使下,双方陷入敌对状态,致使这座城市在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不伦不类”的景象:“在背后隐约出现的公寓楼房,以及慢慢在远方浮现的混乱的伊斯坦布尔——它的清真寺、贫民区、桥、宣礼塔、高塔、花园以及不断增多的高楼大厦。”混乱的建筑物象征着土耳其人矛盾的心态。现代化高楼与贫民窟之间的鲜明对比,只会引发他们自身的“呼愁”。
帕慕克在《东西文化与文学想象》座谈会上曾经指出:“从我的旅行和阅读的经验来看,我发现,非西方的国家,倘若他们拥有伟大的传统和悠久的历史,就总是会非常关注国际上对自己的认可,以及如何把自己再现、表现的问题。”④非西方国家习惯于生活在西方国家所建构的话语体系中,并试图从西方的视野中探寻自身的身份。从这点来看,一部分土耳其人渴望自己被视为西方人,却长期被西方拒之门外,另一部分渴望回归伊斯兰文化的人,却又被视为“不纯正”的伊斯兰信徒。因此,在面对身份与宗教的归属上,他们显得无所皈依,只能长期徘徊在“呼愁”之中。
之所以称《伊斯坦布尔》是帕慕克的一部“自序传”作品,主要原因是这部著作渗透了作者独特的人生感受。帕慕克是一个具有忧伤气质的作家,他的作品大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呼愁”的情绪。作为一位伊斯坦布尔人,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帝国没落后的断壁残垣以及西化运动后的颓丧破败都已经深深地根植于他的内心。因此,无论帕慕克以何种文体进行创作,字里行间都摆脱不了忧伤的气息。
帕慕克家族属于土耳其的中产阶级,在一定程度上是“西化运动”的拥护者。但是西化带给这个家庭的却是:人们居住的公寓房间只是为了招待客人而精心布置的“小型博物馆”。以致在帕慕克看来“这些房间的布置不是为活人,而是为死人”。原本模仿西方是为了更好地发展自己,但是此时人却成为了“西化”下的奴隶,逐渐被“物”所异化。“物”自身携带的固有属性被作为“主体”的人消解,“以致主体为了迎合客体而同他自身疏离,无论是迎合外在客体还是迎合诸如观念之类的‘心理的客体’”⑤。帕慕克笔下的“小型博物馆”就属于一个“人”被“环境”异化的空间。如果将“小型博物馆”放大来看,它指的就是经历过“西化”改革后的整个土耳其社会。土耳其人为了摆脱困境采取的绝对西化政策,显然没有解决自身的处境,反而被“西化”后的产物所束缚。有感于此,帕慕克的忧郁便不言而喻了。
随着帕慕克家族的破产,金钱引起的纠纷越来越严重,父母之间的争吵日益剧增,整个家族面临着四分五裂的局面。帕慕克感慨道:“虽然姗姗来迟,虽然迂回而至,奥斯曼帝国的瓦解给伊斯坦布尔蒙上的那层失落阴影终于也席卷了我们的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帕慕克只能“以心理游戏来自娱,在其中转换注意力,欺骗自己,完全忘掉困扰我的事情,或是让自己笼罩在神秘之雾中”。
帕慕克说:“我并非来自一个宗教的家庭,事实上我来自一个世俗的家庭,我自己对伊斯兰教、苏菲主义的观点并没有兴趣。三十岁以后,我开始阅读伊斯兰的著作,但在生活中我并没有去实践这样的宗教信仰。”⑥虽然帕慕克不信奉宗教,但是作为一位“只为土耳其人写作”的作家,他不得不思考宗教给予土耳其人的意义。《伊斯坦布尔》中帕慕克一方面表示“我与土耳其世俗中产阶级的每个人共同惧怕的不是神,而是信奉者的狂热”;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从内心深处感到“信教的人是无害的”。在探索民族灵魂时他发现,全盘接受现代化的人,饱受精神空虚的折磨;一味信仰宗教的人,只会与现代化失之交臂。两者之间的相互抗衡,使得作者陷入更矛盾、更彷徨的精神领域。要想完全分清楚两者孰优孰劣,必须借助土耳其人共同的身份认知。然而在这一点上,似乎又是土耳其人无法解决的难题(至少到目前为止)。
帝国的忧伤与民族的“呼愁”已经深深浸染在伊斯坦布尔每一处角落,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开篇就表示:“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作为“一个以城市的废墟与忧伤为题的作家,永远意识到幽灵般的光投射在他的生命之上”。从这个层面上来讲,城市的忧伤就是帕慕克的忧伤。
帕慕克在小说《白色城堡》中说:“我们了解自己吗?一个人必须非常清楚自己是谁。”并进一步指出:“人只有自己才能探索自己是谁。”⑦作为一位致力于书写民族灵魂的作家,他将民族的忧伤视为自己的忧伤。在拷问民族灵魂的同时,倾注了自己对祖国深沉的爱。在当今这个处处充斥着金钱与欲望的世界,帕慕克以其独特的文学定位进驻世界文坛,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他不仅为自己带来了荣誉,也让土耳其赢得了世界的瞩目。
① 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载http://nobelprize.org /nobel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2006.
② 黄维民:《中东国家通史·土耳其卷》,西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80页。
③ [土]奥尔罕·帕慕克:《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何佩桦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以下有关该书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⑥ 《东西文化与文学想象:与帕慕克座谈》,《作家走廊》2008年7月号。
⑤ [瑞士]荣格:《心理类型》,吴康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51页。
⑦ [土]奥尔罕·帕慕克:《白色城堡》,沈志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6页。
[1][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2] [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M].周琪,刘绯,张立平,王圆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
[3] 吴志攀.“我仅为土耳其人写作”——与帕慕克谈话[J].作家走廊,2009(1).
[4] 奥尔罕·帕慕克访谈录:《我的名字叫红》[J].杨振同译.世界文化·品位,2007(5).
[5]昝涛.奥斯曼、伊斯兰还是土耳其——浅析土耳其独立运动的革命话语问题[J].西亚非洲,2012(1).
[6] 姜明新.奥斯曼帝国苏莱曼盛世简析[J].西亚非洲,2012(4).
[7]阎连科.从帕慕克到伊斯坦布尔和他的文学世界——在帕慕克先生作品讨论会上的发言[J].渤海大学学报,2008(4).
[8] 张虎.断裂的灵魂:土耳其的身份观与时代困惑[J].世界民族,2011(6).
[9]张虎.个人叙事与民族记忆——论帕慕克及《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J].当代外语研究,2011(7).
[10] 张虎.论《伊斯坦布尔——记忆与城市》中的“呼愁”[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1,34(5).
作 者:梅云慧,新疆大学人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