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美 (河北外国语学院 050091)
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白流苏与范柳原一夜缠绵悱恻之后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范柳源:“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白流苏:“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也?”
白流苏抢白道:“其实这个意思是,美呀美呀,这个女子真的有这么美吗?”
范柳源反唇道:“美呀美呀,拿这样一个美丽女子我该怎么办?”
晚餐时又一次写到白流苏站起来,离开餐桌缓慢移动身姿,气质高雅端庄矜持,满含深情地用白话文吟诵:
“把柴草捆的更紧一些吧,抬头看上去,那三星高高的挂在门户之上,今天是什么样的日子呀,让我看到如此灿烂的人儿,你呀你呀,你这样的明丽,让我该怎么办呀。”
这句出自《诗经·唐风·绸缪》的诗句,经张爱玲古今中西合璧的语言风格的演绎,在古朴纯真的感情描写之上,又增添了几分香艳的色彩。
《诗经》“风”“雅”“颂”三部分中,以十五国风艺术成就最高。而国风中占数最多的是有关恋爱和婚姻的诗。“无郎无姐不成歌”,这种情形古今无二,不论地域。唐,是周成王弟叔虞的封国,统治区大致包括今山西的太原以南沿汾水流域的一带地方。”唐风”就是这个区域的诗。朱熹说:“其诗不谓之晋而谓之唐,盖仍其始封之旧号耳。”此地历来民风淳朴,歌谣数量众多,表达男女感情的诗歌大多诚挚、热烈、素朴。《绸缪》用今天的语言描绘出来,依然饱含浓情蜜意:
把柴草捆紧些吧,抬头看天空中的那三颗星星,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让我见到如此美丽的人儿,你呀你呀,该怎么对待这美丽的人儿啊!
把柴草捆得紧些吧,抬头看那三颗星星在天空的一角,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让我们有如些美丽的相遇,你啊你啊,该怎么对待这美丽的相遇?
把柴草捆得更紧一些吧,抬头看那三星高高地挂在门户之上,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让我看到如此灿烂的人儿,你呀你呀,你这样的美丽,让该我怎么办呢?
在历代诗词里不乏表现男女相见时互生爱慕的纯美意象。但在《诗经》之后,再用绸缪来描写男女相见时候的心情的,却不多见。“绸缪”,犹缠绵,紧紧捆缚的意思。诗的美妙缱绻用张爱玲式的语言加以描述,更是让人浮想联翩。但对于此诗的解释自古至今却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是说这是一首结婚当天前来恭贺的人闹新房时唱的歌。另一种说法是说这是一首有情男女夜晚邂逅时的欢喜之诗。从各种意象来,《诗经·唐风·绸缪》描写的是新婚之夜的缠绵与喜悦。
“薪”,大家都知道,它指的是柴火。“楚”也是做柴火用的,是“薪”中的佼佼者,稍稍高挑一些的。“束薪”“束刍”“束楚”,都是指柴草。在古代唐地的迎亲风俗中,有两个环节,一是“亲迎”,一是“燎炬”,都需要点燃柴草,为照明和庆贺。把柴草捆的更紧一些,是为燃烧时火焰旺盛升腾更高,这些是要提前做好准备的事情。郑玄云:古代娶妻之礼,以昏为期(见《三礼目录》)。因在黄昏后举行婚礼,当然需要燃薪照明,段玉裁说“古以薪蒸为之烛”(《说文解字注》),后来“束薪”遂成为婚姻礼俗之一。周礼多因袭旧俗,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11《绸缪》篇谓:“此诗‘束薪’‘束刍’‘束楚’,《传》(即《毛传》)谓男女待礼而成,是也。”
以“薪”喻婚姻,诗经中的例子比比皆是。《汉广》里说的“翘翘错薪,言刈其楚”,“翘翘错薪,言刈其蒌”,都是指为婚礼当晚准备的柴火。婚礼过程中,除了新郎和迎亲队伍要打着火把外,还要在自家的庭院里燃起篝火,火光通明,众人聚而欢之,尽显喜庆气氛。《诗经·郑风·扬之水》也说到“束薪”,谈的是夫妻关系:“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迋女。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小雅·车舝》有”陟彼高冈,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叶湑兮”。魏源《诗古微》曰:“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起兴。盖古者嫁娶必以燎炬为烛”,此俗至今犹存。
“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按照朱熹星随天传的解释:“在天”,乃始见于东方;“在隅”,夜久而东南隅;“在户””,户必南出,时已至夜半,正当“夜半闻私语,月落如金盆”的时刻。把这三章合起来看,可以推知婚礼的延续时间——从黄昏直至夜半。
“今夕何夕”是惊喜庆幸之辞,意指今晚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表现出由于一时惊喜,竟至忘乎所以,连日子也记不起的极兴奋的心理状态,对后世影响颇大。其后的效仿者往往借以表达突如其来的欢愉之情,特别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如 《说苑》所载 《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杜甫《赠卫八处士》“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甚至,杜诗有一首题目就是《今夕行》,诗云“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足见诗圣对这位千年以前无名诗人创造的诗句何等推崇,乃至一再效法。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这四句发问就是闹房人的调侃之语了,打趣地问这一对璧人,在这千金一刻的良宵,见着自己的心上人,将是如何亲昵对方,怎样尽情享受这幸福的初婚的欢乐。语言活脱风趣,极富有生活气息,让闹洞房的欢愉场面跃然纸上。至今,广大农村地区仍有“新婚三天无大小”的风俗,闹房之人的打趣逗弄之言语,无论怎么顽皮戏谑,都不算过分出格,新人当然也没有理由面带愠色,甚至照理还应该主动配合逢迎。
另外,不可不提的是“良人”这一称呼,这首诗中的““良人”似乎就是“美好的人”“可人的人儿”,不独专指新郎或新娘,可以用于夫妇互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一称呼却迁移到了男方头上,专用于妻子称谓丈夫了。昔日烽火战事频繁交迭,男子多半不能在家男耕女织、夫唱妇随,而要去行役,从事苦力或参加战事,因此,在很多诗句里,“良人”总是跟边塞、征途等场景息息相关,如“忆饯良人玉塞行,梨花三见换啼莺”,“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良人”称呼,令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夫妇情意越发显得浓稠痴缠,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就是这样了吧。
以“绸缪”喻婚姻,新婚之夜美不可言,喜不自胜,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激动与兴奋,古今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