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舒亶词的艺术风格及其历史地位

2014-01-21 20:28许和亚
关键词:词话花间苏轼

许和亚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舒亶(1041—1103),字信道,号嬾堂、亦乐居士,明州慈溪(今属浙江)人。《宋史》卷三二九有传。亶为北宋新党之重要人物,因其任谏官时屡兴狱案,参与炮制陷害苏轼的“乌台诗案”,多为士林诟病,史书批评。个中风会,并非简单的所谓“小人得志之秋,率意径行”①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3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97页。下文引用《词话丛编》本注释从略。之语所能定论,与当时党争的具体政治环境及台谏的工具性能有紧密的联系。然而,往往“世知其为凶狡亡赖(主要指炮制‘乌台诗案’),而不知其留意文学。”②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五,见吴文治《明诗话全编》第5册,凤凰出版社1997年版,第5701页。

舒亶在新党作家群中称得上名家,诗文词具擅长,据《宋史·艺文志》记载,舒亶文集共百卷,惜已久佚,后经近人张寿镛汇辑得《舒嬾堂诗文存》三卷,补遗一卷,收入《四明丛书》。③后经辑佚,《全宋诗》收舒亶诗136首,《全宋文》收文40篇,《全宋词》收词50阕。舒亶是位才华横溢的文士,文采多为后人褒美,《乾道四明图经》卷五《人物传》称其“博闻强记,为文不立稿,尤长于声律。程文太学,词翰秀发,为天下第一。”④张津:《乾道四明图经》,见《宋元方志丛刊》第5册,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897页。明全祖望《嬾堂记》称其“文采则不可掩”。⑤舒亶:《舒嬾堂诗文存》,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25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544页。舒亶尤其在词作方面的才能,为同时代乃至后世文人赞赏。宋曾季狸《艇斋诗话》云:舒亶“亦工小词”,“亦甚有思致”;⑥曾季狸:《艇斋诗话》,见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24页。王灼《碧鸡漫志》称其“思致妍密”;⑦王灼:《碧鸡漫志》,见《词话丛编》第1册,第83页。黄昇《花庵词选》赞其词“极有味”;⑧黄昇:《花庵词选》,见《文津阁四库全书》第498册,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503页。清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赞曰:“舒亶与苏门四学士同时,词亦不减秦、黄”。⑨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见《词话丛编》第3册,第2597页。舒亶在北宋词坛取得了不容忽视的成绩,故不能以人废言,人云亦云,继续走着“世恶其为人,并陋其词”⑩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见《词话丛编》第3册,第2597页。的老路,而应将舒亶词放在唐宋词发展的历程中进行考察,揭示其艺术特色与艺术成就,进而给予其在宋词发展进程中的准确定位。

一、仍具《花间》神韵

宋人奉《花间集》为词之鼻祖,作词多以《花间》为宗。施蛰存先生曾云:“《花间》一集,词家之诗骚也。后之作者,纵有变化,亦莫能自绝于祖祢。……况宋人小令,犹袭唐风,……所不同者,面目性情而已。”①施蛰存:《花间新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页。舒亶以小令擅长,《全宋词》收录舒亶词50首,其中小令32阕。舒亶词大多为离别宴饮之作,多写朋友和男女之间的离愁别绪,“仍具《花间》神韵”。②薛砺若:《宋词通论》,上海书店1985年版,第142页。

“花间”词多为“男子而作闺音”③田同之:《西圃词说》,见《词话丛编》第2册,第1449页。的代言体,风格浓艳婉丽,抒写闺中女子的绮怨。在舒亶的词作中,也有部分是以女子口吻来写的代言体。

如《菩萨蛮》(小亭露压风枝动):孤苦寂寥的女子“悄悄对西窗,瘦知罗带长”,愁肠郁结,借酒入眠,却无奈愁深酒浅,“欲眠思殢酒,坐听寒更久”,无助的她最后藉青灯发泄怨情,“无赖是青灯,开花故故明”。④曾慥:《乐府雅词》卷三,见《丛书集成初编》第2635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本文所引词句若无特别说明,皆引自此,注释从略。

再如《蝶恋花》(深炷熏炉扃小院):小院中的女子“手撚黄花”在思念情郎,看到“画堂双语燕”,转而产生“相见争如初不见,短鬓潘郎,斗觉年华换”的想法,最后以“最是西风吹不断,心头往事歌中怨”作结,饱含女子的相思之苦和对情郎深深的怨恨,被誉为“纵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语言”。⑤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见《词话丛编》第3册,第2597页。

再如《菩萨蛮·别意》:

江梅未放枝头结。江楼已见山头雪。

待得此花开。知君来不来。

风帆双画鹢。小雨随行色。

空得郁金裙。酒痕和泪痕。

王士祯极赏此词,然亦堕入以人废言之境地。⑥王士祯:《花草蒙拾》载:“钟退谷评闾邱晓诗,谓具此手段,方能杀王龙标。此等语乃出渠辈手,岂不可惜。仆每读严分宜《钤山堂诗》,至佳处,辄作此叹。”见《词话丛编》第1册,第678页。此种代言体,应是沿袭“花间”词之传统。“花间”词多描写“谢娘心曲”,这也基本奠定了“花间”词的意象、意境及其表现领域。同时,“花间”词的内涵结构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女性一直是花间词人注意的中心,然而这些女性有着普泛化、共通性的形象表征,缺乏独特的个性生命。这便构成了所谓“花间范式”的主要内涵与特征。⑦沈松勤:《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修订本),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8-120页。舒亶词并未完全偏离“花间范式”的艺术畛域,如《菩萨蛮》:

柳桥花坞南城陌。朱颜绿发长安客。

雨后小池台。寻常载酒来。

马头今日路。却望城西去。

斜日下汀洲。断云和泪流。

这类词在舒亶词中并不鲜见,至如《菩萨蛮》(画檐细雨偏红烛)、《虞美人·蒋园醉归》(重帘小阁香云暖)等均是兼具“花间”神韵的令词,是北宋婉约词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相较之下,舒亶词毕竟少了几分“花间”词的浓艳,而转以婉约疏荡之语。

舒亶词“仍具《花间》神韵”,然而与“花间”词相比确有“面目性情不同”之处。在继承“花间”清丽风格的同时,即使如“男子而作闺音”的代言词,舒亶词也绝少香泽软媚之态。以上代言词毕竟只是少数,舒亶的大部分词已由“男子而作闺音”的“花间”婉娈之作转为直抒胸臆的文人抒情词,在内容和形式等方面皆有所拓展。

二、内容、形式之新拓及其契机

俞平伯先生指出“花间”诸词家走着“狭深”的道路,⑧俞平伯:《唐诗宋词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这既与抒情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有关,也与其生活世界、空间环境的狭小相连。作为文人雅士的舒亶,其词的内容较“花间”词有很大的拓宽,他以“士大夫”化的抒情特色打破了诗词界限,但又继续保持了词之“本色”,不失其正。

舒亶“谪居四明,几二十年”,①舒亶:《舒嬾堂诗文存》,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25册,第544页。其词作在超越传统男女恋情题材、塑造自我抒情形象方面,显示了过人之处。舒亶词突破“花间”词中常见的泛指,而有明晰的送别对象,如《临江仙·送鄞令李易初》《菩萨蛮·送奉化知县秦奉议》《菩萨蛮·席上送寅亮通直》等。以词来抒发自己对朋友的依依惜别之情,突破了“花间”词只写男女恋情的狭小格局,以及“普泛化”的抒情特征。

舒亶词打破“花间”词“狭深”的体性,以文人雅士日常生活为取材对象,展现了士大夫丰富的内心世界。此类词多以品茶、赏花、饮酒、下棋、赴宴、游园为主题,具有社交、娱乐和抒情三大功能,几乎完全褪去了唐宋以来词体文学多写艳情的功能,所用意象亦全无香艳色彩。

如《菩萨蛮·湖心寺席上赋茶词》写茶:“香雪满盈杯,云龙疑梦回”,由形而神,写出了茶的色与香,极富想象力。又如《醉花阴·越州席上官妓献梅花》,写梅不着一梅字,写梅味则“月幌风帘香一阵”,写梅品则“正千山雪尽”,写梅多情则“冷对酒尊旁,无语含情别是江南信”。这些词作对推动宋代咏物词的发展功不可没。

舒亶与“花间”词人一样喜欢在尊前花间作词,但舒亶词不是单纯的娱宾遣兴,“用助妖娆之态”,②欧阳炯:《花间集序》,见《唐宋词集序跋汇编》,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39页。而是在抒发词人独特的性情怀抱。舒亶中年以后由御史中丞谪为庶人,政治失意,其词作多抒发身世之感,以及失官后的痛苦忧愁。

如《散天花·次师能韵》:“骊歌齐唱罢,泪争流”,“不堪残酒醒,凭危楼”;《菩萨蛮》:“三年江上风吹泪,妖桃艳杏无春意”,“莫折长亭柳,折尽愁依旧。只有醉如狂,人生空断肠。”《蝶恋花·置酒别公度座间探题得梅》:“手把此枝多少怨,小楼横笛吹肠断”。再如《虞美人·寄公度》:“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牢骚绝望之态、落拓不羁之形溢于言表。

再则,观舒亶饮酒之作,悲愁之情多、欢愉之致少,这仍是其“勒停”夺官后凄苦心态的反映。如他的数首《菩萨蛮》:“雨后小池台,寻常载酒来,斜日下汀州,断云和泪流”;“真珠酒滴琵琶送,行云旧识巫山梦。空得醉中归,老来心事非”;“樽前休话人生事,人生只合樽前醉”;“把酒感秋蓬,骊歌半醉中”。再如《散天花·次师能韵》:“骊歌齐唱罢,泪争流。悠悠别恨几时休。不堪残酒醒,凭危楼。”这种悲愁心绪的外化,使读者深切感知其因政治失意而带来的幻灭心情。正是仕途上的失意、幻灭,使谪居赋闲在家的舒亶有着强烈的生命意识,“人生闲亦好,双鬓催人老”,“只应花好似年年,花不似、人憔悴”,“当年金马客,青鬓芦花色”,今昔对比,词人感到光阴易逝、人生易老,却无奈事事无成。至如《满庭芳·后一日再置酒次冯通直韵》:

红叶飘零,寒烟疏淡,楼台半在云间。望中风景,图画也应难。又是重阳过了,东篱下、黄菊阑珊。陶潜病(一作去),风流载酒,秋意与人闲。

霞冠。欹倒处,瑶台唱罢,如梦中还。但醉里赢得,满眼青山。华发看看满也,留不住、当日朱颜。平生事,从头话了,独自却凭栏。

词人“坐赃勒停”,谪居四明,借酒浇心中块垒,“看看”两个极为口语化的词,展现了词人面对韶华流逝无奈的悲愁与愤慨。独自凭栏之际,词人内心的苦闷、彷徨可想而知。然而,词人并未完全沉溺于悲哀之中,“又是重阳过了,东篱下、黄菊阑珊。陶潜病(一作去),风流载酒,秋意与人闲。”在失落苦闷之余便构筑自我的精神家园,陶写伊郁,化悲哀为闲暇之吟。以诗“拟陶和陶”者兴于苏轼,以词“咏陶”者在北宋却不多见。舒亶在“朋党之恶”③孔颖达:《尚书正义》卷一二,见《十三经注疏》影印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89页。中身负沉重情累,以词“咏陶”来排遣情累,自我安定,追求个体生命的自由和价值。这种情况在深受两宋“朋党之恶”的文人士大夫身上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和共通性,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特征。

总之,无论是欢宴之后的落寞,友朋伤别的离情,抑或是人生易老壮志未酬的悲哀,舒亶词中所呈现的凄凉落拓、悲苦牢骚的情怀,都与政治上的失意密切相关,都属于“感慨遂深”的“士大夫之词”①王国维:《人间词话》,见《词话丛编》第5册,第4242页。,也都进而打破了俗词娱宾遣兴及其普泛化、共通性“花间范式”的功能特征与表现模式,使词具有了抒发主体性情怀抱与个人身世之感的鲜明特征。这是词体雅化、诗化的重要契机与功能表现,同时也为南宋词人的雅词创作夹杂“诗心”②俞平伯:《词曲同异浅说》,见《论诗词曲杂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97页。导夫先路。

同时,舒亶词在形式上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清代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社。”③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见《词话丛编》第2册,第1629页。“应歌”、“应社”之分,实已尽括两宋词曲之社会功用。所谓“应歌”,即配合宴乐演唱;所谓“应社”,即适应社交如友朋之间赠酬的需要。由于应歌词是社交活动中一种特殊的语言,所以应歌之词往往同时又是应社之词。舒亶词中大量使用题序,且频率远远高于前代晏、欧、张、柳诸人,即出于“应社”的需要。以词“应社”,从内容上讲,无疑扩展了词曲创作的题材范围和丰富了词的表达内涵;从形式上讲,便是题序的频繁使用,以满足词的“应社”功能。这从词题就可见一斑:送别、劝酒、试茶、赏花、下棋、宴饮唱和皆可入题。舒亶把士大夫充满雅趣的日常生活写入词中,并将词用于“奉和”“次韵”“分题”等文人雅集唱和之中,超越了词“应歌”的范畴而转为“应社”之作,发挥了词在生活中的交际价值,对推进宋词题序的使用、“应社”功能的发挥皆有贡献。

三、“词亦不减秦、黄”④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见《词语丛编》第3册,第2597页。

苏轼对宋词的开拓革新之功,吴熊和先生在《唐宋词通论》中概括为:提高词品,扩大词境,改变词风,推进词律。⑤吴熊和:《唐宋词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00-215页。苏轼一洗词坛“绮罗香泽之态”,⑥胡寅:《酒边词序》,见《唐宋词集序跋汇编》,第117页。把逸怀浩气注入词中,作出了“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⑦苏轼:《苏轼文集》卷五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560页。的词,尽管“指出向上一路”,⑧王灼:《碧鸡漫志》,见《词话丛编》第1册,第85页。然终非词之本色,多遗后人话柄。屯田词有“词语尘下”之讥,东坡词有“句读不葺之诗”之疑,⑨李清照:《词论》,见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67页。探其缘由,实因背离“花间”艺术之畛域。东坡“以诗为词”,“虽极天下之工”,却已为别格、别调,“要非本色”。⑩陈师道:《后山诗话》,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09页。

就在苏轼全力对词进行开拓革新之时,出现了两个“逆溯之回流式”⑪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4页。的作者——晏几道和秦观。他们没有沿着苏轼开辟的革新之路继续前进,而是把目光转回至“花间”、屯田之篇什,以哀婉浓艳之词谱写一己之情思。少游词虽有“词心”⑫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之赞,然亦有不少过于软媚轻浮之语,如《满庭芳》(山抹微云)之“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数语,不免引起东坡讽谑之词。秦观“专主情致,而少故实”,⑬李清照:《词论》,见《李清照集笺注》,第267页。为情所役,故失其雅正之音;黄庭坚“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家语,自是著腔子唱好诗”,⑭吴曾:《能改斋漫录》,见《词话丛编》第1册,第125页。缺乏当行本色。

舒亶与“苏门四学士”同时,略晚于苏轼。但他对词的探索之路既不同于苏轼的“以诗入词”,也迥异于秦观等人的“逆溯之回流式”。舒亶词在沿着“花间”婉约风格前行的同时,融入一己之情志,将抒情充分“士大夫化”“诗化”、雅化,但又不致走上苏轼以“诗人之雄”⑮苏轼:《苏轼文集》卷五三,第1569页。全面革新词的道路。远祖“花间”,取韵舍貌;下开白石清雅之风,变而不失其正,可谓正轨。然而,词的雅化过程,就是文人的“诗心”不断显现,也即词不断诗化的过程。舒亶深陷朋党之争,谪居四明,政治的失意与生活的落寞激发了其词体创作中的“诗心”,形成了他将词诗化、雅化的重要契机和动力。如《浣溪沙·和仲闻对棋》:

黑白纷纷小战争,几人心手斗纵横。

谁知胜处本无情。

谢傅老来思别墅,杜郎闲去忆鏊兵。

何妨谈笑下辽城。

此词全是“以诗为词”的议论,表面写对棋之事,实则影射朋党之争。在新、旧两党斗智斗勇、轮番执政的背后,“谁知胜处本无情”,可谓诛心之论。这种比兴手法的运用还见于《菩萨蛮》(画船搥鼓催君去),曾季狸称赏其“甚有思致”,黄花庵赞其“极有味”,别情离思溢于言外,与词中运用比兴手法有紧密的关系。“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今日此尊空,知君何日同”,江潮易得,而友人如今一别便各自天涯,后会无期,在强烈的对比之下,离情被烘托到极致,真挚感人。

舒亶词今存50首,几乎全为雅词。南宋曾慥所辑《乐府雅词》收舒亶词48首,超过张先(11首)、周邦彦(29首)、贺铸(46首)等名家,这不但说明南宋人对其“雅词”的重视,也说明信道词曾一度被作为“雅词”的重要标本和学习的典范。值得注意的是,《乐府雅词》所辑“遗漏”了北宋词坛大家如柳永、苏轼、黄庭坚、秦观诸人的词作,这也许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曾慥对“雅词”标准的判断——主要侧重于词的艺术风格,芟夷“艳曲”,“涉谐谑则去之”①曾慥:《乐府雅词·序》,见《丛书集成初编》第2634册,第1页。,这迥别于南宋鲖阳居士在《复雅歌词序略》中所极力推崇的词的“诗教”功能。②吴熊和:《关于鲖阳居士〈复雅歌词序〉》,《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0-97页。舒亶词“不减秦、黄”,与其对词的雅化、诗化以及词的高雅艺术风格密不可分。

舒亶词善于用典和融化前人诗句,如出诸己。清人查礼指出:“词不同乎诗而后佳,然词不离乎诗方能雅。”③查礼:《铜鼓书堂词话》,见《词话丛编》第2册,第1482页。即言明了词不同于诗的体性与“雅化”的具体途径。如《减字木兰花·用旧韵戏吴奉议》:“莫似扬州。只作寻常薄幸休”,兼用故实与诗句,杜牧《遣怀》诗有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再如《虞美人·寄公度》:“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便是化用陆凯《赠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予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梅”这首诗。“词中佳语,多从诗出”,④王士祯:《花草蒙拾》,见《词话丛编》第1册,第675页。此语信然。舒亶还善于选取与他所要表达意思贴近的典故融入词中,如《虞美人·周园欲雪》:“谢娘也拟殢春风。便道无端柳絮、逼帘栊。”便运用了谢道韫咏雪的典故,切合题意,形象生动。

张炎在《词源》中指出:“句法中有字面,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锻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又说“字面亦词中之起眼处,不可不留意也。”⑤张炎:《词源》,见《词话丛编》第1册,第259页。足见炼字推敲之重要。舒亶词中的炼字可称得上“本色语”,如“疏星冷落排寒玉”(《菩萨蛮》“画檐细雨遍红烛”),“密叶似商量,向人春意长”(《菩萨蛮·次张秉道韵》),与周邦彦“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六丑·蔷薇谢后作》)相媲美;“愁斛若为量,还随一线长”(《菩萨蛮》“流年又见风吹沙”),与李清照“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中“载”字的用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江山如有恨,桃李自无言”(《临江仙·送李易初》),“来春空好花”(《菩萨蛮》“杜鹃啼破江南月”),“短鬓潘郎,斗觉年华换”(《蝶恋花》“深炷熏炉扃小院”)。可谓“一字得力,通首光采”。⑥先著、程洪:《词洁辑评》,见《词话丛编》第2册,第1359页。

舒亶词还善于创造意境,讲求韵味之旨。总体看,词人选用的意象较为灰冷、低沉,常用的有“孤村”“冷月”“啼鴂”“落花”“寒烟”“落日”“芦苇”“黄叶”“孤花”“残云”“冷露”等。然而“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些冷色调的意象,皆为词人勒停处穷一时心境之反映,是“谁知胜处本无情”的“朋党之恶”在其笔下投射的阴影。

四、结 语

通过以上对舒亶词的论析,不难发现舒亶词确实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和独特的魅力。舒亶词承继“花间”婉约之风格,又以疏隽、典雅之笔出之,创作了不少与“花间”词“面目性情不同”的“宋调”,为北宋婉约词带来了新的意境和格调。同时,舒亶对词的探索走出了不同于苏轼、秦观等人的路径,将个人身世遭遇之感,一己之情志,以充分“士大夫化”、诗化、雅化之词道出,变而不失其正轨,可谓“当行本色”。这本该在词史上有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由于“世恶其为人,并陋其词”的偏见,历来学者对其词的艺术成就及其在宋词发展中的贡献鲜有齿及,这不能不说是词史上的一大阙漏。

再者,苏轼“乌台”之勘并非深文周纳,而是治有确证,亦为其嬉笑怒骂之报也,诚如清人王夫之所言:“观苏子瞻‘乌台诗案’,其远谪穷荒,诚自取之矣。”①王夫之:《姜斋诗话》,见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8页。同时,需要指出的是,舒亶以文学“倾陷坡公”,炮制“乌台诗案”,并非完全属于个人的“率意径行”,而是北宋党争以“文字”排挤政敌的必然结果,是台谏的工具性能与皇权意志合力共振的产物,与个人私德无必然关系,即便如苏轼本人也未能免也。

综观产生以上偏见和“阙漏”的缘由,在于史家、世人往往将个体的“道德品格”与“政治品格”相混淆,习以一人之“政治品格”来评价甚至否定他的“道德品格”和文学、学术之成就,这就显得牵强附会、有失公允。“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心画心声”亦非总失其真。后人在评价个体时,应当把他的“政治品格”与“道德品格”分开来,对于个体主体的两面性或多面性应予以辩证看待,切不可落入以人废言的窠臼,特别是对评价深陷朋党之争漩涡的北宋文人士大夫而言,更应引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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