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姣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0)
宋明理学人性论的当代道德哲学启示
阳 姣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0)
伦理学在道德哲学层面重新思考形上人性论建构的理论课题之时要转向宋明理学人性论寻找学术资源。此种判断是基于中华文化生命的客观历程,当代人的实际精神状况和中国的道德国情。宋明理学人性论能为当代道德哲学提供丰富的营养和启示,主要是世界的统一性、整体性如何在人性论上体现;在人性论体系中如何完成“伦理-道德”的整体性辩证以及如何确立人的精神世界才能让它呈现实体等等。
宋明理学;人性论;道德哲学;伦理认同;伦理实体
中国传统思想自汉唐起的三元纠结体质,儒、道、佛三家之间的争论与融合,是宋明学术思想诞生的文化基底。宋元之际,自汉儒而来训诂注章句学风发生根本性变化,转向疏远人事尊崇天道。北宋中期,儒学为主体,并蓄佛、道两家的新儒学开启了形上思辨的时代。中国思想史上的人性学说在这一历史时期取得了关键进展。张载、朱熹创造性地提出并发展了以“天地之性”、“气质之性”为核心的人性二元学说;程颢、程颐、陆九渊和王守仁致力于心性二者统一,自古以来人性善恶的区分与来源之争得到圆满的解决。人性学说是人生哲学和道德规范的理论基础,人性学说的挺立直接关乎“天地之心”、“生民之命”。宋代开启后延续到明代的宋明理学,以其二元辩证,一元统一的人性论为核心,化成了整个中华民族伦理型文化传统的根本基因。
我国传统思想本身的文化生命进程在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文化精神形态。这种精神形态的基本哲学原理类似黑格尔“出场中的科学”[1]的精神现象学。先秦文化构筑了一个“伦理世界”,汉唐文化构筑了一个“教化世界”,宋明理学构筑了一个“道德世界”,每一个阶段都包含着文化历史演进否定中的肯定。钱穆先生说“治宋学必始于唐,而以昌黎韩氏为之率”[1],韩愈作为晚唐古文运动的领袖和这一时期杰出的思想家,对理学的产生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他宣扬道统,排击佛教,体现的不只是一种学术兴趣,更是一种对时代精神状况的诊断。汉唐时期,中国的财富积累达到历史上的顶峰,但是,在韩愈看来,圣贤的道统却失却了。佛教作为一种异族文化被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化,侵占了时人的精神空间。“一是它的教义与中国固有的文化体系和社会伦理秩序相冲突;二是它的发展破坏了社会的分工结构,使非生产性人员过度增加,激化了阶级矛盾。”[2]韩愈尊孟、排佛的行动是儒学复兴运动的先声。汉唐儒者在发展儒学内部的精义上建树不多,归根结底可能在于佛教盛行的大背景下,儒家讲求的“内圣外王”,“内圣”上服膺于佛家的“心性”套路,“明教”模式发生了根本改变,加之董仲舒开始,儒家“心性”传统被彻底放弃了,儒家学说完全变成了一种经世致用的学说,放弃了从义理上对精神世界进行开拓的努力。儒学在汉唐时代的境遇,催生了儒学内部的创新,宋明理学人性论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
当今时代的伦理学在道德哲学层面重新思考形上人性论建构之时为何要转向宋明理学人性论去寻找学术资源?如上所述,是基于两个个基本判断:
第一,是基于对中华文化本身生命历程认识下对当今时代文化在中华历史文化长河中所处实际地位的基本判断。中华文化在先秦完成了神话化的“伦”的潜意识并在西周维新中以“周公制礼”的形式将这种“伦”的潜意识制度化;到汉唐,中华文化完成“教化世界”的建构——教化世界里的文化权威并不是来自文化本身而是来自政治威权,于是秦朝二世夭亡,汉代儒学沦为统治阶级的工具,唐代佛学鼎盛而人的精神空间完全丧失;宋代理学的出现是“道德世界”的完成——理学家以恢复儒学正统地位为基本任务,出入佛老,以如何培养圣人为核心重回“心性世界”,重新确立了人的精神世界。于是,中华文化在宋明理学的全盛时代完成了一个生命圆圈。
第二,是基于对当代社会中国人精神状况的空前迷惘之根本原因的判断。马克思主义的主流意识形态成为当代中国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领域的依据,政府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极具批判性和革命性的社会与历史批评理论使国家在短时间内积累了大量财富。但是,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注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关键。马克思当然认识到了人的精神世界的重要性,并且对人的发展与自由抱持极大的关怀,人的全面自由以及人与人之间互为条件的发展正是他理想社会的终极目标。不过,对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共同体而言,对其共同体内成员精神世界开拓文化上的努力,必须植根于其文化内部的历史和传统。这是马克思没有完成也无法由他来完成的理论任务。这个理论任务要从根本上做起,必须在道德哲学层面上重新思考“伦理—道德”整体性辩证的历史脉动,从伦理世界和道德世界“心性”传统回归与融合的整体意义上重新确立人如何安身立命,重筑一个丰满的文化精神空间。开放时代带来开放的弊端,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文化语言甚至学术范式都在面临多元背景下强势文化的后殖民主义侵蚀。当代伦理学的困境必须通过从形上的道德哲学层面丰富自身,在一个哲学精神稀缺与遭受鄙夷的时代正本清源,方才能重新解释世界、干预世界,让人重新过上好的精神生活。
宋明心性论是中国思想史上人性问题讨论的顶峰,是最具伦理感和道德哲学意味的学术思想代表,对当代道德哲学的形上构建具有重大启示。
第一个启示,是世界的统一性、整体性如何在人性论上体现。宋明理学家的人性学说都往往是和宇宙本体论相连提出。宋代理学的开山鼻祖周敦颐作为最先阐发心性义理之微言者,他的“诚正”、“主静”基础上的人性学说就是和宇宙论相联系。周敦颐贯彻《中庸》的思想,将诚视作高于一切的宇宙本体和人性善的来源。他还认为人是天地阴阳五行之秀气的结晶,所以是万物之灵:“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气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之矣,五性交感而善恶出,万事出矣。”(《太极图说》)
周敦颐之外,宋明其他理学家的人性学说也不例外地和宇宙本体认识结合在一起。但是应该看到,理学家的这一倾向受佛学心性本体论的影响甚巨。其中,陆王心学一派对其的借鉴则更为明显。佛教进入中国之最初的心性学说虽是先受孟子影响大谈“尽心知性”、“穷理尽性”,但是后来其以本体论心性,在哲学义理的思辨程度上又远超儒学。
陆王吸收了佛教对儒学的这一发展,认为心与性,主体与本体原是一体,于是主体对本体的体悟是心体,亦是性体。张载批评佛教的“以心法起灭天地”,但是他本人的思想,依然将宇宙论和道德人性起源紧密连接。他从“太虚即气”的宇宙论出发,认为人和万物都是由气凝聚而生的,由于气分阴阳、清浊,于是人和人之间也有分别。但人和万物的本性就是气的本性:“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貌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正蒙·乾称篇》)气充塞宇宙,生成人体;气统帅天地之性,生成人性,心与上天为一,性与天道相合,人与宇宙统一。
在此基础上,张载提出“天地之性”、“气质之性”的人性二元学说。二程则以“理”为核心的宇宙观下体贴出“天理”这一人伦道德的最高标准。他的人性学说受韩愈的性三品说和李翱的性善情恶论影响甚巨,对张载的人性二元论有很大的认同和发展,“天命之谓性”和“生之谓性”,理路和张载是一致的。朱熹不接受佛教心本体说,却接受性本说。他以人性为理,人性为天地之性,“理无有不善”(《朱子语类》卷八十七)“万物禀受,莫非至善者性。率性而行,各得其分道”(《朱子语类》卷六十二)
宋明理学家除张载气学一派之外,都接受了佛家的性本论哲学,在批判佛家与世俗伦理秩序脱节的基础上,把儒家道德哲学上升到哲学本体论的高度,将哲学本体论与儒家伦理学结合起来,将道德的形上原理与世俗生活实践结合起来,让世界的统一性和整体性在人性学说上得以体现,从而提升了人性论的哲学高度。
我们今世的伦理学在回答人性本质的问题上,仅仅依附于社会与历史角度出发的批判学说而不进行进一步的发展,单纯看到社会生活实践层面上人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存在,这是远远不够的。对人类社会生产关系的揭示,伦理意义多于道德意义,如果不从形上思辨的角度预设一个更高的道德义务的理由,厚伦理而薄道德,只会导致伦理认同的失败和道德行为选择的混乱。宋明理学人性论与宇宙论的统一,其道德哲学意义正是在于说明人性善恶纠结的精神状态非借一个合理的形上本体预设而不能解决。
第二个启示,是在人性论体系中如何完成“伦理-道德”的整体性辩证。“伦理”是人伦秩序的普遍真理及这种普遍真理在社会实体网络中的精神传承。“道德”是人伦秩序的普遍真理在人精神和行动上的实际体现。“伦理”的能动主体是一个个具有相对封闭性的地域与文化空间内人的生命之流,而“道德”的能动主体是一个个也许稳定生长在某个封闭地域与文化空间又或者穿梭于不同的地域与文化空间之间的活生生的人。“伦理”需要“道德”来呈现其文化生命,而“道德”的母体则是“伦理”。那么问题在于,伦理的普遍性依据从何而来?道德主体性向度自由空间导致的道德相对主义悖论如何解决?单一性生命所承载的“道德”与普遍性生命之流的“伦理”怎样合流?
宋明理学人性论在理路设计上很好地规避了这一系列问题,这对于我们今天面对“伦理-道德”关系困境时有很好的启迪。这点与上文的讨论是分不开的。道德哲学本体论问题的回答,对说明伦理普遍性的究竟之源,起到了至关重大的作用。对这一问题的终极回答,是二程的“天理”二字。程颢曾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二)两宋正统理学由“濂”(周敦颐)、“洛”(二程)、“关”(张载)、“闽”(朱熹)四家为代表,其中周敦颐是二程的老师,张载与二程互有影响,朱熹则是继承二程,加之“宋明理学”以“理”名学正是二程这个“理”,于是不难想见,二程学说不仅是理学的主流,而且“理”本身也成为中国哲学的最高范畴。
二程对“理”的重视和发展如何体现“伦理-道德”的整体性?首先,在程颢那里,“道”和“理”是相通的:“有道有理,天人一也,更不分别。”(《遗书》卷二)这表明他所觉察的天理是贯通宇宙和人世的,自然的最高法则和社会的普遍原理是一致的。换言之则是伦理的普遍性来自于宇宙普遍性,而道德的“德”是体现映照(或分有)“理”的普遍性存到了人心体现到了人的践履的“道”,“理”和“道”本质上是一回事。于是,“伦理”和“道德”的关系便打通了,变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万物一体,都是因为有“理”。具体来说,二程的“理”就是天理(天道)、物理、性理、义理。天道是自然法则——“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遗书》卷二),物理是事物的性质与规律——“万物皆有理,顺之则易,逆之则难。”(《遗书》卷二),性理是人的道德本质,程颢并未提出性理,但程颐后来指出“性即理”,程颢类似的说法是“理胜则事明,气胜则招怫”(《遗书卷十一》),义理则是具体的社会道德准则——“为夫妇、为长幼、为朋友,无所为而非道”(《遗书》卷四)。“理-道”相通,“伦-德”相通,“伦理-道德”在“理”和“道”上统一,于是形上、形下理数上并行不悖,这正是二程子“天理”学说对当代道德哲学形上人性论最重要的启示。
第三个启示,“我”如何成为“我们”[3],如何确立人的精神世界才能让它呈现实体。这个问题的前半部分是伦理认同的问题,后半部分则是道德自由的问题。伦理认同是道德自由的前提,而伦理认同的前提则是最高本体认同的问题。“天理”在自然与社会的贯通之间,天理、物理、性理与义理的贯通,为伦理认同提供最坚实的哲学基础。这个最高基础上的本体论为伦理认同提供了事实基础,即任何伦理实体都不可能出脱于宇宙最高普遍性原理而存在;除此之外伦理认同的实现还有一个条件,就是从属于伦理实体的个体必须要超越自身的个别性,在认识到自身个别性来源于宇宙普遍性或建立在伦理实体普遍性的基础上,在对自身的否定中才能回归他所从属的普遍性,从而完成“伦理-道德”在其精神世界中实际发生作用的圆圈,让伦理道德内化成为他的精神生命并指引他合理地行动、正确地生活。人的个别性来源于宇宙和伦理实体的普遍性,但是人的认识是有一个过程的,他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放弃自己,因为他从形式上是独立的。
人从其个体性向普遍性的回归,就是人向伦理实体的回归。它有两种基本路径,一个是自觉的,一个是强制的。人可以通过自我修养超越其个别性达到普遍;或者与其抗争,到它死的时候照样还是完整的被卷入类的历史,融入伦理实体的生命之流。两者的不同,或可叫现世报,一个可能会幸福,一个注定伤痕累累。这或许就是宋明理学构筑道德世界的理由,为避免纠结死去,不如多做践履工夫,活出精气神。于是,理学各派皆重视修养论,讲求成人成圣。修养的最高境界当然还是回到普遍性,如程颢“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遗书》卷二)讲的就是真正的“仁”之境界乃是从个体的“小我”(个别)到“大我”(普遍)的“浑然与物同体”。这与周敦颐寻找孔颜乐处的精神追求,张载的“视天下无一物非我”(《正蒙·大心》《张载集》)是一以贯之的。宋明理学的修养论以“圣贤”为理想人格,通过主动的修养工夫回归伦理实体的理路是睿智的。周敦颐的寻孔颜之乐,张载的“变化气质”,二程的“诚敬”,陆王“明心”的简易工夫,讲的无不是这种指向伦理实体和宇宙普遍原理基础上的道德自由之路。
宋明理学人性论对当代道德哲学人性论的形上建构还有很多启示。如,宋明人性论对知行关系的论证于处理当代道德哲学实体、精神的关系问题的启示;宋明“天理人欲”之辨对当代资本侵蚀人性问题的启示;宋明理学人性论中具有浓厚道德情感倾向、精神特质而非理性优先的“伦理型话语”对当代中国道德哲学冲破西方学术语言模式的启示等。宋明理学是一座丰富的思想宝藏。中国在历史上于宋明之间及其后历经多次少数民族政权,都没有同化汉民族的精神信仰,说明在宋明理学人性论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中国人的人生哲学,伦理道德,政治学说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当代经济社会网络下对社会改革的热心让人们忽略了“天命”,宋明理学人性论的高尚精神性、理想人格指向,或能让人们冲破那道德哲学“人格分裂”[5]的状态,回归那赖以为根本归宿的可被称之为“伦理实体”的生命之流的普遍性。
[1] 舒远招.何谓精神现象学——论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导论中对此问题的解答[J].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5(4): 5-7.
[2] 钱 穆.宋明理学概述[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5.
[3] 蔡方鹿.宋明理学心性论[M].成都:巴蜀书社,2009:5.
[4] 樊 浩.道德形而上学体系的精神哲学基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12.
[5] 阳 姣.论信用概念的本质内涵与信用建设的基本途径[J].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5(4):53-56.
On the Inspiration of Human Nature Theo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eo-Confucianism
YANG Jiao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and Science, Southeast University, Nanjing211100, Jiangsu, China,)
The contemporary theoretical moral human nature construction must rethink the metaphysical theory of human nature of Neo-Confucianism and fi nd academic resources from it. This judgment is based on the life course of Chinese culture itself and the actual spirit, moral life condition of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society. The Neo-Confucianism theory of human nature can provide contemporary moral philosophy with rich nutrition and inspiration. That indicates how to ref l ect the world unity, integrity in the theory of human nature; how to perform the “ethic - morality” holistic examination in the theory of human nature system, and how to establish people’s spiritual world to let it present the entity, and so on.
Neo-Confucianism; moral philosophy; ethical identity; ethical entity
B82
A
1673-9272(2014)03-0089-03
2014-03-03
江苏省2013年度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伦理主义医学人文学的哲学基础研究”(编号:CXLX13_067);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伦理主义医学人文学的哲学基础研究”(编号:2242014Y10106)。
阳 姣(1986-),男,湖南长沙人,东南大学人文学院伦理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道德哲学理论与当代伦理学前沿研究。
[本文编校:徐保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