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稻

2013-12-31 07:16陈绍龙
雨花 2013年4期
关键词:氨水锅巴老二

陈绍龙

李老二后悔死了,说那一堆鸡食毁了他一世的名声。

李老二打那一摊泥稻的主意是致命的错。

李老二在秋李郢是有声望的人。当年他当水稻管水员的时候,把稻田里的水管得服服帖帖。水稻被滋养得是青枝绿,有模有样的。那年,在管水的时候,他竟能和前进队的管水员单打独斗,就是前进队来了好些人他也不退却,最后腿负了伤,落下了残疾。李老二成了瘸子。李老二感到很光荣。纵使他走路一颠一颠的,李老二认定这样的走姿不难看。李老二把胸挺起,仿佛,他那胸上都挂满奖章似的。“因公负伤”不仅为李老二赢得了声望,也使他拥有了一份好职业,成了队里粮食仓库里的保管员。

想不到的是,那一堆泥稻竟然会是李老二兜回家的。

队里在乡场上打稻的时候,扬场过后下风口总会有好些半瘪的稻子。这些稻子不仅不饱满,还掺杂有大量的泥沙,也有没捡完的稻秸梗什么的。这些稻子人们叫它泥稻。人们一时是没有时间去清理那些泥稻的,就将它堆在乡场一角。积聚多了的时候,队长同意,便将泥稻给分了。一家一堆,肉眼看便行。说是一堆,也不过四五斤的样子。泥稻不当口粮,更不能交公粮。泥稻分回家多半喂鸡。人们也叫它“鸡食”。

哪知,那天分鸡食人出了差错,全村二十八户人家,却分了二十九摊鸡食。直到天黑,那堆鸡食仍孤零零地堆在场角。

莫非哪家人没来。公社家是公社妈来的……秋老根家是他媳妇来的……金桂家是“金桂家的”来的。李老二拼命地想,拼命地算,其结果是,二十八户人家都来过了。也是,粮食面前,谁能是马大哈呢。

那堆鸡食是多分的。

那天恰逢李老二看场,就是看乡场上的粮食和草。他睡在乡场边上搭起的草屋里。无星,无灯,无月。李老二的脑子里只有那堆鸡食。

拿,还是不拿,这是一个问题。

那堆鸡食让李老二纠结透了。

李老二后悔死了,说那一堆鸡食毁了他一世的名声。

也怪李老二那件破长衫,也怪李老二那走路夸张的动作。

那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最终还是鬼迷心窍,有了歪主意。他穿起长衫,摸到那堆鸡食处,将鸡食用手捧进了长衫面襟里,然后,用双手拎着衣襟边,一瘸一拐地摸着路回家了。哪知那长衫的衣襟前有个洞,他走路落地也不平稳,动静大,每走一步,泥稻便会从洞里落下一些。等他走到家时,衣襟前是空的!

事情还是败露了。天一亮,一路上有鸡!

那鸡是在啄食地上的稻粒的,不想这鸡竟然成了一条线,一村的鸡排起了队来,一头从乡场始,这“队伍”一直排到李老二的家。

鸡很快也便散了。这事知道的人不多,队长也没去计较。毕竟,这只是四五斤的泥稻嘛。过不盖功。但是,打那以后,李老二像换了个人似的,话语不多,走路也不再张扬了。我猜,他感受到的胸前的奖章,也如那衣襟里的泥稻一样,再也一枚不剩了。

“油着一油着!”

金桂在这时喊“油着”是不靠谱的。“油着”是“治客”喊的,是席间语。她把“油着”用错了地方。她是故意而为之。

在秋李郢,红白喜事都有一个“治客”的,负责安排席间座次等事宜。出礼人多,村民家地方有限,只好摆流水席,晌午始,至夜间不息,治客便帮着端菜,兼服务员的角色。上大菜的时候,治客会喊“油着”,这话是在提醒食客注意避让,不要让碗碰到衣服上,溅了一身油,也是在提醒大家,大菜上来了,肉上来了。治客的一喊,气氛出。

金桂是“脚大脸小不害羞”。她拿得出,说话声又大,这脾性做治客最好。真的有好些人家请金桂做治客的。金桂是我所知的秋李郢第一个女治客,能和李老二相提并论,算得上秋李郢的资深治客。

这会金桂不是治客。金桂在挑粪水呢。

一路“油着—油着”地喊,她把“油着”当号子了吧,抑或,她是喊顺嘴了,脱口而出。

或许金桂也有道理呀。粪水多脏呀,溅到衣服上自然恶心,喊“油着”也是在提醒人避让的。粪水却是水稻的营养品,是水稻的大菜。这会水稻正缺肥呢。

水稻有两个时期是要猛上肥的,一个是分蘖期,即插秧两周之后,一个是插秧后七至八周那会,肥跟不上会影响颖花退化,不利于水稻高产。

秋李郢人家家都有个粪池,里面蓄有人粪尿和猪的粪便什么的。我们叫它粪水。粪水是好肥料,种菜需要,也是水稻的最爱。挑粪水用的是粪桶,浇粪水有粪勺。桶不离勺,不用时清洗过的粪桶和粪勺都是搁一块的,多半粪勺就插在粪桶里。

有劲的男人会把粪水泼到田中间,女人的臂力不够,浇粪水只是浇在田边。不出两天,水稻颜色起了变化,由黄变绿,但这绿色的深浅程度是不一样的,像“花斑秃子”。粪水肥力有限。后来公社通知小队,说可以到县里买氨水回来的。氨水肥力猛。每到水稻分蘖期,队上就会差人到县里买氨水回来。装氨水的是个能装满手扶拖拉机箱的黑色橡胶水袋。一车氨水差不多有一吨多重。虽说氨水比粪水干净了许多,但是氨水的气味特别难闻,刺鼻,让人睁不开眼。用氨水也只有两三年的时间,之后便有化肥了。有化肥的时候队里就没有人挑粪水了,自然也就听不到金桂喊“油着”的声音了。好些年后,直到我离开秋李郢,金桂也只是在有人请她做治客的时候,才会这么高声地喊上几嗓子:

“油着—油着—!”

其实,也就一把稻的事。

秋老二是扬场的好手。有风了,他木锨一出手,稻粒均匀地撒在空中,高低有度,谷粒均匀。他扬过的稻粒,交公粮粮站的收磅员都挑不出杂质。

谷落稻堆,草秸、碎草叶等便被风吹到下风口了。站在下风口的扫稻人李三眼疾手快,在稻粒没站稳的时候,大扫帚便顺势在稻上划拉一下,将小石块或者是断稻秸扫掉了。扬场人和扫稻人配合默契,一个正仰头抛谷,一个便持帚扫稻;稻正落的时候,扫稻人就退一旁了。

可秋老二也有“失手”的时候。

扬场扬出的水稻落在了正前方,秋老二却任稻一粒粒地砸在他的头上、脸上。

稻像洒下的水,秋老二却在闭目享受“沐浴”,他满头满脸的稻。

那天,我路过秋老二家。“秘密”被我识破。

秋老二短发,头发空隙处落不少的稻粒。那天亏他想得出:趴在一条小板凳上,低头,头周围围有三四只鸡,在啄他头发间的稻粒!

跟秋老二短发比,扫稻的李三就吃亏了。李三是个秃子。他戴一只斗笠,而且是那种大号的布满网眼的大斗笠。我似乎明白了,那些为扬场扫稻的人为什么都不爱戴草帽了。那密布的网眼里所藏的稻粒,一点也不会比秋老二头上短发间藏的稻粒少。这样一想,李三就根本没吃亏。

还有,李三在下风口扫稻,你金桂来凑什么热闹,头上根本什么都不戴。她也拿把扫帚,也不看稻粒落没落稳,冲上去就扫。

谁都想把那半碗米饭拿回家。众目睽睽之下,谁又下得了手呢。

烟蒙蒙,雨蒙蒙,那一天好些秋李郢人也是心情不开,跟着纠结。那半块木板上,有半碗米饭,米饭上有几片肉。

夜至。

夜把什么都掩盖了。

第二天,有人发现,塘边树枝上的那半碗米饭没有了!

一同没有了的还有米饭上的那几片肉,还有那半块木板。

先下手的那位是很庆幸。后来者呢,他们懊恼和失望,无法想象。

我妈说我是“馋猫鼻子尖”。喝稀饭时我就闻着哪里有锅巴香味了的。在我妈到锅屋盛饭的时候,我便四下瞄。家堂上,没有。竹筛里,没有。笆斗上,没有。

土瓮里,没有。大匾里,没有。

香味缭绕。是锅巴的香味。

我终于在家堂边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半块锅巴!

家堂是放在正屋墙下的一条案几,上面放有香案,也供有祖先的照片。也有在家堂上放杂物的。家堂两端有抽屉。

我妈盛饭回来的时候我妹妹正在追打我。我哪里肯给她呢。“这是我找到的”。我振振有词。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妈明白了一切。她几乎是直奔我而来,举起筷子便要打我。我妈只是想打我拿锅巴的手的。哪知我正躲我妹妹呢,一个猫身,那筷子恰巧打到我脸上了。我脸上顿时起了条“黄花楞子”,红肿起来。纵是如此,我一边哭,一边还把那仅剩的一小口锅巴塞进了嘴里。

见我哭,妹妹也不追要锅巴了,再说,那半块锅巴也没有了呀。我妈忙着拿来盐水,把我抱在怀里,给我擦脸。

我小叔也不过意,抱怨我妈跟小孩子争什么吃的。

我小叔知道,那半块锅巴是给他吃的。晚上的时候,她会把那半块锅巴放在碗里用水泡,涨过之后,第二天一早,炒半锅饭给我小叔吃。半天的时候,我小叔下地做农活,只喝稀饭哪里行呢。我妈每天早上,都会让我小叔吃点干的下地干活的。有时是半块饼,有时用玉米面在稀饭锅里做几块水饼,有时,便把锅巴藏起来,每天早上把涨好的半块锅巴,炒饭给我小叔吃。

“等这季稻收下来就好了。”我奶说。我妈也跟着说。哪知,我奶说过之后看我流泪不止,她也跟着流起泪来。我妈原本是要去涮锅的,看我奶哭了,她也撩起了蓝围裙。显然,我妈也哭了。

就是因为那半块锅巴。

其实,锅巴哪有错。

那天金桂的一个远房表叔来。春末,青黄不接的时候,“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呀”。这为难了金桂,摸摸米缸,空的。金桂心里慌了。她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唯恐怠慢了客人,便硬着头皮外去借米。村里哪家是“肉头户”她是知道的。果然,没出三家,金桂便在公社家借到一瓢米了。

公社妈也是精细之人。她看金桂只是带了笨拙的带釉黄面盆,便用自己家的瓢撮了一瓢米给金桂。

“一瓢米。”

“呵呵。”

公社妈估计也不会有更多的米的。她这“一瓢米”说得这么清楚响亮,是在提醒金桂,我借给你“一瓢米”了,断不可忘了的呀!

金桂盼望稻季早点到来,因为她记得,还差公社家一瓢米呢。

新米终于下来了!

“你家吃吧,不就一瓢米么!”

公社妈有点假客气。

再一看金桂,端着簸箕,簸箕里除了堆尖的一瓢米之外,还有半瓢米是散放在簸箕里的。

公社妈看到金桂还米时已端出一只小篾米箩来。金桂看公社妈米箩里没瓢,她将自己簸箕里那堆尖的一瓢倒进米箩之后,又将簸箕里的半瓢米倒进了米箩;还不待公社妈反应过来,金桂已一手拎着簸箕,一手拿瓢走了。

公社妈倒是左不是右不是了。她心里清楚,金桂借米时用的是自家的瓢,金桂还米时用的是金桂家的瓢了。金桂家瓢大,她自家瓢小。金桂是个没心菩萨,她哪里记得借米时用的是哪家的瓢呢,又怕公社家的瓢比自己家的瓢大,所以,她最后干脆把那半瓢米一股脑地倒进了公社妈家的米箩。如此说来,这金桂借的是一瓢米,还的却有两瓢。虽说公社妈平日里“小九九”敲的是“的的”的响,过日子精打细算,不走一点字儿,可遇到金桂还米的事,她还是有分寸的。这个便宜贪不得。也就是脚跟脚的事,自然,公社妈又把那多还的一瓢米还给了金桂家。

借米在秋李郢是平常的事。为消除记忆差错,搞不清借米时用的是哪家的瓢,是大瓢是小瓢,秋李郢人自有妙法,就是在还米的时候,先把自家的瓢装满,然后,在簸箕里多放半瓢米。

这半瓢米让我心生敬意。

饥岁荒年,粮贵如金,比金子还要珍贵的,是秋李郢人彼此间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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