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娟
记忆当中妈妈从来没有这样紧紧地拥抱过她。秦嫣嬨说:“:“你真的要把妈妈急死了,昨夜你到底怎么过来的?”姜可可说:“跟一个流氓呆了一夜。”秦嫣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姜可可说:“:“你不信吗?我身上的衣服就是他的。”
那天是周四,姜可可下过晚自习照常到学校门口等妈妈开车来接,待汹涌的人流变得阑珊,也没有见到妈妈秦嫣嬨的身影。这种情况最近出现了几回。姜可可心头升起怨怒,她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坐定以后,看清了司机的模样:光头、横肉、虎背、熊腰,胳膊上还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姜可可着实一阵心慌。从小到大,妈妈教导她不要靠近长相凶恶的人,相由心生,这些人大多是坏人。
她真担心出租车司机突然拐上一条岔路,把她带到一个无人之地,然后——,她越想越怕,偷偷给妈妈打电话,没打通。姜可可一阵恐慌,又不抱希望地拨爸爸手机。意料之中的关机。爸爸晚上在外面经常关机,有一回妈妈问爸爸为什么老是关机,爸爸说:“你总在电话里骂我,我怕被旁边人听到。”妈妈说:“关了机,就不怕回到家我骂你?”司机好像感觉出姜可可的心神不定,说:“小妹妹,读高几啊?”姜可可心想不能说实话,这也是从小妈妈教导的,不能透露任何真实信息,否则会引鬼上身。“高三,就要毕业了。”
司机说:“你很聪明啊,看起来不大嘛。”又问叫啥名。姜可可说:“苏小妹。”
司机呵呵笑起来,说:“认识秦少游不?”姜可可心想坏了,这家伙一身痞味,竟还有点文化,识破了自己的假话。车窗外呼呼刮起了大风,紧接着下起了雨。真是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雨势很猛,窗玻璃上激流如瀑。
车子小心翼翼地往前开,速度越来越慢,简直像蜗牛爬。驶到商贸城附近时,车子熄火了。姜可可惊惶地问:“为什么不走了?”司机说:“走不了了,看样子要在这里过夜了。”姜可可睁大眼睛,倒吸一口气,她在心里哀鸣:不要啊!
司机捣鼓了一会儿,车子没有反应。他打开车门,一股水流涌进车内,姜可可惊叫起来。她伸头朝外面看,天哪,外面一片白茫茫!到处是抛锚的汽车!
姜可可脑子里轰隆一声响,全身顿时瘫软。她哪里知道吉州市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降雨量高达341毫米,创有记录以来极值。这个晚上整个城区变成了汪洋,有上千辆汽车被淹,上万居民房屋进水,有几千人因洪水阻断回不了家!而她所处的地方因为地势低洼,处于重灾区,积水深度达1米多。
司机嘴里骂起了脏话,说以前的吉州布满了汪塘河湖,下这点雨算个毬!现在的吉州,老天爷撒泡尿都能淹半个城!
爸爸妈妈的电话依然打不通,就是打通了,估计他们也没辙,姜可可灰心了,她对司机说:“我要下车。”司机说:“想走回去?地上水那么深,雨又大,怎么走?”姜可可说:“反正能走到家的。”她心想总比和你在车里呆一夜强吧。司机说:“你还是在车里呆着吧,深更半夜的,半路上遇到个坏人就完了。”姜可可想,跟你呆在一起说不定完得更快呢。她打开车门,跳进水里,水漫过了膝盖。她刚往前走了几步,一只脚竟无端踩空,身子一斜,倒在水里。司机赶忙从车里出来,一把拎起她,把落汤鸡似的她塞进车里。司机从后排座位上拿了一身男式衣服,说:“换了吧,会感冒的。”姜可可哪里敢当着他的面换衣服。司机望着车前方说:“我不会偷看的。”姜可可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接连打了三个喷嚏。司机取了伞,一言不发打开车门,下了车,并向右走了十几步。姜可可赶紧脱下裙子,换上了干爽衣服,烟草味、奥妙洗衣粉的香味混合着男性气息扑进了鼻腔。
司机上了车。他说:“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经他一说,姜可可真的感觉出了沉重的困倦,可是她不敢睡。她强睁着眼睛,睁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一片昏暗。
姜可可是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的。她做了一个恶梦,梦到自己掉进了大海里,她在海水里拼命挣扎,很多海草乱麻一样裹住她的腿脚。
来电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姜可可说:“喂。”妈妈急切的声音传过来:“可可,你在哪里?”姜可可一腔悲愤涌上心头,她对着手机悲怆地吼道:“我在哪儿!你还问我在哪儿!我死了!秦嫣嬨你不要找我了,我死了!”
妈妈急急地解释:“昨晚我去学校接你有点迟,你已经走了,我手机电池忘了充电,没法跟你联系。车子开到半路不能开了,在车里呆了一夜。现在我打的是公用电话,先打到家里没人接,才知道你昨晚没有到家。可可,快告诉妈妈,你怎么样了?妈妈要急死了!”姜可可余怒未消,她干脆关了手机。急死了急死了,你要真急死了就早点到学校接我了。司机说:“下车吧,天大亮了。我也得去修车子喽。”姜可可掀掉身上的毛巾被,心里有点感动,车上唯一的取暖用品司机让给了她。姜可可从书包里掏出钱包,付了车钱。司机说:“还有住宿费呢。”姜可可惊讶地张大嘴巴。司机哈哈哈一阵大笑,说:“逗你玩呢小妹妹,再见啊。明天我到你学校门口取衣服,这个可不能送给你,不然我亏大了。”姜可可说:“明天是周六,我不上学的。”司机说:“那就星期一吧。哦,忘了告诉你,我姓宋,叫宋凯乐,到时可别认错了人。”
地面上的水下去了一些。马路上、广场上滞留了很多车辆,不少穿制服的人跑前跑后地忙活,有好几辆抽水机在轰隆隆地排水。姜可可还看到了市长在巡察灾情。电视台的记者在不停地摄像。
姜可可招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司机瞅了瞅她的衣服,笑了笑。姜可可看看自己的衣服也笑了,文化衫上印着一行醒目的字:妹妹别爱我。
一路上开车如行船。快到学校时,姜可可看到妈妈站在校门口左顾右盼,就叫司机直接把车开进校内,司机说:“那我可不敢。”就停了车。姜可可把头发上的橡皮筋取了下来,头发顿时散开,遮住了半个脸,又用书包遮着头,加上青皮混混型的衣服,秦嫣嬨竟没有认出来。姜可可蹚着水走进教室。
上课时,姜可可偷偷瞧见妈妈透过窗户朝教室内张望,之前姜可可就和同学换了座位。没有找到女儿,秦嫣嬨心急如焚。看到妈妈满脸焦急的样子,姜可可十分快意。妈妈是个强势女人,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姜可可不喜欢妈妈的颐指气使咄咄逼人,她更希望有一个围着锅台转的平庸妈妈。这个妈妈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姜可可想,做生意的女人真不配做妈妈,自己刚满月就被送到了乡下外婆家,直到上幼儿园才接回城里的家。幼儿园早上开门晚,忙于做生意的妈妈把她一个人丢在园门口,她才多大点的孩子呀,当时真是非常非常害怕,妈妈一走,她就趴在幼儿园的大门上哭,放学回到家妈妈也没时间做饭给她吃,买点快餐放在桌上就急急忙忙走了。她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妈妈一回到家就怒火万丈地给贪玩的爸爸打电话,用肮脏的话骂他用恶毒的话咒他,被吵醒的她看到妈妈疯狂的样子吓得直发抖。姜可可那时好羡慕对门的邻居。那家的女人不上班,也不做生意,天天用自行车接送孩子,晚饭后一手牵着孩子一手牵着小狗慢悠悠地散步。姜可可希望自己长大了就做那样的女人,不上班也不做生意的女人。
课间时候,秦嫣嬨问刚下课的老师,姜可可是不是没来上课?数学老师不是班主任,没有留意这个,他说:“嗯,姜可可,好像没看到。”秦嫣嬨进教室时,姜可可已经随着人流走进了厕所。秦嫣嬨逢人便问。从厕所里出来,看到秦嫣嬨急得发疯的样子,姜可可觉得已经把她折磨得够了,就走到她面前。
秦嫣嬨愣了一下,一把抱住她。记忆当中妈妈从来没有这样紧紧地拥抱过她。秦嫣嬨说:“你真的要把妈妈急死了,昨夜你到底怎么过来的?”姜可可说:“跟一个流氓呆了一夜。”秦嫣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姜可可说:“你不信吗?我身上的衣服就是他的。”秦嫣嬨现出心如刀绞的表情,嘴里喃喃着:“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那么迟来接你,我马上报警。”姜可可冷冷地说:“你快走吧,人家都在看你呢。”秦嫣嬨说:“我得报警,抓流氓。”说着就要拨号。姜可可伸出手捂住她的手机键盘,说:“报什么警!没事给我找事。咦,你的手机不是没电了吗?”秦嫣嬨说:“哎呀,我都急忘了。你?他没有欺负你?”姜可可说:“欺负啦!”秦嫣嬨又紧张起来,又说回去一定报警。姜可可说:“你想清楚了,一报警,你女儿的名声可就完蛋了。”秦嫣嬨迟疑愣怔着,突然蹲到地上哭起来。姜可可说:“是我失贞还是你失贞?我还没哭呢。快走吧,你快走吧,我要进教室上课了。”
秦嫣嬨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校园,每一步都像有千斤重。虚脱的秦嫣嬨弄不明白女儿失了身怎么还跟个没事人似的,说话轻飘飘的。
那天晚上,姜连生夜里一点才回到家。姜连生经常半夜三更打着酒嗝歪歪扭扭地进家门,喝得特别高时,酒壮人胆,到家闹出的动静就大,敢把鞋子臭袜子乱放,敢喊老婆倒水伺候他,酒喝得适量时,回家就斯文多了,满脸赔笑,殷勤地伺候夫人。姜连生喝酒的理由是应酬。有一次,秦嫣嬨说:“一个小破副科长,赚的钱还不够喝稀饭的,哪来那么多应酬?”姜连生说:“这个副科长可是你让我当的,我本来是不想当的,你偏让我干点什么职务,好让你在人前有面子。”秦嫣嬨说:“我才不在乎什么面子里子的,你不当这个时,老和那几个赌友厮混,还以为你当个小官能改邪归正,结果倒变本加厉了。”姜连生说:“又要加班,又要应酬,还要开会,哪能天天按时回家?”秦嫣嬨说:“开会开会,你骗谁呀?”姜连生说:“这个你还真的冤枉我了,我们局长就爱晚上开会,从八点能开到夜里十一点半。本来半小时就能解决的问题,他非要拉长到几个小时。”秦嫣嬨说:“有病,你们男人都有病。”
说话强势的秦嫣嬨把贬损男人当成家常便饭,姜可可觉得爸爸很窝囊,她向妈妈提意见,说这么下去会影响了做男人的骨气,对爸爸的仕途不利。妈妈鼻子一哧:“一个小科级,蚕豆大的官,还仕途呢。四十多的高龄,在官场才混到这样,我在外面都不好意思跟人说,他自己还美得不轻,以为给我挣了面子。”姜可可听得反感:“秦嫣嬨,你不要这么糟蹋自己老公好不好?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能力不够,只是天生性情散淡,进入官场就是错的。”秦嫣嬨说:“当年如果不是我逼着他考公务员,他现在就是个小混混,小瘪三,能不能吃上饭都难说。如果不是我逼着他竞选副科长职位,他依然是个打杂的喽啰,天天给人端茶倒水。你爸这人啊,就得人拿着鞭子抽着才能往前挪几步。”
那天晚上姜连生夜里一点回到家时,秦嫣嬨还没有入睡。这个晚上,她和女儿姜可可进行了一场较量,输得一败涂地。姜可可的表现可以用寡廉鲜耻四个字来形容。女儿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当初从乡下走进城市时,她是羞羞怯怯的幼女,课堂上要大便都不敢跟老师说,就拉在了裤子里。秦嫣嬨在她的裤头上发现了干燥烟黄的一块,心里又气又疼。后来她把对母亲的不满写在脸上,但不敢顶嘴,貌似乖顺,进入青春期摇身变为叛逆女孩,妈妈的名字“秦嫣嬨”三个字轻轻松松地就吐出来了,张口闭口“秦嫣嬨”,比她爸说的次数都多。秦嫣嬨还亲耳听到她跟同学说“我们家那个秦嫣嬨当妈当得很失败,当老婆也当得很失败”。秦嫣嬨当时都热泪盈眶了,宝贝女儿对她的评价让她都想一头撞死!
女儿被强奸,当妈的痛苦感同身受。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心碎的秦嫣嬨几次差点把车开到沟里。姜可可一直冷眼作壁上观,嘴里说“我还不想死呢,拜托”。到了家,秦嫣嬨抱住姜可可泣不成声,皮肤的接触让姜可可感到很不习惯。她挣脱开,一头钻进自己房间。秦嫣嬨边流泪边从消毒柜里拿出餐具盛放从外面带回来的吃物。摆好之后,去推姜可可的门,房间没开灯,姜可可在打游戏。电脑屏幕的微光照得姜可可的脸微微发青。秦嫣嬨看着姜可可若无其事的样子,忽然想:她是不是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心里非常难受呢?这孩子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心里能装事,上幼儿园时被老师罚站厕所罚跪在地上回家都不说,秦嫣嬨还是从邻居家的孩子那里听说的,那个孩子说姜可可因为午饭不吃肥肉午觉睡不着学不会唱歌经常被罚。秦嫣嬨觉得这几条都不算什么毛病,他们一家都不喜欢吃肥肉,都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五音不全,唱起歌来都跑调,为这个受罚,老师也太不近人情了。秦嫣嬨到幼儿园跟老师理论,老师答应从此不体罚姜可可。她以为自己赢了,其实是输了,老师从此不再问姜可可的事。那种冷漠态度让孩子受伤更重。
秦嫣嬨柔声说:可可,吃饭吧。姜可可也不看她,继续玩游戏。秦嫣嬨看到满屏幕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吓了一跳。秦嫣嬨说:女孩子怎么可以玩这么血腥的东西?姜可可啪地合上了电脑盖子。
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吃饭,气氛压抑。吃完饭姜可可又要钻进房间,秦嫣嬨大声说:可可,我们要面对现实,想想怎么惩罚坏人,不能便宜了他!姜可可轻声一笑,好像秦嫣嬨的话有多愚蠢似的。秦嫣嬨倒怀疑姜可可是被强奸事件刺激得神志不清了。
姜可可故意拿话气秦嫣嬨:“生理上的强奸算什么,精神上的才可怕呢。我感觉自己一直在被生活强奸。”秦嫣嬨很吃惊,自己累死累活,给了姜可可一个富足的生活,她竟然说自己被这样的生活强奸。秦嫣嬨指着姜可可的鼻子,骂道:“没良心的东西,你过着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身上穿的衣服是名牌,用的手机是名牌,住着豪华的房子,读着私立名校,你还想怎么样?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你满足?”姜可可冷冷地哼一声,说道:“穿着名牌衣服可是心是冷的,用着名牌手机却不知道打给谁,房子虽然豪华但却是空的,读着私立名校,成绩却不好。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想过喊妈的时候有人应、喊爸的时候有人答,放了学吃妈亲手做的饭,吃完饭左手牵着爸右手牵着妈在林荫道上悠闲地散步的生活,我不要锦衣玉食,我只要家庭温暖。你能给我这些吗?你口口声声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其实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满足你自己的虚荣心罢了。”
秦嫣嬨听得呆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姜可可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姜可可的每一句话都像蘸了凉水的鞭子一样抽向她,让她感到又冷又疼。她颓然瘫坐在沙发上。姜可可进盥洗间洗漱时,秦嫣嬨突然想起什么,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带着一股风闯进盥洗室。姜可可问:“你进来干什么?”秦嫣嬨说:“证据!别毁了证据!”
姜可可说:“出去!你出去!”秦嫣嬨站着不动,她坚持要察看姜可可的短裤。
姜可可说:“你不出去我就不脱衣服!”秦嫣嬨:“可可,你是个小孩子,你不懂,一定要保留证据的,法院只相信证据。”姜可可说:“秦嫣嬨,你脑子进水了!我才不要进什么法院,你想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你女儿的臭事啊?”
秦嫣嬨说:“可是我们不能吃哑巴亏的,一定要惩罚那个流氓,不能便宜他!这口恶气无论如何要出,不然会把我活活憋死的,你知道吗?它会把我憋死的!”秦嫣嬨突然双手捂脸放声哭起来。姜可可迅速脱光了衣服,把它们放进了洗衣机。
洗衣机转动的声音惊醒了秦嫣嬨,她来不及关掉洗衣机,直接把手伸进了机筒里。哎哟!她大叫一声,电重重击了她一下。姜可可关掉电源,说:“你真是不可理喻!”秦嫣嬨去抢洗衣机里的短裤,她翻捡出短裤,短裤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了。罪证被毁灭了!秦嫣嬨气堵咽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姜可可用轻松的语气说:“毁了好,省得你生事端。”
秦嫣嬨终于缓过一口气,骂道:“你这个白眼狼!你被人强奸了却还跟没事人似的,你是不是白痴啊?换了我,想死的心都有!”说完她就后悔了。
姜可可说:“我不会去死的,我会好好活着,我会活得比你强,我的丈夫会疼我,拿我当手中的宝,不像爸爸每天只想躲着你,我的孩子会非常爱我依恋我,离开我就会难过。”说完了,姜可可打开莲花龙头冲洗起来。
秦嫣嬨看着姜可可娇嫩的身子,想到它昨晚刚受过的创伤,难过得又流出泪来。姜可可不习惯被她这么看着,说:“你快出去吧,有什么好看的!”她冷冷的语气刺激着秦嫣嬨的神经。秦嫣嬨说:“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姜可可说:“无赖!”这两个字像冰刀一样割着秦嫣嬨的心。秦嫣嬨默默走出去。姜可可洗完澡就钻进了自己的小卧室,继续打游戏,她把声音调得很大,满屋子都飘着厮杀声、怪叫声。
秦嫣嬨心情荒凉,她搞不懂自己的女儿。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姜可可不是,姜可可一直和她隔着千山万水,娘俩一点也不亲。她记得姜可可小时候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世上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因为这句话姜可可挨了狠狠的训,被训后姜可可就不说这句话了,只是看她的眼神闪着微冷。闪就闪吧,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妈妈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等你知道和同学攀比之后,知道金钱的魔力之后,你就会明白有一个富妈妈的好。
秦嫣嬨想,自己当初为什么一定要生个孩子?自从把孩子接来城里上学,自己就忙成了驴子。而且还像一脚踏进了无法自拔的陷阱。生活从此唧唧嗷嗷,一片混乱,不是跟丈夫吵闹,就是跟孩子急眼,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这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这样的生活合我的身吗?富足虽然很重要,但我更向往安宁、祥和的生活。我现在的家庭显然气场不对。置身这样的气场,你无法不烦乱。这究竟是如何造成的?如果当初不下海,继续做那按部就班的上班族,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
秦嫣嬨大专毕业后有一份稳定而收入不高的工作。她的丈夫姜连生虽然毕业于一个名头很响的学校,但因为特殊的历史原因他那一届大学生都没有分配工作,他在社会上打着零工,很难养家糊口。意志消沉的姜连生和社会上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沾染了喝酒赌博夜不归宿的恶习。秦嫣嬨和她的同学相比,算是日子过得比较潦倒的,每天穿着一身过了时的旧衣服,挎着一个皮革掉得斑斑驳驳的肩包,脚蹬一辆吱吱嘎嘎浑身生锈的破自行车去上班。有一回,经过一个住宅小区时,遇到了毕业时的班主任。秦嫣嬨很惊喜,极其热情地上前打招呼,没想到班主任态度冷淡得很,班主任的势利极大地刺伤了秦嫣嬨,她决心靠自己改变命运。当男人靠不住时女人只有靠自己。秦嫣嬨天生是个生意精,从贩卖香烟啤酒开始,一步一步把生意做大,现在已经成了某名牌酒的总代理。开着豪车的秦嫣嬨有一回又巧遇班主任。当时天下着大雨,班主任在路边拦出租车,秦嫣嬨把车嘎吱一声停在他面前,打开车门,说:“×老师,上车吧,送你一程。”老师的脸都激动得红了,这位尊师一激动就话多,一路上不停地夸秦嫣嬨上学时如何聪明如何能干,秦嫣嬨只淡淡地笑,一脸矜持。
华丽的背后都有败絮,哪有内外都光鲜的?秦嫣嬨重重叹口气。
秦嫣嬨叹这口气的时间是夜里一点。叹完气她听到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她知道是丈夫姜连生回来了。陡升的怒火使秦嫣嬨两眼贼亮。她听到了椅子倒地撞击地板的声音,随即传来姜连生的骂声:“妈的,什么!挡我路。老婆!老婆!也不来照顾我。”姜连生边说边干呕起来。他一摇一晃摸进卧室,摁了墙上的开关。“老婆,我难受死了,来照顾照顾我。”
秦嫣嬨一下子坐起来,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恶毒地叫道:“去死吧你!被汽车轧死!还来家干什么?”姜连生已经习惯了秦嫣嬨的骂,但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同,他喝多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多,他当不了自己的家了,酒老爷替他当家。姜连生一下子按倒了秦嫣嬨,反剪了她的双手:“说,还骂不骂我?还叫不叫我死?”秦嫣嬨一迭声叫:“酒鬼!人渣!去死吧去死吧!”
姜连生手上用力,秦嫣嬨疼得眼泪流出,心里恨得生疼。姜连生喷着酒气说:“告饶告饶,告饶我就放了你!”秦嫣嬨说:“我偏不告饶!”
姜连生说:“哟呵,我今天非让你屈服。”他又在手上加力,秦嫣嬨觉得自己的胳膊要断了,心想:他现在是个糊涂人,好妇不吃眼前亏。秦嫣嬨软了声气道:“我屈服,你放开手,我有事要跟你说。”姜连生放了手,嘴里说道:“这不就行了嘛,乖乖的,多好。你骗我的吧,有什么事?”
秦嫣嬨眼泪流出来。姜连生没见过秦嫣嬨哭的样子,酒吓醒了一半,连声说:“喂喂喂,到底出了什么事?”秦嫣嬨哽咽道:“可可,可可她——”姜连生问:“可可怎么了?可可不是好好地在睡觉吗?”秦嫣嬨艰难地说道:“可可昨晚被流氓强奸了。”姜连生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强奸?”他的酒全醒了。
姜连生去敲姜可可的房门,门反锁上了。姜连生用劲敲,姜可可睡死了一样,就是不起来开门。秦嫣嬨过来,冷冷地说:“别敲了,她根本就没当回事。”
“这孩子通身都是反骨。父母是她敌人。”秦嫣嬨恨恨地上了床。
第二天,双休日的第一天。姜可可一直睡到十点钟才起床。打开门,姜连生就蹿上前问雨夜发生的事情。姜可可眼皮一翻,说:“没什么好说的。”“你怎么说话呢?”姜连生口气也不好起来。“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姜可可进卫生间洗漱。
姜连生要跟进去,姜可可一下子把门重重关上:“你们不要假惺惺的。”
姜连生跟秦嫣嬨说:“这事八成是假的。”“假的?凭什么你认为是假的?”
“看她的样子,像赌气。”“跟我赌气?我上辈子欠她的?要真是赌气就好了。你还是好好问问她吧?我是问不出所以然的,她眼里哪有我这个妈?”
姜可可突然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冷哼了一声。姜连生用讨好的口气说:“可可,快点吃饭吧,爸爸给你买了蛋挞。”姜连生看着姜可可吃饭,眼里是怜惜。
姜可可不做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把自己弄得日理万机的爸爸什么时候这样看过她?自己撒谎难道就是为了得到他们的关注?姜连生说:“可可,爸爸今天正好有空,带你去坐过山车,好吗?”这是姜可可多年前的愿望,可是忙碌的爸爸妈妈总是没有时间。长大的姜可可经常坐过山车,都是和同学一起。
姜可可本想拒绝爸爸,说我已经不稀罕了,在我稀罕的时候,你们错过了,就像我渴望你们怀抱的时候你们拒绝我,现在我不习惯你们示爱了,我们之间产生了抒情障碍。但是姜可可什么都没有说,她真的想去坐坐过山车,在呼啸声中把自己抛到宇宙之外。
在姜连生和姜可可的记忆中,父女俩从来没有这样血浓于水地相处过。姜连生爱玩,很少在家。姜可可也想像她的女同学那样和爸爸吊膀子,但没有机会。姜可可对那些爱撒娇的女孩子充满了羡慕。她们小鸟依人地偎着爸爸,让她联想到藤儿攀援大树,老猴抱着小猴,老袋鼠兜着小袋鼠。这样的情景馋得姜可可直流口水。女人是天生缺乏安全感的,天底下只有父亲能给女儿永远的安全感,她们需要父亲温暖的怀抱、强壮的臂膀。其实有一件事情是姜可可不知道的,那就是她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姜连生在每个夜里都要抱着她哄她睡觉。那个时候的姜连生浑身带着酒气,他醉眼朦胧地又蹦又跳,怀里抱着姜可可,蹦着跳着,嘴里胡乱哼着,姜可可慢慢就睡着了。秦嫣嬨从电话里把姜连生叫回来后,就什么都不管了,她太困太累了,一下子就睡死过去。婴儿期的姜可可自然不记得这些。
他们坐的是自旋滑车。姜可可和姜连生在疯狂运行的车上一起疯狂地大叫。姜连生第一次坐,感觉太强烈、太恐怖了,很短的时间成了漫长的折磨。每一秒都是灭顶之灾,姜连生认定自己完蛋了,万劫不复了,他紧闭眼睛,不管不顾了,生死由它去。姜连生紧抓着扶手,声嘶力竭地叫:“可可抓住!可可抓住!”后来姜连生问姜可可有没有听到他的叫喊,姜可可说她什么都没有听到。难道他的声音被速度吸收了?
从滑车上下来以后,失魂落魄的姜连生半天说不出话,好在腿还知道移动,脚还能够走动,他坐到长凳上,眼泪流出来。姜可可从未看到爸爸这般可怜无助。他经常被秦嫣嬨骂,却越骂越嬉皮笑脸。姜可可的心一点一点变软,她从包里取出湿巾帮姜连生擦去脸上的汗。接下来一直挽着姜连生的胳膊,直到离开游乐园,登上公交车。家里有车,是秦嫣嬨专用的,姜连生不会开车,也不想学车。单位离家只有半里路,跑步上班又环保又锻炼身体。
两个人在街上瞎逛了一会儿,姜连生问姜可可想买点什么,姜可可说想吃大润发里卖的冰淇淋。姜连生不知道那种冰淇淋很廉价,两块钱一桶,有好几种颜色,形状像小火炬。一般很小的小女孩爱吃。吃完冰淇淋姜可可要玩游戏机,今天,姜可可索性要好好地做一回小孩子。她觉着自己没做过小小的小女孩。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懒懒地走在阳光里。六月的阳光火辣辣的,马路上没什么人。姜连生轻声问姜可可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又说,你妈妈也挺不容易的,不要跟她赌气。姜可可说:“那人是个好人,没有非礼我。”
姜连生的心彻底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