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丽
他属于暖灰色系,传递出的感觉除了简单,还有踏实。在这座人潮涌动的城市,他像一束不知从哪个方向射过来的光,终于照在她们母女身上。
珊瑚仰着脸,看着天花板,上面粉漆脱落,纠葛大团的污渍水墨,形成天花板的全部景色。珊瑚在玩着一个游戏,想象那些污渍水墨,有时是大公鸡,有时是小花狗,有时又是只猫咪。她甚至把自己想成一个小蜥蜴,吸附在那上面,潜行慢移,也成了墨渍中的细节部分。
她翻了一个身,冷风灌进被窝来,她倏地感到一阵寒意,打了个大喷嚏。太冷了,如果是在北方的屋里,那里烧暖气片,会舒服许多。南方的天,不仅冷,还阴湿,质地与北方迥然不同。珊瑚缩在被窝里,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立刻欢喜起来,笑意将嘴角牵动起来,眼睛也亮起来。她生病了,妈妈去买早点时,让珊瑚等她回来……这个叫刘洁的女人,三十五六岁,人长得清瘦,只简单地扎着马尾,露出尖尖的杏仁脸,刘海光溜溜梳到后面,因而显得颧骨很高,脸色是青玉般的,说话的声音也配合这种颜色,轻声细语,不是那么高亢。妈妈一进来,似乎只在一瞬间,就有一股浑圆绵厚的气息,将冷滞的房间,划分出一个柔软的区域,珊瑚觉得屋里温暖了许多。
她们住的房子不能洗澡,时间一长,又是冬天,全身皮肤就皲裂,漫不经心地起细瓷纹。一开始,妈妈以为是天气干燥,不想,那瓷纹样的缝隙一日日增大。妈妈就带珊瑚四处找浴室。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在湿气很重的浴室,珊瑚调皮,伸着手,去抓浴室里那一团团虚白的雾,却抓了一手湿水珠子。她的小身子,滑腻腻的就像一条鱼,妈妈捉住珊瑚,使劲地擦着她的身子,珊瑚却觉得妈妈像在她背上一笔一画地写字。她高兴得咯咯直笑,原本开阔的眉心,笑得更舒展了。
珊瑚在一家民办幼儿园上学,不算花在她身上的其他费用,仅月托费就花去妈妈三分之一的工资,因为户口不在本地,还得额外交赞助费。
妈妈是去年带着珊瑚,从东北来上海应聘的,谁知,偌大的一个城市,却无立锥之地,这让她感觉虚了起来,脚下的土地,一踩上去,仿佛就会变成流沙。
刚进校时,学校有项福利政策,可以给工作两年的高学历者提供一套公租房,一室户的房子,租金很低。可刘洁刚来,学历还差一截,论资格,她无法轮上;后来,局里又出台一项政策,说是可以首付四万元,将房子的使用权买下来,原来父亲准备资助她这笔钱,谁知一场车祸突然而至,母亲是个退休工人,忙完父亲的丧事,手头也无多少余钱,结果她付不起首付,只好放弃。一个学期忙碌下来,不仅房子遥遥无期,工作上也不理想。刘洁才知道,成为目光的聚焦处,并不能给她带来实质性的好处。她从东北来,又单身带着孩子,正切合学校女老师的兴奋点,她们原本就擅长家长里短,流言蜚语,对这样一对清淡的母女,无需材料准备,也不需要文采斐然,只要原汁原味地,在后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就好。对此,刘洁自然知道,她其实是十分敏感的,因而显得乖巧,并不争辩,只任由人说,只是微笑,只是多做事,有些像走钢丝,需两手微微张开,才能保持平衡。她对人那么和气,渐渐地,那些同事的窃窃私语,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在上海,妈妈独自带着珊瑚,既无背景,又无靠山,只好做个广结善缘的菩萨。
她们在上海,并没有什么亲戚来往。有一位徐阿姨,是老乡,妈妈进修时认识的。徐阿姨三十八岁,年纪不小了,还是单身,她在普陀区的一所学校教英语。与妈妈比起来,徐阿姨显得洋气,一见到妈妈,就亲热地喊妹妹,话题如鸟雀啁啾般细细碎碎地蹦出来。她一来,屋里便壅塞了一股热烈蓬勃的气息。刘洁原本与她并不熟,甚至还有点隔,对她在当地的轻浮,也时有耳闻。但毕竟都是喝小镇的水长大的,人不亲,水还亲呢。何况,是与她异地见面,才短短几年呀,大家却经历了很多世事。比如说,婚姻,别离,生死。两人有时,说着说着,还会淌几滴让人不知所措的眼泪,显得彼此怜惜。
徐阿姨每次来,都涂着胭脂,脸上洇染开的红色,使她显得神采奕奕。穿着也挺讲究,一款弹力面料的羽绒服,领口用黑色蝴蝶结装饰,曲线明显,看不出她是快四十的人。只在笑的时候,眼角眯出细细的鱼尾纹。徐阿姨见了妈妈,总绘声绘色说个没完,连最细小的事情都不放过。她笑起来有一点媚,喜欢说她的过去。其实,她的那点过去,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津津乐道的。她年轻时,喜欢在规矩之外,寻出点花样。不够检点,未婚先孕,因为这件事情,在当时被传得沸沸扬扬,孩子一生下,为掩耳目,只好送人。以前呀,追她的人也很多,但她全看不上眼,一场爱恋,将她打回原形,但她想攀高枝的心,一点也没减。到了上海,徐阿姨住的是学校提供的单身宿舍,在逼仄的空间里,消耗了她不少的青春时光,现在,她看上去成了个人壳子,只是长相漂亮而已。徐阿姨看看珊瑚,就问妈妈,问她怎么打算,妈妈没接口,但显然没有她的那份执着。提到嫁人标准,徐阿姨按照以前的惯性思维,说在这座城市,得找个有点保险系数的人,至少得有房的。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了,仿佛只有拥有了一套房子,才能接触到这座城市的核心。
珊瑚见她们谈得热闹,安静地呆在一边,月光从侧面斜打在她的鼻尖上,她慵懒得像只猫咪,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徐阿姨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似乎只是在一瞬间里,声音就消失了。
这屋子不大,租金也适中,一室一厅,月租才八百五十元,房东也不三天两头催着要房租。但因是六楼,楼顶受潮,卧室的墙面和天花板有些发霉,若赶上雨雪天,情况会更糟。有次,天花板中部有大片的墙面剥落,险些砸中睡在床上的珊瑚。因为担心发霉的墙面继续剥落,妈妈只好将床移到客厅,将那面白漆饭桌移到另一边。有次屋顶漏水,还将妈妈的备课笔记、教材淋得一塌糊涂,几次找房东,都没有结果。房东是个长相精瘦的小男人,曾得意洋洋地,手势不断,一脸优越地说,别看这房屋漏水,但每平方米的单价也得一万多,她们如果想买的话,不吃不喝,也得十年呢。也不能怪房东,要怪只能怪这房价,让城市变得生硬,没有章法,人心都不太守规矩了呢。
珊瑚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带她来上海,蜗居在异乡的陋室里,受这份罪。她们以前的家,虽不豪华,但也很温馨。是老式公寓楼,在北方干爽的天空下,维持着青灰色的从容淡定。屋里陈设简洁,铺的是柚木地板,阳台上种有垂挂的植物,披披拂拂非常漂亮,不锈钢托架上,还有红杜鹃、白茶花,开得明艳。从窗外望去,是一片池塘,夏夜会有蛙鸣声,风景旖旎。那时,珊瑚的生活,如同浮着一团团彩色的云絮,一览无余,透明清亮。她是个漂亮女孩,有水蜜桃一样的脸蛋,穿着鲜亮的衣服,人见人爱。妈妈在太阳底下晒旧衣,压在箱底的衣服,每年都要拿出来晾一晾。爸爸呢,靠在摇椅上在书房读书。家里始终有一种淡淡的气息,与平淡的幸福是平行吻合的。可是有次夜里,珊瑚听见妈妈在哭,哭得雾气腾腾的,虽然第二天,又还回一个清新素爽的面容。但这事发生得一多,在珊瑚心里,就揉成一团球,形成多道褶痕。
妈妈虽有些踌躇,但还是决定问珊瑚,是关于给她找个父亲的。她先把珊瑚搂在怀里,给她一粒糖吃,然后开始让她做题目。以前妈妈和珊瑚谈话,都是选择题,点一下勾一下就行,现在轮到做填空题了。母亲问珊瑚,如果你想要一个父亲,你喜欢什么样的呢?珊瑚并不晓得如何回答,只扭动着,将身子绞成一股麻花糖,那粒没咽下去的果糖,在嘴里散发出一丝丝甜的味道,她咂了咂嘴,让那丝甜,在她的味蕾上,荡来荡去。母亲再问什么,珊瑚都不再说话,也不答应。其实她小心眼里想的是,妈妈和别人结婚了,还能搂着她睡吗?
妈妈开始约会了,她的要求也不高,只希望对方能有一套房子。可是,这个想法总是难得成全。她约了两个,都没有成功。有一天,妈妈别手别脚,带回一个陌生的男人,让珊瑚喊他汪叔叔。珊瑚觉得不习惯,很不自然地,将身子别在妈妈后面,又往后紧缩了一下。妈妈还没有说话,珊瑚的脸已红成一条小金鱼。妈妈细心地看到了,就将她搂在怀里。汪叔叔四十多岁,脸不是纯粹的黄种人的肤色,而是荸荠色,上面还有些麻点,衬衫是大一码,松松垮垮地,盖着臀部以下的地方。整个人松驰疏松,像个肉质的大萝卜。他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与前妻离婚后,一直单身。最重要的是,他在中山公园附近拥有一套房子,市值达好几百万呢。这一点,将他与其他男人区别开来。他的普通话,带有闽南语,稍嫌生硬,讲到钱时,态度显得随随便便。他讲十年前卖出老家的房产,来上海贷款买房,当时很多老乡有点闲钱,只敢去炒股,只有他将钱投在房产上,后来那房价果然翻了几番。他讲到这些经历时,常会做出戏剧化的动作,并且比划那房子的大小,说从顶层公寓的窗户和阳台望下去,可以俯瞰到公园里的全景,傍晚时分,那灰蓝的湖水,轻柔地浮着雾,浸得公园像有了烟气,那是一处真正的观景楼盘。珊瑚和妈妈听得很认真,她们能根据他的说话的声音,双手比划的高度,在脑海里画出那房子的轮廓。
汪叔叔是厦门人,很讲究,吃饭要喝酒,还特别喜欢吃辣,他用筷子拣出绿辣椒,只拣红辣椒吃。还会迅速地把一只大闸蟹分解离析,又将一碗饭,从山尖吃到山脚。每次吃完,就会边剔着牙,边用一根金黄灿灿长柄的耳勺掏耳屎。讲话不紧不慢的,他提起以前的老婆,说是个大美人,特别爱漂亮,为了保持身材,死活不肯生孩子,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别别扭扭,就离了。
汪叔叔挺豪爽,出门买东西,样样抢着付钱,还常常举起手,表明一切由他来。汪叔叔来过几次,就开始对妈妈动手动脚。也是无意之间,珊瑚看见妈妈和汪叔叔拥在一起,汪叔叔紧紧地攥住妈妈,妈妈就那样被汪叔叔用力且机械地稳固着,任何一个锐角都不允许在臂弯里产生。妈妈的力度不可抵挡地松懈下来,柔软下来。珊瑚明显能感觉到,妈妈那段日子,轻盈了许多。妈妈会高兴地用冰凉纤瘦的双手,捧起珊瑚的小脸,几乎要将她的脸蛋挤成一个肉团:我们还可以去厦门,那里有大海,带你去看海,好不好?珊瑚听了,也高兴地笑,眼里一闪,晶状的玻璃体里,有大海的影子在徘徊。
看上去,妈妈是认真的,她蓄了一个冬天的心思,说话曲里拐弯,并不明说,只是将结婚的暗示,夹在一堆词语中,顺口说出来,想提醒汪叔叔的注意。可汪叔叔却总是摇头,哼啊哈啊,对妈妈的小暗示不接应,表现要慢半拍。他一板一眼,借口两人过日子,是文火炖肉,来日方长,并没有一口答应。
偶尔,徐阿姨还会来这里,以前来时,她从不在这吃饭,都只是聊回闲话,绷着一张粉白标致的脸,就散了。自从妈妈和汪叔叔来往之后,徐阿姨再来,妈妈就也留她吃饭。徐阿姨听说汪叔叔在外贸公司工作,还是有房族,眼睛里就有了多层次的颜色。再后来,徐阿姨见汪叔叔在,就有意识地留了下来。也许是为了引起汪叔叔的注意,徐阿姨说话,也风趣起来,冒出很多俏皮话。她又喜欢搽很浓的香水,当她穿红着绿地在大家面前晃来晃去时,就有一股香气淡淡地散开来。汪叔叔对徐阿姨,有些呵护备至的讨好。妈妈看出来,不能明说,只是下次徐阿姨再来,她不特意地挽留,有时,徐阿姨呆得时间长了,妈妈就有些不快,言语也怠慢了许多。
这日赶上清明,汪叔叔正在家里,碰巧徐阿姨来了,她穿一条松绿色长裙,腰腹有柔软的弧度,踩一双全新的粉鞋。汪叔叔见她,眼睛一亮,显得颇为热情。徐阿姨与汪叔叔很自然地就进入一定的对话深度,话题和话题之间的跳跃生动流畅,有着平滑的质地。大家一起吃火锅,徐阿姨显得特别热情,做着手势,用力地打着比方,身上的线条都软和下来,汪叔叔就应和着,房屋不大,再加上珊瑚也在一边闹腾,一个屋子就被弄得热气腾腾的。几巡酒之后,徐阿姨脸上慢慢晕上点胭脂红,汪叔叔呢,喝得也有点高,说话有着省略的成分,有时,甚至是不知所云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起了点变化,细小,微妙,像咕嘟冒泡的汽泡。妈妈有些不太开心,漫不经心地搛菜,略微显出了一点烦躁,后来借口洗碗,去厨房忙着。珊瑚跑前跑后的,扭着小骨架子,挺兴奋。她又环抱住徐阿姨的腰,从腋下伸出小脑袋,像只毛茸可爱的小鸡。汪叔叔的酒气喷到她的后脖颈处,弄得她的脖子闹哄哄的。徐阿姨也来了兴致,逗珊瑚玩,有那么一种微微的放肆洇开来。徐阿姨一边给珊瑚梳小辫,一边给她讲小时候的故事。徐阿姨说她小时候吃西瓜,一不小心,瓜籽儿就下了肚。她很害怕,老是担心肚里长小西瓜。珊瑚听着她的讲述,仿佛也看见了那细叶子的藤,从徐阿姨的身体里长出来。后来,直到汪叔叔和徐阿姨走了,她还一个劲地问妈妈,一个小孩把瓜籽儿吃下去后,晚上睡觉,瓜秧就从她的小肚脐里长了出来,是这样吗?她用小手摸着自己的肚子,觉得这个小空间,特别的神秘。但妈妈却有些心不在焉,说以后徐阿姨再来,珊瑚你别和她瞎胡闹。男人遇见漂亮女人,喜欢想入非非,徐阿姨却不知避嫌,妈妈心里不舒服,她自然不会说穿,只寄希望对方自我收敛。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汪叔叔说好和她们出去玩。可白等了一上午,后来汪叔叔打来一个电话,说有事不来了。这人,就是这么十三不靠的。妈妈闷声说了句,扭头看珊瑚,她知道的,孩子心里有盼头,若然让她失望,自己也会不好受。妈妈决定一个人带珊瑚去,她们去的是徐家汇的天主教堂。在徐光启公园,有座尖顶的教堂耸立在那儿,教堂里有好多扇镶满彩色玻璃的窗户。窗户从地面开始,一直到达天花板,高得不成比例。光线一匹一匹,丝绸一样悬垂下来,将窗户照耀成一条条彩色瀑布。这是珊瑚看过的最瑰丽迷人的建筑了,那些颜色,也经得起她的打量。珊瑚和妈妈玩了一会,从教堂出来,妈妈让珊瑚坐在绿茵茵的草坪处,她去买冰淇淋。珊瑚坐在那儿,就看人,看来看去,都差不多,珊瑚没有办法区别他们。就像珊瑚在外滩,看见的那些外国人,区分他们要达到细致入微的程度,实在是太难了。她突然看见一条僻静弄堂里,汪叔叔正和徐阿姨在拍照。汪叔叔爱拍照,他给妈妈和珊瑚都拍过,还在电脑里制成相册,用幻灯片,放给她们看。珊瑚发现,汪叔叔拿着相机,徐阿姨戴着一顶米色的遮阳帽,一袭波西米亚风吊带长裙长及脚踝,用料很足,水蓝的底上开着明艳的花,很飘,很仙,比妈妈要好看许多。徐阿姨的身体一会儿是侧影,一会儿是正面。徐阿姨侧面的身体姿势还呈现出别致的妩媚,还有她的笑,清脆里挟带着风情。珊瑚想喊他们,可她的声音太小了,滴到人群里,一下子就被吸没了。
珊瑚看见妈妈回来了,却发现妈妈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笑容冻住了,面部表情在急剧地变化,有一种黏稠的沉默堆积着。
珊瑚躺在床上,眯起了眼睛,感觉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暖融融的,她小小的身体像金黄琥珀中的一只昆虫,被分泌的阳光裹住了,逐渐凝固。妈妈起先在织毛衣,后来汪叔叔来了,说他受骗了,徐阿姨跟他在一起,只是想借他当跳板。还说他是爱妈妈的,从没想打徐阿姨的主意,他说得很真诚。但显然他的解释微不足道,妈妈始终绷着脸,撇着嘴,你以为你有什么,大家还不是看上你的房子?说出这句话,两人之间好一阵尴尬。妈妈难得发一次飙,明显感到一阵快意。看样子,汪叔叔不置可否,临走前,他们拥抱了一下,那是对这件事的圆满收场。原本喧嚷的气氛,现在是呈静态的了。珊瑚却见妈妈的眼泪,在眉睫处凝结成了一朵花。她听不懂那对话的背后隐藏了什么,母亲的哭又是为了什么!她无法安慰妈妈,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是觉得仿佛房间熄了一盏灯。珊瑚怏怏地上了床,刚想用被子捂住头,妈妈的声音追了过来,有些涩涩的,曲里拐弯的发颤——哪天有空我带你去看海。珊瑚应了一声,带着满脑子纷纷扬扬的碎片,回床上去了。
珊瑚想起爸爸来,在暖和的天气,爸爸会穿着雪白的衬衣。如果天冷了,外套里边,也会隐约露着雪白的袖口和领口。他总是刮干净面颊,一张乐呵呵的脸,让人容易被他的口音所吸引,他讲话的风格颇为豪放,带有北方人的肥沃黏土味儿。但后来,就不了,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妈妈不知怎么了,爸爸的嗓音渐渐呈现出机械操作般单调的节奏,房间里温馨的频道,总是切换到两人吵架的场景。看上去,爸爸始终有一种优越感,语气把握得好极了,妈妈总是被摁在是非的某一端。爸爸和妈妈,就像两个不协调者,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屋子,宽敞明亮,可实际上却有点儿拥挤了。有一段时间,爸爸的手机经常晚上响起,每当手机响的一刹那,房间里就呈现出一片寂静,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有意味的,而且爸爸和妈妈开始不自然起来。特别是爸爸,他总是有意地,踱到阳台,屏住了声气说话。妈妈更不自在,说话不像平时那般流畅,而是东一句,西一句的,爸爸的接应也开始散漫起来。有一天,妈妈带珊瑚外出散步,看见爸爸和那位叫安琪的女人,爸爸说他们是无意遇见的,虽然两个人都规规矩矩,轻言细语。但爸爸原本是个豪放派,现在却细眉细眼的,像一枚规规矩矩的棋子,这就不对劲了。妈妈与那女人的眼神,互相平衡了一下,才分开。安琪走后,妈妈显得很烦躁,说爸爸与这个女人总是搞不清。自此之后,两人的生活就更加寒意料峭,以加速度的方式,向争吵、指责、怨怼的方向滑去。对两人争吵的画面,珊瑚是用速写的眼光去看的,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探究这一点,对她来说,是个极为困难的问题。珊瑚还记得,爸爸和妈妈最后一次见面,他一把把妈妈拉住,手脚很重,可妈妈禀性硬,一点儿也不肯迁就的,二人的关系已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屋里恢复了往日的清凉和平实。汪叔叔不来了,他的观景楼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厦门当然也不会去,看海的愿望,自然就落空了。珊瑚还惦记着汪叔叔的许诺,她一直没有见过大海,但她会画画,那些不及寸许的小鱼,就在她的画笔下,不紧不慢地游着,她画的大海,有宽有窄,有曲有直,颜色忽蓝忽绿的,还有海边的风景别墅。珊瑚仍然喜欢趴在窗口看,那熙熙攘攘的菜场,与高架路上的车流形成一个热闹的场景。
季节从夏天转向初秋,凉风里偶尔裹挟着几片斜落的叶子。珊瑚站在亲水平台处,和妈妈看水里游动的红鱼,狭长的水面就像一条宽阔的河流,波平如镜。这是一个花园社区,三面环水,有小桥,有小径,还有湿地。她们的背后,是一所新建楼盘,楼体用中性的咖啡色与峻朗的灰色做涂料,配上白色的墙体,显得特别纯净,与周围的楼群,搭配出一个有层次的景观。
妈妈终于结婚了,这回,她嫁的是一位老实可靠的公务员,就是年龄大了点,比妈妈大整整十岁。年龄对于妈妈来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空间。她这个年龄,是朵已经失了水分的紫色花,正需要一个较好的容器来容纳她。公务员不知从哪里来,突兀地降临在她们面前。他属于暖灰色系,传递出的感觉除了简单,还有踏实。在这座人潮涌动的城市,他像一束不知从哪个方向射过来的光,终于照在她们母女身上。徐阿姨呢,据说是与一位老外打得火热,她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女人。婚姻对她而言,也太浅,她的想法与举动,早晚要从平淡日子里溢出来,演绎着从无到有的递进。那个叫汪叔叔的人,终究不过是珊瑚生活里的一段小插曲罢了。日子像湿气很重的水,总是流向低处,只在时间的深处,感觉到它的灰凉。
珊瑚晚上贪食,吃多了小油饼,小肚子胀胀的,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妈妈忙爬了起来,她在窸窣忙碌着,旁边的那位男人,却并不吱声,只是翻了一个身,在细乱如麻的雨声里,沉沉睡着。妈妈靠在珊瑚的床头边,整整熬了一夜,仿佛在听着,一滴一滴时间落下去的声音。
快清晨时,珊瑚才好些。妈妈突然想起,那次珊瑚生病时,她说若病好,要带珊瑚去拜佛。也该去还愿了才好。她给男人说了,男人却不置可否,说要去,你们去吧。话语有些干巴巴的,他们结婚快满一年了,时间似乎把什么都一笔勾销了。这对北方来的母女,由于身份、口音、习惯,在他们之间,有一条彼此双方都能意识到的微妙的折线,显得生硬,扭曲,从而使彻底的融合变得不可能。
龙华寺是一座酱黄色的寺院,笼罩在一场鸭蛋青的大雾中,看上去烟火气很盛。漫天的迷雾,把人搞得湿乎乎的,妈妈不喜欢,珊瑚却喜欢。这是一个别致的场所,这些带颜色的建筑,笼统地摊成一片,显得松朗温和,不像那些衔接紧密的高楼,凌厉拥挤的。珊瑚到了庙内,只觉空气里充满了檀香味,这香味像一把扇子一样张开,很像妈妈温柔的手,爱惜地抚慰着。檀香在她眼前,似起了白雾,用力拨了拨,才散开。她晃晃脑袋,那些香味却又倏地聚拢,很难把握得住。妈妈跪倒焚香,头深深勾下去,她的身影嵌在佛像的脚根处,珊瑚目睹的那一刻,似乎并不明白妈妈是怎么了,其实,妈妈在她的心中,就是佛啊。这样想着,她心里不由涌起一股酸涩,心里一松,一股尖锐的寒意迅疾地蹿到鼻根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