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胜英
啊——林小雪小小的房间里立刻回荡着一种极度恐惧沙哑的声音,商笑古的声音……林小雪彻底明白了:自己变成了老太婆商笑古。
林小雪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商笑古。商笑古是林小雪的同事,明年就五十了,整整大了小雪十岁。林小雪床铺正对着穿衣镜。六点整,闹钟响了,林小雪如往常一样睁开双眼,由于前一夜林小雪睡得较晚,因此,林小雪翻了个身,想再眯一会儿眼睛,再打个盹。侧过身的林小雪忽然一个激灵:我刚才在镜子里见到了谁?房间里还有其他人?有些清醒的林小雪坐起身子,心怀恐惧地环顾一下四周,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林小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赫然发现镜子里出现了商笑古的嘴脸,商笑古眼袋重,镜子里的人凸起的眼袋肿胀得厉害,还一大一小,其中一只眼袋上还泛着一条条如蚯蚓般缠绕的红痕,像被人狠狠地掐过。林小雪曾有一段时间非常想在那上面狠狠地掐,林小雪甚至想在那上面咬一口。如今,望着那一条条细小恶心如血红蚯蚓般的红痕,林小雪笑了——镜子里的商笑古笑了,这一张没有化过妆,眼袋过重,双颊的肉全都往下垂的未老先衰的脸就显得很有些恐怖。林小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狠狠地摇了摇头,镜子里的人也同样狠狠地摇了摇头。林小雪站起身,镜子里的人也站起身,这是一具肥大矮胖的身躯,这身躯因为穿着一件十分瘦小的粉色透明睡衣而显得过分的臃肿。啊——林小雪小小的房间里立刻回荡着一种极度恐惧沙哑的声音,商笑古的声音……林小雪彻底明白了:自己变成了老太婆商笑古。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林小雪,或者应该叫商笑古在狭小的教师宿舍里如困兽一般走来走去,毫无头绪。六点三十分到了,学生已经进校了,如果在平时,林小雪早已经吃过早饭,守在班级里看着学生早自学了。
7点30分,一番修饰后,林小雪终于出门了,惴惴不安地走出宿舍楼,竟然没碰上一个同事,林小雪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猛然发现商笑古的心脏十分强大平稳,根本不需要抚慰。远远走来了副校长马宁,他右手提着早点,正朝宿舍楼走来。林小雪有点不知所措,毕竟这时候已经有些晚了。马宁却远远地对林小雪笑着打招呼,“商老师,早。”林小雪有点愣怔,马校在对我打招呼?这在以前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在林小雪的印象中,马宁的眼睛是长在脑门上的。马宁走近了,关切地看着林小雪说,“昨夜没睡好?商老师,身体要紧!”“马校,没事,昨晚休息得还好,今天早上有点睡过头了,不过,马校你放心,早读课我在不在班级里守着我的学生都一个样的,他们不敢偷懒的。”笃定肥胖的声音从林小雪的口中吐出,同时,林小雪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你是这所名校的名师商笑古,你不是那个刚调来学校四年处处倒霉的老处女林小雪!林小雪在笑,不由自主地笑。马宁说,“商老师,我们相信您的教学能力,您多保重身体,争取为学校多做贡献。”领导说话就是不一样,一开口就上纲上线,马宁说着走远了。林小雪下意识地整整笔挺的衣裙,朝教室走去。或许变成商笑古也不错,变成商笑古后的林小雪第一次感到心情舒畅。
7点50分,林小雪下早读课后走进办公室。这期间,林小雪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假如我是商笑古,那么林小雪在哪儿?真正的商笑古又在哪儿?早读课林小雪没有进她自己的班八零一班,变身商笑古的林小雪很自然地走进商笑古任教的八零二班。整个早自学,心情有些忐忑的林小雪发现,直到一节早读课下课,真正的商笑古也没有现身,八零一班也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另一个林小雪。林小雪继而一想,自己就是林小雪,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林小雪,那么,八零一班当然不可能再出现另一个林小雪。这样想着的林小雪开始担心真正的商笑古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照说,这种担心全然没有理由:林小雪一不偷二不抢,她没有理由害怕真正的商笑古出现在眼前。但是,林小雪一颗心就是七上八下,没着没落。
林小雪的办公室里总共有十个老师,十张桌子,十把椅子。林小雪一出现在门口,招呼声就不绝于耳,大家都敬重商笑古。这一刹那,林小雪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这一瞬间,她又一次感到心情愉悦。办公室里桌子排列是有讲究的,最靠里面的位置是安排给有资历有经验的老师的,那些年纪轻资历浅的老师就坐在靠门口的位置,进校才四年的林小雪的桌子就离门口不远,挤在这个办公室的角落里。
林小雪路过自己的桌子时,向坐在林小雪对面的语文老师支环姣问了一句,“支老师,林小雪今天不在啊?”
“商老师您忘了,林小雪生病住院了。”小支刚进学校不久,资格比林小雪还要嫩。
林小雪还想问一句林小雪生什么病,话到嘴边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商笑古,那句“林小雪得什么病,要紧不?”生生地被吞进了肚子里。自上个学期以来,林小雪与商笑古的关系一直非常紧张,两个星期前,林小雪与商笑古还就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干过一场很凶的舌战,最后两人还闹到了领导面前。这时候的商笑古绝对不应该对林小雪抱有关切之心。这时候的林小雪精神有些恍惚,自己什么时候得了病,什么病,自己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而且这会儿自己也感觉不到身体有什么不对劲啊?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在林小雪的脑子里,难道说在自己变成商笑古的同时,商笑古也变成了生病住院的林小雪?林小雪走到商笑古的座位前,有些不安地坐下。商笑古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玻璃台板,玻璃下面压着商笑古形形色色的生活照:矫情而肥胖的笑容,一双眼袋很大威慑力却很强的眼睛直直地逼视着林小雪。
“呀!”林小雪突然从座位上蹦起来,万一商笑古没有变成林小雪,万一真正的商笑古出现在办公室,这事情该如何收场?这时候的林小雪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偷了人家最心爱的东西。听到这一声怪异的叫声,小支大何毛胖同时从正在批改的作业本上抬起了头,“商老师,怎么啦?”
“没,没什么?我刚想起我把手机落在宿舍了。”林小雪复又坐下,如坐针毡。办公室里的同事却全都若无其事地继续埋头批改作业。
第一节课上课前,沈书韵走进了办公室,坐到了林小雪的位置上,三十刚出头的她来接替林小雪的班。心情恍惚,烦躁异常的林小雪抬头看了一眼沈书韵,沈书韵对着她笑了一下,一张年轻姣好的面容。林小雪突然在心中生出了一丝恨意,年轻并不代表处处鲜花环绕,我年纪大了在生活上也并不是处处荆棘处处险恶的。这样的想法倒令林小雪又一次吓了一跳,才这么几个小时过去,林小雪竟然已经开始适应商笑古的身份。林小雪狠狠地喝了一口刚刚从放在商笑古桌子上那些瓶瓶罐罐当中取出的营养品泡制的奶茶,奶茶里放了枸杞、安利蛋白粉、西洋参片、进口奶粉……商笑古平时很懂得保养,林小雪这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很享受这种味道有些怪怪的奶茶。或许,自己正在慢慢变成那个飞扬跋扈令人讨厌的商笑古。
那天早上,变身为商笑古的林小雪整个人都有些混乱不安。第二节上课铃声响过,如无头苍蝇一般的林小雪走进商笑古的班级上课,学生根本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一个个如木头一般听课记笔记,林小雪有时都有一种错觉,自己可能就是真正的商笑古。不过,现在的学生除了关心分数以外,其他一切事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根本不可能发觉老师的异样。
一个早上过去了,真正的商笑古并没有出现。精神有些放松下来的林小雪甚至有些疑惑,或许以前的那个商笑古也是某个同事变身的?这个想法让林小雪紧张得浑身颤抖,手心里全是汗。除了这一点,林小雪一个早上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林小雪究竟得了什么病,她会不会就此消失?在办公室里,林小雪每时每刻支楞着双耳,想捕捉一丝关于林小雪的消息,但是,没有。办公室里的老师都沉默寡言,大家只会埋头批改作业,这些伟大的老师们都决定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作业当中去:布置作业,批改作业,讲评作业,布置作业,批改作业,讲评作业,永无止境。因此,大多数时候,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这些老师往往只有在下课时才会恢复活力:下课铃一响,老师们就会起身去找那些作业不够优秀的学生谈话,或痛骂,或好言相劝,或辅导,或激励,或忙着打电话向家长告状。
下课铃声响过后,林小雪也站起身来去了教室,走在路上,林小雪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竟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教室,她只是下意识地朝八零二班教室走去。她以前根本没有在下课时间找作业不够优秀的学生谈话的习惯。到了教室后林小雪才突然明白过来,她这是要去维持课间十分钟的纪律。原来,商笑古只允许她的学生一个上午四个小时当中至多上一次厕所,其它的课间时间就得老老实实地呆在教室里做数学题,商笑古与林小雪都是数学老师。原来商笑古这个名师是用这种手段来“压榨”学生的血汗来提高他们的分数的,为了达到目的,她不惜牺牲学生的健康与自尊。难怪她班里时不时会发生学生把屎尿拉在裤子上的事件。林小雪在静悄悄的教室里转圈,她现在真希望有学生向老师报告想要上厕所,然后她就可以借机让全班同学都到教室外面休息一会儿。但是,林小雪的希望落空了,虽说教室外面有其他班的学生在吵闹,但八零二班教室里每个学生都在全力以赴认认真真地写作业,这儿,是一片沙漠。
变身为商笑古的林小雪在混乱不安中度过了第一天,真正的商笑古就像人间蒸发了,根本没有露过面。林小雪也间接地从学生口中得知了自己不来上班的原因:林小雪那从未孕育过孩子的子宫里长了一个巨大的肿瘤。几个星期前,身体臃肿例假不来的林小雪怀疑自己怀孕,因此去医院检查,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检查与化验,医生告之林小雪她子宫里长了个肿瘤,虽为良性,但却有疯长的趋势,为了杜绝后患,只能尽快动手术切除。听学生这么一说,林小雪暗想,那么现在,医院里也有一个林小雪?那么我是谁?难道说其实我就是商笑古,只不过是我产生了幻觉,把自己当成了林小雪?
放学后,林小雪朝教工二幢宿舍楼走去。她的房间在二幢宿舍楼二楼。精神有些恍惚的林小雪在路上碰到了一片招呼声,大家都极尊重她。在锦城十中,像她这般快要退休却还当班主任的老师毕竟不多。
林小雪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熟练地打开二零四的房门。这时,迎面走来楼老师,楼老师正准备带着她的女儿外出学二胡。
“商老师好。”楼老师的女儿嘴很甜,她一直在学二胡。
“婧婧好,真乖。”林小雪笑着跟她招呼,顺手还摸了一下婧婧的头。
“婧婧,跟商老师再见。”楼月况静静地望着林小雪笑。林小雪跟她们说了再见后,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开房间顶灯,正对着房门的镜子忠实地勾画出商笑古那矮胖松弛的身材,那还算得体的装扮,那一大一小的眼袋过重的眼睛……林小雪突然失声尖叫起来。一转身,林小雪冲出了房间。楼老师母女已经下到了楼梯拐角。
“商老师,怎么啦?”听到尖叫声的楼月况担心地望着“花容失色”的林小雪。
“没,没什么,楼老师,你难道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吗?”林小雪肥胖的声音在发抖。
“你房间里有耗子?呃……还是蟑螂?回头我给你送药去。”楼月况关心地问道。
“不,不是,我、我是说……”林小雪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舌头打卷,说不出一个字来。林小雪的房间在教工宿舍楼二幢二零四房间不错,可是,林小雪非常清楚地知道,商笑古根本不住在学校里,她家离学校近,因此,学校分给她的房间一直空着,更何况,商笑古的房间是在教工宿舍楼一幢五楼。楼老师母女俩转过楼梯角不见了,林小雪在楼梯口足足站了三分钟,怎么也理不清头绪:为什么楼老师母女俩见到“商笑古”用钥匙打开林小雪的房间不感到诧异?为什么?难道她们就不怀疑“商笑古”……这样想着,林小雪再一次仔细地确认了一下门牌号,没错,是二幢二零四房间。或许现代人已经进化到对一些不正常的事熟视无睹,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林小雪望着自己手中的钥匙,紧紧地握住了它,看来自己是林小雪无疑,这串钥匙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林小雪晚饭后早早熄灯睡觉。躺在床上的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一点钟又起来拉肚子。变身以前的林小雪肠胃很好,根本不会半夜起来拉肚子。狭小的卫生间里也有一面镜子,林小雪呆呆地注视着镜中人,镜子里的商笑古整个人都松弛垮塌,全然没有了惯常所见的那种强势的派头。
“你的学生找我补课,那是我教学能力比你强,你还好意思把这种事拿到桌面上来说。”商笑古一字一句地对着浑身发抖差点落泪的林小雪说道,一张脸皮笑肉不笑,“你自己挣不到钱就别怪别人,那只能怪你自己没本事。屎泪请别在我面前流,你也别同我嚷嚷,有本事到领导面前嚷去,看谁说得响亮!或者干脆躲到被窝里跟自己嚷嚷去。”
学生周末到老师那儿补课,老师是要收取一定的报酬的。林小雪接手这个班后不久就发现班里有一大批学生不找自己补数学,反而去找同是数学老师的商笑古补课。为了这事,林小雪很气愤,她恨商笑古厚脸皮,从同事饭碗里争食;最令人气愤的是商笑古还拿这事到校领导那儿邀功似地炫耀。当然,如果不发生那件事,林小雪也不会在办公室里跟商笑古撕了脸皮吵架。上个学期,林小雪班里一个男生在市里组织的数学竞赛中得了个特等奖,商笑古班里的一个女生才得了个一等奖。林小雪高兴劲还没缓过来,商笑古却跑到领导那儿说林小雪班里那个得特等奖的学生是她辅导的,如果没有她的指导,那个学生根本不可能获奖。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事一传两传就传到林小雪的耳中。得知真相的林小雪第一时间就在办公室里与商笑古吵开了。
望着镜子里的商笑古,林小雪突然萌生了一个可悲的念头:或许真的如商笑古所说,自己确实无能,而且自己的气愤包括跟商笑古争吵说到底全都是为了钱,自视清高的林小雪还不一样是金钱的俘虏。商笑古喜欢钱,而且她捞钱有一手,那正是她的本事。自己没本事,在大家面前撕破脸皮跟商笑古干战只能是自取其辱。自林小雪与商笑古那一次吵架后,全校的师生倒是全都明白了一件事:商笑古牛,她辅导的学生得了全市数学竞赛特等奖。林小雪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盯着镜子里的商笑古看,林小雪想,或许,商笑古是对的,或许,真应了那句老话:姜还是老的辣。
接下来的几天,林小雪正常上下班,商笑古根本没有出现。几天下来,林小雪却觉察到了自己的异常:自己变得爱在办公室里说话,林小雪是办公室里最不爱说话的一个,照家乡话说就是无口面人一个,其实她也根本没有话语权。而今,办公室里讲话最响亮的就是她,不,应该是商笑古。难道自己根本就是商笑古?林小雪还发现自己变得爱打电话,动不动就向学生家长告状。人活在世上,要么受制于人,要么制服人。课堂上,八零二班的学生一个个噤若寒蝉,林小雪上课的时候,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下课铃响,林小雪继续呆在课堂上,监督学生写作业。突然,林小雪感到一阵头晕,继而一阵强烈的悲哀涌上心头。这些可爱的孩子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掌控着,他们在这种力量中扭曲、挣扎,看不到阳光,看到的只有作业与分数。而他们的老师,也在这种力量中扭曲挣扎……
沈书韵下课后打从林小雪教室门前走过。今天的她穿了一件雪纺白色连衣裙,清新飘逸的样子。她朝林小雪笑了一下,好心地示意林小雪已经下课了。林小雪板着一张脸,生生地扭过头,她不喜欢沈书韵。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林小雪吓了一大跳。林小雪与沈书韵是老乡,两人都未婚,一直以来,她们的关系很好。看来,自己真的是商笑古,难道是我的脑子进水了,把自己当成了林小雪?可是商笑古怎么会有林小雪的房间钥匙呢?想到这里,林小雪拍拍手,学生在一刹那间齐刷刷地抬起了头,紧张地望着她那张肌肉已经松弛下垂的脸,如果这张脸流露出些微不高兴的表情,那学生就有得受了,轻则罚站,重则挨耳光。
“我是谁?”林小雪问学生,一刹那间,她觉得自己很虚弱。
全班学生一片沉寂,对于他们来说,商老师的这个问题很高深,而因为回答错误受到的惩罚不仅有损他们的肉体,更可怕的是那惩罚还会严重地伤害到他们幼小的心灵,所以每个学生都不敢贸然作答。小学至初中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学生学会了回答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却从来不会也不敢去推翻老师的权威,也就是说,他们从来不会去想,这个问题是不是本身就有问题,或者说这个问题也许根本就没有意义。这些,他们从来不会去想,他们只是学会了无休止地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不知疲倦,没有尽头。
“小亮,你说。”林小雪指名叫一个学生回答。
“你,你是老师。”小亮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他刚才正在后悔早上吃了两碗稀饭,而商老师规定的上厕所时间离现在还有一节课,小亮尽量憋着,因此,回答问题时也把声音尽量放低。
“说大声点!”林小雪无名怒火直往上冒。小亮是一个好学生,今天他这是怎么啦?林小雪怒气冲冲地如母夜叉如巫婆一般朝叶小亮的座位走去——全班同学瞬间都屏住了呼吸……
“铃——”熟悉的巴掌声没有响起,上课铃声却在这时响起。小亮一下子整个人放松下来,他只觉得裤裆处一热,糟了,他又尿裤子了。
美术老师屈老师走进了教室,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没有几天脸上有笑容的。中考没有安排有关美术音乐等科目的测试,因此,在初中学校里,美术音乐劳技等副科老师的地位就很低微,很多时候,他们的课都要受到语文数学英语学科等主科老师的挤压。比如说下一节课是美术课,上课铃响过很久了,美术老师都进不了教室上课——讲台上,英语老师还在讲课呢……
林小雪若无其事地走出教室。叶小亮,我有的是时间折磨你。
林小雪进办公室的时候,听到沈书韵在笑,笑声与林小雪的笑声如出一辙。林小雪立刻感到胸口郁闷。
“商老师好。”坐在门口处的沈书韵跟她打招呼,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林小雪一怔,心想,沈书韵与林小雪不是“铁哥们”吗?她不可能不知道林小雪与商笑古是死对头,可是,沈书韵在对着商笑古谄媚地笑。这使林小雪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原来沈书韵是两面派,与林小雪在一起时,说商笑古的坏话,如今,林小雪不在了,(林小雪不在了,想到这里,林小雪几乎吓了一大跳。)她就连忙向商笑古献媚。
那天在办公室,林小雪闷闷的,有好几次林小雪都想发表大篇言论,以商笑古的个性,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办公室里嚼舌头。林小雪发现,她越克制,体内那股力量就越加反弹,那是商笑古的力量,这么多年培养起来的优越的力量。意识到这一点,林小雪不禁在心里发狠,我今天就同你干到底了,看看最终谁赢谁。
“商老师,今儿个身体不舒服?”林小雪眼皮底下多了个玉米棒,抬头一看,竟然是沈书韵递过来的。
“吃个玉米棒,休息一下。”沈书韵的笑容很媚。
“我不饿,你自己吃。”林小雪复又低下头批改作业。
“我还有,你留着吧,呆会儿饿了再吃。”沈书韵不由分说把玉米棒放在林小雪面前。办公室里总共只有她们两个人,林小雪不可能把这个玉米棒送别人,因此她也就不多话,继续低下头改作业。
“商老师,同你说啊,林小雪得的就是那种病。”沈书韵并没有察觉到林小雪的不悦,她施施然地在商笑古对面的桌子边坐了下来。
“什么病?”林小雪一怔,抬起了头,她倒要看看沈书韵如何编排林小雪。
“脏病,那个什么,我说都说不出口。”沈书韵一副洞之事情始末的嘴脸,林小雪心里一寒:这就是自己交的最好的朋友,这就是?
“别看林小雪表面单纯,她社会关系蛮复杂的。”这时候的沈书韵哪儿像一个未婚姑娘,她就像一个饶舌妇,专门数落别人的八卦。顿了顿,沈书韵接着说,“商老师,我也就同你说说的,您可千万要保密。”沈书韵一副很知己的样子。
林小雪静静地看着沈书韵,一言不发。这世上的女人大多不关心国家大事,她们只喜欢女人之间那些鸡零狗碎、明争暗斗。
“商老师,你知道不,林小雪喜欢勾搭已婚男人。据我所知,我们学校里就有一个,这个老师还有些背景,要不,她也不可能会知道你去领导面前告状的事。”
林小雪还是不说话,沈书韵那张漂亮的脸在她面前极度地扭曲着,又展开,极度地扭曲着,复又展开。当林小雪听到沈书韵说林小雪在校外还有两个相好时,林小雪突然站起身子:“沈书韵,我要备课了,请你离开。”林小雪很奇怪自己在这种时候竟然能忍着没有拍桌子。
“商老师,你可得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沈书韵一脸纯洁,外加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在沈书韵看来,商笑古应该很痛恨林小雪,她听到她编排林小雪,她应该很高兴!
那天晚上,林小雪失眠了。在痛恨自己交友不慎的同时,林小雪可怕地发现,自己真如沈书韵所说的一样,专门勾搭已婚男人。这么多年来,围绕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像走马灯一样,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林小雪,一个下贱的女人。谁说的,商笑古说的。
林小雪突然间大声笑起来,接着又无声无息地哭了。
第二天早上,林小雪在出宿舍门时碰到了住隔壁房间的季容老师。季老师平静地对她点头招呼,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林小雪突然想起前几年商笑古与季容曾因为评高级职称一事而闹翻过,最终,商笑古早季容三年评上了高级职称。
“季老师,我是谁?”林小雪问道,脸上挤出了一丝有些僵硬的笑容。
“你是商老师。”季容似乎并不急着下楼买早点,时间还早呢。在走廊上,她一边伸手弯腰,一边做着深呼吸。
“你不骗我?”林小雪瞪大了双眼,声音却弱了下来。
“我干嘛要骗你。”季容专注地锻炼身体,连正眼都不瞧一下林小雪。
季容眼看着就要退休了,但她知道保养,身材还像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样好。林小雪望着季容那姣好的身材发呆:别看季容脸上和风细雨,她心里肯定恨透了商笑古,如果不是商笑古暗中使手段,季容应该早于商笑古被评上高级职称,到如今,晚于商笑古三年评上高级职称的季容每月的工资要比商笑古少五六百块。想到这儿,商笑古的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潮热在这一瞬间袭击了她。望着依旧充满青春活力的季容,商笑古有一种虚脱的感觉,钱多一些有什么用?钱买得来青春吗?商笑古有些狼狈地下了楼,走到楼梯口,早晨的风一吹,她有些清醒了。清醒过来的商笑古一个激灵:我是谁?难道我真的是商笑古?如果自己是林小雪,她那么年轻,肯定不会有更年期的不适。可是商笑古又怎么会有林小雪房间的钥匙呢?
“我是谁?”这一个早晨,林小雪逢人就问。每个人都说她是商笑古。林小雪望着同事甚至是自己学生的嘴脸,心想,小支大何毛胖他们虚伪还算正常,怎么连自己教到的十五六岁的学生也一样虚伪?这一天,林小雪有过一百次冲动:我要把你们虚伪的面皮撕下来,看看下面究竟隐藏着什么?
在林小雪变身为商笑古一周后,林小雪把她的学生叶小亮的脸抓得血淋淋的……校领导陪同叶小亮的家长来找林小雪时,林小雪一直在念叨着一句话,我只不过想问问小亮我是谁?可他就只会说我是老师,我只不过想看看小亮的真面目,看到他们虚伪的嘴脸,我心急哪!我心焦哪!校领导耐心地做林小雪的工作,想让林小雪给小亮的家长道个歉,可是林小雪只会低着头重复着这一句话。叶小亮家长倒也明事理,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这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早晨,林小雪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九个老师都在。见到林小雪进来,九个人齐刷刷地抬头看她。每个人脸上都堆着笑,他们的笑怎么看怎么友好,但在林小雪看来,他们全都在为了小亮的事在嘲笑她。
“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们的脸皮也撕下来。”林小雪大吼一声,“我就不信我揭不下你们的厚面皮。”
又一周后,林小雪把年轻漂亮的沈书韵的脸抓破了……
林小雪睁开眼睛,一看手机,快七点了,晚了,要迟到了。林小雪挣扎着起床,突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正对着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商笑古年轻时的艺术照,神情眉眼竟然与林小雪有几分相像。
“妈,你醒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走进了房间,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绿豆粥。
“你,你是谁?你喊我什么?”林小雪大愕,望着眼前这个眉眼酷似商笑古的年轻女人,看来床头这张照片上的女人应该是她。
“妈,我是你女儿啊。”女人对着林小雪笑着说,“妈,吃早饭了。”
“不行,我要去学校,要迟到了。”林小雪翻身下床。
“妈,你忘了,你早已经退休了。”女人两只有力的手按住了林小雪的身子。
“我、我退休了?”林小雪又一惊。
“是啊,退休了。”女人眉眼弯弯的,即使不笑,看上去也是笑容可掬的。
“我是谁?”林小雪可怜巴巴地望着女人问道。
“你是我妈,商笑古。”年轻女人非常肯定地说道。
“如果我是商笑古,那林小雪在哪呢?”林小雪觉得自己有如虚脱一般,过去半个月内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林小雪,你是指你的同事林老师?”年轻女人很有耐心地问道。
“是,就是她。”林小雪觉得自己虚弱无助得像一个婴儿。
“听说她生病住院了。”年轻女人依旧笑着,母亲商笑古得病已经很久了,母亲的病很奇怪,看上去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是老喜欢把自己想象成别人,近来还发展到伤害其他人的地步。年轻女人就为她请了病假,她还寻思要给母亲提前办病退,父亲死得早,母亲未改嫁,一生辛劳,也该让她早点退休好好安享晚年了。
两天后,被年轻女人锁在房间里的那个老女人给她的每个同事都打电话,电话中,她说的头一句话就是:“我是谁?真糟糕,我把林小雪的钥匙弄丢了,那我真不知道我是谁了?那串钥匙你捡到过没?捡到了要还给我啊!”
老女人甚至给林小雪打电话,可是,电话那头电脑语音提示:你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