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才数天

● 徐卓人

阿朵是像垃圾一样将自己往医院倒的。

既然病不轻，又是疑难杂症，就以查为主。不过大方向还是有的：神经内科。

阿朵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小脑出了问题，走路跌跌撞撞，站立不稳，浑身虚弱，拍的片子重得已经拎不动。医生说，还是再检查吧！阿朵就来了。

住到医院最关键能解脱家人的辛苦，你想想，一个晚上要好几趟拉起来，又要防止她摔交，弄得神经兮兮，一会儿幻听，一会儿做梦，有个朋友送了只用于呼叫的多嘴猫，好了，有一夜连续叫，原来是没有电了！家人经常听见那猫叫起来，等于是没有休息了，阿朵白天还可以睡，家人可就惨了，谁给休息？阿朵一想，医院不是24小时有护工吗？干脆将自己交给护工算了，换个家人太平还是值得的。

听医生介绍说只要往陪护中心打电话，24小时的陪护是可以请的。果然，家人一个手机，陪护就来了三个，家人相中了志在必得的第一个——她看起来黑而粗大，想必是有力气的。家人说，就这样吧，工钱照你们说的，另外，你们可以一起吃。

吃，指的是吃饭，20元，加在工钱里，虽然陪护自己烧着吃可以更节省，但一起吃表示自己没有病，认为对方也没有病，是对对方的信任，陪护阿姨便欢天喜地答应了。

很快阿朵要小便，她挣扎着试了几次没成功，陪护侧过身，将阿朵的一条胳膊往自己一个肩膀上一搭，挑担一样便将阿朵扶起来了，家人直呼“内行内行”，便放心地将阿朵交给了陪护。

陪护很是能吃，每次吃饭都大口大口的碗底向天，剩一点菜都舍不得，阿朵便装得饭量很小，尽量让陪护吃饱吃好——自己出院后有得是吃饭机会，陪护很重要，得让她高兴。但是很快阿朵就让陪护讨厌了。原因是过了第一夜，阿朵起来频繁，差不多一小时一次，有小便，也想大便，折腾到天亮，陪护朋友来看陪护，阿朵发现，自己的陪护是这些老乡的头，大姐大，陪护看见老乡，气就不打一处来，诉苦道：“真是的，这个人一卡儿起来，一卡儿起来，弄得人家睡都没睡，小便一小时一次不说，还大便，昨夜11点说要大便，起来几次，到现在还没大……”老乡们你朝我看看，我朝你看看，都叹一口气，挺同情的，带点儿幸灾乐祸，逐步散了。

当天大量化验单出来阿朵才明白，自己有尿路感染及便秘，所以才会这样“一卡儿起来，一卡儿起来”，不得消停。

知道这点，阿朵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她没有好的办法。她知道，尿路感染控制起来是较快的。她口齿含糊地向当班医生说，生理盐水里加上抗菌素应该疗效很快的，当班医生头也没回说“加了加了”，阿朵便对陪护说：阿姨，今晚上应该好点的。

这天夜饭，阿朵说吃不下，如果不嫌脏剩下半盒饭就拿去好了。陪护说，脏什么，我正好给儿子吃！阿朵这才发现，陪护是一半一半吃饭的，那另一半根本未动。这才知道，陪护的儿子在这城里的一家美容院打工，晚上10点多回家，母亲这儿有饭就来吃。这以后，阿朵经常吃不下，她说，我胃口小，这食堂里饭菜的量实在是多了！这陪护的儿子就经常半夜来吃饭。

阿朵还是小便多，那天隔壁一个老乡来寄被子，一边羡慕地对陪护说，这个东家倒蛮好的。陪护说，你没尝过滋味，她每晚一卡儿起来，一卡儿起来，都没法休息！隔壁老乡挺同情地看看阿朵说，这么年轻，可惜了！又数落起自己东家来：我刚来时他家人还说他样样会做的，其实躺在床上只会干瞪两个眼珠子，屎还常常拉在裤子上，还说我们的生肖相冲，合不来，我受够他的气了，不做了！

阿朵直想笑出来，又不是搞对象，还要生肖对路，陪护就帮老乡笑笑：真是的，这种人就不伺候他，看他请谁去！

陪护指送来的樱桃，很好吃的。你尝尝！老乡疑惑说：是樱桃？是的，陪护带头吃了一颗说：樱桃好吃！

阿朵说：以前“樱桃小嘴”指的就是女人嘴巴小得像樱桃一样小，漂亮，古代人喜欢嘴小。老乡边尝樱桃边说：你蛮有学问的！阿朵没吭声。她听说樱桃很贵，家人问起来，就说自己喜欢，吃光了。思忖着，只听老乡神秘地向陪护扎了一眼说了声：护士来了！立刻衔了颗樱桃走开了。

看得出，陪护们对护士很害怕，比如，入院检查下来，阿朵想到医生站看看结果，陪护说护士会送来的，犹豫了几次还是没去看，比如盐水挂不进要叫护士，陪护就拿手来捏，阿朵连忙喊胀疼，等等，总之阿朵看出来，陪护是不敢跟护士说话的。

这不，护士一到，陪护就退到一边，阿朵见护士拿了针来就含糊地问：我的药放在水里挂吗？护士怪怪地说，什么药呀？阿朵就说自己尿路感染了，护士笑了一笑，说声“没有”，就将针扎好了。阿朵纳闷：昨天医生答应得好好的，说是将药放进盐水里，这样快，怎么变掉了呢？

直到傍晚阿朵拿着护士发的药，坚持跷到护士台一问，护士才指着一瓶药说：这不就是抗菌素嘛？害得阿朵无地自容。

这日护士们来得很早，带头的还是个护士长，头发扎一把，脑后系一块黑色的丝绸，随着步子像蝴蹀一样一扑一扑煞是好看。见阿朵就高声喊：阿朵你皮肤好白呀！阿朵愣了一愣，心里说，那是因为不见阳光的关系，还没说什么，就觉得脚底有什么障碍。阿朵不肯穿袜子，喜欢将两脚晾在外面。说是让脚乘凉。这会双脚被护士裹到被子里去了，与被子一起又塞到床铺下压着。阿朵叫起来：我的脚！护士长说：脚好好的啊，不能将脚放外面！等会医院领导要来检查！

检查就这样啊！阿朵艰难地将脚探出来——终于完成了这个动作。

护士长没有看到这一幕，算是万幸。

对面床上住的是一位刚过50的老太，她没有请陪护，而是天天打电话请她男人来陪，她男人每天傍晚准时到达，一到便拿出小炒小酒来，一边讲自己如何安顿好家人，如何关好了小店，汇报工作一般，然后独酌，老太就在边上陪，边说医院里的桩桩件件。晚上陪夜，老太嫌病床不舒服，就和男人临时换了床睡。男人睡在病床上，说床有些高，且有两寸厚的海绵作为垫絮，确实是不舒服，于是和衣睡了。阿朵很是羡慕他们，尤其是作为丈夫还天天陪着老太晨练，没有地方，男人便想出来，走医院的楼道。楼道共有8层，上去下来抵得上跑5000米！老太年轻时大概喜欢运动，此刻也不示弱，踢脚弯腰搁腿什么的，每天早晨要忙一阵，男人就在边上伺候，一边准备好了早饭。

他们确很滋润，阿朵想，就听老太说自己倒霉，害了这病。就听那男人说：这中个小风有什么，算不得大病，你不见人家年轻轻都得了这样的病，而且都快走不动路了！你的真不算什么！阿朵看见那丈夫说话时嘴巴朝她努了一努，接着听老太轻声对丈夫说了什么，阿朵心头紧了一紧，就见那老太翻了个身不响了。旋即，那老太说自己一侧面孔板板的，阿朵想插话，说是警惕面瘫，见老太不理不睬，就没吭声。后来那男人走了，阿朵便对陪护说：她面孔蛮危险的，要面瘫。大概这话让老太听着了，说：医生叫我一年来两次是挂挂水，冲冲血管，保健的，不是治病！阿朵便不吭声了。

后来阿朵见老太忙极了，她拿个手机，一会儿给女儿打电话，说是菜秧子收进来，可能要下雨，一会儿给男人打电话，说关小店别忘记关电灯！又不断接听对方电话，说是啊是啊，好得很呢，我就要出院的，保健保健啊！

这么热闹着，突然就没有声音了！老太的手机被扔在一边，男人来了就笑着说：这两天咋不见你声音啊？老太便说：手机坏了！不知怎的，这么容易坏！男人说：坏就换一个。老太就说：要很多钱吧，这个手机儿子买时就花了3000元！男人说，我又不会修！

老太便说：我这两天外面不能打进来，里面又不能打出去，死蟹一只！

阿朵说：将手机给我看看。老太没有理会，说：天王老子也修不好了，就是儿子那儿不好交代。阿朵想，手机不摔不浸水不会坏的。就想拿手机看看。陪护勉强拿了老太的手机来。阿朵一翻，说SIM卡坏了，SIM卡怎会坏？阿朵很是纳闷，除非碰着了水，便要陪护打开来。陪护捣鼓了半天没得要领，显然，陪护连机后电板也不会开。阿朵只好自己来。她的右手可以动，但左手挂着水，于是她将左手吃力地抬起来接住手机。先将电板拆下，又将SIM卡拿出，把零碎配件都拆下，让陪护去放窗台上晾着。对老太说：你睡好了，等你一觉醒来，好就好，不好就是坏了！老太鼻子里哼一声，翻个身便睡了。

一觉醒来，阿朵要紧将配件一古脑儿让陪护捧来，拿起SIM卡时拿它在膝盖上蹭了蹭，一一装好再打开手机，再拿自己的手机一试，响了，阿朵便对老太说：好了！

老太半信半疑将手机拿过去，朝家里试了试，果然通了！连忙打了电话，说：这个电话昨天不通，今天也不通，现在好了！也不知什么道理！

男人再来到病房时笑嘻嘻地很高兴地问：手机好啦？老太白了男人一眼说：人家说了，是受潮，碰着水了！对了，我想起来，那天你倒茶有水泼在我的手机上，还说不要紧呢！男人又笑笑：是受了潮了！

这时老太侧过身去，压低声说：都说这个人是白痴，手机都修得好，我看不是白痴！

这句话阿朵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阿朵急着要出院，从那天起就对家人说：我再也不住院了，至少目前，还不像堆垃圾！

阿朵终于出院了，家人扶她到门口，她狠狠地吸一口新鲜空气，回头望望住院部的门，像个洞，掐指一算，正好一周，才7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