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鸽群

2013-12-29 00:00:00徐岩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5期

转业兵木祥找到大众新城小区保安这份活没多久,乡下的三姐便来电话告诉他爹病了。爹身体本来挺强壮的,五月节前还去镇砖瓦厂烧砖赚钱呢,可突然间便得脑血栓,半个身子不听使换了。刚听三姐说这件事时木祥还握着话筒乐了一下,他说怎么可能呢,据他掌握都是城里人得那种病啊,爹整天干农活,吃粗粮烂菜叶子咋就能得那种富贵病呢,简直是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木祥便问三姐爹目前的情况,也就是得病后的情况,三姐唉声叹气地说,住进了县里的一家康复医院,那医院如蝗虫一般的吃钱呢,每天都得上百块,家里已经把喂养的猪和羊全卖了,只差卖新屋了。三姐的话让木祥吓了一跳,他知道姐说的新屋是在他家老屋后边挨水塘新建起来的两间砖房,那可是留给哥娶媳妇的唯一家产啊,想到这些木祥的牙根不禁咬了起来,他不由得怨恨起爹来,放下电话的一瞬间他还暗自在心里想,爹的病肯定跟喝酒有关,那老家伙身上的坏毛病实在太多,游手好闲,无节制地酗酒,更可气的是喝醉了酒之后还无缘无故地打骂木祥的娘。爹不是木祥的亲爹,木祥的亲爹几年前便死了,这个爹是木祥的娘给他们姐弟俩后找的继父,原则上讲他木祥跟这个继父是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的,所以当三姐打电话告诉他爹患病的消息时,木祥不但没觉得心里有多难受,反而还幸灾乐祸地偷笑了一下,他是在为爹打他娘得到的报应感到庆幸,因为这无疑是个好消息,这个消息让他解气。木祥的脸上一直挂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直到后来三姐又告诉他爹因病住院如何遭践钱甚至要变卖家里的房产时,他脸上的那丝微笑才自动消失,木祥随之便担忧起来,给爹治病固然重要,但也不能不管不顾地什么法子都用啊,那两间新屋可是木祥的亲爹活着时走村串巷干木匠活攒下钱买木料砖瓦给哥盖下的,眼瞅着出去当兵的哥快三十岁了,顶多有两年就得复员回来娶媳妇了,没了屋咋能把新媳妇娶到家呢。木祥在门卫室里便坐不住了,他赶紧跑到旁边的副食品店里找电话打给三姐,问她有没有除了卖新屋更好的办法,三姐说最好的法子就是找钱,可是村里但凡能借到的都借了,实在没辙了。木祥回到门卫室边吸烟边想,来城里快四年了,他在认识的人里搜肠刮肚地想了几个来回,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借到钱,最终他想到了李姐,木祥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决定去试试。

李姐是个年近四十岁的女人,是小区里的一个住户,在木祥的印象里她男人似乎很有钱。他跟女人的认识很偶然,那是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木祥正在小区的院子里巡逻,他刚好走过女人住的那幢楼房,经过单元门时他听到有人喊保安,木祥抬头看见三楼的阳台窗户处探出一张女人的脸,朝他招手示意他上去,木祥认出是那个被他称为李姐的女住户,几天前曾经让他和另外一个保安帮着往楼上搬了一回东西,都是成箱的烟酒和食品,搬完东西后李姐还塞给他们俩每人五十块钱,让他们去小区门外的饭馆吃点东西。就是因为那次帮忙搬东西,他们算是熟识了。说起来木祥跟女人的熟识还有个小插曲,令他记忆犹新的是就在那次搬完东西拿了女人给的钱往回走时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夹克衫忘在女人家客厅的沙发上了,那可是刚刚花了他一个月工资才从地下服装批发市场买的呢,木祥便跟同事打声招呼匆匆忙忙跑上楼,在他冲进没关上门的客厅里取衣服时,他偶然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只见靠客厅一侧的厨房里女人正跟一个年轻的男人搂抱在一起亲吻,见他进来,两人便快速地分开了,木祥随即羞红了脸,在他转身拿起衣服往门外走时,女人跟在他身后小声叮嘱他别把刚才看见的讲出去,否则有他难看。木祥当时觉得那个男人很面熟,后来想起来好像是女人那个当官丈夫的司机,经常是那个小伙子到门卫室来喊他们帮忙往楼上给搬东西的,包括木祥在内的几个小保安曾经不止一次聚一起议论过女人的丈夫,他们猜测女人的丈夫一定是个大官,不然怎么老是有人来家里送礼呢。来自偏远山区大兴安岭的保安李小虎一边把玩手里的一把卡簧刀一边浅笑着说,听说好像是吃税务饭的官,成天收礼,富得他妈流油,瞅机会整他一下子,看他还猖狂不?木祥就是受了当时李小虎那句话的提醒,木祥想何不借给爹找钱治病这个由头去女人李姐那里试试呢,兴许能行的。自那次女人跟自己丈夫的小司机行丑事被他撞见后,女人有意无意地送了他好几回东西,有几包高档香烟,一件旧羊绒衫和几袋过了期的奶粉,还有女人跟他小心翼翼说话的样子都给木祥提了气,他觉得自己有十成的把握去找女人给继父找钱,他甚至想好了去见女人时要说的话和要表现出来的表情,要不卑不亢且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

木祥所在的小区有二十几个保安,都是农村来城里的务工人员,清一水的小伙子,分别负责门岗、地下停车场的进出车辆检查登记和小区内治安巡逻等任务,这些活里边小区巡逻是最苦的活,木祥却一干就是大半年,上个月物业经理刚给他调了工作:为了改善小区生活环境,物业出资购进了近百只鸽子在小区的广场内散养,物业经理就把喂养和看护鸽群的任务交给了木祥,木祥的任务很明确,每天给在广场栖居的上百只鸽子喂两遍从大市场买来的高粱米,再就是看管在小区内玩耍的孩子们别伤害它们。这活计可以称得上轻闲,况且工资并不比以前少,他暗自庆幸自己运气好的同时,则用心琢磨了一下,经请示经理同意去城郊的农贸市场买回来几个草编的花筐,全部安置到广场办公楼顶层的平台上,供小家伙们栖居,用以遮风挡雨。就这样木祥很快就让自己进入了角色,他俨然成了一名真正的鸽子喂养员,每天上午九点多钟他背着手在广场上走的时候,身后会跟着那群吃饱喝足的鸽子,只要他伸出手指打一声呼哨,鸽子都会翩翩的飞起来,在他的头上盘旋。见此情景,木祥的脸上就会浮起淡淡的微笑,他很满足,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每天能够过上这样衣食无忧的城市生活还有啥不满足的呢。

木祥在临去找七幢四单元的女人李姐找钱之前,先跟同事李小虎去了趟城里的罗曼帝克洗浴城练胆,据说他们要去的这个洗浴中心是家很豪华的娱乐场所,平平常常两个人进去洗个澡仅门票就要三百多块钱,这个数目都快成为他半个月的工资了,木祥跟李小虎两人在洗浴中心门前站了有二十多分钟,两个人谁也没舍得掏钱买门票,最终只好低着头走回小区的宿舍,临躺下睡觉时两人互相埋怨彼此胆子小,害得两人都白跑了趟城里。木祥觉得其实并不是因为两个人的胆子小,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彼此都囊中羞涩,那可是好几张大票子呀,在乡下可是够爹娘买半亩地的化肥的,就为了进去泡个澡,哪个能不心疼呢。后来木祥觉得练胆的方法有很多,并非花钱去洗浴城,诸如去坐火车逃票,下馆子不结账等等,木祥就利用星期天休息时间跟李小虎到城里比较繁华热闹的步行街去闲逛,两人逛够了便找家小酒馆进去点菜吃喝完毕准备逃账,等到夜色降临之后,李小虎让木祥留下掩护,自己借上厕所之机先逃,让木祥过十分钟后再伺机离开,木祥说凭啥让他留下掩护,李小虎说俺是陪你出来练胆的,你不掩护那像话吗,就这么着吧,你胆子练不出来,那日后还怎么去女人家里找钱啊,那可是给你爹治病,又不是给俺爹治病,李小虎说完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大着嗓门跟木祥说话,李小虎喊过服务员说,俺们俩出门着急,忘带钱包了,你把账给算算,俺哥留下,我回去取,十分钟内一准回来给你结账。李小虎说完便大步奔门外窜了出去,木祥待服务员用算盘把账核对清楚后想逃个鬼账,两个保安人员怎么能白吃人家的呢,干脆自己用口袋里的钱给人家结算了得了,好歹也要对得起身上这件制服呀。可是等服务员一报数额木祥傻眼了,两个人一顿饭竟然花了四百五十元,他赶紧不吭声了,一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木祥琢磨到底是哪个菜贵呢?两人要了三个菜,尖椒炒干豆腐,黄蘑土豆片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啊,再有就是干炸刀鱼,怎么算也超不过三百块呀,自己口袋里他刚刚偷着掏出来数了一下,所有的钞票加起来只有三百元,结不了账木祥只好尴尬地继续在椅子上坐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脑瓜门上开始冒汗了,想借上厕所之机溜走,无奈服务员却始终站在他对面,拿眼睛盯着他,像盯贼一样,木祥还发现不知啥时候起,长得五大三粗的胖厨师也从灶房里出来,坐在酒馆门口,眼看着李小虎都走了有二十多分钟了,木祥便把口袋里那些钞票都掏出来,放在饭桌上,开始一张张地数,可是任凭他怎么数都凑不上服务员报给他的那个数目,就在他暗中着急的时候,酒馆门口有人打起架来,先是在门口吵,没多久门被撞开,两个喝醉的男人互相撕扯着挤进来,嚷着上菜喝酒,非得把酒量比个高低不可,服务员过去劝说,双方便发生了争吵,竟然拽翻了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屋子里吃饭的人便乱了套,纷纷起身躲避,木祥赶紧抓住这个意外的机会也快速地把桌上的钞票抓在手里,猫下腰身窜出门去,木祥庆幸的是胖厨师依旧吸烟,并没有拦他。

木祥跟在几个仓促逃出酒馆的食客的身后跑到也是乱哄哄的街上,想找李小虎的身影,可哪里有啊,李小虎酒足饭饱之后为逃避结账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石头块砌的路径曲里拐弯地伸向正街的背面,路两旁都是敞开了门窗的店铺,而每间店铺里都是人满为患,各式衣着的人群在木祥的视线里进出,他后悔忘了跟李小虎约定了碰面的地方,好半天木祥才想起两人在吃饭时好像说过弄过酒馆逃账还要去逃火车票,这也是他们练胆的具体内容,于是木祥折转身朝城西的火车站方向走,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哪里跟李小虎会合。

半个小时后,果然不出木祥所料,他真在火车站的大钟楼底下找到了正坐在墙垛上歇乏的李小虎,木祥扯住李小虎耳朵把他弄醒后,李小虎惊喜地把他拦腰抱住,问他是怎么虎口脱险的?两人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啊,李小虎还夸奖木祥比他有能耐,竟然毫发未损的逃了出来,木祥看着李小虎那张油渍麻花的脸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王八蛋,这哪是练胆呀,简直就是在干缺德事,这要是让娘知道了,不把自己骂死才怪?

接下来的两人去混火车逃票却没有逃饭费那么运气了。

李小虎让木祥到售票处排队,他则先进候车室侦察了一圈,出来时告诉木祥买一张到汤原镇的硬座票,并且告诉他准备五元钱就够了,待木祥买到票之后,李小虎再拿着那张车票去另外一个窗口去买站台票,这样两个人只花了六块钱就一前一后的检票上了车,木祥挺佩服李小虎,原本他们是要坐火车返回城南的单位的,乘火车到城南只有一站,那就是王岗站,他俩当保安的那个大众新城小区就坐落于这站地的区域内,出了站朝北步行十分钟就可以走到,两人早上进城时从王岗站买的票,硬座票每张十块钱,而回去时经过李小虎这么一策划,便省了十四元,木祥知道李小虎比他早几年到城里打工,曾经在火车站附近干过给旅客扛包裹的服务工人,起名叫小红帽服务队,怪不得他对火车站的一些情形如此熟悉呢,两人挤上车找到座位坐下后,火车就开了,因为只有一个座位号,就由木72bf3f108052998c4604288ca1c2fc75祥坐着,李小虎站着,好在仅有一站地,李小虎告诉木祥五分钟后由木祥拿着车票,他则去蹲厕所,木祥说刚才在候车室你不是去过吗,咋又去蹲呀,看来白吃人家东西就是不好,都害你跑肚拉稀了不是。李小虎说瞎说,俺都多久没沾到荤腥了,哪能让它那么随便就白进白出呢,俺是躲查票的。

李小虎说的话很快就被验证了,五分钟只多不少,有几个穿铁路制服戴大檐帽的人涌进车厢开始查票。木祥发现此刻李小虎已经不见人影,他真的有点暗自佩服起李小虎来,同样是农村里走出来的,人家的脑袋瓜怎么就那么灵光呢?

木祥腕上那块老式上海表的指针横在五点四十五分时,火车驶进了王岗站,火车快停稳时,木祥被李小虎叫到车门口,李小虎朝他使眼色赶快帮一个农村老大爷拿包裹,他怀里已经抱着个扎了草绳子的纸盒箱了,待木祥弯腰提起另外一个包裹后李小虎贴近他耳根处小声说,下了车就跟着老大爷走,他闺女是车站职工,就在出口查票。两人提着大包小裹的跟着老头下车出了出站口,查票的女服务员不但没问两人要票,还接过他们手里的包裹送老头出了站,等两人迈开步子刚要走,两个穿铁路制服的人追上来,其中的一个死死扯住李小虎的胳膊让他出示客票,车票在木祥手里,刚刚出站时又被查票员收了,两个人自然都拿不出来,那两个车站职工便把他俩拽进车站出口旁边的一个房间里,逼两人补票,结果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两人乖乖地掏钱补了票,最终是钱没省下还被加罚了十元,连看似精明的李小虎都没弄明白,两人已经顺利地混出了出站口,怎么就又被抓回去了,木祥说可能人家注意的是衣着吧,一瞧咱俩这身破棉袄就像买不起票的样,不是有句话说吗,看人下菜碟。李小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显然对木祥的说法不认同。

两人拿着补过的车票重新出站后,都觉得肚子有些饿,就寻了家面馆,每人点了碗肉丝打卤面,坐下来狼吞虎咽吃起来,其间李小虎提议吃完了还找机会逃账,木祥坚决不干,还赶紧掏钱把账结了,李小虎埋怨他干吗急着把账结了,木祥说阻止你再做缺德事呗,咱从乡下来城里好不容易有份工作,好不容易站住脚了,就应该满足,知足者才能常乐,咋还能做坏事呢,咱要对得起人字那一撇一捺。李小虎把手中的筷子往饭桌上一扔气呼呼地说,城里人咋了,城里人做坏事的多了,有谁在意那一撇一捺了。木祥知道他话里所指,前段时间,李小虎在小区附近的一处烧烤摊上认识了一个女孩,也是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女孩叫小敏,在那处烧烤摊上当服务员,木祥跟李小虎去消费过两次,人长得十分的漂亮,也正因为漂亮才惹上了麻烦,被一个经常去烧烤摊收费的税务员瞧上了,那个税务员是个曾经服刑人员,出来凭借他父亲的关系给安排进了区属税务所工作,那家伙便以自己那段服刑的历史自居,经常到所辖的一些店铺勒拿卡要,白吃白喝,慑于其淫威,店主们都不敢得罪他。因此人姓郎,都称其为郎税务,郎税务到小敏工作的烧烤摊去过一次后便跟摊主说可以给其减税,让摊主找关系去区民政局的优抚科开张残疾证明,凭此证明他可以按规定打擦边球给其每月减免几百块钱的税款,到时给他买两条好烟吸就中。这样郎税务便跟摊主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几乎天天光顾烧烤摊喝酒。李小虎跟木祥说那家伙是个好色之徒,去喝酒时总是让当服务员的小敏陪喝酒。起初小敏不肯,后来经不住烧烤摊老板的劝说,又许诺给她加工资,才勉强坐到那家伙身边给其倒酒夹菜,那家伙还爱吃烤乳鸽,每次来吃喝都得上三五只,每只卖十几元钱,在他身上却一分钱收不到。李小虎讲听小敏说他每回吃完都喊记账然后脚底板抹油开溜,老板为不得罪他也为省那几百块的税钱只好忍气吞声,让李小虎生气的是前段时间那家伙竟然借酒喝多对坐在他身边给其倒酒的小敏动手动脚,李小虎咬着牙跟木祥说等有机会一定得教训那家伙一顿,李小虎说着话还把手里那把卡簧刀打开,在眼前上下挥舞了一番。木祥劝李小虎别惹事,能在城里找份工作不容易,尤其像咱们干保安的,更得注意形象,千万不能跟人打架。城里坏人是有,但你得相信肯定也有管他们的地方,多行不义必自毙,相信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木祥在第二天到广场喂鸽子时突然觉得鸽群有了变化,这个变化让他吃了一惊,鸽子明显少了,原来大约能有近百只,如今也就有几十只的样子,还有剩下的鸽子几乎都零散地落在广场上小心翼翼地觅食,让木祥更加觉得奇怪的还有一点,这些鸽子原来是不怕人的,无论小区里的住户还是外来办事的人都可以走近它们身边喂食和观看,现在却不行了,只要一靠近便全都飞走了。

于是最近一段时间,木祥觉得心里边老是憋闷,他感觉像是有谁在他的胸口塞了一团棉花似的,除了顶门卫的岗,其余时间他就去广场看鸽群,没两天物业给准备的半口袋高粱米便让他给喂得见了底,木祥觉得那群小家伙还没有吃饱,他便翻箱子找出唯一的一张存折,狠狠心跑到附近的邮政储蓄所取出二百块钱,再回到小区里的一家粮油店,跟店主说想买一百块钱的米,店主是个中年妇女,问他买什么米?木祥说他也不知道,反正能喂鸽子就行。店主说那你只有买上一些大米了,我们经销的是今年的新大米,要两块钱一斤的,一百块钱只能给你称五十斤。木祥问店主能给他便宜些吗,他买米不是自己吃而是要喂小区广场上那些散养的鸽子,有近百只呢,能便宜的话他就多买点,那些小家伙可能吃了。店主说,新大米都是跟着运费来的,没办法便宜,便宜的店里倒是有一种玉米磨的小 子,但恐怕你买回去喂不了那些鸟,木祥说是因为粒大吧?店主说正是,木祥听了店主的话就有些闷闷不乐,他把钱揣起来准备回去,在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店主喊住他,跟他说,你想喂鸽子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个办法,随后店主让他去小区大门外的那家废品收购站试试,那里兴许有些发霉的米卖的,也就是搁置时间久了的陈米,人吃不了但能喂鸽子的,木祥觉得店主给他出了个好主意,自己在乡下老家时就经常见娘把米缸里发霉了的米端出来放到院里的阳光下晒,然后反复用井水淘洗再蒸给一家人吃,他想人都能吃呢,喂鸽子自然没有问题的,木祥便谢过店主,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特意用另外一张钱买了包玉溪牌子的烟,木祥不吸烟,但他知道这种烟有档次,他要买了送给李小虎吸,一来两个人是好朋友,二来李小虎最近也跟他一样心里憋闷,李小虎是因为那个在烧烤摊当服务员的女朋友的事情,这包烟算是对他的慰问,李小虎平时只是吸那种廉价的老巴夺烟,仅两三块钱一包,而这包玉溪却花掉了木祥整整二十块钱,木祥没有心疼。他把烟揣进口袋里便去了大门口那家废品店,木祥认识那对经营废品店的夫妻,小两口好像是外地来这座北方城市的,时不常的就背着蛇皮袋拎着秤来小区里回收废品,他们操湖南口音,而每次遇到是木祥站岗都不拦他们,木祥跟他们不熟识,可他却知道这对夫妻跟他一样,肯定也是从农村来城里谋口饭吃的,不容易,他不能挡他们的财路,挡了他们的财路便是挡了他们的活路,所以木祥有几次还主动帮助夫妻俩联系小区里的住户,让他们能够上门回收废品,尽量能方便些以便多赚点钱,在这一点上必须承认,木祥是把他们当成了兄弟姐妹,他为他们有着来自于乡村的共同身份而感到亲切,除此以外他并没有关心和留意其他,在他的印象里这对夫妻也就跟他自己的哥嫂一样,木祥进屋后便跟正在弯腰整理旧纸箱和啤酒瓶的男人说他想买点发霉的大米,看男人诧异地抬起头看他,木祥赶紧补充了一句说是喂鸽子用,男人才点下头,拿眼神示意身边的女人去另外的一间屋子里拿。

很快,女人就提出来半口袋米,放到地中央的一台磅秤上过了一下,说正好五十斤,然后把米袋拎到木祥的脚边,木祥问她多少钱?女人说是陈米不值钱的,给二十块吧。木祥欲掏钱时被走到身边的男人挡了,男人粗着嗓子说,没几个钱收上来的,不能要钱的,就让保安兄弟拿去吧,平时也没少关照咱们。木祥的脸刷的一下便红了,他赶紧把已经掏出来的两张钞票放到身边的桌子上说,必须得收钱,没花多少钱也是花了的,一定得收下,否则他心里不舒服。木祥把钞票放到饭桌上后又拿起桌上的一只茶壶把钱压上,方提了米袋子出门,外面的阳光很足,木祥提着米回到小区广场后,把米袋口松开,捧了几大把撒在水泥地面上,然后挥起右手打了个响指,鸽群便从四面八方的楼顶朝他飞来,木祥看着它们专心吃米的欢快样子,脸上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有那么几天李小虎的情绪坏到了极点,木祥问另外一位保安才知道是他那位女朋友出事了,原因还是那个郎税务员,在一次喝多了酒之后把她搂到怀里强行亲吻,羞得女孩回到家里喝了半瓶农药,幸亏送医院及时才没有危险,李小虎听说后的当天下午便拎了把铁锹跑到烧烤摊去找郎税务拼命,没撞见郎却跟烧烤摊老板吵了起来,烧烤摊老板劝他别惹事,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不就亲个嘴吗,得罪了郎科长,那还不是他的买卖遭罪,人家嘴头子一歪,好几百块钱的税款便得掏出去,所以说一点小事还是不在乎为好。李小虎听着话不顺耳,便对老板骂道,你不在乎咋不让你老婆冲在前面给人家亲呢,烧烤摊老板虽说有四十岁了,但也并非是省油的灯,想当年曾为走路踩人脚大打出手而蹲过两年零三个月的芭篱子,自然得理不让人,两人就由谩骂到厮打,闹了个不亦乐乎,最终李小虎动手砸了一张桌子并声言三天后礼拜天来决战宣告结束。

木祥听说了事情经过之后,抽空到他们住的宿舍楼找过,可李小虎不在,问后知道是回乡下送他女朋友小敏了,小敏辞退了烧烤店的工作,背铺盖回家了。

为了安慰李小虎,木祥特意请他和另外一个叫白少辛的保安吃了顿烧烤,三个人都二十多岁的样子,也都不会喝酒却学着大人的样子喝酒,他们点了一桌子的吃食,有羊肉串和牛肉串,烤鸡翅和烤大蒜,还要了整整一箱子啤酒,那着实是个很温情的夏天,三个小伙子穿着短袖衫坐在烧烤摊前,头顶上是一轮银白色的圆月,身边是烧烤摊老板拨弄得越来越旺的炭火,在没有遮蔽的天空下,他们是如此的小,三人几瓶酒下肚,就有些感伤,红彤彤的眼睛便湿润了,谁也不会知道月光下他们究竟想起了什么,木祥最终结了账跟几个人往回走时他小声地说了一句话,木祥的声音透着一种愤怒。他说,狗日的烧烤摊竟然卖烤鸽子,瞧哪天把老子惹急了不砸了他。李小虎也在旁边附和着说,就是就是,那么活蹦乱跳又可爱的鸽子就活生生地给烤吃了,真恶毒。走在木祥另一侧的白少辛则抽着鼻子说他们哪来的那么多活鸽子,竟然卖十多块钱一只。木祥转过头看了一眼说话的白少辛,依旧小声地跟他说,这事就交给你了,给我三天内打听清楚,他们烤熟用来卖的鸽子是哪来的,咱怀疑没准是偷咱小区广场那些观赏鸽也说不定呢,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木祥除了在门卫室站岗,其它绝大多数时间都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琢磨去女人李姐家里找钱那事,他想好了进入李姐家前前后后的过程,这阵子除了喂鸽子外尽量不出门,以减少被人盯梢或注意的几率,他决定了就在这个周末的晚上行动,为了哥哥的新屋不被卖掉他要铤而走险一次,让他下决心做这件事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两天前的傍晚,正在广场数鸽子的木祥被人喊上车,上车后他才发现喊他的人是给女人李姐丈夫开车的小司机,而且车上不是一个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小司机把车开到城郊的一片空地停下,小司机掐灭只吸了一半的烟卷问他是不是姓秦,在大众新城小区里做保安?木祥用鼻子哼了下说,你都知道还问咱做啥?小司机打开后边的车门让木祥下车,跟他说最好嘴严点,把看见的都埋在肚子里,别有的讲没的也讲。木祥便想起来他说话的意思一定跟自己看见的女人李姐家那一幕有关,就笑了笑说,你是在威胁咱吗?小司机拿眼睛狠狠地瞪了木祥一下说,威胁你怎么样,咱哥可是香坊公安分局的警察,想治你们这些臭保安那还不跟玩似的,你最好还是识相点,否则没你好果子吃。小司机说完话就把车发动着火,一踩油门开走了,他是顺着原路返回的,却没有拉上木祥,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了郊外的旷野里。

正是这件事让木祥生了气,他认为一定是那个女人李姐指使小司机干的,威胁不说,还把他扔在了城郊,害得自己走了大半夜才回到单位,木祥在心里想,你不就是个富婆吗,既然你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

在等待行动的日子里,木祥又被女人李姐叫去给往楼上搬了两回东西,一次是从外地拉来的土特产,一次则是成箱的大米,木祥借这两次机会特意进女人家的客厅里观察了一下,木祥发现女人对他的态度变了,不像以前那样对他微笑着说话了,而是没好声地使唤他,木祥把一箱大米磨破了一处纸壳竟然遭到她的呵斥,中间休息时,木祥站在女人家客厅窗玻璃前往楼下看,他看到了自己喂鸽子的那个广场,不知什么时候广场上多了一个小喷水池,有股很细的水流形成了一个喷泉,很精致地矗立在正午的阳光下,很长一段时间,喷泉洒在周围的水渍吸引了刚刚觅过食的鸽群,它们一个个扎撒着翅膀嘻戏在水池边上,发出咕咕的叫声,尽管隔着很远的距离,木祥也能够看到鸽子羽毛上那些红黄或者灰褐色的斑点,他默默地在心里数了一遍,正好是十九只,加上在水池上空盘旋的两只是二十一只,木祥的心还是颤了一下,这个数字是半个月前他查过的,照春天物业经理安排人刚买回来时整整少了七十多只,木祥记得那些小家伙刚被放出竹笼时是又瘦又小的,甚至连飞起来都觉得吃力,经过他大半年的调理,鸽子们都已经个个身形饱满,木祥喂食时撒出去的一斤米只需要半分钟便会被它们吃得一干二净,可短短半年时间,鸽子却日渐减少,他上网查过百度喂养鸽子的相关内容,专家们说鸽子是一种很具有恋巢特点的飞禽,一般情况很少出现飞出去不回窝的现象,他还跑到城里咨询了信鸽协会的一位老人,回答他的问题是一致的,鸽子的失踪不是自然情况,肯定是人为的原因,果然没过多久,小保安白艺辛告诉了他打探到的消息,这消息无疑是一颗炸弹,把木祥弄蒙了。白艺辛跟木祥说从让他打听鸽子失踪情况那天起,他就上了心。他先找了一个在烧烤摊当后灶师傅的老乡的朋友,那人给他透露了烧烤摊老板的小舅子带几个人暗地里悄悄利用扣笼捕捉鸽子的事情,他们特意编织了一个大竹笼,每天黄昏时摆放在捎烤摊附近的空地上,里面除了放一些喷香的油菜籽外还圈一两只从花鸟市场买来的信鸽做诱饵,在大竹笼上拴好麻绳,竹笼的底部绑好铁块,人躲在暗处专等小区的观赏鸽来自投罗网,待鸽子陆续飞进去觅食后,拽绳子的人便拉动绳索,鸽子就被猝不及防地扣在里面,因为有了烤乳鸽一项食品,烧烤摊的生意也逐渐红火起来。李小虎提议到附近的建筑街派出所报案,木祥说没用,偷鸽子是很难定罪的,再说了那个烧烤摊的老板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说不定跟警察都有关系呢,还是咱自己精心点吧,之后,木祥便叫上李小虎去城里买回几个竹笼,安置在广场办公楼二层平台上,也在里面摆上盛了水和油菜籽的碗,以此吸引鸽子们不外出觅食,这方法还真是见效,从那之后,竟然没有再少过一只。

木祥去女人家找钱那天,季节都进入九月了,小区里树的叶子变得红黄不一,树的枝干和架在树杈间的鸟窝被天空衬托得清晰而美丽。在小区里四处巡逻的木祥与李小虎刚好经过女人家单元门时被女人喊住,女人从阳台的窗户里扔下一捆整理好的旧纸壳废报纸,嘱咐他们去门口卖废品,并说卖的钱就留着喝酒吧。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抬起纸捆奔废品收购站而去。

那捆旧报纸有九斤,按每斤一角五计算,两人拿到了一元三角五分钱,出了收购站门木祥觉得肚子有些饿,他就率先奔附近的一家小饭店走,进去落座后木祥说来一斤酸菜馅的水饺,身后跟进屋的李小虎说再来一斤散白,饺子和酒上桌后两人举碗碰杯,木祥说不行再点个菜吧,去女人家算你帮咱忙,咱请你这顿,李小虎说别了,吃饺子还要啥菜呀,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两人从小饭店出来,摇晃着去了女人家,直接上楼敲开门进到客厅里木祥掏出被他团成纸蛋的那三角五分钱递给女人说是刚刚卖废品的钱,女人冷着脸没有接,讲不是说了给你们喝酒吗。木祥把钱放进门旁鞋架上面的一双皮鞋里转身想出去却听李小虎说这点钱哪够喝酒呀,你要是真大方就再给拿出点来,哥俩最近还真是手头有点紧,你既然想让咱们替你保守机密那咋也得出点保密费的,李小虎的话戳到了女人的肺管子,她脸旋即间通红着朝向木祥说,我说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不是省油的TlNV06GAkySostZGjl6PiA==灯吧,学会敲诈了是吧?你们是做梦,老娘的表弟是区公安分局的治安大队长,信不信一个电话把你们俩弄进去吃几天粗粮?女人说完话抬腿把房们踢开,指着门让他们快滚,女人还说就凭你们这两个土鳖还想到老娘这敲竹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女人恶毒的谩骂终于激怒了喝多酒的李小虎,他在瞬间便掏出了那把卡簧刀,顶在了女人的脖子上,木祥想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女人已经坐在地上大声喊叫起来,这时候,李小虎突然松开搂住的女人,转身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接听起电话来,只见他说过几句话后便扣了电话,握着刀窜出门,大步流星地朝楼下跑去,经过木祥身边时李小虎说了一句,白艺辛出事了。木祥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来不及多问,便也跟着跑下楼去,

李小虎跟木祥跑到小区门外那家烧烤摊时发现小保安白艺辛正被几个男人围住殴打,脸上已经到处都是血迹,李小虎挥着刀冲了过去,白艺辛嘴里喊着他们是偷鸽子贼。木祥听他这么一喊立刻在心里升起了一股火,冲上去死死地抓住了其中一个长头发男人并且挥拳猛击他的脸,长发男人被打急了,拔出身上的一把刀狠狠地刺进了木祥的腹部,木祥觉得身上一阵剧痛,眼睛也随之一花,便昏厥过去。

木祥躺在医院的病房里醒来时他先闻到了一股很刺鼻的药水味,几乎令他天旋地转,两名穿制服的警察见他能下床行走了,便让他在一个本子上签字然后扭住他的胳膊带他出门上了一辆停在院子里的警车,木祥坐到车上后看见身边的座位上有已经几个人了,他们分别是李小虎、白艺辛、长头发男人和烧烤店老板。

木祥是三天后从派出所回到小区物业办公室的,五十多岁的物业经理老孔告诉他立马去财务科结算自己的工资,下午便卷铺盖走人,木祥知道是他们为鸽子打架的事情,物业经理老孔只说了一句话:大众新城小区要创建全市模范小区了,他们不需要行为像流氓一样的保安和服务人员。

十天后木祥离开小区时,他背着自己的行李特意到平时栖居鸽子的那个小广场看了看,让木祥感觉心里难受的是宽敞平坦的广场上竟然连一只鸽子都没有,他打了声口哨,也不见有鸽子朝他飞过来,木祥的鼻子一酸,泪水顺着他瘦小的脸颊簌簌地淌了下来。

同样拎着行李的小保安白艺辛紧走几步赶上木祥问他去哪,真的要回乡下老家吗?木祥摇摇头说不回,他要到城里去找新的工作,攒些钱去城郊的看守所看李小虎兄弟。白艺辛声音细小却很坚决地说:哥那俺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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