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伤”是魏微小说一抹浓浓化不开的味道。读魏微的小说,你会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些绵密流动的文字、喃喃絮语地诉说一起哀愁、一起忧郁。她的“感伤”是作品对个体生命体验现实之“伤”的多维叙事;她的“感伤”是作品根基的审美格调,于渐渐浮现之处,凉透作品的温度;她的“感伤”蕴含于萦绕的意境之中,同叙事技巧相得益彰,渗透着特殊的美学意蕴;她的“感伤”是深切真挚的个人化抒怀,因情而生,舒卷自如,张弛有节,悲悯深沉。
一
“感伤”是人类情感的一种,它往往产生于期望同现实错位之时。在艺术领域,“感伤”同“浪漫”相伴而生,都取决于创作主体情感内省的能力。但与“浪漫”艺术倾向于理想性不同,“感伤”的艺术立足于现实。魏微小说多维度的“感伤”书写,便是其直面人生的文学倾诉,存在于其作品对人与环境、人与自身无法超越与调和之冲突的呈现中。具体体现于小说对个体生命丰富性同日常生活单一性矛盾的悲观探寻,对女性身体与情感空虚的入木剖析,对成长中惶恐与迷惘的敏感展现,对心灵家园失落的惋惜追念,以及对人情冷暖,世事无常的无奈喟叹。
首先,个体生命的存在犹如一次无法预知却永无退路的冒险,其在日常生活中往往被精神或物质因素所压制铸型,能否于生活的樊笼中突围去追寻生命的无限可能,是生存永恒的诘问。魏微小说对此诘问的思索呈现出一种悲剧性的意味,体现在作品中惯用的人物行为或思想“出逃—回归”的叙事结构之中。小说的人物往往在平淡枯燥的生活里,或于精神上或在身体上从固有的生存状态中“出逃”,但无论这种“出逃”多么惊心动魄,多么令人宛若新生,人物最终却只能无奈地“回归”单调的生活。譬如小说《流年》中温婉优雅,安详恬静的杨婶,在同一个过路讨水的轻佻男子私奔之后,却无法避免再度回到以往沉寂的生活状态。小说中,青年的引诱使杨婶意识到“她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她深藏在她体内,她长时间地睡着了。”杨婶的决然出走,象征了平淡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它很跳,是活泼的,超出了常规,富有刺激和挑逗性。”然而,出走之后的杨婶并没有如己所愿,拥有新的生活,反而“仓促地老了,她的肉欲消失了。她的爱情就像午夜的焰火,开过了,就灭了。”她“操劳、肥胖、臃肿。侍候男人的日常起居,必须计算着花钱,度日。为一点小事斗嘴,有很多不愉快……一切邋遢之极。”如今,“她也后悔的。”笔锋一转,就撕裂了杨婶追逐生命新际遇的热情画面。同样,小说《到远方去》中的男人也被日常生活固化与生命欲望冲动的矛盾所折磨。某一天,他鬼使神差地跟踪一个陌生的普通女子,羞怯地同她搭讪,莫名地向她诉说生活的艰难。这次“出轨”令他感到激动刺激,一如他生命里“偶尔有的尖叫和撕裂声……像光芒一样,是一小片一小片的,突然间闪烁了一下。”然而,最终他注定还要结束这场梦游般的邂逅,回到无味的生活中,“回到他熟悉的生活里,有很多家具,有棱角,很无奈。”还有类似于小说《薛家巷》中吕东升时常莫名“奔跑”的意象,象征他试图摆脱生活桎梏的努力,但自由“离他很远,他永远也跑不进去。”当个体生命受一种无力感的重压时,其“感受到外在的侵蚀力的支配,而这是他所不能反抗或超越的。他常常感受到要么是受夺去他所有的自主性的强制力所纠缠,要么是处在一种大动荡中为一种无助所缠绕。”( 安东尼·吉登斯,P.227)在魏微小说中,这种个体生命的多维对日常生活单维的无力挣扎和无望超脱是其“感伤”叙事的最主要层面。
其次,对女性身体尴尬和情感空虚入木三分的探讨,是魏微小说“感伤”主题叙事的另一个维度。一方面,女性身体的境遇在魏微笔下是一个尴尬又悲哀的悖论。在传统文化中,女性身体的物化是彰显男性权力的必然结果,而当女性真正将身体物化为资本时,却又遭到了来自男权文化体系所加诸的压力,遭到他人甚至是自我的怀疑、排斥与厌弃。尤其无奈的是,在男权文化氛围中,物化的身体又似乎被认为是女性唯一的生存依凭。正如西方女性主义文论者所宣称的那样,“男性受引诱去追求功名事业,而女人只有身体可资依凭。” (王喜绒,P.433)小说《回家》中,以小凤为代表的几个希望自立自强的农村女孩离开小村到城市寻找机会,辗转之后,她们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才是最大的资本,它能换来家人的温饱,乡人的羡慕,自己的尊严。即便被遣送回家,受到道德压力,她们也只能把“从良”的希望寄托在“身体”上。“回丹凤街,跟着表姐,慢慢地往翠儿的路子上爬,攒一点钱,或许就能遇上一个忠厚老实的人,骗他结婚,把父母接过去。”于是,她们仍要重新启程,“都是神采奕奕的,一副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样子。”小凤们就如被迫进入一个可悲的循环,寻不到出路,也无路可退。相比小凤们的经历,许子慧(《异乡》)的遭遇更为尴尬。她有才华有能力,离家三年本本分分,辛苦谋生,却在回家之后遭受父母乡人莫名的怀疑,他们在想象中已然断定子慧在异乡出卖身体为生的事实。子慧感到失望,甚至开始自我怀疑,她“感到背后有眼睛,就在不远的地方,无数双眼睛,一支支像箭一样落在她的要害部位,屁股、腰肢……她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她看见了,这眼睛在她心里,是她在看她自己。”这是多么荒谬可悲的处境,子慧不知所措,焦灼难安,身心俱疲。另一方面,魏微笔下女性的“身体”在困惑中不断向内在心灵回归,最终同情感合一时,女性的情感竟随之陷入了更深层的空虚与幻灭。女大学生栀子(《情感一种》)在利用“身体”资本换取工作时,深深感到精神同身体的背离是女性不堪承受的心灵之痛,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这场游戏里,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很多,她失去了尊严、主动权、信念……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失去了身体。”她更是委屈伤心,她本有着被爱的数种可能,“生理的、心理的、容颜的、学识的、情感的、性格的,然而这么多可能中,男人单单看中了她的身体。”而当栀子放弃交易想要爱情时,男人却慌了,他变得自卑而怯懦,他“再也不跟她打情骂俏了,他关爱她,就像在关爱一个陌生人……”栀子渴望异性的爱护,但并不想以身体为代价获得,然而追求灵肉合一却恰恰导致了情感的缺席,这是多么无奈又讽刺的结局。《化妆》中的嘉丽,《暧昧》中的“我”都是在渴望情感同身体合一时深深受到伤害,感到孤独、寂寞、空虚和无助。事实上,魏微笔下鲜见传统意义上美好而完满的爱情,想必也源于她对女性身体之伤,情感之伤的理解。
第三,魏微小说也执着于个体生命成长疼痛的诉说。一方面,她善于写少女成长的秘密。少女是一个特殊的生命阶段,她们细腻、敏感、脆弱、躁动、善变,对外部和内心的感知小心翼翼又多愁善感。魏微曾叹息:“一代少女就这样走过她们的青春期……谁看见过她们那五光十色的、像肥皂泡一样破灭的幻想,谁听见了那里头的挣扎和尖叫?”(《通往文学之路》)于是,她写少女们对成长期盼中的惶恐,欣喜中的忧伤。小说《在明孝陵乘凉》中的小芙,对初潮的来临既渴望又悲伤,她欣喜于性别身份的认定,又焦灼于青春的流逝。“在那漫长的等待中,小芙已经放弃了等待……十六岁初潮来时,竟慌得手足无措……觉得自己从自己的身体走了出来。走远了,再也回不来了。”魏微也写少女成长中情感的莫名暴戾,她们常常徘徊在爱与恨的边缘,如《姐姐与弟弟》中的“我”对弟弟那种爱得措手不及,恨得不明所以的莫名情绪。这些生理和心理的变化流动,正是少女成长的疼痛。另一方面,与少女成长的内心纠结不同,魏微笔下少男成长之伤呈现出青春期的暴力与迷茫,欲望与爱之残缺的特点。心理学认为,人格发展需要经历不同阶段,其中每个阶段都有其核心任务与成长危机,“对于青少年阶段而言,其核心任务便是建立自我确认(self identity),排除自我迷惘(identity diffusion)。”(岳晓东,P.66)而魏微笔下的少年们享有过度的身体自由,内心却是懵懂无知而彷徨迷惘的。他们往往选择悖谬的方式以期获得身份的确认和他人的认可。《拐弯的夏天》中几个男孩的“痞子生涯”就是这种迷茫青春期的写照。他们本是“好人家的子弟,家教极严,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可是,有一天他们的青春期来了,他们开始“成日在校园里鬼混,偶尔也逃学……偷家长的钱,去百货店里换香烟和啤酒……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做出流里流气的样子,斜睨着眼睛看人,打着酒嗝。”他们对性充满了好奇,却缺少爱的引导。他们偷过女宿舍的内裤,互相讲“荤段子”,开始注意衣着打扮,对暗恋的女孩做了猥亵的春梦后又感到负罪。他们向往英雄的生活,做着街头霸王的梦,跟流氓学用刀,跟小偷学技巧,一切都充满新鲜和刺激。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随着生理和心理的成长,青春期的躁动结束了,当他们想踏上归途时,有的人顺利回归,有的人步履艰难,有的人甚至为此失去生命,永远停留在这段荒芜的岁月中。魏微用悲伤的文字祭奠着这些少年成长的疼痛,令人感到无比哀伤。
此外,除了以上三种较为集中的维度,魏微小说的“感伤”叙事还体现在作品的细枝末节,如《乡村、穷亲戚和爱情》中“我”对乡村纯美安恬的环境和穷亲戚们单纯明净人性刻骨地怀恋,对城市文明异化“我”情感的悲哀诉说;《家道》中对世态炎凉的看破等,都是魏微小说的伤痛因子,蕴含着作家深沉的感伤之情。
二
魏微小说中被反复书写的多维现实之“伤”是其最深沉的生命体验,而文本独特叙事策略的“感伤”传递,又同“感伤”主题的表达相得益彰,使其创作渗透出与众不同的美学意蕴。主要体现于作品对“感伤”意境的营造及其双重叙事技巧的运用之中。
首先,文学的“感伤”之美重在一种意境的渲染,魏微便十分善于营造其作品的“感伤”意境。“感伤”的表现较“浪漫”更为内敛含蓄,较“伤感”更为经久弥深,较“悲哀”更为纤弱轻灵,较“悲愤”更为缠绵柔和,所以,“感伤”最适合化“境”于书写之中,而非通过具体表现“悲”或“伤”的词语或是人物剧烈的思想行为描写来传递它的意味。早有批评者论及魏微小说的叙事美学重在于一种“境”的营造。(李明德,张英芳)笔者进一步认为,此“境”内蕴着作家的感伤情怀,流淌着怅然的一江春水。那种弥久不散的感伤氛围,令人在读罢其小说后,即使早已淡忘了故事和细节,忧愁的意绪和情调也会萦绕在脑海中经久不息,颇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感。而构成其“感伤”意境的因素大致有二。第一,作品往往以散文式的叙事结构对往昔进行追忆。诚如卡夫卡品味,“美好的回忆掺进忧伤的味道更好。”亲历的“回忆”是魏微小说叙事的常用视角,其作品总是隔着长长短短的时光之栏,对往昔岁月的人与事深情地凝望。而艺术对似水流年的追忆,天然便带有“感伤”的情愫。在魏微笔下,那些“流年”的伤痕在缓缓追忆的叙述中也越发深切。其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当时不知道……”“那时……”“许多年后……”等类似的句式,在时空转换的今昔之比中,令人感到无比的惋怀。同时,在怀旧的氛围中,作品常常以时间的流动感贯通大量的记忆碎片,小说往往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即便有完整的情节,也是十分简单,三言两语便能概括完全,而这种类似于散文式的书写堆砌又由于情感自始而终的灌注显得不蔓不枝。在魏微的众多作品中,长篇小说《流年》是对此种审美空间营造的最佳诠释。小说以回忆的视角展开叙述,以同一时间断层中各自独立的记忆篇章串联成文,通篇没有贯穿始终的灵魂人物和主要冲突,但若剖开叙述的层层纹理,便会发现小说内部的情感线索早已使得各部分之间相依相傍,连成一体。品读《流年》,仿佛翻开了一本亲人的旧影集,一张张泛黄的照片,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记忆最深处淡淡温存,淡淡感怀。祖父、奶奶、杨婶、储小宝、美叔叔……他们离你那么远又那么近,远在逝去的时光中,近在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宛若眼前。小说散文化的追忆书写风格同小说的主题又相依相傍,加强了作品对时光流逝,生命代代无穷却代代相似之无力感的表达,仿佛时间才是生命真正的主角,沉静在时间中的人生则是一场场淡淡感伤的戏。
第二,小说低语呢喃的叙事风格是“感伤”意境营造的关键所在。魏微的文字持守而不乏灵动,多情中满含忧郁,沉静中方显从容,波澜不惊,却感伤至深。这些文字逶迤流走便化为其小说中那些舒缓温良的低语,缱绻抒怀的呢喃,而淡淡的低语呢喃又似乎专为充满痛惜的忆念而准备。在小说《姐姐和弟弟》中,她写姐姐第一次见到弟弟的样子——
在二十年前的冬天,他穿着老虎头棉鞋,开裆棉裤。屁股冻得像两只红苹果。他渐渐地落单了,仍在跑着,很吃力。我在从前的年代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村头,我的视野之外,更广阔寒冷的天地间。他的单薄和微小。他需要扶助。
他是个漂亮的小人儿,长着一张美丽的猫脸,大眼睛,白皮肤。我想象着,我将和这个小我一岁的男孩一起长大,衰老——他也会衰老么?他那美丽的、女孩子似的脸终有一天也会消失了。
如此简约白描的手法与柔软真切的抒情相结合,使得平淡的叙述中内蕴着深深的感伤意绪,一个小女孩成长中的多情易感和忧郁哀愁慢慢流淌进阅读者的心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适度,醇厚绵长。又如她在小说中描述人们日常生活的各种场景——
晴天的时候……家家户户忙着晒衣服、晒被子……人们把隔年的衣服从箱子里搬出来,照太阳,衣服里有陈旧的气味,絮絮绵绵的,仿佛像灰尘,也有一种淡淡的清凉……
因为有一些旧衣衫,也许是朴素的布衫,也许是绫罗绸缎的旗袍,现在旧了,破损了,压在箱子里很多年,每年都要拿出来晾一晾。明知道是没用处的、穿不得的,还是很小心地、爱怜地,在太阳底下抚摸着织锦的缎子,想起了从前,自己的出身,那一段光华的岁月,现在都过去了。(《薛家巷》)
明明只是一个再常见不过的生活场景,在魏微平静的笔触中却浸润着沧桑质朴的忧伤。物非人亦非,欲语泪先流,时光的流逝,生命的限度,在淡定的文字中显得尤为深沉。
其次,与“感伤”意境互为交叠的是小说的双重叙事技巧。“双重”是指魏微小说在从容散淡中潜藏着紧张尖锐,又在尖锐紧张中透着无望悲伤。其作品常常一面以优柔的语言默默忆念,对世态人情轻轻地叹息,一面又以悲凉的言说,冷漠审视生命的短长,往往忽然笔锋一转,感伤之情瞬息即至。她曾以抒情的笔调描写微湖闸的秀美,“方圆几十里不见人家,在它向南,又一大片梯田,蜿蜒而下”,“那宽广而浩淼的水域,它是一条河流……阴天的时候,这里烟波荡漾……晴天的时候,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了,空气呈现透明的颜色,眼光透过空气,可以折射到水的深处,那绿色的水草上。”这里的渔民是那么纯朴可爱,“在路上看见了生人了,主动闪在一边,也不搭话,眼睛待看不看的,也一直微笑着”,“神情仍是生涩的,像刚过门的小媳妇。”这些轻逸的文字将微湖闸描述成世外桃花源般的境界,出尘俊秀,恬美安宁。然而,接续纯美环境与单纯人性的却并不是如黄发垂髫怡然自得般的畅意,而是如“在这水天之间了却残生”的失落与忧郁。作者笔走偏锋地写道,“他们将备尝生活艰辛,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们渐渐老了,麻钝了……生的喜悦和欢娱,从他们身边轻轻地擦过了。”如此一来,再美好的世界也是悲伤的,人生代代无穷已,却年复一年只相似。在读者还沉浸在对微湖闸美好的想象中时,忽然间忧郁的情绪便蔓延开来,对比越强烈,感伤越深切,击中心灵,令人在不知所措中越发动容,伤怀之雾,遍被华林。
三
现实之“伤”主题的多维书写在“感伤”美学的独特表现中淡淡传递,形成了魏微小说深刻而充满艺术感染力的“感伤”格调。这种“感伤”格调是新文学“感伤”传统在当下创作中的一种现实性呈现。同时,这种“感伤”格调更是作者个人化叙事的“感伤”言说。
文学的“感伤”意绪自其始而然。“感伤”并不仅仅是所谓“感伤主义”,单以某种题材概括其表现维度,或者以颓废、幽美、软弱等词汇概括其风格韵致,都是有失偏颇的。它更是创作主体悲悯细腻之心的投射,是文学自身情感性的外显。鲁迅先生曾感叹。“伤感情调,乃知识分子之常,我亦大有此病,或此生终不能改。” (鲁迅,P.397)郁达夫甚至认为,若抽离古今中外艺术中的“感伤”,那么艺术也将不复存在。(郁达夫,P.295)在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进程中,“感伤”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情感基调,皆以不同的方式呈现于不同历史阶段、不同文学流派的创作中。而笔者认为,新文学“感伤”传统可笼统分为两个方面。第一,“感伤”是道义的悲愤,这类作品大致偏重于对社会历史冲突的感伤,更多带有特定时代所蕴含的精神苦闷和浓郁的悲剧色彩,譬如郁达夫的《血泪》、鲁迅的《孤独者》、巴金的《寒夜》、刘心武的《班主任》等作品都属于此类。第二,“感伤”是生命的伤怀,此类作品倾向于对人性冲突的思考,譬如废名充满禅意的人生思考中氤氲的淡淡哀愁,沈从文对美好人性挽歌般的追念;史铁生对清平湾岁月深深地追忆,浅浅地抒怀等,都是在探讨个体生命同普遍困境的矛盾性中表现出“感伤”意绪。若从此角度分析,魏微小说的“感伤”格调便属于后者,是完全纯粹个人化叙事的“感伤”言说。这种个人化抒情美学的追求,也是魏微小说创作弥足珍贵的出发点。虽然作者曾自述:“喜欢把一切东西与时代挂钩,找个体背后那博大精深的背景和底子。”也曾敏感于时代变迁在故园留下的痕迹,也曾试图将历史的影子投射在个体成长岁月之中,但较之更真切的始终是作品对个体生命生存状态的思考。无论是对个体生命同日常生活矛盾冲突的揭示,对女性身体同情感尴尬空虚的分析,还是对成长疼痛的表达,对人情世故的唏嘘等,都是作者对人性中压抑、空虚、孤独、迷惘、疼痛之“伤”真挚而动情的“感”受与探寻。
诚然,将魏微小说“感伤”格调归于新文学传统并不意味着其艺术个性的消弭,在继承的共鸣中往往更能彰显特点。首先,魏微小说的“感伤”美在真挚与深情。魏微小说的“感伤”格调是一种内化的情志,融入作品的骨髓之中。作者曾说:“我只对悲伤感兴趣。悲伤才是最真实的东西。它永恒,迫近,无力,它是人世的真实。”(《流年》, P.120)正因如此,其小说中的“流年之伤”皆因情而感,进而任意流淌于笔端,行文游刃有余,达到主题与叙事美学的柔韧和鸣。也正因如此,其“感伤”基调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牵强,绝无自怜而矫揉造作之感,不颓废不虚妄,不黏稠不浓烈,但在淡定、清朗之中又十分深切、饱满,令人感怀。
其次,魏微小说的“感伤”是悲悯的体恤和宽谅的疼惜,是“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的了解之同情。波斯彼洛夫认为艺术家的心灵“感伤”产生于这样的时候——“人能从他人或自己生活的外部细节中洞察到某种内在意味深长的东西,从这种生活的外部缺陷中洞察到代表最朴实无华的人生真谛的内在美质。这样的洞察力能唤起触动心灵的感情,深刻同情的感情。” (波斯彼洛夫,P.266)这正是魏微小说“感伤”格调的内在本质。所以,在小说《流年》和《到远方去》中,没有对杨婶,对男人试图冲破日常生活藩篱的“出轨”行为冷嘲热讽,更多的是对他们为生活所束缚而痛心。在小说《大老郑的女人》和《回家》中,没有对妓女暗娼的道德贬责,有的只是对她们贤惠行为和温柔性格的描写,青春童真心理的刻画,对她们淳朴善良心灵的怀恋,对她们身体情感错位的无奈伤怀。在小说《家道》中,也没有对“父亲”行贿受贿入狱的社会性批判,有的只是对知识分子入仕,毫无城府单纯心理的悲哀。而这份难得熨帖背后沉淀的,不仅是作家人生经历中的心灵透悟,更是其深深的悲悯之情和对个体生命的温暖爱意,是其最真切的此岸关怀。
总之,魏微小说的“感伤”格调是孕于气质而外显的纯粹个人化抒情表达。在“感伤”的意绪中,作家安于旧时光中静静忆念,诉说伤怀的流年,叹息迷惘的女人,密语疼痛的成长,这略显迟缓的寻觅是作家对生命的参悟,对世态人情的且行且珍惜,是“个体偶在的喃喃叙事”。这种“感伤”格调是情感的润透,是轻逸地吟唱,是生命深处的动静。因为领略,所以珍重,因为悲悯,所以动人。也许其“感伤”抒怀的格局有时会略显单调,主题并不阔达,叙事也有繁冗之嫌,然而,其文心所在,如此贴近人性之所归,正是为文最珍贵的根基,假以时日的琢磨,文思必会生生不已。
参考文献:
[1]魏微:《情感一种》,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0年。
[2]魏微:《流年》,花山文艺出版社,2002年。
[3]魏微:《拐弯的夏天》,中国工人出版社,2010年。
[4]魏微: 《家道》,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2年。
[5]【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赵旭东等译,三联出版社,1998年。
[6]【苏】波斯彼洛夫:《文学原理》,王忠琪等译,三联书店,1985年。
[7]王喜绒:《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批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
[8]岳晓东:《少年我心》,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9]鲁迅:《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10]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五卷),花城出版社。
[11]魏微:《通往文学之路》,《新世纪文学选刊》,2002年第3期。
[12]李明德,张英芳:《关于成长,关于爱——魏微的文学风景》,《小说评论》,2004年第6期。
(作者: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