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很高兴能采访您,目前为止,您对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部?在您看来,什么样的作品才是好的作品?
答:刚写完的新长篇《耶路撒冷》,相对最满意。以个人趣味,我喜欢宽阔、复杂、有进取心的小说;所谓进取心,指的是你得让我在作品里看到作家怀抱深重的疑难,而他迎难而上,决意以艺术的方式对自我追究到底。
问:您在随笔《纸上少年》中讲述了自己在阅读作品过程中的所得,那么在您创作风格形成的过程中,有没有对您影响很深的作家或者作品?您对普通读者的作品阅读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答:很多作家我都很喜欢,他们也能在某个时候丰富、修正或改变我对文学的看法,但具体到对我的创作风格影响很深这一点,真的很难说。这不是刻意回避自己的师承,也不是矫情;我经常希望能写出像我所仰慕的那些大师和经典一样的东西,但总觉得不像,写着写着还是自己说了自己的话。不过我还是希望借这个问题向我喜欢的作家致敬,这会是一个漫长的名单,大家基本上也都熟悉;如果让我对读者提供点阅读的建议,我建议大家有空时读读或者重读他们:若泽·萨拉马戈、君特·格拉斯、胡安·鲁尔福、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福克纳、加缪、巴别尔、菲利普·罗斯、E.L.多克托罗、罗贝托·波拉尼奥、奈保尔、库切、萨尔曼·拉什迪、爱德华·P·琼斯、奥尔罕·帕慕克、鲁迅、沈从文、萧红、钱钟书……
问:您在随笔《乌托邦、历史和〈午夜之门〉》中提到,一个人的写作兴奋点是逐渐变少的,写作和志趣把人从辽阔的原野赶进了一条小胡同。那么在“走胡同”的过程中,您是否遭遇过走不下去的情况?突破口又在哪里?
答:目前还没遇到。不过迟早会撞上,在某个问题上穷尽了自己,或者无法继续掘进的时候,“瓶颈”就来了;只有它来了,你才可能知道突破口在哪里。
问:您的作品中经常出现“花街”这个地域概念,这是否跟您的成长经历有关系?在您的心中,“花街”有什么特定的含义或者精神寄托吗?
答:花街首先是个地名,实有其地,在我过去工作过的城市,是运河边上的一条老街,现在已经被各种楼房侵占,只剩下了几十米长的一段。它肯定跟我的成长经历有关系,即使我不是生长在这条街上。我把我的回忆、虚构和遥想,以及对世界的想象、疑难和领悟逐渐都安顿到这条街上,所以,虽然它现在只有几十米长,但在我的小说里,它越来越长,足以容纳整个世界。
问:您的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中收入了《西夏》,小说讲述的故事似乎更像是一场美梦,您自己在序里也承认《西夏》是个异类,您自己是如何认识《西夏》存在的意义的?
答:《西夏》可以是个梦,但绝对不是美梦,因为最后王一丁十分纠结。很多读者问我,为什么不给故事一个明确的结局,我说我给不了,因为我跟王一丁一样纠结,不管哪一种结果可能都很要命。《西夏》是我所有作品里,别人要结局要得人次最多的一个小说。这一点已经说明了它和别的小说不一样。它的异类还在于,我在小说中前所未有地使用了逻辑推演。毫无疑问这是个主题先行的小说,我就想看看改变一个人需要多久。这是我的初衷。小说开头悬置了西夏的身份,刚开始阅读你可能会疑惑,这人是谁?为什么一点交代都没有,硬生生就闯了进来?但是跟着小说往前走,到故事结束时,你会发现根本没必要知道西夏是谁,你都忘了是从哪个地方开始逐渐忽略和放弃了对她身份的追问;最后你甚至会和王一丁一样,害怕知道她的身份。小说以虚开始,以实写虚,一步一个脚印地实,最终又抵达了虚。这是我想要的另一个目的,对小说技艺的锤炼;同时,它也说明了小说的虚构可以自圆其说的魅力。我希望我还能写出这样的小说,而且跟它区别开来。后来我的确写了一个它的姊妹篇,《居延》,这小说也有点意思。
问: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收入的作品中有很多“京漂”或者“边缘人”,正如您自己所说,他们身上有种没有被规训和秩序化的蓬勃的生命力,您选择去塑造这些形象,是否跟您的文学理想有关系?您认为文学最应该表现的是什么?
答:一个相对成熟的作家,他的创作肯定和他的文学理想有关系,包括他所讲的故事、他所塑造的形象。这些所谓的“边缘人”是我塑造的形象中的一部分,我对这群人有种顽固的好奇。当然,写他们,也因为我碰巧就熟悉他们,碰巧又在他们身上发现了让我感兴趣的东西,我想看得更清楚。比如他们身上的“没有被规训和秩序化的蓬勃的生命力”,比如他们和城市的关系。文学最应该表现什么,标准答案肯定是:人。如果避开这个标准答案,我会说,文学最应该表现的是你有疑问和有兴趣的东西。
问:您的《古斯特城堡》带给读者的感觉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小说,比如故事的发生地就在外国,小说充满异域色彩,请问这类的小说您是如何寻找自己创作灵感的?
答:这小说是我第二次去美国时写的,综合了两次在美的见闻和思考。很多情节和细节都是真的。和朋友开车出门经过城堡前,也会和朋友牵金毛犬去城堡的草坪上散步。大水也是真的。前两天长春盗车杀婴案出来时,很多朋友都想起这小说,小说里也讲了一个盗车故事:偷车的少年车开走了才发现后座上有个两岁的孩子,他受不了孩子的哭,难受,把孩子送回远处,被抓了。有朋友说我太善良,虚构了这个美好的故事。其实并非虚构,我待的那城市几年前确有其事。两个盗车案比较,让人绝望。写这小说完全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我一直想写一写在国外的经历,也想寻找一些跨文化的、处理异域现实和经验的方法,开拓写作的疆域。还写过一个背景在德国的小说,叫《去波恩》。有一次我到波恩大学讲座,坐火车从法兰克福去波恩,故事发生在这趟火车上,探讨的是文化和乡愁的问题。这个系列的小说以后还会写。
问:在您的作品中存在通俗色彩比较浓厚的作品,比如您的《雪夜访戴》。能否谈一下您对通俗文学的看法?
答:这小说貌似通俗,因为用了戏说的手法,其实相当纯文学。如果是正方向戏说《雪夜访戴》的故事,可能会比较通俗,但逆着故事来解构,还是有一定难度的。要说灵感,写这小说倒是涉及灵感,你突然想,把故事照当下的世俗逻辑反方向来一遍,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念之间,有了这小说。我对通俗文学没有偏见,我很喜欢通俗文学里“有进取心”的那些作品。事实上很多通俗文学作家和作品走得比所谓的严肃文学更远,当他们挖空心思“取悦”市场和读者的时候,表现的正是一种艺术意义上的精进的姿态。而很多“严肃作家们”,高高在上的艺术和道德优越感,反倒懈怠了探索和冒险的精神和能力。
问:作为青年作家中的佼佼者,您对自己的作品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吗?您希望您的作品应该达到怎样的理想状态?能谈一下您最近的写作计划吗?
答:当然有。哪一天对自己的作品完全满意了,可能就没必要再写了,写也写不好。很难想象世上会有一部找不到修改空间的作品。我不奢求写出完美的作品,只希望能写出有效和及物地自我表达的作品,且要与自己的上一部小说、与别人的小说区别开来;区别于之前的自己和他人,是确立自我的前提。因为刚写完比较长的长篇《耶路撒冷》,我会停下来看看书,写点中短篇,继续为下一部长篇积累素材;然后等着某个良辰吉日,感觉状态充分了,就会开始下一本书。
(作者: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