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临近高中毕业的一天,骑了一辆借来的大金鹿自行车从县城里回家过暑假。大金鹿后座上捆着她的被褥和包起来的衣服,车把上左右各挂着一个尼龙网兜,网兜里装着洗脸盆、饭盒、搪瓷缸、木梳、镜子还有一些零七碎八的小东西。刘兰骑车的时候,车把一晃动,网兜里的零碎东西就丁零当啷地响。她骑车的姿势和她的穿着打扮与村里的姑娘有些不同,所以惹得走路的陌生小伙子会盯着她看一阵子,或者一边盯着她看一边向她吹响口哨。一路走下来,目光和口哨声像风一样跟随着她。
刚刚下了公路,来到刘家洼村西不远的地方,刘兰看见路边躺着一个男人。刘兰朝那个男人看了看,就骑过去了。可是她骑过去大约十几米远,又猛地刹住车闸,把自行车支在路边,跑回去再看那个男人。这一次她看清了,躺在路边的男人是本村的傻三贵。傻三贵只穿着一条大裤衩,他的背心已经脱下来扔在一边。他弓着腰侧躺着,脸贴着地皮,四肢抽得像一只下崽的山羊,脖子拧得像一只生瘟的公鸡。在傻三贵的脸前,地上有一摊白色泡沫状的黏稠的东西,那些黏稠的东西还在不停地从傻三贵的嘴里往外流。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类似氨水的酸臭味,那气味像虫子一样爬进刘兰的鼻孔。
以前刘兰也知道傻三贵有病,但她从没有亲眼看到过傻三贵犯病的样子,只是听别人说起过,傻三贵犯病的时候,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好半天也不醒过来。以前傻三贵犯病以后,都是怎么醒过来的呢?刘兰不知道;但以前傻三贵每次犯病最终都是醒过来的,要不然这一天刘兰就不会看到傻三贵躺在路边抽搐了。现在,刘兰蹲在傻三贵旁边,搓着手,不敢动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不知道自己是继续呆在这里看着傻三贵,还是骑着自行车离开。傻三贵在地上抽的时候,抽一下,刘兰就哆嗦一下;傻三贵再抽一下,刘兰就再哆嗦一下。很快过去了一袋烟的工夫。
那个时候路上正巧过来一个骑自行车不停地摇着铃铛的外村人,那人戴着一顶草帽,上身穿一件白大褂,敞着怀,后腰上插着一把破蒲扇。外村人停下车,看了看刘兰,又看了看傻三贵,问,你的男人怎么了?他的脖子怎么拧得像个麻花?刘兰正在情急之中,她就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我从没有看到过他犯病,我不知道怎么样他才能醒过来。外村人弯下腰来,盯着傻三贵的脸看了一阵子,他因为离傻三贵的脸太近了,被类似氨水的酸臭味熏得皱起了眉头。然后外村人捏着自己的鼻子,从后腰抽下破蒲扇递给刘兰,瓮声瓮气地说,兴许他是热晕了,是中暑,你给他扇一扇蒲扇,再掐一掐他的人中,拍一拍他的脑门儿,过一会儿他就会好。
外村人把破蒲扇递给刘兰的时候,像是在给她开玩笑,刘兰犹疑不定。外村人又说,你给他扇一扇蒲扇,掐一掐他的人中,再喊一喊他的名字。刘兰看了看外村人的脸,那是一张老皮纵横但却睿智的脸。突然间刘兰信了外村人,她接过蒲扇,按照外村人说的那样去做了。她往傻三贵脸上扇着扇子,掐他的人中,嘴里还轻轻地喊着,三贵,你醒过来;三贵,你醒过来。果然,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傻三贵就醒过来了。傻三贵先从地上坐起来,望着刘兰,嘿嘿地笑了几声。刘兰有点儿害怕,她的身子往后挪了挪。傻三贵的嘴角还在往下滴着白沫,他的眼睛望着刘兰的时候,好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傻三贵说,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刘兰是刘家洼村有史以来第一个高中生,她毕业以后回到村里,立即在村里引起了轰动。刘兰回到村里的前几天,支书刘献国看到哪里人多,就在哪里喊,等刘兰一回来,就让她当大队会计。原来的那个大队会计刘八头是富农成分,被红卫兵打瞎了一只眼,后来他另外的一只眼也花得看不清账本了。有一次刘八头跟在支书身后,支书还是这么喊,等刘兰一回来,就让她当大队会计。老会计刘八头听了支书的话,自己也喊,等刘兰一回来,刘兰就是大队会计,我刘八头要光荣退休了。
刘兰回到村里,没有当大队会计,却是去刘家洼小学当了老师。刘兰去小学当老师,是小学校长的意思。小学校长是公社书记的小舅子,支书怕他几分,他到支书家里去了一趟,就把刘兰去小学当老师的事搞定了。小学校长对支书说,刘兰是刘家洼村学问最大的一个人,模样又清秀好看,要是当了大队会计就可惜了。支书反驳小学校长说,兄弟,你怎么把小学老师看得比大队会计还要重?小学校长说,就是重嘛,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老师是树人的工作,大队会计能树人不?支书又说,兄弟,你想让她到学校当老师你早说呀,我都在街上吆喝好几天了,说要让她当大队会计的。原来的会计刘八头也吆喝了,说是要给刘兰让位子。小学校长说,嘁,你们自己瞎吆喝有什么用?你们从来没有问过刘兰,她自己想当大队会计还是想当小学老师?支书和小学校长两个人四目相对了一阵子,然后一起去了刘兰家里,问刘兰是想当大队会计还是想当小学老师。支书对刘兰说,大队会计和小学老师,这两样任你挑。刘兰挑了小学老师。
那时候刘兰留着长发,走起路来,她的头发在身后飘呀飘的。刘兰长得瘦小,和那些小学高年级的女生个头差不多,可是她比那些女生白净,好像从小就没有被太阳晒过。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她喜欢和学生走在一起。有时候,她带着学生们一边走路,一边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唱完以后,她和女生们一块儿笑。他们还唱自编的歌谣,比如:“菠菜,韭菜,虾腰,起来;北京,上海,哈尔滨,烟台……”有一次大队会计刘八头看到放学路上的刘兰,就对身边晾衣服的二大娘说,支书和校长两个人,为了刘兰当大队会计还是当小学老师争得脸红脖子粗,要我说,不管是大队会计还是小学老师,刘兰都干不了几天,她根本就不想呆在刘家洼,她很快就会嫁出去的,她会嫁得很远。二大娘停下手中的活儿,盯着刘八头问,老八,那你说说看,刘兰会嫁到哪里去?刘八头朝刘兰努努嘴说,你听,北京,上海,哈尔滨,烟台。
刘兰当了小学老师以后,给她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第一个给刘兰说媒的是二大娘。二大娘介绍的是她的娘家侄子,在大连当兵,是部队里的一个营长,长得又高又壮。这个营长想在家乡找一个长得好看的高中生,找了好几年也没有如愿。现在,营长对刘兰非常满意,只要她点一点头,这门亲事就算是成了。刘兰的母亲对营长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问二大娘,那他(营长)是吃国粮的吗?二大娘说,那还用说,吃国粮。那他转业以后安排不安排正式工作?二大娘说,国家统一安排正式工作。刘兰的娘又问,那他安排了正式工作以后也吃国粮?二大娘说,那还用说,哪里有正式工作不吃国粮的?二大娘接着又说,我这个娘家侄子,长得又高又壮,挑来挑去的,挑了好几年,都挑花眼了。刘兰的娘就赶紧提着暖壶,给二大娘倒水。
可是这门亲事倒是刘兰不同意,她嫌大连太远了,她不想嫁得那么远。二大娘走后,刘兰低着头,坐在条凳上好久没起来。后来刘兰从桌子上拿了一张纸,折一下撕开,然后再折一下再撕开,直到把那张纸撕得粉碎,碎纸屑撒了满地。刘兰的娘走到刘兰身边,讨好地说,那个人吃国粮,长得又高又壮。刘兰的娘看刘兰不说话,就扳了一下她的肩膀,又说,你要是嫁过去,一辈子都到粮所里领粮食吃。刘兰说,娘,你别说了,大连有多远你知道吗?刘兰的娘赌气说,我不嫌远你嫌远!再远还能有北京上海远?能有哈尔滨烟台远?
后来刘八头又给刘兰介绍了一个在县城肉联厂上班的工人,这个工人是接他爹的班,工资高,一个月领三十七块八毛钱,就是人长得瘦了点,个子也不高。可是刘兰个子也不高,两个人正般配。刘八头去刘兰家以前,已经了解到二大娘给刘兰介绍过一个军官,可是刘兰嫌大连太远。这回不远了,到县城统共20里路,刘八头有把握,脸上喜滋滋地到了刘兰家里说这门亲事。当时刘兰在学校上课,刘八头就把肉联厂工人的情况说给刘兰的娘听,说完基本情况之后,刘八头接着说,刘兰如果嫁给这个工人,就可以常常吃到从城里肉联厂带回来的猪下货。刘八头又说,主要的还不是吃猪下货,主要是离娘家近,统共20里路,骑一辆自行车就回来了。
等刘兰从学校回来,刘兰的娘把肉联厂工人和猪下货的事说给她听。刘兰还没有听完,就把教案扔在桌子上,坐在床上嘻嘻地笑起来。刘兰的娘问,这次你有个准主意不?刘兰还是嘻嘻地笑,笑得她的两缕头发在胸前一拽一拽的。刘兰的娘说,你笑个啥呢?路上拾钱包了?刘兰说,娘,你不知道?我从小看见猪下货就恶心?刘兰的娘拍拍脑门说,我忘了,你从小就不吃猪下货,饿死都不吃,看来这门亲又成不了。
刘兰的娘找到刘八头,把这门亲推掉了。刘兰的娘对刘八头说,孩子从小不吃猪下货,饿死都不吃,她看见那东西就恶心想吐。刘八头抓着头皮问,那是怎么回事?刘兰的娘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从一生下来就不吃那东西。对刘八头来说,亲事成不成他倒也无所谓,他只是对猪下货的事耿耿于怀。第二天他见了二大娘,就对二大娘说,刘兰不喜欢吃猪下货。二大娘笑着说,我不信。刘八头说,奶奶的,我也不信!刘八头接着又说,我信腊月里打雷,我信六月里下雪,我不信刘兰不吃猪下货。她连玉米面饼子和地瓜面窝窝头都吃不饱,却不喜欢吃猪下货。要是让我天天吃猪下货,别说给人家当老婆,给人家当儿子我都愿意。
公社书记的儿子也看上了刘兰。公社书记的儿子是公社供销社的一个小头目,也是县高中的毕业生,高刘兰几级,人长得帅,一个月挣四十多块钱,比刘兰在学校里挣的六块钱多好多倍。他身上唯一的毛病就是口吃,说起话来费劲,也让听的人着急。公社书记的儿子早就听说刘兰人长得鲜亮,后来趁刘兰到公社驻地赶集的时候,偷偷地看过她一次。从此以后公社书记的儿子得了心病,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他日夜想着刘兰,发誓非刘兰不娶。
过了些日子,公社书记的儿子托自己的舅舅小学校长向刘兰提亲。公社书记的儿子满以为很有把握,可还是被刘兰挡回去了。这一次小学校长提的亲事不像大连那么远,也牵扯不到猪下货的事,而且公社书记的儿子捎话说,如果刘兰答应了这门亲,他立马提拔她到公社供销社去当柜台营业员,一个月领二十多块钱工资。而且公社供销社有的是日用百杂,刘兰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一点都不含糊。这么好的条件,让刘兰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回绝小学校长的外甥;再加上小学校长是自己的领导,话更是不好说。没有办法的时候,她就突然间不到学校去上课了。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装病,不吃也不喝。这样三天以后,小学校长妥协了,他跑到刘兰家里,扒着刘兰的屋门说,刘兰老师,你要是不愿意跟我那个没出息的外甥成亲,就不跟他成亲。你去上课吧,那些孩子都在等着你呢。
从此以后就很少有人再给刘兰提亲了,那几个给刘兰提过亲的人,比如说二大娘、刘八头,当然也包括校长,他们在私下里说,刘兰心比天高,她大概是想嫁给省长的儿子,剩下的这些凡人她都看不上。
刘兰高中毕业前那次在路边上救醒傻三贵,傻三贵的娘感激刘兰,给刘兰送去了六个煮熟的鸡蛋。刘兰的娘替站在一旁的刘兰收下了鸡蛋,她捧着那六个鸡蛋说,三贵他娘,这六个鸡蛋能在代销点里换回来好几斤盐,你还真是舍得。傻三贵的娘说,当时傻三贵挺在路边上,要不是刘兰救醒傻三贵,说不定傻三贵就让从路上开过去的汽车轧死了。那天傻三贵的娘离开刘兰家的时候,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她忽然问刘兰,你还有多长时间毕业?刘兰说,半年。傻三贵的娘又问,那你毕业回来不?刘兰说,回来啊,不回来我能到哪儿去?傻三贵的娘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望着刘兰,还不走。刘兰问,三贵娘,你想说啥?傻三贵的娘目光躲躲闪闪地说,没,没啥。
后来村里的人都知道了刘兰在路边上救醒傻三贵的事。支书刘献国感叹说,世上万物皆有定数,刘兰救醒傻三贵,好比“乐果”治蚜虫,这叫一物降一物。大队会计刘八头认为,那个拿蒲扇的外村人有可能是一个神人,那把破蒲扇则有可能是一把神扇子,神人把神扇子交到刘兰手里,让她降住傻三贵。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有另外的看法,他们认为,刘兰姓刘,傻三贵姓王,刘兰救了傻三贵的命,是王家欠了刘家。村里一共两大姓,刘家和王家,平时大家都和和气气,但一到关键时刻还是能分出远近来的。王家欠了刘家,这样的看法不光刘家有,王家也有。全村只有一个人和大家的看法相反,那就是二大娘,二大娘说刘兰救醒傻三贵,那是刘兰欠了傻三贵,是上一辈子欠下的,是刘家欠了王家的。
刘兰到学校教书不久,大约是仲秋的时候,傻三贵又犯了一次病。这一次傻三贵晕倒在自己家猪圈里。傻三贵的娘一看见傻三贵在猪圈里抽,就一边跑着一边嚷着到学校里去喊刘兰。那时候刘兰正在给学生们上课,傻三贵的娘可顾不了那么多,她站在教室外面,大声嚷嚷着喊,刘兰老师,你救命吧!刘兰老师,等你救人命啦!学生们惊得都站起来,拧着脖子往外面看。刘兰从教室里探出头来说,三贵娘,你有什么事?等我下了课你再喊我好不好?傻三贵的娘哭着说,等你下了课,俺家三贵恐怕就死挺了。刘兰又问,三贵犯病了?傻三贵的娘哭着说,在猪圈里死挺了。
刘兰听说是傻三贵又晕倒了,就丢下学生往傻三贵家里跑。傻三贵的娘跟在刘兰后面,一边掉着泪,一边气喘吁吁地提醒刘兰,她说,刘兰老师,你不要光顾得跑,你要想救醒三贵,还少不了那把蒲扇,你把蒲扇放到哪儿了?刘兰这才想起外村人丢给她的那把蒲扇,她先是跑回自己家里,找出蒲扇,等到了傻三贵家,傻三贵躺在猪圈里四肢抽得已经僵硬了。猪圈旁围着几个人,正在打着各种各样的手势议论如何救醒傻三贵,他们看到刘兰,都说,这下好了,刘兰一来就没事了。围观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傻三贵家养的一头猪,像一条狗那么大,它也像狗那样卧在傻三贵身旁,和傻三贵头顶着头。猪圈里已经被傻三贵和小猪弄得不成样子了,猪粪味儿和那种类似氨水的酸臭味混合在一起,很难闻,站在猪圈旁边的人都时不时地捂一下鼻子。
那一天刘兰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当她跳进猪圈的时候,她的一只鞋踩了一下猪圈的矮墙,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她的鞋在墙头滑了一下。刘家洼的人都知道刘兰的这双白色运动鞋,因为在村子里除了刘兰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穿过这样的鞋。平时刘兰的鞋脏了之后,她总是蹲在村西的井台上仔细地洗刷,洗完之后用粉笔往上面擦,擦上薄薄的一层,等晾干了之后,那双鞋就洁白洁白的。就在刘兰的一只脚在矮墙上滑了一下的时候,有一个围观的人说,刘兰老师,你把鞋脱下来放在外面,光脚跳进去吧,你那鞋要是弄脏可惜了。另一个人说,刚才我们想把三贵抬出来呢,可是我们又不敢动他,你只能跳到猪圈里去。听了他们的话,刘兰一只脚踩着矮墙头,愣了一会儿。然后她退下来,蹲下身解开了一只鞋的鞋带,但是很快,她又把鞋带系上了。
刘兰跳进猪圈之后,却蹲在傻三贵旁边不知该怎么做了。她搓着手,不敢动傻三贵,她望着傻三贵像是很害怕。傻三贵的娘也跳进了猪圈,和刘兰蹲在一起。傻三贵躺在猪粪上面抽的时候,抽一下,刘兰就哆嗦一下;傻三贵再抽一下,刘兰就再哆嗦一下。那头小猪也还卧在傻三贵身旁,它望着傻三贵,和傻三贵头顶着头。刘兰哆嗦的时候,哆嗦一下,那小猪就哼一声;刘兰再哆嗦一下,那小猪就再哼一声。那时候刘兰的白色运动鞋已经完全陷进了黑黢黢的猪粪里。那把破蒲扇拿在傻三贵的娘手里,她也愣怔了好一阵子才把蒲扇递给刘兰。傻三贵的娘说,刘兰老师,你往他脸上扇扇子。刘兰接过蒲扇,往傻三贵脸上扇。傻三贵的娘说,你掐他的人中。刘兰就一只手扇着蒲扇,一只手掐傻三贵的人中。傻三贵的娘又说,你喊他,喊他,把他喊醒。刘兰一只手扇着蒲扇,一只手掐傻三贵的人中,同时嘴里叫着,三贵,你醒过来;三贵,你醒过来。很快过去了一袋烟的工夫,傻三贵醒过来了。
有一天,学校里放学,刘兰带着学生们一边走路,一边唱着笑着。傻三贵站在路边,拧着脖子看刘兰,看她的长头发,看她的腰。刘兰和学生们唱的时候,傻三贵就学着他们唱;他们笑的时候,傻三贵就学着他们笑。等刘兰和学生们走过去了,傻三贵就跟着他们。跟了几步路,有学生发现傻三贵在跟脚,告诉刘兰说,老师,那个傻三贵在跟着我们。刘兰扭回头看傻三贵,傻三贵就停下来;可是等刘兰再转过身,傻三贵还跟着。这样的情景让骑着自行车的支书刘献国看在眼里。刘献国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拧着傻三贵的耳朵说,三贵,别看了,光死盯着别人的饭碗,自己就能吃饱了?傻三贵嘿嘿笑着问刘献国,她是谁?刘献国说,她是谁?你奶奶的,你不知道她是谁?她是刘兰老师!傻三贵重复刘献国的话说,刘兰老师。刘献国松了傻三贵的耳朵,摸着他的头问,刘兰老师长得好看不?傻三贵说,好看。刘献国叹了一口气说,三贵啊,好好吃饭,好好活着,等下辈子再好好看刘兰老师,看个够,啊?傻三贵又重复刘献国的话说,下辈子。
上次在猪圈里犯病之后,傻三贵两次犯病之间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通常是在傻三贵的娘和刘兰都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傻三贵很突然地就倒在地上抽起来了。只要傻三贵一犯病,傻三贵的娘就哭爹叫娘地奔跑着到处找刘兰。到了冬天还是这样。刚刚入冬,下了很大的一场雪,雪后村子里又干净又安静,一群孩子在雪地里打雪仗,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出很远。傻三贵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棉大氅,也从家里跑出来玩雪。一开始,傻三贵蹲在一边看那些孩子打雪仗,嘿嘿地笑,看着笑着,他自己也加入到了孩子们的中间。那个时候傻三贵的娘也从家里走出来,看到了傻三贵和那群孩子。傻三贵的娘抄着手,望着傻三贵和一群孩子玩得很开心,自己也嘿嘿地笑,满嘴的大牙都露出来。一些孩子在朝同伴扔雪球,一些孩子在躲闪着朝自己扔来的雪球,那些雪球在孩子们中间飞来飞去。有一个孩子朝傻三贵扔了一个雪球,雪球正巧砸在傻三贵的脑门上,傻三贵愣怔了一下,就躺倒在雪地上抽起来。傻三贵的娘看到傻三贵晕倒,突然惊呼起来,她大叫着,蒲扇!蒲扇!她没有跑向倒在地上的傻三贵,而是跑向了刘兰家。
刘兰在雪地里往傻三贵的脸上扇蒲扇,引来了很多人围观。刘兰手里的蒲扇扇起了地上的雪粉,那些雪粉就像面粉一样扑到傻三贵的脸上,在傻三贵的脸上结了一层霜。傻三贵吐出来的污物和呼出来的酸臭热气,融化了他脸前的一片积雪,雪后新鲜的空气中飘满了氨水味儿。刘兰收拾傻三贵的时候,傻三贵的娘在旁边不停地提醒刘兰。傻三贵的娘说,刘兰老师,你掐他的人中啊。傻三贵的娘又说,刘兰老师,你喊他啊,你把他喊醒。刘兰往傻三贵脸上扇着扇子,掐着他的人中,嘴里轻轻地喊着,三贵,你醒过来;三贵,你醒过来。过了一会儿,傻三贵就像一条冬眠的蚯蚓一样醒过来了。
傻三贵的娘领着傻三贵离开之后,刘兰却蹲在雪地里没有动。刘兰低着头,双手捂着脸,像是很累的样子,身子软软地快要瘫下去了。一开始还有几个孩子围在刘兰身边,后来那几个孩子也离开了。实际上不久之后,村里的人都看出来刘兰那个样子是在哭,但是没有人上前把刘兰扶起来,因为谁也不知道那样做是否合适。那天刘兰穿一件红格子的棉袄,白雪地里的一团红非常扎眼,有好几家人家都把家门打开了一条缝,张望着远处的刘兰,心肠有些慌乱。傻三贵的娘把傻三贵领回家之后,也把大门开了一条缝,张望着远处的刘兰。当然傻三贵的娘也没有打算走过去把刘兰扶起来,因为她也不知道那样做是否合适。
刘八头小心翼翼地经过傻三贵的家门口,他轻轻地有些神秘地告诉门缝里的傻三贵娘说,刘兰手里的那把破蒲扇,没准儿是一把神扇子,当初在路边上丢给刘兰破蒲扇的人,有可能是一个仙人。刘八头说这话的时候,伸出手来掐着指头,好像在算着什么,看神态似乎他就是那个丢下破蒲扇的仙人。刘八头还告诉傻三贵的娘说,你把那把蒲扇放在家里,供起来。傻三贵的娘脸色蜡黄地信了刘八头的话,第二天,她问刘兰要回了那把破蒲扇,供在自己家祖宗的牌位一旁,朝着破蒲扇烧了香,磕了头。傻三贵的娘还煮了一大碗鸡蛋,送到刘兰家里。可是刘兰执意不收那碗鸡蛋,刘兰铁青着脸,没好气地说她不喜欢吃鸡蛋。傻三贵的娘说,原先你喜欢吃鸡蛋,现在不喜欢了吗?刘兰不吭声。傻三贵的娘又说,你不喜欢吃猪下货,又不喜欢吃鸡蛋了,这两样好东西你都不吃,那你想吃啥?
一转眼,刘兰二十八岁了,她的婚事有了一点眉目。男方是烟台船运公司的海员,接近四十岁,离过婚,身边带一个女孩,十四五岁左右。这门亲事是支书刘献国撮合起来的,刘献国是转业军人,男方是刘献国一个战友的弟弟。刘献国往刘兰家里跑了好几趟,主要是找刘兰的娘说话,动员刘兰的娘答应这门亲事。刘献国对刘兰的娘说,刘兰老大不小的了,亲事不能再拖下去,要是拖到刘兰三十岁,那可怎么办?可是刘兰离三十岁却只有两年了。刘献国转达了男方的意思,说男方看过了刘兰的照片,很喜欢刘兰的模样。男方答应说,如果刘兰同意嫁过去,就呆在家里享清福,什么也不用干,因为男方的工资很高,别说养一个人,就是养两个人也没有任何问题;如果刘兰同意嫁过去,往前看两个月正巧赶上男方休假,男方休假的时候就可以专门回家一趟,和刘兰结婚。刘献国每次到刘兰家里都说这些话,说得刘兰的娘心里乱蓬蓬的。
傻三贵的娘听说刘兰要嫁到烟台去,就跑到刘兰家里,望着刘兰的脸问这问那。傻三贵的娘站在刘兰家堂屋门口,不进屋,倚着门框说话。她问刘兰,刘兰老师,你吃饭了吗?刘兰说,大半下午的,你问的吃午饭还是问的吃晚饭?刘兰说完,走进里屋去了。傻三贵的娘看出来刘兰不耐烦,就停了一阵子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傻三贵的娘又对着刘兰的娘说话,傻三贵的娘说,听说烟台靠着海,海里又不能种粮食,不种粮食那吃什么呢?刘兰的娘告诉她说,男方工资高,还吃着国家粮,不用种粮食,到粮店里买粮食吃。傻三贵的娘说,那也不能光吃粮食,还要吃青菜呢。刘兰的娘说,青菜也花钱买。傻三贵的娘说,粮食要买,青菜也要买,工资再高也不够糟贱的呀。
再去刘兰的家,傻三贵的娘还是问这问那,她问刘兰的娘,听说男方身边带着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几岁?听说男方经常出海?他出一次海要多长时间?刘兰的娘知道傻三贵的娘心里盘算着小九九,就故意没好气地说,小女孩?不是小女孩了,都十四五了。出海多长时间?不一定,有时候一个月,有时候三个月半年。傻三贵的娘惊得张大了嘴巴,她打着乱七八糟的手势说,乖乖,十四五都是大闺女了,经得住人了,要搁以前都该出嫁了。乖乖,出一次海要三个月半年,海上风浪那么大,万一有个闪失那可咋办呢!刘兰的娘听了这话很不受用,她骂傻三贵的娘,你这狗逼嘴,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俺家刘兰还没出嫁呢,你就咒她当寡妇啊?刘兰的娘骂了这几句还不解气,又跑到院子里,拿了一把笤帚追打一只母鸡,把那只母鸡追得满院子乱飞。刘兰的娘一边追打母鸡,一边猫逼狗逼地骂,她的声音很高,高得邻居都能听见。傻三贵的娘抹着眼泪从刘兰家里走了出去。
第三次去刘兰的家,是傻三贵的爹娘两个人。他们两个坐在刘兰家里,却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刘兰和她娘两个人坐在对面,四个人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儿,傻三贵的娘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傻三贵的爹低着头抽烟,高一声低一声地叹气。刘兰的娘说,俺们家刘兰找对象要出嫁,这是俺们家的喜事,你们两个人却跑来吊丧,这是咒俺家刘兰不吉利呀。傻三贵的娘哭着耍赖说,嫂子,我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多啊,刘兰老师这一走,俺家三贵就活不成了啊。刘兰的娘说,咋个就活不成?傻三贵的娘说,没有刘兰老师,三贵他就活不成,他死挺了也没人管。刘兰的娘说,以前俺们家刘兰上高中的时候,三贵也死挺过,那个时候刘兰不在旁边,他是怎么醒过来的?傻三贵的娘说,嫂子你可不知道啊,自从刘兰老师回到村里来,三贵他死挺之后除了刘兰没有人能救回来。刘兰的娘说,说瞎话。傻三贵的娘说,嫂子,我要是说了瞎话呢,天打五雷轰,那一次三贵死挺在猪圈里,别人怎么弄他也弄不醒;可是刘兰老师一来,一袋烟的工夫他就醒了。
傻三贵的爹也说,嫂子,你行行好,别让刘兰老师嫁那么远,要是俺家三贵有个三长两短,也好把刘兰老师接回来救他一命啊。刘兰的娘说,俺家刘兰都快三十岁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婆婆家,要是这次嫁不出去,俺家闺女窝在手里可咋办呢。你们两个光想着你家的儿,可就是不想想俺家的儿啊;你家的儿是身上的肉,俺家的儿也是身上的肉啊。刘兰的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傻三贵的娘扑通一声跪下来,她给刘兰的娘磕头,她一边磕头一边说,嫂子,求求你救救俺家三贵,救救俺家三贵吧。俺家三贵只要不犯病,就跟好人一个样,他长得高高大大的,他身上也有力气,我就这么一个儿,他要是死了,俺老两口子到老指望谁呢?看着傻三贵的娘磕头,刘兰的娘也哭起来,刘兰的娘哭着说,那把破蒲扇,不是在你家里吗?不是让你供起来了吗?看到两个女人咿呀啊呀地哭,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的刘兰脸色黑黑地从屋里走了出去。
过了一段时间,刘兰收拾了一点简单的行李,搭车去烟台相亲了。刘兰从村子里走出去的时候,很多人都目送她。傻三贵的爹娘趴在墙头上,望着刘兰从她家院子里走出来,绕过井台,又绕过两个麦秸垛,然后她的身影从村头的路上渐渐地消失。看不到刘兰的身影后,傻三贵的娘从墙头上掉下来,像面条一样瘫软在地上。第二天早上,傻三贵的娘就像大病初愈的人一样慢慢从床上折起身子,接着就告诉傻三贵的爹她做的一个梦。傻三贵的娘对傻三贵的爹说,刘兰老师她没有走成,她走到半道上又回来了。傻三贵的爹说,做梦吧你。傻三贵的娘说,就是一个梦,我梦见刘兰老师站在村头上,我问她,刘兰老师,你咋又回来了?刘兰老师说,我忘了一样东西。我又问她,那你还去烟台不?刘兰老师说,不去了,我不去烟台了。傻三贵的爹听了傻三贵的娘讲这个梦,最后对着傻三贵的娘嘟哝了一句,你这个傻逼娘们儿。
仅仅过了两天,就像傻三贵的娘做梦梦见的情景一样,刘兰回来了,她背着行李,缩着身子站在村头上。刘兰回到家里以后三天没有出门,过了三天,她就到小学里上课了。从此以后,刘兰嫁到烟台的事不了了之。外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刘兰相亲的结果是什么?她的婚事是不是黄了?那么是人家男方不同意还是她刘兰不同意?谁也找不到答案。不管是刘兰,还是刘兰的爹娘,对烟台的亲事都闭口不谈。外人也只能猜测。刘八头见识多,他分析说,刘兰老师很可能根本就没到过烟台,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从我们刘家洼到烟台,要先坐长途汽车到济南,然后在济南倒转火车,火车到了烟台以后,还要再搭汽车到船运公司,这么一趟下来,即便是倒车倒得顺,没有一天一夜恐怕都不行;可是刘兰老师还不到两天的时间就转回来了,难道她是插了翅膀飞到烟台的不成?刘八头这么一分析,大家就更加糊涂了。这时候有人想起来,刘兰的这门亲事是支书刘献国给提的,男方是刘献国一个战友的弟弟,那么刘献国会知道刘兰到底去没去过烟台船运公司。可是刘献国一听别人问他这事就非常恼火,他说,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哪里知道刘兰老师去没去过烟台?我又不是刘兰老师耳朵眼儿里的虫子!
刘兰的婚事耽搁下来,不久之后就又有好多人给她说媒。可是不管媒人提到什么样的人家,刘兰都不同意。有一年,一位副县长的老婆得癌症死掉了,那位副县长托人到刘兰家提亲。那一年刘兰已经三十二岁了,副县长也才只有四十二三岁,刘兰居然以副县长年龄太大为理由,把媒人推了回去。刘兰的日子就这么过下来,她每天都到小学里去上课。学生们都反映说,刘兰老师讲课讲得非常好,他们很愿意听。后来,小学校长从公社里争取到了一个民办教师的转正名额,这个名额给了刘兰。刘兰填了表,再通过政审,一步一步地,过了两年多的时间,她终于成为一名正式的教师。
刘家洼的人都喜欢看刘兰用破蒲扇扇傻三贵的脸,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大家都喜欢傻三贵犯病。傻三贵犯了病,刘兰蹲在傻三贵脸前,手里摇着蒲扇,由于日积月累的练习,她的动作的优雅飘逸程度一点都不亚于戏台上的戏子。刘兰的手指往傻三贵的人中穴点一点,大家都会觉得刘兰的手指简直是神仙的手指。刘兰轻轻呼喊着的“三贵,你醒过来;三贵,你醒过来”的声音,就像大家都喜欢唱的两夹弦的二板调。多少年来,刘兰救醒傻三贵成为刘家洼村里最好看的杂技把戏,一些孩子从小看到大,也没有人能看得够。可是,刘家洼的人心里有一个很一致的看法,这个看法大家都闷在心里,不说出来;或者说出来了,但只在家里说,不说给外人听。有一个深夜,支书刘献国突然醒来,他披上衣裳,点上烟坐在床头上吸。刘献国的老婆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刘献国没有吭声。但那支烟吸完之后,刘献国却说,要是傻三贵死掉就好了,傻三贵死掉了,刘兰老师才能解脱。
有一年的初秋,学校里刚刚开学,刘兰从学校回来,走到村头的水塘边,忽然蹲下身来。跟在刘兰身边的几个孩子都停下来,望着刘兰。刘兰的脸色通红,额头上出了许多汗,她的双手抱着头,哎哟哎哟地叫了几声,然后一头栽到地上不动了。几个孩子叫了刘兰一阵子,见她不答应,就跑到村里喊大人。支书刘献国是第一个从村里跑出来的人,他一边跑,一边叫上了赤脚医生、刘兰的父母和几个壮劳力,打算用床板把刘兰抬到医院去。可是等刘献国和大批人马赶到,刘兰的身体已经凉了。赤脚医生说,刘兰可能是死于大面积脑出血。三天之后,刘兰穿着她那双白色运动鞋下了葬。
刘兰死后,有两个方面的问题被刘家洼村的人广泛议论。第一个方面的问题是:刘兰下葬的时候,村里的很多人都哭了,可是傻三贵没有哭;第二个方面的问题是:傻三贵不知道刘兰是谁。这两个问题被刘八头说到了傻三贵娘的脸上。刘八头把傻三贵的娘堵在了她家大门口。傻三贵的娘脸色非常难看,她对刘八头说,三贵他傻,他不知道哭。停一下傻三贵的娘又问刘八头,三贵真没哭?刘八头说,没有,他哭没哭你还能不知道?刘兰老师出殡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看见他。傻三贵的娘说,那他得哭,人家都不哭他也得哭,要是没有刘兰老师,三贵他早就死挺了。针对傻三贵不知道刘兰是谁的问题,傻三贵的娘对刘八头说,三贵他傻,他犯过病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停一下傻三贵的娘又问刘八头,三贵他真不知道刘兰是谁?刘八头说,真不知道哩,他知道不知道刘兰是谁,你还能不知道?好多人问他,傻三贵,你知道刘兰是谁不?他就说,刘兰是谁?傻三贵的娘说,那他得知道刘兰是谁,人家都不知道他也得知道,要是没有刘兰老师,三贵他早就死挺了。
傻三贵的娘转身回了家,不一会儿,她一只手揪着傻三贵的耳朵,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改锥,领着傻三贵到刘兰的坟上去了。那一天的天色很好,晴空万里无云,田野里的庄稼快要收割了。傻三贵的娘把傻三贵领到刘兰的坟前,从后面踹了一下傻三贵的腿弯,傻三贵扑通一声跪下来。傻三贵的娘说,你哭,你哭刘兰老师。傻三贵看了看他娘的脸,没有哭。傻三贵的娘把傻三贵的头往下摁了摁,让他跪好,又说,你哭,你哭刘兰老师,你说,你咋走了呢,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啊。傻三贵抬头看了看他娘的脸,还是没有哭,却嘿嘿地笑起来。傻三贵的娘用改锥往傻三贵的脊梁上扎了一下,傻三贵大叫了一声,锥子刺穿了傻三贵的衣服,扎进他后背的肉里,血很快冒出来,衣服上红了一大片。傻三贵的娘说,你哭,我让你哭刘兰老师你听见吗?你说,你咋走了呢,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啊。傻三贵的娘说完,又用改锥往傻三贵的脊梁上扎了一下,傻三贵惨叫了一声。傻三贵的娘拿改锥往傻三贵的脊梁上一下一下地扎着,傻三贵的惨叫声响成了一串。傻三贵的脊梁被他娘扎了几十个窟窿,扎成了筛子,血顺着他的衣服汩汩地往下流。可是傻三贵一直在惨叫,却没有哭。
过了两年多,一个深秋,大张庄死了一个男人。大张庄死掉的这个男人是一个鳏夫,四十多岁,他的爹娘都还健在,他却身患绝症先走了一步。他生前没有婚配,既不是因为穷,也不是因为身有残疾,而是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愿意结婚。但是鳏夫死后,他的爹娘放心不下他在那边的生活,怕他一个人太孤单,还是想着为他婚配的事。鳏夫的爹娘早就知道刘兰的事,也知道刘兰和他们的儿子年龄相当,身形般配,所以就想让自己的儿子和刘兰结成阴亲。他们找到刘家洼的支书刘献国,希望刘献国能够从中间撮合。刘献国找刘兰的爹娘说结亲的事,刘兰的爹娘想法和鳏夫的爹娘一样,他们也放心不下刘兰在那边的生活,怕她一个人太孤单,想让她在那边成一个家。何况,鳏夫的爹娘托刘献国捎话说,如果刘家爹娘能够同意这门亲事,他们张家愿意出两万块钱聘礼。刘兰的爹娘很痛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只是要求在操办婚事之前,要到张家去看一看;他们还要求在他们到张家去看一看之前,刘献国先到大张庄张家去一趟,打个前站。刘献国说,这个事情,我该去一趟。
第二天,支书刘献国骑了一辆自行车去大张庄,他骑到村头正要出村的时候又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扶着车把站在那里很久。那天是一个大晴天,但是深秋的风已经冷飕飕的了,刘献国穿了一件洗得发灰的深蓝色中山装,他扶着车把在那里站了好一阵子之后,又把自行车支在路边,点了一支烟,扣好了风纪扣,然后他把自行车调转头又骑回村里。刘献国骑车到傻三贵家的院墙外面,趴在墙头上伸着脖子喊傻三贵,他说,三贵,你出来,三贵你跟着我去一趟大张庄。傻三贵从屋里跑出来问,支书,你叫我干啥?傻三贵瞪着眼看着墙头,又问,支书,你让我跟着你去大张庄干啥?刘献国说,你不用问,你跟着我去大张庄。傻三贵慌忙朝屋里喊,娘,娘,支书让我跟着他去一趟大张庄。傻三贵的娘也从屋里跑出来,问支书,你让三贵去大张庄干啥?刘献国说,你不要问,你让他跟着我走。这样傻三贵收拾了一下,也推了一辆自行车,骑在刘献国的身后出了村。
自从刘兰死后,傻三贵再也没有犯过病。傻三贵要是不犯病的话,他就跟村里的其他男人没有两样。傻三贵人长得高高大大的,身上也有力气,他两年多没有犯过病,现在已经有媒人开始往他家里跑,要给他提亲事了。傻三贵的娘高兴得一天到晚合不拢嘴,她只要看见媒人,就会重复一句话,俺家三贵人长得高高大大的,身上也有力气,会过日子,知道疼人。傻三贵的娘见到村里的人也说,俺家三贵不犯病了,他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村里的人说,那是,那是。
这一天,支书刘献国和傻三贵两个人每人骑了一辆自行车在路上并行,一直骑出去好几里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后来,傻三贵突然问,支书,咱们今天去大张庄到底要干啥?刘献国阴沉着脸说,是为了刘兰老师的婚事。傻三贵像是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刘献国的话说,刘兰老师的婚事。刘献国还是阴沉着脸说,你知道刘兰是谁不?傻三贵说,知道。刘献国说,她是谁?傻三贵说,我娘说,她是小学的老师。刘献国说,还有呢?傻三贵说,我娘说,她是刘家洼第一个高中生,有学问。刘献国说,还有呢?傻三贵看了看刘献国,问,支书,你啥意思?刘献国瞪着傻三贵的脸问,啥意思?你说啥意思?三贵,你老儿个屌,你装傻逼呢吧?傻三贵说,我装啥?刘献国又瞪着傻三贵的脸好一会儿,然后他伸出一只脚来,朝傻三贵使劲蹬了过去,傻三贵连人带车翻在路边。可是刘献国把傻三贵蹬翻的同时,自己也连人带车翻倒了。他们两个人一个躺在路的这一边,一个躺在路的那一边,然后两个人又从地上坐起来,相互瞪着眼看对方。过了一会儿,刘献国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他的嘴使劲儿咧着,脖子里竖着好几条青筋。刘献国一边哭着,一边说,三贵,人家都活一辈子,你老儿个屌你活了两辈子。
责任编辑 刘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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