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殇

2013-12-29 00:00:00叶炜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5期

在老主人的叙述里,我是被狗贩子抓走的。对此,大主人很不以为然。他不相信老主人的话。他以为是老主人杀死了我,为此,他还专门向小主人求证。但小主人并不知道真相。小主人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今年才上一年级,在他八岁那年,女主人就走了。她去了天堂,带着一身的病痛去天堂了。我就是在女主人去天堂那一年来到这个破败的家的。

两年前,这个家又来了一个新女主人。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大主人便有些不太相信老主人了。包括我的死,他也不相信老主人的说法。我很理解大主人的心情。但现在,我不想继续纠缠于“死”这个话题。你们人类中有一位智者说过“未知生焉知死”,因此,在弄清我是怎么消失的这个问题之前,我们还是先说说我是从哪儿来的吧。

与你们人类比,我们狗类对时间的概念不是很强。大概是十年前,我刚出生才三个月,就被老主人从妈妈身边抱来了。在我的记忆中,我有六个兄弟姐妹。我们的妈妈是一位英雄母亲,它是苹果园的守护者。苹果园是附近一个部队的果蔬基地,里面到处都是穿着军装的人。偶尔有几个农民穿行在他们中间,那是在果园里做小工的麻庄人。

在我被抱走之前,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会和他们中的一个胡子拉碴的人发生关系。他是在这个果园里做工时间最长的一个麻庄农民,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和这个果蔬基地的部队首长混得很熟。那天,妈妈出去巡逻了,留下吃饱喝足的我们在果园深处嬉戏。我看到那个下巴长满胡须的人在和一个军人聊天:

把那窝狗崽子送给我一只吧,抱回去陪孩子玩,孩子一个人怪孤单的。

军人笑了笑:这可是部队军犬的后代,生性凶猛,不太好养。

那个人坚持说:狗性通人性,怎么养怎么长。

军人点点头:那你现在就选一只吧,趁着“猎鹰”不在。

“猎鹰”是我妈妈的名字。

于是,我就被抱走了。那个胡子拉碴的人成了我的老主人。

离开果园以后,我感到了孤单。一开始很不适应新环境,但我毫无办法。虽然我的血统纯正,脑袋后面长着反骨,我们天生不服管不服输,但作为刚刚出生才三个月的幼崽,我毫无反抗老主人的能力。好在有小主人对我的疼爱。他和我一样再也无法得到妈妈的呵护,我们同命相连。老主人把我抱回来以后就不再管我了,彻底把我交给了小主人,我因此和小主人成了好朋友。

大约一个月以后,我从老主人和小主人的谈话中,得知妈妈和我那几个兄弟姊妹都死了。它们是被毒死的。妈妈吃了有毒的兔子肉,死得很惨。“幸亏我把这个崽子早抱了来,不然也会被毒死了。”老主人对小主人说。小主人蹲下来抚摸我的头。我喉咙不停地发出呜咽声,为死去的亲人悲痛。小主人不知道从哪里拣来一块大骨头,想以此来安慰我。

在小主人的悉心照料下,我长得很快。等到冬天来了,呼呼的北风刮起来的时候,我已经长成了一条壮实的大狼狗。虽然我的年龄还小,可我高大的身躯已经很能为小主人在伙伴们面前虚张声势了。小主人生性胆子小,常常把我带在身边。有了我,他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敢欺负他了。

快过年了,村里面到处都飘满了肉香的味道。老主人家里依旧没有肉吃。女主人死后,他们欠下了一屁股债,老主人辛苦地赚钱就是想早一天把借人家的钱都还掉。因此,他们省吃俭用,很少吃肉。只有等到读大学的大主人放假回家时,老主人才难得地做上一锅白菜炖肉。大主人是老主人的骄傲。他考上了大学。老主人说他光耀了门庭。

大主人第一次看到我,对我很友好。他和小主人一样,最喜欢抚摸我的头。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说话,常常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或许是受到老主人和小主人的影响,我对大主人十分敬重,在他面前走路都是小心翼翼地。靠着我灵敏的嗅觉,我闻到了大主人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我不知道那味道来自哪里,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不同于这个家的气味。

新年终于到了。

新年这天落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把我的窝都压塌了。半夜里又刮起了风,掀翻了窝顶上的茅草,我冻得直流鼻涕,三番五次地去推小主人的房门,都没有成功。刚被老主人抱回来时,小主人曾经搂着我睡过好长时间。后来,我长得稍微大一点时,老主人便不让我进小主人的屋子了。

幸亏这天老主人起得早,打开了屋门,我赶紧躲进温暖的屋子里。

老主人叫醒两个儿子,让他们赶紧起来,去给村里长辈们磕头拜年。大主人很利索地起床、刷牙、洗脸。小主人却还在那里呼呼大睡。我蹲在他的床前,用舌头舔他的脸,他还不醒。这时,外面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我从小就害怕这个东西,吱溜一下子钻到了床底。小主人起床看看我,说了句:胆小鬼!又睡了。

几分钟后,鞭炮声消失了。我从床底下钻出来,看到大主人已经准备去拜年了。他大概知道小主人起床无望,对老主人说了句: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让弟弟多睡一会儿。

小主人一直睡到太阳晒屁股沟时才起来。它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给我搭建了一个窝。这次他不再用茅草,改用了几片废弃的瓦砾。看到他对我如此疼爱,我幸福地围着他的屁股转来转去。

来主人家拜年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主人家族很大,在这个村子里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大主人拜年要花去不少时间,直到近中午时,他才气喘吁吁地回来吃饭。吃饭时他和老主人谈起开春养兔子的事。

大主人说:爹开春你就别去果园干活了,就养几只兔子吧,现在搞家庭养殖很赚钱的。

老主人沉吟着说:你在读大学,你弟弟这么小,明年也要上学,养几只兔子能供得起你们吗?

大主人说:我刚才拜年的时候去后院四姥爷家看了看,他养了一百多只兔子,一年剪四次兔毛,能赚好几千块呢。养兔子可比你干杂活轻省多了。

大主人说的那个四姥爷我见过,他是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老头,一个老中专生,在村里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大主人和他走得很近,只要放假回来,总要去找他聊一聊。他几年前就开始养兔子,听说发了一笔财。

我曾经到他家里去过,是隔壁的小黑带我去的。小黑是一条母狗,总喜欢和我呆在一起。那天我们只是在四姥爷家的兔棚前转了转,本想吓唬吓唬那些白绒绒的家伙。还没得逞,就被四姥爷拿棍子轰了出来。老头咬牙切齿地数着棚里的兔子,确信没有什么损失,恶狠狠地对着我和小黑吼了句:下次再敢来,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

嗨,这老头,以为我们是要去吃他的那些宝贝兔子!

看样子老主人已经同意了大主人的提议,他已经蹲在屋前开始谋划建兔棚了。小主人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去茅房看了看,那里有他刚刚拉过的一坨屎,看样子不会走太远。

趁着老主人不注意,我从门缝里溜了出来。或许是担心我也会像我的兄弟姐妹一样被毒死,老主人一般不让我单独出门玩耍,所以我很少有这样自由自在的机会。小黑大概听到了我的动静,也从院子里溜出来。

小黑长得不算太漂亮,它那一身乌黑油亮的狗毛也并不是我钟情的类型。但考虑它对我的忠诚和爱戴,一直不忍心拒绝它。

总起来说,小黑是一条好母狗。它的屁股很大很温柔。我们已经有过不止一次的交配经历,奇怪的是它一直没有怀上我的种。

现在的它刚刚梳妆打扮过,一身狗毛干干净净,屁股舔得很性感。可惜现在这样冷的季节不适合交配,不然,我倒是很乐意骑上它的屁股。

小黑嘚嘚嘚跑到我面前,很温柔地舔了两下我的脸。

我故意讽刺它:你也不装得淑女一点,这么直白也不害臊。

小黑红了脸,看看四周,确信没有别的狗,娇声娇气地对我说:人家喜欢你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让你是全村最英俊的公狗呢!

我笑笑,为自己能得到这样的夸奖感到骄傲,说我是这个村庄所有狗类中最英俊的一个并不为过,因为我是军犬的后代,长得高大威猛不说,我的身材和五官都是无可挑剔的。我为自己纯正的血统感到无比自豪。

已经立过春了,天气仍然很冷。或许是刚下过雪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我和小黑来到村子最边缘,蹲在一块稍显干燥的空地上,闭上眼睛晒太阳。

小黑知道我不敢走得太远。用不了多久,小主人就会发现我离开了院子,一定又会到处找我。

主人的家在村东,几乎算是最边上了。再往东就是那个果园。我常常站在这个地方,向着东方眺望。我很想去果园看一看,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看着懒洋洋的太阳,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小黑用前爪挠挠我的尾巴:怎么,昨天睡得不好?

我抬抬前爪:别提了,我的窝被风刮塌了,冻了大半夜,幸亏我身体好,才没有感冒。

小黑嘿嘿笑出声来:你不是说你的小主人特别疼你吗?怎么不给你造一个结实一点的窝?

我很讨厌它用这种口吻和我说话,便不再搭理它。小黑自讨没趣,站起来抖抖身子,走了两步,又偎到我的脚边,嗲声嗲气地讨好我:我知道你为何喜欢蹲在这里,你想到那个地方去,可你又不敢,对不对?小黑用嘴指指东边隐约可见的果园。

我的心思被它猜中了,低下头。

你想去就去嘛,你这么强壮的身体,难道还害怕吗?小黑给我打气。

我摇摇头:不是我害怕,我是担心小主人会因此而生气。他一找不到我就会很伤心。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我不想看到他无助的样子。

小黑点点头:你到果园去,是不是想去那里找你的妈妈和兄弟?

我叹了口气:我是想去看看它们。我听老主人念叨过,它们被毒死了以后,那些当兵的在果园深处给它们修建了一个坟墓。

小黑听了我的话,眼睛有些湿润了,头偎在我在胸前,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哀鸣。

这时,两条游手好闲的公狗慢慢向这边靠过来。我认得它们。高大一点的那个叫懒熊;胖得直喘的那个叫赖皮。两个家伙不务正业,整天欺负村里那些老弱病残的狗类。我早就想找个机会教训它们一下,一直没找到理由。今天,这两个家伙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推开小黑,毛发和耳朵都竖立起来,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威胁声。

懒熊和赖皮很识趣,远远地站在原地和我对视着。小黑有些害怕,它觉着两个家伙是冲着自己来的,它从两个家伙的眼睛里看到了交配的欲望。

对峙了几分钟,懒熊朝我挥挥前爪,很客气地说了句:别紧张,我们闲得无聊,出来逛逛,没有什么恶意。赖皮也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是就是,大过年的,大家少安毋躁。小黑碰碰我,示意我躲开它们。我没理它,朝着懒熊和赖皮喊:你们两个赶紧走开,离这儿远点。两个家伙互相看看,瞅瞅胆怯的小黑,再看看我愤怒的样子,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看着它们走远,小黑夸我:你真厉害,几句话就把那两个耀武扬威的家伙吓跑了。哪像我,见了它们,都是立马就跑,哪敢和它们理论。

我推开小黑:它们威胁过你?

小黑脸色一红:懒熊威胁过,但没得逞。

我哼了一声。

作为狗类,我知道没有必要为这事生气,几乎所有的母狗都不会只和一条公狗交配。这是我们狗类的生活习惯。别说小黑没和懒熊怎么了,就是发生过又能怎样?想到这个,我不免有些悲观失望。

我很孤独。我对小黑说。

小黑眨巴眨巴眼睛,听不懂我说的话。

我又说了句:我很孤独。

小黑依然无动于衷。

也罢,它只是一条没有经历过什么坎坷的母狗,或许根本不懂什么叫做孤独吧。但作为我,确实常感到孤单无助。就像我的主人一样,总是处于无边的恐慌和无奈当中。

我必须到果园去看看。

自从女主人得了怪病,老主人就开始孤独了。这孤独在女主人死去那一刻达到了顶峰。失去母亲,大主人和小主人也变得日渐沉默起来。大主人心里还有着无限的愧疚,对于母亲的离去,他痛不欲生;小主人虽然还小,但他眼睁睁看着瘦弱的母亲一天天干枯,终于撒手西去,那痛苦是丝毫不亚于大主人的。何况,他还是个孩子。他的童年为此蒙上了一层无法消除的阴影。每当看到别的孩子在母亲怀抱中幸福快乐地嬉闹时,小主人心中都充满了苦楚和凄凉。或许,他的那种孤独只有我懂。因为我们遭遇到了同样的悲惨:都在童年失去母爱。

孤独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吞噬着这世界上的所有的一切。在这个巨大的黑洞里面,你们人类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而我们这些狗类,连一粒可怜的尘埃都算不上。

或许你已经看出来了,我是一条爱思考的狗。在这一点上,我很像大主人。他是一个喜欢思索的人。他思考时常常眉头紧锁,微微闭着眼睛。我知道他在用思考对抗孤独。他的孤独一方面来自母亲的离去,另一方面还缘于精神的无助。在他读大学的日子里,他每次回家都会悄悄去女主人的坟地,在坟前一站就是大半天。虽然他的脸上看不到泪水,但我知道他的心正在哭。母亲的坟头永远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我捕捉到了小主人的脚步声。我对小黑说我该回家了,小主人来找我了。正沉浸在温暖阳光里的小黑睁开惺忪的眼睛,四下里瞅瞅:没看到那个男孩啊。我笑笑,站起来。

这时,一个弱弱的声音传来。那是小主人。

今天是新年,他穿了一件新衣服,是老主人给他买的。这身天蓝色的球衣小主人很喜欢,村里的很多小伙伴在去年就穿上了这样的衣服。我拍拍小黑的脑袋:走吧。小黑嘟囔着:这才出来多长时间啊,你真没有自由!看它还不想走,我不再搭理它,跟着小主人,摇着尾巴,一颠一颠往家跑。

家里很安静。大主人正在睡觉。老主人正在院子里摆弄一堆碎石块,我猜他是在为盖兔棚做准备。他看到我和小主人走进来,对小主人说:你在家看门,我出去一会儿,等你哥睡醒了,你们自己下点饺子吃。小主人知道他要出去串门,找他的几个仁兄弟去喝酒。老主人一年忙到头,也只有过年这几天才能闲下来。小主人很懂事地叮嘱他:爹,你别喝得太多了,早点回来。老主人笑笑:我不能喝多。他出去了。小主人不相信他的话,摸着我的脑袋自言自语:看吧,回来的时候准又是醉醺醺的。我抬抬前爪,表示同意。

小主人探头看看呼呼大睡的大主人,笑着对我说:你看他还打呼噜呢!我呜咽了两声,附和着小主人笑。他在我面前蹲下来,撅起嘴巴:喏,又剩下咱们两个人了!

我理解小主人的心思。其实他现在特别想出去玩耍。远处传来小伙伴们隐约的嬉闹声,他们大概是在玩捉迷藏吧。

自从女主人走了以后,小主人一般都呆在家里。他是一个乖孩子,懂得老主人要出去做活,他要在家里看好家。我看他孤单落寞的样子,用嘴咬他的鞋带,想逗他开开心。此时,我多么希望能有小伙伴到家里来陪小主人玩。可自从女主人离开以后,村里的小伙伴似乎都商量好了一样,不再主动来找小主人玩了。小主人为此很落寞。他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他最要好的伙伴就是我。而我,只是一条刚刚长大的狗。

忽然,我听到小黑发出一声求救的惨叫。声音来自不远处,好像就是我们刚才晒太阳的地方。小主人似乎也听到了,侧起耳朵来看着我。我朝他呜咽。他听懂了我的哀求,挥挥手:走,去看看!我像得令的将士,一个箭步蹿出门外。

已经晚了。

我看到小黑正被懒熊压在了身下,他们的身体已经连在了一起。此时,懒熊正在得意地做着交配的动作,目光迷离地看着我,两条腿紧紧箍住小黑的屁股,嘴里发出愉悦的叫声。小黑一开始还试图挣扎,可它很快就放弃了。赖皮躲在懒熊的身后,嘴里流着口水,跃跃欲试地想占一点便宜。懒熊龇牙咧嘴地对着它吼叫:滚远一点!

看着眼前肮脏的混乱的一切,我摇摇头,走开了。

小主人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幕,在村里长大的孩子,经常碰到动物交配的场景,见怪不怪了。他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调皮地笑笑。他大概不知道那条被懒熊压住的母狗曾经属于我。如果我愿意,此刻和它交配的应该是我而不是相貌丑陋的懒熊。

妈的,今天真是晦气!

恼恨的是,不远处谁家突然放了一挂一千响的鞭炮,吓得我一激灵,差点连憋了半天的尿都喷出来了。

我抬起左腿,把一泡热腾腾的尿液喷射在一棵老树的根部。因为受了点刺激,我的宝物过于坚硬,这泡尿喷得太高,把树根下一窝蚂蚁浇了个措手不及。对于这些可怜的家伙来说,我的这一泡尿基本上就相当于决堤的黄河长江了吧。

跟着小主人回到家,我安静地蹲在自己的窝旁,眼睛盯着院子里的一片树叶,心里乱糟糟的。小黑和懒熊交配的情境不时地在我眼前闪现。或许,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搭理小黑了。对我来讲,小黑不过是一个能解决性欲的母狗。

我知道村里的好母狗有很多,我应该找一个比它优秀百倍的纯种母狗来做伴侣。我打算等春暖花开时,就出去寻找心爱的母狗,和它交配,让它怀上我的崽。但我不知道,那时是否能够找到自己的最爱。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春天来时,小黑会为懒熊生下一窝狗崽。

两位主人吃饺子的时候,总不忘给我扔过来几片饺子皮。特别是小主人,常常偷偷地连皮带馅地扔给我。芹菜肉馅的饺子很香。在主人家,除非过年,平时很少能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

这天直到很晚,老主人才摇晃着身子从外面回来。小主人已经睡下了,大主人在看书。他看到老主人醉醺醺的样子,心里既生气又难过。他很清楚老主人心里的苦,尤其是在这样的举家团聚的日子,老主人的凄苦更是无以摆脱。没有了女主人,这个家处处显得凄凉。其实,大主人不知道,老主人时常在半夜里惊醒,小声地呜咽。有时候,他会悄悄地到女主人的坟前,在那里抱头痛哭。每当这时,我会悄悄跟着老主人,陪着他哭完,再悄悄地跟着他回来。

这天夜里,老主人又去了坟场。我远远地盯着老主人的身影。他的身体在一颤一颤地抖动。他今天哭得很伤心。边哭边用手抚着女主人坟前的两棵小树,嘴里小声念叨着含混不清的话。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老主人停止哭泣,抖抖索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抽出火柴,点上,小口小口地吸着。吸完一根烟,他慢腾腾地站起来,拍拍几近麻木的双腿,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

听到老主人睡下了,我回到了自己的窝。迷糊中,我梦到了死去的妈妈和几个兄妹。猛然惊醒后,便再也睡不着了。这期间,我听到小主人说了两次梦话。隔壁的小黑出来撒了两次尿,尿声很碎,哩哩啦啦的,我由此推断,它可能怀上了懒熊的崽。

或许,我不应该责怪它,它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母狗,它要交配,要生狗崽,这是任何一条母狗都有的天性,谁也无法责备它。我只是希望它能顺利地产下一窝狗崽,那狗崽能长得英俊一点。想到这里,我竟然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在梦中,我变成了果园里的一棵小树。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大主人开学了。他走了以后,老主人和小主人便忙活起来了。他们购置了两地排车的砖瓦和水泥,用来打制兔棚。

兔棚的规模不是很大,前后建了四排,每排大约有三十几个兔窝。算下来,足够喂养一百多只兔子了。兔棚建好以后,四姥爷送来二十只母兔和两只公兔,手把手地教老主人如何给兔子喂食、饮水,如何判断兔子是否生病,应该如何调养等。四姥爷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蹲在他的脚边,抬头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他的胡须都白了,而且很长,他喜欢不时地用手捋一捋。

这二十几只兔子给小主人带来了不少欢乐。那些小母兔平时很老实,一身白绒绒的长毛蜷成一团,煞是可爱。它们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委屈哭了很长时间似的。因为初来乍到,它们一个个都很乖巧。不老实的是那两只公兔,瞪着通红的眼睛,不安分地跳来跳去。熟悉了一遍周围的环境,它们的胆子愈加大起来,对着那些小母兔龇牙咧嘴,发出咴咴的叫声。毫无疑问,它俩到这里来的主要任务就是给那些母兔配种。对它俩来讲,拥有这么多母兔大概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吧。

凡事都讲究先来后到。

我比这些毛茸茸的家伙们早来几个月,理应得到它们的尊重。趁着主人不注意,我时不时地在它们面前耍耍威风,以此显摆一下老大的地位。这些家伙对我还算礼貌,基本上都采取了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但那两只公兔对我则有些傲慢,它俩常常故意在我面前和发情的母兔们调情,这让我大为光火。作为报复,我常瞅冷子破坏一下它们的好事。这样较量了几个回合以后,它俩终于服软。

不妙的是,小主人对新来的小兔格外关注。这让我有些不太舒服。以前他只对我好,现在却把大量的心思花在了那些白绒绒的家伙身上。特别是当老主人把照料这些兔子的任务交给小主人以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给这些可恶的家伙们弄料换水。他刚刚八岁,做这些十分吃力,在给兔棚最上方的那些兔子喂水时,他要踮起脚,一不小心槽里的水就会飞溅到头上。这时候,我总是干着急,帮不上忙,只能朝着那些兔子吼:都老实一点!

小主人喜欢和那些兔子说话,那些话以前他只对我讲,现在,他和我的交流越来越少了。不过,我对此并不着急,我知道小主人总有一天会开始讨厌那些白绒绒的家伙。它们吃喝拉撒全在一个地方,把兔窝搞得臭气熏天。它们身上弥漫着一股腥臊味,屁股上面常常粘着脏兮兮的草料。奇怪的是,这些生活邋遢的家伙却特别喜欢洗脸,就像隔壁家经常过来挑衅我的那只老猫一样,两只爪子总不闲着,一会儿洗脸,一会儿理毛。

和兔子呆得时间久了,我渐渐熟悉了它们的生活习性。这些家伙晚上比白天活跃,尤其是那两只公兔,一到半夜就满院子到处乱窜,这里嗅嗅,那里闻闻。除了我的窝,它们几乎把主人的院子嗅了个底朝天。我一直期盼着能看到它们交配的情境,可恶的是,那些母兔总不发情。

天气越来越暖和。

老主人又出去做活了。他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他总喜欢在女主人的坟前念叨,要努力挣钱,供大主人读完大学,明年还要让小主人去上村里小学,他要把两个孩子培养成识字的人,让他们走出村庄,去过另一种生活。

因为过于劳累和孤独,老主人越来越喜欢喝酒,一次比一次醉得厉害。我能体会到他心里的苦楚。每天做活回来,面对孤苦伶仃的小主人,他总是觉得不是滋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听到老主人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很重,砸到地上能砸出好多坑。

前些时日,不断地有好心人来试探老主人,问他是否想再续一个女人。老主人总是摇头叹息说孩子他娘还没走远呢,我没有那个心思。看老主人态度坚决,好心人只好作罢。他们心里很清楚,时间就是案板上的菜刀,孤单的日子一天天摞起来,摞到一定时候,老主人或许就会松口了。

随着天气转暖,院子里的那些母兔终于开始蠢蠢欲动了。

到了夜里,发情的母兔常常会撞开兔门,偷偷溜到院子里来,迫不及待地和公兔交配。作为好奇心重的狗类,我对它们的这种事情特别感兴趣。和我们狗类比起来,兔子的交配过程未免太过简单。公兔追上母兔,母兔也不做太多的挣扎,很顺从地往地上一趴,公兔骑上母兔后背,几秒钟的工夫不到,就大功告成了。这样的速度也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归失望,每次看到那些家伙干那事,我都会受到一点刺激。每当这时,就感觉裆部发紧,有想撒尿的冲动,恨不得抓一只母狗过来。但这绝对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隔壁的小黑肚子已经变得臃肿,它现在变得特别凶恶,不让我靠近一步。怀孕的母狗都是如此,敏感得很。

母兔进入集体发情期,它们在我面前公然交配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让我忍无可忍。我下决心,去找一只母狗。

我希望去果园。

我知道那里一定有我的同类。我的血统纯正,和我交配的母狗的血统也一定要纯正高贵。我下决心去果园了。

但小主人把我看管得很严。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照料兔子,一眼看不到我就到处找,我不忍心让他着急。偶尔,他会带我出去溜达一圈,等于是给我放一会儿风,但我无法借此机会溜掉。我估算了一下,从村子到果园,就算是全速前进,也得二十分钟,加上还要在那里逗留寻找,没有半天时间根本不行。

我期盼着小主人早点去上学。

小主人早就该上学了,村里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几乎都去了村里的小学校。小主人知道家里生活很艰难,他不能和其他小伙伴们比。他也知道老主人供大主人读大学已经很吃力了,所以他一直都没有主动提出来要去上学。可是,再过几个月小主人就九岁了,再不上学就真的被耽误了。老主人一个人偷偷去小学校给他报了名,回来把这个消息告诉小主人,小主人高兴得蹦了起来。但他随即就冷静下来,问老主人:爹,我要是去上学了,谁来帮你看管这些兔子?老主人笑笑:不碍事,早晨我来喂它们,你放学回来再给它们添点草料就行了。

从现在开始,小主人每天都憧憬在上学的快乐当中了。

夏天是兔子集中繁殖的季节,兔棚里的几乎所有的母兔都怀上了小兔。有几只发情得较早,马上就要生小兔了。老主人心情很激动,如果一切顺利,经过这个夏天以后,他喂养的兔子总数就能达到一百多只了。

为了节省养兔子的成本,小主人每天都会去野地里割草,一割就是一大捆。他知道自己割得越多,节省下来的饲料就会越多。而且兔子特别喜欢吃新鲜的草料,一大筐的青草一会儿就被它们吃了个底朝天。

闲着没事的时候,我喜欢蹲在兔棚前,看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吃东西。它们可真能吃!看它们嘴巴小小的,还以为吃不了多少东西呢。实际上它们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嘴巴抿来抿去,一大堆草料转眼间就被它们消灭得一干二净。

随着上学日子的临近,小主人的心里越来越兴奋、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主人走得过早的原因,他的胆量一直都很小。平时在村子里,他从不招惹其他小伙伴,都是别人欺负他。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从来不说。我来到这个家以后,这种情形得到了一些改变。有我跟在小主人的身后,哪个小王八蛋都不敢惹他。

这天,小主人摸着我的脑袋问我:小狼崽,我上学了你就不能跟着我了,你说学校里的小伙伴会不会欺负我?不等我表态,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应该不会,学校里有老师,他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小主人的担心提醒了我。凭我的直觉,小主人在小学校里受人欺负的事情肯定无法避免。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保护他?小学校肯定不会让一条狗随便出入的。

这个问题难住了我。

心里装着事,夜里老睡不安稳,一点点动静就会把我吵醒。这天后半夜,我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睡,索性站起来去墙角撒了一泡尿。撒完尿正准备回窝,突然看见一只硕大的老鼠正在偷偷搬运老主人堆在屋檐下的玉米。它大概也看见了我,抱着膀子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我以为它会放弃,但它没有。这让我有些恼怒——这只可恶的老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或许,它的眼里只有猫。按照我的脾气,是不想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再说我讨厌老鼠身上的味道,那种来自地下的霉味常常让我感到恶心。但那只老鼠的傲慢态度激怒了我。我抬头看看天空,一弯明月悬在天空,清幽的光辉像一层浅霜铺满整个院落。光线很好,正是发动攻击的好时候。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巴掌就把那只傲慢的老鼠拍昏了过去,它连求饶的恳求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软绵绵地倒在那里。我不解恨,又用前爪使劲拍了两下,直到老鼠完全气绝身亡。小黑听到这边动静,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抓了只耗子。它嘲笑我做了一回猫先生。我不理它,把这只硕大的老鼠拖到主人的屋门前,以便让他一开门时就能看到。干了一件狗拿耗子的闲事,我心里很舒坦。

接下来更睡不着了。我支起耳朵捕捉周围的动静。母兔们都睡了,两只公兔在院子里蹦来蹦去。刚才我捉老鼠的时候没看到它们,估计是躲起来了。老主人的鼾声震天。他最近的睡眠质量不错,大概是因为白天干活太累的缘故。小主人又在说梦话了,声音时大时小,最后只剩下迷迷糊糊的呓语了。隔壁的男女也就是小黑的主人今天夜里又折腾了许久,我听到了女人压抑的呻吟和男人粗鲁的喘息。他们总是选择在下半夜折腾。我估计明天早上,女人照例要比男人早起一会儿,很精心地给男人弄一碗鸡蛋茶,再大方地滴上两滴香油,满面笑容地端给男人。这是对他夜里卖力的犒劳。

过日子离不开女人。尤其是乡下人的日子,没有了女人,就没有了味道。就像老主人一样,总感觉是在一天天的对付,没有任何的乐趣。

第一窝小兔的降生给老主人带来了短暂的希望和快乐。我第一次看到母兔生小兔,本来以为那会是一件很费劲的大事。一窝兔子至少会有四五只,想象中母兔会经历很多痛苦。哪里想到那只小母兔根本就没费多少力气,一边吃着青草一边就把一窝小兔生了下来!我听到小主人在激动地数着:一只,两只……六只!一共六只!我蹲在兴奋的小主人脚边,他每数一只小兔就拍打一下我的脑袋,拍得我眼冒金星。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太阳光很温暖地照在小主人的身上,他的整个身体都沐浴在金色的光圈之中。

时间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本来我是不相信什么“日久生情”的鬼话的,但现在我信了。原因很简单,由于天天生活在一个院子,我和那两只非我族类的公兔成为了好朋友。那两只公兔本来没有名字,小主人依照它们体形的大小,分别称它俩为大胖小胖。大胖个头大一点,看上去也健硕得多,毛也比一般的兔子长,有些卷曲;小胖的体格尽管不如大胖,毛发也没有大胖好看,但就得到母兔宠幸的程度而言,小胖并不比大胖差。小胖似乎天生就具有讨好母兔的本领,很会和母兔调情,营造交配的氛围。由此,我推测那些大腹便便的母兔肚子里,大都怀的是小胖的后代。

在这一点上,大胖看得很开。它有一次告诉我说:作为公兔,我们活得太累,太没有意思了。每天醒来就那一件事,不断地舔母兔的屁股,骑上它们的后背,给它们输送种子。这种日子真是乏味得很。所以,我很乐意让那个乐此不疲的家伙替我多干点活。愣了一下,它又说:伙计,你大概无法想象除了吃喝就是交配的生活有多黑暗,我算是厌倦了,真想和你换换工作。看你整天在院子里眯着眼晒太阳,自由自在没有压力,多好!

听了大胖的诉苦,我只有苦笑。这个家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吃有喝,还有三妻四妾,这是神仙才能过的生活,它还不满足,真是兔心不足蛇吞象、世风日下。

大胖对我的反驳不以为然,他认为我们物种不同,彼此根本无法沟通。它只是在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当你的生活中只剩下没完没了的交配时,你会感觉到孤独。

然而,小胖的看法和大胖明显不同,它认为作为公兔的主要价值就是为母兔输送种子,繁衍后代。这是生命义务,也是天职所在。它教导大胖:不要把交配看做单纯的机械运动,你要细心体会这其中的乐趣,把每一次交配都当作第一次来对待,享受过程,享受生命。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大胖总是耸耸肩膀:问题是我无法把每一次都当作第一次,这是在自欺欺人。

这种无谓的争吵听得多了,我常常没好气地训斥它俩:你们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过着神仙日子还不满足。如果你们也能体会一下我的生活,大概就不会有这些无谓的埋怨了。

听到我这么说,它俩同时瞪大了眼睛:伙计,你过得不是挺好吗?清心寡欲,悠闲自得,没有任务和压力,这不是理想中的美好生活吗?

我无语了。

但从这次谈话开始,我和大胖小胖的交流多了起来。它俩喜欢不停地说话。在我看来,这是孤独症的表现。孤独的人有两种迹象:一是沉默不语;一是滔滔不绝。前者不愿敞开胸怀,后者没有自信。这两个可怜的家伙,因为没完没了的交配工作而变得日益孤独了。

和大胖小胖相反,母兔们依旧很快乐地生活,该发情的发情,该生小兔的生小兔,该交配的就去找大胖小胖。它们都不愿意近距离地接触我,每次见到我总是敬而远之躲得远远的。我也很讨厌它们身上的味道,一般也不去逗弄它们。偶尔,我会故意吓唬一下那些试图跑出兔棚的家伙。它们一开始很害怕,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知道我并没有什么恶意,便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来。有一次,一个荒诞的念头在我脑袋里一闪而过:我会不会喜欢上一只母兔?

当所有的母兔基本上都生下一窝小兔以后,天气便开始转凉了。炎热而潮湿的夏季终于日渐远去,代之的是秋高气爽和天高云淡。

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怀抱着去果园寻找同类和祭奠父母以及兄弟姐妹的梦想。这梦想实现的日子随着小主人背起小书包而日渐临近了。从小主人背上书包的第一天起,我就悄悄地谋划起去果园的路线图。我必须让计划尽可能地周密些,因为我很清楚到果园去的风险有多大,地形条件不熟不说,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有其它军犬,它们肯定不会轻易放我进去,必须想办法绕过他们。

小兔日渐长大,兔子规模不断扩大,养兔的成本随之增加。尽管老主人比以前更加劳累,打小工挣的钱却连给兔子买饲料都不够。为了省钱,主人几乎不吃什么菜了,即使偶尔炒一点菜,油水也很少。伙食不好,连累到我的生活质量。好长时间了,我连一滴油星都没有见到,更遑论肉和骨头了。有几次小主人特意用省下来的一点菜汁为我泡了一大块煎饼,那已经是最好的美味了。

庆幸的是,这种艰难不久就得到了改善。

剪兔毛是一件需要耐心的技术活。在四姥爷手把手的指点下,老主人初步掌握了剪兔毛的技巧。剪第一只兔子的时候,老主人有些手生,一会儿剪到兔子的耳朵,一会儿剪到兔子的尾巴。我看到那只可怜的母兔不停地在主人手里挣扎,嘴里发出咝咝咝的叫声。其它兔子都缩紧了脑袋,老老实实地趴在自己的窝里,不敢动弹。大胖小胖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很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老主人的那把大剪刀。

那是一把特制的兔毛专用剪刀,比一般的剪刀锋利得多,而且个头很大,在剪兔毛的时候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伴随着这声响,一片片白色的兔毛哗哗飞落。在老主人的眼里,那铺满一地的不是兔毛,而是小主人的学费。

不到三天功夫,兔棚里所有的兔子都变成了裸体动物。看着它们滑稽奇怪的样子,我忍不住偷着乐。大胖小胖跑到我面前来诉苦说老主人的心太急,我们的毛还不够长,就被剪掉了。而且剪得有点狠,留下来的毛太短,根本遮不住肉。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确实,它们身上只剩下肉嘟嘟的粉红色,个别地方还有明显的血痕。我安慰它们:主人要用你们的毛换钱养家,大家多体谅一点吧。

大胖小胖不以为意地回答: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主人把你身上的毛也剪了去试试!

我笑笑:如果主人愿意剪,我当然乐意!

见我如此表态,大胖小胖都不说话了。

卖掉第一批兔毛,老主人的脸上出现了笑容。看来,大主人的眼光是对的,养兔子的确比打小工赚钱轻省。

天气转凉,去果园的计划在我脑袋中越来越成熟。现在,连院子里的那些母兔都知道了我要去果园的计划,它们看我的目光因此充满了不解和不屑。我知道在它们眼里,眼下的生活就是最好的,没有必要再去冒什么险。

这天夜半,隔壁的小黑生下一窝狗崽。和那些母兔一样,它并没有费什么劲,只发出了两声哀鸣,五只小狗崽子就生下来了。做了母亲的小黑性格变得异常温驯。对于它来说,繁殖并哺育狗崽是它的全部事业。在这方面,它做得很好。狗崽们出生的第二天,懒熊来过一次,它隔着大门瞅了瞅自己的种,心满意足不无炫耀地朝我嘶叫了两声。之后的几天里,懒熊不断地给小黑弄来一些骨头或肉片。看来,这个家伙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没肝没肺。

有一回,或许是出于母性的本能,也或许是为了安慰我,小黑用嘴叼着一只刚睁开眼的狗崽,让我隔着大门看看小家伙的模样。小黑说,五只崽子只有两只像懒熊,其余的都和这只一样有点像你。我看了看那条刚睁开眼的小崽子,小家伙懒洋洋地边叫边舒展着身子,对着我虚张声势地龇牙咧嘴。

它们不可能像我。我对小黑说,你和懒熊交配后生下了它们,它们是懒熊的后代。

小黑羞涩地笑笑:我虽然被迫和懒熊干了那事,但心里一直装着你,所以崽子长得像你也有道理嘛。

我挥挥前爪:别扯淡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小黑有些委屈:我听女主人成天在她刚出嫁不久的女儿面前唠叨,说什么怀孕时要经常想想孩子他爹的模样,这样生出来的孩子就会更像他!以她的道理,我的崽子就该长得像你。

我笑笑。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只像老鼠般吱吱叫着的狗崽还是很可爱的。我明白小黑的心思,它是想让我停止去果园冒险的行为。它想暗示我,它完全能为我生一窝可爱的狗崽。但它不明白,对于我这样的军犬来说,保持血统的纯正是很重要的。如果我和普通的母狗交配,产下的一定不是纯种狼狗。所以,我到果园去,除了寻根,还有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去寻找我的同类。

去果园的机会终于来了。

不出我所料,小主人上学以后,果然受到了欺侮。他告诉老主人,学校里有两个不务正业的捣蛋鬼老是欺负他。他们一开始在学校里找碴,被老师训斥一顿,不敢了。后来就在放学的路上堵他,打他的头,有好几次了。老主人听了很气愤,要去学校里找老师论理。小主人哭着说:你去找他们还不如让小狼跟着我去上学,这样只要他们再捣乱,我就让小狼咬他们。老主人点点头,抚摸着我的脑袋,恶狠狠地说:再看到有人欺负小主人,你就去咬断他们的腿!我呜呜叫了几声,表示我的决心。

小主人去小学校要穿过整个村子,大概有三四里地。第一次护送小主人上学,我有些兴奋。我身躯高大,样子凶猛,村里人看到我都会有些紧张,所以,老主人一般不让我单独出来。我至今都没有机会巡视整个村庄,原因就在这里。趁着护送小主人上学的时机,我东瞅西望把村庄侦查了一遍。

时间尚早,村里大路上还看不到多少人。路边的树叶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乱七八糟地伸展着。村庄渐渐苏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炊烟的味道。三三两两的小学生扎着鲜艳的红领巾在路上蹦着跳着,突然看到我都唬得张大嘴,小心翼翼地绕开走。小主人看到我的威慑力,心里很高兴,不时地拍着我的脑袋。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了学校大门口。小主人俯下身子叮嘱我:就在这里等着我!不准乱跑!他让我蹲在大门一侧的角落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安排妥当,小主人去上课了。铃声响过,小学校里迅速安静下来,隔着大铁门,我看到几个老师拿着粉笔盒各自去了教室,那里很快就想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这一天小主人并没有受到什么干扰。相反,其他小朋友都是远远地躲开我们。小主人对我竖起大拇指:你还真行,他们都被你凶恶的样子吓住了!

从此,护送小主人上学,成为我每天的固定功课,我也因此有了去果园的机会。从上课到放学,中间大约有三个多小时的时间,足够我在果园和小学校之间跑一个来回。这天目送小主人进入教室,我又在墙角蹲了一会儿,确信没有什么意外情况会发生,撒开脚丫子就向果园跑去。

野外的风夹杂着尘土和沙砾扑打在脸上,有些疼。我目不斜视,俯身向前,直奔目标。跑了没多久,前面出现一堵厚实的水泥墙。这墙大约有两三米高,上面扯满了铁丝网。墙那边就是果园了!我把耳朵贴近墙根,仔细捕捉大墙里面的动静。我听到了风吹苹果树叶的沙沙声,也听到了军人的谈笑声,但没有听到同类的动静。我有些失望。沿着水泥墙向前走,边走边琢磨:或许它们5ed640f053dae8cebc777e713bd03d3bb193fbc626c438ad05d3519d66cc4b14就躲在果园的某一个地方。

我急切地奔跑着,想找到果园的入口。

周围都是青纱帐,我不用担心会被发现。要小心对付的是那些玉米叶子,它们的边缘非常锋利。如果不小心被它们划到了眼睛,会很疼。我急急地向前走着,迎面看到一窝野兔,它们被我的脚步所惊扰,瞪着大眼睛,随时准备逃跑。我对它们说:伙计们,你们不用害怕,我只是路过。我指了指那道墙:我要到果园里去,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入口在哪里?

这窝兔子的数量庞大,为首的是一只灰黑色的公兔,它看我并无恶意,而且口气谦逊。一只狼狗可以如此礼貌地对它说话,大概让它感觉很有面子。它命令其它野兔原地待命,自己向我这边靠近两步,直立起身子,这样它就基本上可以和我保持平视了。它好奇地问我:你为什么要去果园?那里面并不好玩,到处都是当兵的,他们身上都背着枪,随时可能把你打死。

我笑笑,告诉它:我要去那里找我的同类,你应该知道如何进去吧。

它龇了龇牙,是的,我当然知道。某种意义上说,那里是我的一块领地,我熟悉那里的一切。不过……它停顿了一下,然后进一步提高嗓门:我还要奉劝你不要进去,那里面确实很危险。当然,你的身体很强壮,但你再厉害,也跑不过枪子儿吧。

我笑笑:快说吧,到底怎么才能进到里面去?

它见我态度坚决,叹了口气:既然你是非去不可,我就告诉你吧,继续往前走,你可以看到一个排水沟,我们都是从那里自由进出。排水沟里有一点污水,但不碍事。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我不再和这只有点儿啰嗦的兔子废话了,继续向前跑去。

跑了大约几十米,前面果然有一个排水沟,有秽浊的水从那里缓缓排出。我试着把脑袋探到墙底,只能进去半个脑袋。看来,此路不通。我只得继续往前走,寻找更大的入口。

密密麻麻的玉米叶子把阳光拆分得七零八落。我抬头看天,离小主人放学的时间不远了。今天只要能找到入口就算没有白来。明天直奔入口,可以节约不少时间。

又走了十来分钟,终于走出了玉米地。围墙在前面拐了一个弯,看样子离果园大门不会太远了。我听老主人说过,很久以前这片果园根本没有什么围墙,那时候果园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花椒树,这些花椒树充当着围墙的作用。要想到果园偷苹果,只要在花椒树枝间掏一个洞就可以了。水泥墙是附近的一个部队把果园改造为蔬菜基地以后才建的,这样一来,除了那些野兔,谁都无法进去了。

转弯顺着水泥墙根走了没多久,终于看到了果园的大门。门口站着两个背着枪的卫兵,表情严肃,目视前方。看来那只野兔说得没错,从这里进果园确实很危险。我在原地卧下来,思考着进去的方法。

我把脑袋端放在前腿上面,眼睛盯着那两个卫兵,耳朵随着周围的声响转来转去。或许可以趁卫兵换岗时混进去?这是我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只冒出来一半就被我迅速否决了。那样做太危险,如果暴露,卫兵一粒子弹就会让我成为“烈士”。必须想一个更安全的办法。或许,我应该再沿着围墙走走,这么大的园子,不可能只有一条排水沟。想到这里,我站起来,抖抖肚皮上的尘土,继续前进。

为了不引起卫兵的注意,我远远地就避开了他们的视线,顺着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匍匐前进。在那里碰到一窝偷吃蔬菜的野兔,我很想让它们像刚才碰到的那窝野兔一样给我指指路,但它们不等我靠近,就跑开了。我向前一步,它们就后退一步。我只好走开。走出去好远,我听到其中一只野兔说了句:这个可恶的家伙怎么从果园里跑出来了?!这话让我心中一喜,看来,果园里确有我的同类。我迈开脚步,大步流星地朝前跑去。

没跑多远,我终于又发现了一个排水沟。这个排水沟并不比刚才那个大多少,但这里没有水流出。而且土质松软,我用前爪随便刨了两下,刨出一个大洞。我试着把脑袋放进去,刚好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看来,从这里可以进到果园去!

刚跑到小学校门口,下课铃声就响了。小主人从教室里出来,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疼爱地拍打着我的脑袋说:你这个家伙,又跑去哪里了?课间的时候我来看你,发现你不见了,你是不是回家了?我朝天呜呜两声,算是对小主人的回应。几个小学生指着我,笑嘻嘻地说:看,这狗真懂事,还知道来接人!有认识小主人,知道怎么回事的,撇撇嘴巴说:真没出息,上学还要狗接送!小主人脸色涨得通红。我等待着他的命令,只要他一挥手,我就会扑到那个说风凉话的人身上,狠狠地吓唬他一下。但小主人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拍拍我:走,小狼,咱们回家。

老主人正在家里喂兔子。他最近心情很好。第一批兔毛带来了不菲的收益,大大地改善了家里的生活。他甚至已经开始筹划着用赚来的钱添置一两件新家具了。屋里的那一件大衣柜还是女主人嫁过来时置办的,算起来已经快三十年了。饭桌旁边那个菜橱门掉了半个,修了几次,还是掉,也不能再用了。眼看着年关将近,再剪一次兔毛就可以过一个轻省的新年了。

第一批繁殖起来的小兔已经长大,兔棚变得拥挤不堪。每到夜晚,那些不愿意去兔棚的家伙就满院子撒野,吵得我无法睡觉。大胖小胖因为纵欲过度,身体严重发福。它俩的位置将很快被新成长起来小公兔代替下来。我估计,最快到明年开春,给那些母兔下种的光荣任务就会落到更年轻的公兔身上了。这是自然规律,没有办法。

离过年大约还有一个月,那个媒婆样的老女人再次踏进了老主人的屋门。我听到她对老主人说着:走了那么久了,该续一个了,孩子还小呢,得有个人照料啊。冬天冷,找个暖暖被窝的也该。老主人脸红红的,犹豫着说:再等几年吧,咱这个条件哪有人能看上啊。老女人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多得是。找不着黄花大闺女,咱还找不到二茬子嘛。老主人终于被媒婆的热情和不烂之舌说动了心,在那里哧哧地笑着。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个家就会有一个新的女主人了。她会不会很凶?她能不能对小主人好?她会像以前的女主人那样照顾好这个家吗?我蹲在窝前,看着眼前那些蹦来跳去的兔子,皱着眉头做思考状。我想起隔壁的女人曾经说过二茬子女人不好惹的话,禁不住担起心来。

冬天说来就来了,天气变得干冷,而且多风。一连几天大风刮起来漫天的浮尘,铺天盖地像遭了百年不遇的蝗灾。去果园的冒险活动因为天气的缘故不得不暂时搁浅了。要命的是,这种天气可能会持续很久,甚至直到开春。那样的话,这中间的大段日子将成为极为难熬的时光。

小主人放寒假以后,我护送他上学的任务也暂告一个段落。在和毛兔的朝夕相处中,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在那些雪白的兔子中间竟然出现了几只灰兔。也就是说,这些兔子在繁殖过程中出现了变异!当初,第一批兔子被抱回来时,它们的毛都是清一色的纯白,身上没有一点儿杂色。但现在它们中间竟然出现了灰色的兔子!这个情况让我很费脑筋。我觉得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老主人很快察觉到了这个情况。从他的角度来说,是不希望出现杂毛兔子的。收购兔毛的人曾专门叮嘱过:毛色越纯,价格越高,杂色兔毛只会降低养兔的收益。所以,一旦出现杂色兔种尤其是杂色公兔,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将它剔除。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在所有的杂色兔中,只有一个灰色公兔。老主人盯住它已经好长时间了,我估计这家伙凶多吉少。眼看就要过年了,老主人或许会把它宰了当下酒菜。据说,兔子肉是很鲜美的。如果老主人真把这个家伙炖了,我也能跟着拉拉馋。正是出于分一杯羹的美好想法,我看那只健壮的灰兔的眼光也禁不住有了些幸灾乐祸。

兔死狗烹,此言不虚。

可是,情况很快就起了变化,那只名叫大灰的兔子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坐以待毙的傻蛋。它从周围的空气中嗅到了危险:公兔们排斥它,母兔们远离它,主人嫌弃它,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在盘算着啃它的骨头。都说狗急了要跳墙,兔子急了也跳墙。有好几次,它试图逃出院子,都被我及时“阻止”了。跑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个家伙并不放弃。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它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哀求我放它一条生路。我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告诉它这事不可通融,只有主人放话我才敢放你。屡试无果,这个家伙终于失去了耐心,对我吼:你这条愚蠢透顶的看门狗,怎么这么没有狗性!难道你真想眼睁睁地看着主人把我吃了?这样对你能有啥好处?我笑着回答它:我可以吃你的骨头!

对于我的固执,大灰干生气没办法。看它实在可怜,我有话没话地安慰它:嘿,伙计,或许你没有那么惨,主人对你的肉可能没什么兴趣。它不相信这些话,懊恼地说:主人一定会吃了我的,因为我是个杂种,我的毛不值钱。更要命的是,我还是一只公兔,为了遏制杂种兔子蔓延,主人肯定会杀了我,我现在恨不得能把自个儿阉了!那样或许就安全了!

我大笑。

看不出来,这个家伙死到临头还能有幽默感。我问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身上的毛咋变成了灰色?

它低下脑袋,嘴巴上下左右翕动着,半天才无可奈何地说了句:你问我,我问谁?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他妈为什么长得和其它兔子不一样!我连自己是怎么来的都弄不清楚!但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看着吧,主人早晚会把我杀了炖肉吃。可恶的是,你们都不帮我。

我被它的话说动心了。我本善良。作为一条善良的狗,我从内心里是想帮它逃生的。就在我的立场已经开始摇摆时,大胖和小胖也过来为灰兔说情。它俩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兔一命至少也能胜造三级浮屠吧。你高抬贵腿,放大灰一马吧。它俩的立场让我有些奇怪,作为公兔,它们之间本来应该是竞争关系,这会儿咋又来说情了呢?

对于我的疑问,小胖提醒我:让那个倒霉的家伙尽快离开,对谁都有好处。兔急跳墙,如果它对那些不愿和它交配的母兔发动强攻,后果不堪设想。如再有一批小灰兔出生的话,老主人会被气死的。

我恍然大悟。

小胖说的有道理,我决定不再阻止大灰逃跑了。

大灰是从下水口逃出去的。逃走之前,它还特地到我面前打了声招呼,我装作睡着的样子,不搭理它。它朝我拱拱前腿:放生之恩,日后定会相报!说完,它飞快地钻出了下水口,逃之夭夭。

看着它逃去,我突然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老主人。作为狗类,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诚。可我没能守住这个底线。要是主人察觉是我失职致使灰兔逃走,不知道他会有多伤心。因为老在琢磨这事,我一夜未眠,静静地等待老主人醒来。按照往常习惯,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兔棚,哪只兔子有什么状况他一看便知。

可是,这天早上老主人起得很晚,首先发现了大灰逃跑的是小主人。他一开始不相信,四下里找了一大通,最后确认大灰不在院子里。他满脸疑惑地察看了一下下水口,又来到我的窝前,想查看一下是不是我把大灰给吃了。

最后,他脸色凝重地拍拍我的脑袋:小狼,你看到那只灰兔了吗?它是不是已经逃走了?我低下了头。小主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次拍拍我的脑袋说:小狼不要害怕,丢只兔子是很正常的事。

此时,老主人起来了。他听了小主人说大灰已经丢了的事,先是不相信地愣了愣神,重新到兔棚看了半天,又到下水口翻了翻瓦片,对小主人说:它可能就是从这里跑出去的!老主人说着看了我一眼,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老主人猜到了?不知道是不是要替我摆脱责任,小主人接着老主人的话头说:跑就跑了吧,省得宰了!老主人苦笑了一下:本来还想着把它宰了当作一盘下酒菜呢,现在竟让它跑球了!

这事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差不多已经把大灰遗忘了。过年这一天小主人在给兔子喂食时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那只灰兔逃到哪里去了?它会不会饿死在野外?他的话让我想起了在果园周围碰到的那些野兔。或许,大灰会加入它们?如果那样,就再好不过了。更或许,回到田野才是大灰的理想幸福所在。就像我一心要去果园一样。

在苏北鲁南的乡村,从初一到正月十五都算是年,这其间,村里大多数人都会呆在家里,不出去干活。他们的主要娱乐活动就是走亲访友,喝酒吃肉。农民一年忙到头,算起来也就是过年这些天能闲下来。这些日子,老主人喝醉过好几次。有一次,喝到半夜还未回来,急得小主人直哭。他抱着我的脑袋,不停地自言自语:小狼,你说爹会不会喝醉酒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要不要去找他?小主人跑到大门口去看了好几次,根本没有老主人的身影。我很想出去寻找老主人,又担心小主人一个人呆在家里害怕,他毕竟还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

又等了一会儿,小主人从里屋找到一只手电筒,对我说:小狼,走,我们去找找爹,他可能是喝醉酒倒在路上睡着了,这么冷的天,他会冻坏的!我点点头,跟着小主人出发了。

外面一片漆黑,夜色像一堵巨大的墙硬生生地横在我和小主人面前。我们一步步向着夜色深处前进。手电筒发出微弱的光,照在离脚边不远的地方。走了大概十几分钟,我闻到了老主人身上特有的烟酒混合的气味。循着这气味往前没走几步,我看到老主人正躺在一棵老柿子树底下,他敞开着上衣,胸前有一摊秽物,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酒气。看着老主人昏睡不醒,小主人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想把老主人扶起来,无奈力气太小,根本架不动。我帮不上忙,急得在原地打转。过了半天,老主人终于醒了。在小主人地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一进家门,老主人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看着老主人酩酊大醉痛苦不堪的样子,小主人哭了。他想起了女主人活着的那些美好日子,那时候老主人从来不会喝这么多的酒,小主人也用不着操心这操心那,只管去玩。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过完春节没多久,媒婆样的女人又到家里和老主人说了一次。又过了几天,她领来一个中年女人。这个女人看上去并没有媒婆说的那样好看,个子也不算太高。媒婆陪着她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吃饭时还把小主人拉到女人身边,让女人看了又看。小主人的样子有些尴尬,很不情愿但又无法反抗地坐在女人旁边。老主人红着脸看着这一切,默默无语。吃完饭,女人屋前屋后地又看了一圈,看到兔棚时脸上露出了笑容。

送走女人,媒婆偷偷对老主人说:成了,这事成了!她对你和这个家都满意,如果你愿意,她春分以后就能搬过来。你们可是适合的一对儿。她年前死了男人,有个女儿也出嫁了,你看这多好!

老主人仍旧只是笑,不作声。

媒婆看他不表态,有些着急地问:老大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得给我个话。

老主人红了脸:我能有什么想法,只要人家不嫌弃咱就行!我就是担心她疼不疼孩子,二小子还小得很,可不能让他受了委屈,那样,我也对不住他早走的娘。

媒婆笑:我以为你担心什么呢,就这啊,你尽管放心,我早替你打听过了,人家那边是个好心肠,对孩子那是没说的。倒是她那个闺女,虽说已经出嫁了,但你仍得认真疼,毕竟人家是改嫁过来的,不能因为这个让那边的人戳咱的脊梁骨!

老主人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媒婆很高兴,那就这么说定了,春分过后娶新人!

老主人从衣柜里拿出一个事先包好的红包,递到媒婆手里,红着脸说:这些日子跑来跑去的,你赶紧收着这个。

媒婆也不客气,笑嘻嘻地说,我收着我收着,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咱不坏这个理。等办事那天,我再原封不动地送回来,算我的一份喜钱!

媒婆说完把红包揣到衣襟里,迈着碎步走了。

老主人很客气地把她送到了大门外。

小主人一直躲在屋里,摸着我的脑袋默默流眼泪。我知道他又在想妈妈了。

十一

开学以后,天气一天天变得暖和起来。我去果园的行动可以继续了。小黑不止一次地提醒我,抓住时机赶快行动。它还主动提议可以陪我一起去果园。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它的好意。它是一条混血的土狗,和我不一样,它的一些做法我也不能认同。

小黑是一个乐天派,在它的生命中,没有理想这一说,该吃吃该喝喝,想交配就交配,过一天算一天,从来不会委屈自己。或许小黑是一条幸福的狗。我有时候很羡慕它没心没肺的生活,每当这时,我就痛恨自己那些理想。我甚至会一遍遍地质问自己: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只不过是一条平平常常的狗而已!对一条狗而言,你谈什么理想,谈什么冒险,寻什么根问什么祖?你想繁衍后代随便在村里找一条狗好了,干吗非要去果园?

可惜,这样的质问不久就消散了。去果园的想法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再也无法抹掉了。

我终于又去了果园。

沿着探好的路径,我很快就来到了那个排水沟。和上次情况不同,这次排水沟里多了一汪水。我用前爪试了试,水不深,完全可以泅过去。我再次观察了一下四周,侧耳倾听了一下果园里的动静,确信没有任何危险,低下头,俯下身子,沿着那一汪水向果园游去。进入果园,眼前豁然开朗。一排排整齐的苹果树士兵一样整齐地站在那里,两排果树的空地上种着一畦畦绿油油的蔬菜,一片生机盎然。不远处,有一个塑料大棚,从那里不时传来说笑声,那是做小工的人在劳作。

我贪婪地看着果园里的一切,心里默默念叨着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吗?我的妈妈和兄弟姐妹以前就生活在这里吗?它们被毒死后就埋在果园的某个地方,可果园这么大,到底埋在哪儿呢?我迈开脚步,去寻找亲人们的坟地。

没走两步,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赶紧俯下身子,警惕地侦查着周围的动静。一会儿,一只兔子出现在我的正前方,他看到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我觉得这只兔子有些眼熟,朝它挥挥前爪,让它走开,奇怪的是它并不害怕,而是不慌不忙地问我:你是小狼吧?你怎么也从主人家跑出来了?难道主人也想把你宰了不成?我愣住了,眼前的这只兔子竟然是我放走的大灰!没错,是它,经过野外的生存,这个家伙变得更健壮了!

确定我的身份以后,大灰兴奋地在原地兜了几圈,充满疑惑地问我:你怎么敢到这个地方来?你不怕被当兵的抓住?

我笑笑: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来看看我妈妈的坟。

大灰点点头:可我来这里这么长时间,从来没在果园里看到过什么坟地啊。

我语气坚决地说:应该就在果园的某个地方,只是你没有注意罢了。

大灰叹口气,那好吧,我去召集我的同类,看看它们是不是看到过。你最好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别乱跑,离这不远就有一只守护果园的军犬。说完,大灰一溜烟跑开了,田野的生活让它成为名符其实的野兔了。

几分钟以后,大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身后跟着几只清一色的灰兔。大灰告诉我,这些都是它的后代,它们曾经在果园深处看到过一个土堆,那或许就是你要找的坟地,我们现在就带你过去看看。

在大灰的带领下,我很快就看到了那个土堆。它就在一棵大苹果树下,坟头很小,周围围了一圈碎石块。我在土堆周围嗅来嗅去,试图嗅到和自己身上一样的气味。大灰为了不影响我,指挥着兔群四散开去,伏在不远处的草丛中为我放哨。我在土堆前趴下来,把嘴巴深深地埋进土里,我仿佛听到了妈妈的呼唤,闻到了它身上的气息,还有我那几个被毒死的兄妹,它们就长眠在这里。我呜呜呜地哭起来。

大灰悄悄靠过来,安慰我不要过于悲伤。我正要对它说感激的话,一阵狗叫夹杂着当兵的吆喝声由远而近。大灰失声叫道:不好!被他们发现了,小狼你赶紧跑,我和孩子们想办法引开他们!说着,大灰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带领着队伍朝着排水沟相反的方向跑去。我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全速奔向排水沟。

大灰成功吸引了士兵的注意力,他们咋呼着抓野兔抓野兔,奔向大灰逃跑的方向。那只军犬却并没有上大灰的当,它紧跟着我向着排水沟方向跑。和我一样,这是一条纯种狼犬,它奔跑的速度一点儿都不亚于我。我必须以闪电般的速度钻出排水沟,慢了就会被它咬到。但那个排水沟洞口太小,而且有水,我不可能那么快地钻出去。如果硬要试一下,就得冒着被狼犬咬到屁股的危险。斟酌了一会儿,我决定来个急刹车。追击者没有料到我会突然止步,打了个趔趄,差点撞到我的身上。它不停地对着我高声吼叫。

这是一条母狼犬,从它的体态可以看出来,它刚刚成年。我极力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来:喂,美女,这里没有人,你就别叫了,安静一会儿吧。它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什么,又虚张声势地叫了两声。叫完了质问我:你为什么侵犯我的领地?

我告诉它:我只是来看看妈妈的坟,我小时候是在这里出生的,我的妈妈和你一样,也是护园的狼犬,不幸的是,生下我不久它就被毒死了。

母狼犬面有凄色:这么说,你真是来凭吊亲人的?

我点点头,你若不相信,刚才那些野兔可以证明。

我的话音未落,一阵密集的枪声从不远处传来。我心里一紧:不好!当兵的向大灰开枪了!

母狼犬朝枪响的方向看了看,对我说:你走吧,快点,一会儿他们就会过来了,你想跑也跑不了了。

我点点头,如果你看到那些野兔,请高抬贵腿放过它们吧。

母狼犬抬抬前腿,表示同意。

我转身钻进排水沟,出去以后,隔着墙壁向母狼犬致谢。它羞涩地回应了一声,叮嘱我赶快走。我问它的名字。它声音低低地告诉我:主人们都叫我小花。

哦,小花。这名字很好听。

我念叨着小花的名字,奔向村庄。

十二

新女主人嫁过来的那天,天空落起了小雨。我听到有人在小声嘀咕,办喜事碰上个阴雨天,多少有些不吉利。在苏北鲁南的乡村,二茬子婚姻不被重视,老主人也就没有太张扬地置办了两桌酒席,只请了至亲的好友,喝顿酒了事。新女主人甚至都没有穿红戴绿,穿着件随便的衣服就过来了。大主人没有回来,他说功课紧张,还要忙兼职,没有时间。小主人倒是向小学校请了半天假,一个人安静地蹲在院子里的角落里,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我卧在他的脚下,感觉到他抚摸我的手有些冰凉。我看到有人往地上吐了一大块骨头,但我没有马上扑过去。与那块骨头的诱惑相比,小主人更需要我呆在他身边。

中午的时候,酒席散了,雨也停了。家里重新恢复了平静。我听到两声钟响,那是从离村庄不远的一座年久失修的大寺庙里传过来的。我上次去果园的时候,路过那里,远远地看到寺庙院子里杂草丛生,一片破败景象。不知是谁在里面开辟了一块菜地,种满了油菜花,显出一点点金黄。我猜测这个时节的果园一定也是花团锦簇,异香扑鼻。我有点想念果园了。

吃过中午饭,小主人去上学了。我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啃那块香味扑鼻的大骨头。小黑闻到了骨头的香味,在大门口不停地兜着圈子,朝我低声吼叫。我不搭理它,只顾低头享用美味。小黑的叫声惹恼了新女主人,恶狠狠地用一根木棍把它赶走了。

老主人以前不大睡午觉,今天却早早地就躺下了。新女主人洗了把脸,插上屋门,也去睡了。

大胖小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眯起了眼睛。它俩讨了个没趣,去和母兔们追逐嬉戏了。我又一次感到了孤独。孤独感从嘴里的骨头开始,一点点渗入我的脾脏、血液,散布全身。

小黑又出现在大门口,尖尖的嘴巴伸到门缝底下,低声地呜咽着。我叼起未啃完的骨头,向大门走去。小黑尝到了骨头,很兴奋地朝我摆动起了屁股。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又恢复到了以前。我安分守己地尽着护院的职责,偶尔会挨上一顿女主人的呵斥,因为我身上有一股异味。作为报复,我在她半夜上茅房时会故意大声吼几句。这或许让她很烦,但却抓不到什么把柄。

这天,她终于忍无可忍,一定要让小主人给我洗澡。她对小主人说,这条狗身上有虱子,再不洗会传染到人身上。小主人不说话,默默烧了点开水。他怕我着凉,不敢用冷水。但女主人却说他是在浪费柴禾,给狗洗澡还用得着烧热水?她的话让疼爱我的小主人很不高兴,也让我很伤心。在她眼里,我只不过是一条看家护院的狗而已。孤独感又一次袭击了我。

新女主人的女儿来探亲了。我没打算给她好脸色看,想吓唬一下她。在她打开大门的一刹那,我极其凶狠地吼叫了两声,吓得她直哆嗦。新女主人没料到这一幕,呆站在那里。老主人反应快,顺手抄起一根棍子,大声呵斥我。我本来只是想吓唬一下她,给新女主人一点颜色看看。我没想到老主人如此震怒,赶紧夹起尾巴退回到窝旁。更让我没料到的是老主人会追着我打,他高高扬起了手中的棍子,结结实实地打了我几下。他下手很重,木棍落在我的腰上,痛得我一激灵,差点尿出来。老主人边打边呵斥着:我叫你咬人!打死你!我被打急了,朝他吼了一声。他更气愤了:你还敢对我吼,看我不打死你!

我很能理解老主人的动机,他之所以这么狠地打我,无非是要向新女主人表明这样一个态度:你看,我对你的女儿是很疼爱的!

或许老主人这样做是对的。我看到新女主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突然又想去果园了。我觉得那里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

老主人打我的时候,我想到了死亡。

你们人类中有人相信死后会有一个天国存在。作为狗类,是没有这样的想法的。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们,当我死去时,我很孤独,和活着时一样孤独。

狗的天国是不存在的,在这里,我没有见到我的妈妈,也没有见到我的兄弟姐妹。我本以为能在死后和它们见面,但事实上,它们根本不在这里。

或许,我们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随风飘散以后,就再也不会重新聚合了。我们飘浮着度过一生,然后彻底消失,不留一点儿痕迹。

那么,我到底是怎么消失的?大主人对我死的猜测究竟对不对?

其实,我的死和果园有关。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到果园。

暖风拂面,果园里满是阵阵沁人心脾的苹果花香。我贪婪地闻着果园里的一切气味,鼻子里充满着花香混合着青草香的味道。我闭上了眼睛。忽然听到同类的脚步由远而近。那是小花。我极其压抑地低声吼叫了一声,这叫声很低,但我知道它能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迫。

我俯下身子,把整个身体都藏在草丛中。只露出半个脑袋,紧紧盯着正前方。

小花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我从草丛中站起来,我们目光交会,互相读出了来自心灵深处的渴望。我一步步向它靠近,控制着自己的喘息。它开始慢慢后退,我前进一步,它后退一步。我停下来,它也停下来。我立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它。终于,它向前迈出了一小步,又迈出了一小步,终于来到我的身边,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我们一起俯卧在草丛深处。

小花问我:这里这么危险,你怎么还要来?

我笑笑:这里是我的根,我喜欢这里的一切。离开这里,我会感到孤独。

小花点点头:这里到处都是士兵,就我一条狼犬,我也很孤单。那天,见到了你,突然觉得有了同伴,便感觉不再孤单了。

我从小花的话中听到了它对我的好感和依赖,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我用舌舔它的脸,它幸福地闭上了眼睛。我慢慢站起来,用嘴碰碰它的尾巴。它一开始有些害羞,尾巴紧紧包裹着屁股,试图遮住潮汐般的体液。我继续温柔地舔它,它终于耐不住,尾巴高高翘了起来。我一跃而起,在小花的呜咽声中,我看到了此生最美的风光。

我是如此地陶醉,以至于对那颗子弹毫无察觉。我没有感到丝毫的痛苦,就一头栽倒在小花的身上。那时我们的身体尚未分开,我还沉浸在交配的欢愉当中。我至死都没弄清楚那颗子弹到底来自何方。

我就这样死了。死在了我魂牵梦萦的果园。临死的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念老主人的那一双宽厚的大手,正是那一双粗糙的大手把我从妈妈的怀抱中抱回了村庄;我想念小主人对我的疼爱;也想念大主人对我温柔地抚摸。我真想告诉他,我既不是被狗贩子抓走的,也不是被老主人害死的,我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生命的家园而死。死亡让我远离了孤独。从此以后,我不用再为如何去果园而费尽心思,从村庄到果园的那条小路上也再也没有了我孤独的身影。我将长眠于苹果香气四溢的果园。永远。永远。永远。

责任编辑 房义经

邮箱:fang4416@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