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眼镜

2013-12-29 00:00:00张锐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5期

烧吧。垃圾。回想高中生活,赵天舒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字,背景是焚烧垃圾的黑烟,以及黑色的灰烬,和隐隐的热风。

那天下午他到校时,卫生清理已近尾声。道道黑烟苟延残喘,焦糊味儿随风势而若隐若现。脚蹬皮鞋咔咔哒哒地来到办公室,他还没开口,那个戴着深度眼镜、头顶半秃的中年男子,已经皱起眉头。

“报到?你先看看学生守则。男生不准烫发,不准留长发、大鬓角、大背头;不准穿奇装异服,尤其是喇叭裤和火箭头皮鞋!”

“我头发不长啊,也没有奇装异服。”

“还不够长?再长就不是男生,而是女生!你这裤子不是喇叭裤,胜似喇叭裤!请你注意,信阳县第一高级中学,是全县的重点。要想在这儿成才,首先得学会守纪!”

此人乃大名鼎鼎的老温,教导处主任,转业军人。在县一高,你可能不怕校长,但不可能不怕老温。他有三样宝贝,两样是明的,高腰水鞋和大号手电筒;还有一样是暗的,枪。据说他立过战功,现在还有一把枪。夏天的夜里,流痞学生最为猖獗。爬墙头、偷东西、打架斗殴、抽烟酗酒,各种各样的麻烦事。这时温主任就脚蹬高腰水鞋,手持四节电池的手电筒,在学校周围巡查,如同凶神恶煞。

新学期开始,化学课赵天舒最喜欢。那些奇妙的化学反应,内中竟有规律可循,只要找到规律,方程式便可以随意推演,这让他很有成就感。而化学老师比化学课还有意思,名字极具职业特色,刘德汞。搜罗天下姓名,完全可以开个五金铺,金银铜铁锡都不乏其例,但“汞”字入名,难免新鲜。

刘老师是诸葛亮的老乡,满口浓重的南阳腔。他不到三十岁,身材修长,头发也长,接近现在的足球明星。夏天里,他将短袖衬衣的下摆掖进裤腰,裤线笔挺、长发飘飘地屹立于讲台,其神其韵,尽可想象。

刘老师不知道浪费过多少粉笔。他喜欢捏着粉笔的末端,露出长长的一截,面对大家,背对黑板,信手板书。粉笔刚刚用去一多半,他便随手扔掉,再换根新的。到底是化学老师,他可能不太懂物理,比如杠杆原理:就书写本身而言,那样拿粉笔力臂短,不省力。他总是面带笑容,好像不是讲化学,而是讲故事。这让赵天舒很是着迷。慢慢地,他的进度大大超出班级的课业,课本最后的元素周期表背得滚瓜乱熟,被刘老师擢升为课代表。

按照英语老师的节约劲,刘老师浪费的粉笔他完全可以二次利用,但实际上却不。英语老师只顾节约自己的烟头。大家背地里都叫他贱老师。该师之贱,确非学生污蔑,而是他主动自首:同学们好,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本人不贵姓谢。不贵者,便宜也;便宜的通俗称谓,岂不就是贱?

贱老师跟刘老师完全两样:矮而且偏胖,总是愁眉苦脸,牢骚满腹。衣服单调自不必说,最让同学们恶心的,还是他的烟头。上课铃响后,哪怕烟头比粉笔头还短,也要掐灭放好,下课再让它发挥余热。他总是抱怨工资低,说鲁迅那时候每月工资多少银元,可以割多少斤猪肉;他现在的工资多少人民币,可以割多少斤猪肉。话说三遍狗都嫌,赵天舒实在忍不住,便冷冷地接腔道:“你讲的课,比鲁迅咋样?”

贱老师一愣,但并未立即发作。顿一顿,徐徐道:“我讲的课肯定不如鲁迅精彩。因为鲁迅的学生不像你这么多嘴。”

从那天开始,赵天舒开始对英语课实施自杀式制裁。每次上英语他都看化学。英语课文也读,单词也背,但都是在自习课,贱老师看不见的时候。彷佛让贱老师看见,在己便是天大的耻辱,在人则为天大的便宜。

可越不想见谁,就越要碰见。学生打篮球,贱老师还非要凑热闹。他不是球技差,而是根本不会打。带球过人也好,突破上篮也罢,一样都不行。这样的人作为同伴,别扭,因为他耽误买卖;作为对手,同样别扭。比如他带球试图突破,你认真阻挡有损师道尊严;不认真阻挡又有伤同伴感情。左右都是个别扭。

刚开始赵天舒肯定要多少给老谢同志留点面子。自从关于鲁迅工资的口舌之后,他便转而公事公办。有次场上相遇,他主动要求负责贱老师,一场下来,盖了他好几个帽。论个头,虽然贱老师比刘老师矮一头,但赵天舒对他也不占优势。可这个舍不得烟屁股的猥琐男人实在是笨。他根本就没有运动天分。他最合适的位置,要么教小学数学,要么去市场卖菜,以便充分发挥斤斤计较的特长。

赵天舒与初中同学贺文龙结伙吃饭。因为食堂很挤,开饭时队伍排得老长,需要战术配合。下课之后,一人冲向食堂排队,一人跑回宿舍拿碗。不光节省时间,还能节约菜金:荤素搭配,贵的便宜的各买一份。赵天舒虽然并不需要刻意省钱,他当文化站站长的爸爸赵德修有工资,但贺文龙不行。

伙食的质量可以想象。赵天舒气愤的似乎不是饭菜本身,而是其名称。比如土豆烧牛肉。这本是典型的偏正词组,土豆是偏房,牛肉为正室,可实际情况正好相反。赵天舒觉得要是能改成牛肉烧土豆,自己的心情可能会好很多。

土豆烧牛肉的问题,也就是肉少了点,味儿还是有的。尽管有时牛肉的历史悠久了点,意味深长了点;更恶劣的还是米饭。饭里常常有煤油味儿,原因不明。在赵天舒的印象中,渣滓洞白公馆里的米饭或许发霉,或许有沙子或者老鼠屎,但也没听说含有煤油,何况今日?

这还不是全部。有天的早饭中竟然安详地躺着一只老鼠,当然已经壮烈牺牲,熟不熟无人确认。中彩的那个同学跟赵天舒同级不同班,叫王新斌。面皮白净,身材高大。模样好,打扮更不落伍。虽然成绩垫底,但看上去倒是文质彬彬。尽管赵天舒暗怀嫉妒,也不得不承认他有点人中吕布的意思。

王新斌脑袋比较大,人称大头。他父亲在地委工作,尽管未必是啥官儿,但地委二字本身便是震慑。这样的学生,无事尚要寻衅,何况有事。大头立即转身质问大师傅这份意外之财的由来。可以想见,不会有答案。师傅只答应再打一份,实质是概不退换。因为盆里的那些米粒,都是跟老鼠一同就义的难友,距离有远近,本质无区别,依旧无法下咽。大头手持饭盒转体三百六十度,让周围的同学都做过见证,然后大骂一声,完璧归赵,泼进窗口:“他妈的,猪食里也没有老鼠啊,这饭怎么吃!”

赵天舒第一个击缶响应,用勺子猛敲搪瓷碗:“绝食,绝食!”男生们纷纷跺脚高呼,同时敲击餐具伴奏,食堂顿成喧嚣的工厂。

绝大多数同学还是只能低头。眼不见为净,你别无选择。可起哄的虽只是一小撮,影响却有一大片。这足以引起当局震动。课间操结束后,温主任手持大喇叭,怒斥害群之马:“我警告你们,谁再敢起哄闹事,该处分处分,该开除开除,绝不姑息迁就!”

大喇叭带着电磁的嗡嗡声,回荡在操场上空,赵天舒觉得无比刺耳。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恶心前面的同学王学东:“早饭味道咋样?你们真先进,向老广看齐。那老鼠肥得很,肯定很香吧?”

王学东有副看起来很高级的金丝眼镜,在课堂上或戴或不戴,但在外面都戴着。眼镜是上海产的,灰色布制的镜套上写着商标。镜套里面还有块黄色的绒布,用来擦拭包裹镜片。他在教室里偶尔跟人闲聊,一般都会伴随着擦眼镜的经典动作。这是他的宝贝,他绝不让人触摸或者试戴。有些人的眼镜上带着一层又一层的圈,但他的没有。他羞涩地解释过:“我近视不厉害,所以要特别注意。”

赵天舒的提醒,让王学东本能地呕了一下:“你恶心不恶心?滚!”赵天舒越发来劲儿,用手比划着说:“那老鼠有恁长,身材健康,表情悲壮,一膘油。”说完故意呕了两声,以便抛砖引玉。

正在这时,温主任的训斥兜头浇来。王学东冷笑道:“等着去跟老温形容吧。”最后老温果然开始点将,让几个人下课后到教导处。不用说,赵天舒和大头全都榜上有名。

“你们这样做,有一点跨世纪接班人的样子吗?老山前线的英雄们,条件不比你们艰苦?人家能坚持,你们咋就不能坚持?刻苦刻苦,求学生活,肯定是苦的嘛。同学们,我们今天桃李芬芳,明天是祖国的栋梁。栋梁总要有点栋梁的样子!比比老山前线的英雄,你们难道不惭愧?”

这番训斥,是百分之二百的暴风骤雨。赵天舒站在前面,不时能感觉到雨露滋润。那是温主任的唾沫星子。这种摧残已经令人不堪,更何况还有逻辑缺陷。他趁温主任端起茶杯准备滋润喉咙的空当,立即展开反击:“老山前线的英雄浴血奋战,是为了后方人民能过上幸福生活。如果我们还要吃有死老鼠的早饭,那他们的流血牺牲还有啥意义?还不如把敌人放进来。”

不知道是泡着信阳毛尖的茶水,还是赵天舒这话,呛住了温主任。他喉咙咕隆几下,使劲咳嗽一阵,哆嗦着放下杯子,猛地一转身,原本负责防守后方的那唯一一绺头发,随即在空中一飘,耷拉到脑门上。他冲到赵天舒跟前,简直要手舞足蹈:“反动言论,反动言论!这要在前线,我马上就可以枪毙你!赵天舒我告诉你,这里是县一高!你马上回去,给我做深刻检查!我就不信堂堂县一高,制不住你一个小刺头!”

赵天舒的反抗,就像狗情急之下咬主人,只是一口,然后就低眉顺眼,等着挨训。而因为这冷不丁的一记绝杀,同学们突然间对他刮目相看,尤其是大头。而在此之前,两人曾经发生过不愉快。冲突的起因在于围棋。

大头下围棋的历史,自然早于赵天舒。不过说实话,算不得高明。赵天舒学棋之后没多久,就不惧他。虽然两人未曾交手,但寝室相邻,在里外间。别人下棋时,赵天舒和大头都在旁边观战过。虽然知道观棋不语的规矩,但有一回大头还是技痒难耐,便忍不住支招:“叫吃,叫吃!”赵天舒忍不住接腔道:“好,叫吃!然后呢?”大头再一看,这才意识到叫吃的确没用,黑棋粘上,白棋还是没办法。那颗叫吃的白子,不过是徒劳的牺牲。

那排寝室过去是教室,赵天舒他们住的那间在最边上,大约是办公室,分作里外间。大头他们班有十几个住在里间,赵天舒则住在外间。有天晚上,赵天舒跟人下棋,下着下着争论起来,围绕一块棋的死活。他们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争论就是争论,肯定还会有噪音污染。大头不耐烦,凌空问道:“六班的,你不休息,别人也不休息?你们用的是谁的棋?是不是我的?”赵天舒闻听不觉语塞。棋的确是大头的。他的棋搁在铺下面,并非秘密。

“不好意思,是你的。”

“谁让你拿的?我同意过吗?我认识你吗?”

大头的棋经常有人拿去下,赵天舒并非始作俑者。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若是警察破案,赵天舒肯定能指认大头,大头也能指认赵天舒。但他所谓的“认识”,显然不是这样的指认。他说的是,两人有没有过具体的交往,比如当面称呼过对方的名字。如果非要答案,那当然只能是no。

赵天舒无法回答。他不能贸然高攀,说对方认识自己。那局其实已经拿下的棋,只能就此放弃。他赶紧拾掇好棋子物归原主,满怀愤恨但又有苦说不出。当然,大头也不高兴。

可是如今,刚刚走出教导处,大头就在赵天舒背上砸了一拳:“哥们儿,有种!从今天开始,我的围棋你随时可以用。”赵天舒夸张地白他一眼:“哥们儿,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二人相视,哈哈一笑。

赵天舒没买围棋,是因为零花钱另有去处。当时多数人都迷恋血染的风采,对国防绿情有独钟,但赵天舒不。他的理想是当警察,亨特与福尔摩斯那样的神探。小时候爸爸打妈妈,警察叔叔刘学兵过来说句话,还是很管用的。赵天舒甚至还订了份《人民警察》。不过等杂志到手,他又大失所望。里面没有他所需要的内容,多数文章他都不喜欢。好在每次接收杂志都能吸引全班同学的目光,也算废物利用,聊胜于无吧。

杂志虽然奢侈,也只是一次性支出,还有经常性消费:看录像、打台球、劈甜杆。这些流行的娱乐项目,都属于玩物丧志的类别,劈甜杆还有赌博性质。所谓甜杆,无非甘蔗。信阳当地不出产,都是从南方运来的,算是个稀罕物。选出一棵甘蔗,称好斤两,用刀压在顶端,将之暂时固定,然后猛地挥刀劈下,劈到哪里算哪里,就此剁掉,另外一个人来。最终以劈到的总长为依据,长的白吃,短的付钱。当然,谁劈到的归谁。好在无论谁掏腰包,结局都是甜的:两个人各自抱着边走边啃,留下一路垃圾。

劈甜杆、打台球、看录像,赵天舒一般都带着贺文龙。那时大家普遍住校,周末回家接受补给。返校时多数人会带点家里炒的菜,好歹也增加点油水。家境好的,有荤菜或者咸蛋带来;反之只能以臭豆腐或者咸菜抵挡。赵天舒从不带菜。没人做。贺文龙倒是带,但那些菜淡盐寡油,赵天舒不甚感冒,只能勉强佐餐。

吃饭赵天舒花钱多,娱乐肯定也得他出大头。不过他没有算细账的习惯。死老鼠事件过后,有个傍晚,大头约赵天舒出去玩。京广铁路从学校旁边经过,铁路两旁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儿。赵天舒和贺文龙赶到时,大头他们几个早已支好摊子。重头戏是大头的双卡收录机,垫在红布上播放靡靡之音,比如《美酒加咖啡》。

这种装备对于他们而言,简直就是航空母舰。贺文龙的眼珠子险些没掉下来。他一声惊叹,伸手欲触收录机,被大头挡开:“别动。新买的,弄坏了你赔不起。”贺文龙讪讪而退。大头把赵天舒拉到一旁:“带他来干吗?他好玩儿吗?”赵天舒笑笑道:“好玩儿不好玩儿,都是我的玩伴儿,不能扔下。”大头眉头皱皱,然后又舒展开:“好吧。那就先玩玩儿看。”

正是暮春时节,绿色葱茏,黄花生动。左边的铁轨漫长,闪着亮光,右边是金色池塘,吃饱欲归的牛群正在饮水。空气温暖慵懒,而邓丽君的歌声又甚于空气。它像物理实验中的低压电流,直接接通心房,令人战栗。赵天舒突然明白了磁带名称的由来:歌星的嗓音都带着磁性。组成歌曲的并非音符,而是物理书上的电荷,无论正负,总之都是电荷。至于好听程度,则相当于电量。好听的电量大,不好听的电量小,就这么简单。

大头带来的女玩伴儿杜芸,效应也近乎双卡收录机。在学校里,见识女生最方便最直接的场合,就是拥挤的食堂。一天三次,日复一日,赵天舒已经注意到杜芸。她个子不高,留着披肩发,体态偏胖,但不过分,正好匹配丰满一词。就像《红楼梦》上对宝钗的描述:合中身材,肌肤微丰。尽管平常总是冷若冰霜的样子,少有笑脸,但那嘟嘟着的嘴唇,还是让她显得很可爱,简直像个玩具洋娃娃,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动一动。而她脸上的那种表情,恰似假装生气,但又无法真正掩盖内心的喜悦,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扑哧一笑。

杜芸外号小四儿。因她眼睛近视,戴着隐形眼镜。她拿着琼瑶的小说《窗外》,冲赵天舒点点头,脸上还是惯常的表情,或曰没有表情。不过两人的眼神有过短暂的碰撞。就这惊鸿一瞥般的偶遇,竟让赵天舒一阵心慌。好像他赖了对方很多很久的账,突然被人拿住。

赵天舒没再正眼看杜芸。他一改往日的习惯,不停地大声逗乐,反常地活跃。大谈中日围棋擂台赛上江铸久的神勇表现;索尔兹伯里的书《长征:闻所未闻的故事》,以及英国军情六处特工彼得·赖特写的《抓间谍的人》。大头听得头大,便放支舞曲,说要跳舞。赵天舒闻听连连摆手:“你们跳吧,我不会。”大头一把将他拽起来,点上一支烟,塞到他嘴边:“小四儿,来,带带他!”

赵天舒抽口烟,立即呛出眼泪。也不是呛的,主要是风向多变,烟熏了眼睛。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嘛。大头他们哈哈大笑,杜芸也暗自抿嘴。赵天舒使劲抽口烟,然后吐出来:“风,风太大。”他自觉那动作很像烟客,其实却像鱼吐气泡,杜芸又是抿嘴一笑。她撇撇嘴道:“不就是跳个舞嘛,你咋这么紧张?没劲儿。”“我有啥好紧张的。老温我都不怕,还怕啥?你只管带!”杜芸冷冷一笑,没再吭气。结束之前,她在赵天舒耳边轻声说道:“别以为你装横,人家就看不出你的软弱。”语气难辨鄙夷,还是挑衅,或者,或者……赵天舒一愣。这话像支毒箭,正中命门。而不等他反应过来,杜芸已飘然而去。

收录机寂寞地对着夕阳吟唱。是首粤语歌。大头他们准备了瓜子汽水,赵天舒头一次来,不明就里,任啥没带,有点不过意,这支粤语歌突然给了他无尽的灵感。他问大头道:“敢不敢吃蛇肉?”大头表情迟疑,小四儿没有吭气。赵天舒盯着大头说:“人家老广蛇肉猫肉都吃。”大头表情游移地说:“想吃也没有啊。”赵天舒说:“树底下草丛里,到处都是。说不定咱屁股下面就有。”杜芸一声轻微地惊叫:“讨厌,你别吓唬人好不好?没劲儿。”

赵天舒心里突然既得意又舒坦。他扫了杜芸一眼,对着大头说:“一言为定啊。”

除了大食堂,学校还有个面向教师开放的小食堂。这里的菜肯定好吃些,当然,一分货,一分钱。学生也可以使用,不过老师无条件优先。有一回刚要轮到赵天舒,同学们无比敬爱的贱老师又凌空而至,他们只得再让。秃顶师傅给贱老师盛上饭后,正准备把菜盖在上边,贱老师却要回饭碗,用勺子使劲压饭,以便给菜留出更多的空间。根据那个劲头判断,如果旁边有碾子或者重锤,他一定会借用的。他需要这个字眼:夯。

当局者专注认真,旁观者只觉恶心。在那以后,赵天舒老长时间没再去小食堂,改去小卖部。小卖部就在食堂旁边,老板也是董家河人,叫刘军,大约四十岁,下巴刮得铁青,上唇却留着浓密的黑须。赵天舒没觉得这个老乡有多亲,但刘军对他却不乏热情。大概因为他女儿初中时跟赵天舒同学吧,赵天舒每次打菜,刘军总给饶上半勺。

赵天舒并不情愿到小卖部打菜。刘军每次给他添头时,总要提示地看他一眼。有时眉眼里带着笑意,有时人多,可能顾不上,便没有表情。无论有无表情,那一眼给赵天舒的感觉,都不是如坐春风,而是嗟来之食。之所以还要过去,除了大食堂的菜不好吃,花样少而且拥挤,还跟另外一个也叫刘军的人有关。

这个刘军是学生,中途转学来的体育生,人称小刘军。他简直就是篮球场上的泥鳅,篮球打得不是一般的好。若非个子矮点,身体稍显瘦弱,他一定会成为球队的核心。因为他实在是灵活。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明明就在眼前,可你就是无法阻挡。就像泥鳅或者鲶鱼,你越用劲越抓不住。背后运球、胯下运球、急停躲闪,绝活很多。另外还有真假难辨的小动作。有时他耸耸右肩,你以为他要停下传球或者投篮,结果他身子再一晃,扬长而去;他个子不高,很少强攻篮下,三步上篮时,第一步不是避开对手,而是直逼对手,直接跳到你跟前,让你无法判断他第二步的动向。此时除非犯规,否则等你搞明白,他肯定早已越过你,潇洒地起跳上篮。

就是那句话: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刘军几乎每天都在小卖部吃饭,餐具也搁在那里,跟老板俨然一家。碰上人多,他也排队。虽然获得的分量并不明显超常,但很少见他付菜票。闲聊时记不得谁说起这事,刘军不以为然地笑笑:“很正常啊,都是朋友。他是个人才,我爱才。”

操场上的那一长溜篮球架,都架在泥土地上,只有最东边那个篮球队专用的灯光球场是水泥地面。水泥跟土泥的区别,就像狗跟热狗,实在没法比。初次领略小刘军的球技就在那里,赵天舒是看客。小刘军快速溜底线,用一记舒展的转身单手上篮赢得全场喝彩。赵天舒做梦都想掌握那种本领。他内心有无数的虚拟观众。打到现在,他在非专业领域已经小有名气。不是因为技术高,而是因为特点明显。他有两个外号,一个说气势,叫“小炮”;另外一个说技术,叫“大转身”。一听名字就知道,他善用转身闪躲。可这些所谓的特点,都不是技巧,更非技术,顶多也就是伎俩。

那不是正规比赛。结束之后,赵天舒趁机上场过了会儿瘾。小刘军也没走。打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俩。此时暮色四合,饭点已过,食堂人去,宿舍楼空,教室灯亮。赵天舒的饭当然有保障,贺文龙已经打好,就在寝室里,但小刘军初来乍到,既未结成伙食对子,也没买下小卖部的长期饭票,只能借重方便面。赵天舒闻听,一定要请他吃面条。学校外面也有不少小卖部。热干面、胡辣汤、牛肉面、茶鸡蛋、油条、馅饼,该有不该有的都有。

小刘军很腼腆,执意不去。一个真心要请,一个执意辞谢。赵天舒说:“走吧走吧,我请你吃面条,回头你教我打篮球,公平合理!”费了半天功夫,终于把他请进小卖部。

小刘军不是城镇人,也是农村孩子。农村学校几乎没有体育设施。泥腿子能把篮球打到这个程度,那只能说明他确实有运动天赋。赵天舒注意到,小刘军的篮球鞋已经很旧,鞋带子完全变色,前部受冲撞最多的地方,已经开胶。

大头不知咋回事,突然就长了棋。当他用“倒脱靴”的手段,莫名其妙地吃掉自己的一大块棋时,赵天舒简直有点恼羞成怒。失败来得未免突然。他会“倒扑”,“倒脱靴”也知道,但还没有实用过,它毕竟要复杂很多。

那天他们是在寝室下的。尽管在室内,大头依然穿着那件举世闻名的漂亮风衣,并且竖着领子。风衣配着喇叭裤和皮鞋,你想象不到有多帅。赵天舒一直想买件风衣,但风衣并非甜杆,那是大件,即便不算固定资产,至少也属于耐用消费品。他出不起钱,爸爸也不可能支持这项预算。理由很简单,风衣不是学生的标配。那是地痞流氓小混混的打扮。

大头的风衣和“倒脱靴”,莫名其妙地让赵天舒想到了杜芸,确切地说,是小四儿。他发现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完全错误。她根本不是可爱的洋娃娃,而是美丽的冰雕。谁见了都有把她焐热的本能冲动,但是想想又觉得不能:一旦焐热,它就会化掉, 哪里还会有小四儿?当然这都是看唱本流泪,因为只有大头可以接近她。

赵天舒很想看看小四儿的隐形眼镜。那玩意儿信阳根本没有,据说来自广州。他对此无法理解。有些人明明视觉良好,也非要戴个平光镜假充斯文,她咋会想到把眼镜隐藏起来?隐形眼镜到底啥样子,是不是跟正常的眼镜啥都一样,你能摸得着,就是看不见?或者就像真正的皇帝的新装,你看不见也摸不着?

这些问题当然不能问。它们就像一块史前的寒冰,埋在赵天舒的内心深处,永远无法融化。他的本能反应不是询问大头或者小四儿,而是直接按照杂志上的广告,邮购了一本《少年儿童围棋精进》。翘首企盼二十天,终于接到邮包。书姗姗来迟,他如饥似渴。背定式、学手筋、练死活。此时已经进入高二,开始学习有机化学。无机化学有规律,有机化学无规律。不说别的,就那些迷宫般的分子结构,就足以让人头晕。其实即便无机化学,赵天舒的考试成绩也并不突出。谁也说不清楚,他学得那么超前,为何考不出成绩。他自己不明白,刘老师搞不懂。

那天的化学课,赵天舒打野食看棋书。定式比分子式自然更有意思。以往身着花衬衣的刘老师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讲课内容似乎能跟衬衣上的花朵重叠融和,最终沁人心脾,可今天情形完全两样。甚至他衬衣上的图案,都像分子结构那么晦涩。

赵天舒把课本摊在桌面上,棋书搁在抽屉里,抽出一点点。他自以为动作足够隐蔽,但奈何刘老师的居高临下就像空中侦察,正所谓草枯鹰眼疾,他那些伎俩不过是掩耳盗铃,而且越小心就越可笑。他正入迷,一粒粉笔头破空而至,正中脑门。前面说过,刘老师每次上课都要造成很多粉笔的死难。这些粉笔头其实也没有完全浪费,还有强大的剩余价值,那就是暗器。他笑嘻嘻地讲着讲着,随便在哪个角落发现目标,顺手一丢,便弹无虚发。

刘老师的飞弹其实并非严正警告,更像友情提示。他发射飞弹时,总是面不改色。一旦脸上变色,便不再使用暗器。他的飞弹规则,是只再一再二,不再三再四。赵天舒到底是课代表,刘老师给他留了面子,先后三次点拨,见他实在不堪点化,方才开口。

“赵天舒,你要是再不把闲书收起来,我马上就给你撕了。该学啥就学啥,别好高骛远。从高一到高二,你在化学课上栽的跟头,还不够吸取教训?”

原来刘老师对自己的印象,就是好高骛远。他超前学化学,背元素周期律,竟然结局如斯。刘老师还说,没有过硬的翅膀,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会粉身碎骨,会死得难看。当时赵天舒面无表情,看似无所谓,其实内心耻辱翻滚。那是化学老师,化学课啊。他双眼茫然地看着黑板的方向,但却没看见板书内容,只觉得刘老师衬衣的图案不断旋转,逐渐加速,然后重重地砸到地上,激起阵阵尘埃。

尘埃当然不是重物砸起来的。光柱里,那样的尘埃何可胜数。但是赵天舒很清楚,如果按照刘老师的说法,自己的下场就是那样。高空坠下,自由落体,他没法喜欢。从那以后,他将化学课与英语课同等对待。随之而来的,是他失去了唯一的官方头衔,化学课代表。

要长棋,得找高手。市内的工人文化宫棋摊众多,当有高手隐藏其间。据说江铸久、江鸣久兄弟俩当初就是这样,骑着破车子四处挑战,最终脱颖而出。江铸久一度挽狂澜于既倒,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取得疯狂的六连胜。

同学们一般都是周末回家,但赵天舒不。他差不多每个月才回去一次。赵德修来过一回,但赵天舒没给他好脸。相看两生厌,还是互不干扰为好。既然不回家,那就有大量的时间。他到文化宫下过好几回棋,碰到过高手,也尝过胜果。有一回竟然巧遇学校食堂的某个师傅,死老鼠事件中演对手戏的男二号。尸体就是从他手下进了大头的饭盒。此人姓高,也是农村孩子,年龄尚轻,比赵天舒大不了几岁。很难想象,区区一个做饭的,竟然也会喜欢围棋。这让赵天舒对黑白世界的兴趣,愈发浓厚。

小高模样倒是不丑,就是青春美丽疙瘩豆多了点,红得发紫,货真价实。若非因为围棋,赵天舒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打交道,但乘此机缘,慢慢也就有了私交。有一天赵天舒到他的窗口打饭,他跟贺文龙每人一碗四两,合计八两,但他付出一斤饭票,小高找回来的两张饭票,面额却并非一两,而是一斤。赵天舒一怔,以为他花了眼睛。若碰上别人,他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但对方是朋友,就要拿捏拿捏。他俯身探头,见小高微笑着飞快地一眨眼,立即明白过来,随即不动声色地离去。

刘军是小老板,并非运动员,可是却常年身穿运动服。没事的时候,他也经常凑到灯光球场旁边看热闹。他对小刘军如此优待,大大超出常规,人们都说他是在招女婿。说他看上了小刘军,将来要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

传说不知真伪,也无法确认,赵天舒只有惋惜。他跟刘军的闺女初中时同学,见识过其尊容。按照当时的说法,她应当属于心灵美的行列。干瘦干瘦的,像根老丝瓜,或者小核桃,咋配得上小刘军?要知道,人家可是球场上的飞将军啊。

不过赵天舒也很理解小刘军。运动员活动量大,又赶上成长阶段,整天就没有个饱的时候;另外还有运动服,学校只发一身运动装,外加裤头背心各两件,这些肯定不够,尤其是运动鞋。每天下午都要集训,类似鸡蛋碰石头,你想想会磨损多少双鞋。

赵天舒买了两双同样的篮球鞋。鞋底上带着吸盘,一看就是专业装备。他自己穿一双,另外一双送给小刘军,作为拜师礼。小刘军也确实指点过赵天舒,只要有机会,他教赵天舒背后运球、胯下运球和转身运球的技巧。尤其是转身运球,过人效果明显,但难度也大。赵天舒人称大转身,但只能用于投篮,还不能过人。

要出去看录像打台球劈甜杆,偶尔还要对小刘军意思一把。预算外开支增加,而家里给的钱有数。此时天降小高,简直就是天使。从那以后,赵天舒有意识地到他的窗口打饭。一年下来,他几乎不用掏饭钱。只是时不时要请小高看场录像,或者下盘围棋。有个周末,同学们基本都回了家,偌大的校区顿时干瘪,弥漫着死亡般的沉寂。赵天舒独自坐在床上,打《围棋天地》杂志上刊登的,聂卫平对石田芳夫的对局谱。尽管有讲解,但那些棋还是太深,更兼没有观众,他很快就没了兴趣,信手扔下棋,朝床上一歪。想想不定又爬起来,出门朝镇上走去。

走进新华书店,两个售货员聊得正欢。门41bd9b4ec48be597ca09177dfa92d3c3外天气阴沉,店内顾客寥寥。赵天舒让售货员拿来几本书,安静地挑选,最终的结果还是最初的预想,红色皮面的三卷本《红楼梦》,定价两块四。大头他们只看金庸梁羽生,所以赵天舒不想局限于武侠。他一定要做二月的花朵,标新立异。

收款员坐在售货员对面,位置用木制的栅栏围着,形似堡垒,或者牢狱。半空中有根铁丝,是他们的交通工具。售货员开好小票,用夹子夹着,顺手一送,小票随即唰啦一声,沿着铁丝到达收款员的头顶。收款员收好钱盖上章,再把小票撕下一联,原路返还。赵天舒付了一张五元的票子,收款员跟售货员大约聊得太投入,错认为十块,又找给他七块六。赵天舒心里怦怦直跳,抓起钱和书,出了门便一路狂奔。

十块钱是笔巨款。赵天舒决定马上挥霍掉,犒劳犒劳自己的紧张。他拐弯要去录像厅,结果迎面碰上小高。赵天舒一把拉住他:“走走走,我刚才赚了十块钱,咱们去看录像。”

看完录像,还剩七块,两人便到小饭馆炒了两个菜,喝了点啤酒。赵天舒过去基本没喝过酒,两杯啤酒下肚,不觉有点晕乎。他说:“小刘军家里也很可怜,你不能关照关照他?”小高放下筷子正色道:“赵天舒,你可别害我啊。你别觉得我是图你的小恩小惠。我是看你有骨气,老温都敢顶,才把你当朋友的!你要是说出去,我还活不活?”“你别着急,我谁都没说,贺文龙都不知道。我是叹息小刘军。他篮球打得多好!”“刘军不是照顾得挺好吗,还用你一个穷学生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不知道刘军的女儿长得多丑。那不委屈人家嘛。”

小高本来正在吃菜,闻听笑得险些呛死。赵天舒不明就里,连问原因,小高只是摇头不说。他脱衣服一般换成严肃的表情:“都是些闲话,我也不知道真假,不能乱说。”

化学课和英语课的损失,围棋都有补偿,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赵天舒跟大头相约下五盘棋,结果大头只赢了一盘,还是因为赵天舒太贪,吃炸了。这样的战果当然令人鼓舞,可是谁也想不到,最后一盘尚在收官,大头就对自己的整个围棋生涯投子认输。他把棋子一扔,就地躺下:“无聊,我以后再也不下围棋了。棋送给你,我不要了。”

那副围棋是云子,不是普通的有机玻璃制品,光泽温润,价值不菲。可是这样一份凭空而得的礼物,却只能让赵天舒揪心。如此结局,他丝毫没有料到。恰似一局棋,布局序盘中盘都绝对占优,最终却在官子阶段翻盘。他突然觉得,围棋的确没啥意思。看似有文化,其实很无聊。赢了又能如何,照样还是业余棋手,不可能以此安身立命。至于输棋,那就更加无聊。一盘棋差不多要一个小时,计算紧张而且复杂,很费脑子。有这功夫,还不如用在学习上,那样至少老师不另眼相待,将来考警官大学,也能多挣两分儿。

赵天舒暗暗自我宽慰,说大头放弃围棋,不是因为围棋无聊,而是他下不过自己。也就说,自己已经在棋盘上将他击败,不管他承认与否。

大头此后果然没再下围棋。有个周末,两个人没去上课,反锁在宿舍里。本想睡懒觉,可真正躺下,又觉得睡意全无,便隔墙闲聊。大头问赵天舒将来想干啥,赵天舒略一犹豫:“警察?我还没想好。”大头扑哧一笑:“无聊!”“那你说说,干啥有聊?”“我要是知道,还至于这么无聊?不过我想,开公司肯定不错。很赚钱。”“找你爸爸批点条子?你愿意当倒爷?”“保守!我不开皮包公司,要开真正的公司!赚大钱的!”“那卖啥呢?”

大头一时语塞,有点气急败坏:“无聊!”赵天舒突然坐起身子说:“咱们这样才真是无聊。野炊去吧,抓蛇吃蛇肉!”

夏日天长。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溜走不会引起注意。赵天舒叫上贺文龙,大头叫上小四儿,以及其余几个跟班,五六个人溜出校门,沿着围墙上了后山。简单的炊具和调料,赵天舒有办法。些许小事,小高有求必应。他们各人自带饭盒,买了方便面和鸡蛋,准备煮面,以蛇肉佐餐。贺文龙大步流星地走在前边,那架势简直就像新时代的领路人。他手持一根木棍,不时停下脚步,轻轻拨开草树,就像电影上的鬼子排雷。每当他停下,小四儿都要低声惊叫一回:“这行吗?碰上毒蛇呢?”她先看看大头,然后两个人一起看着赵天舒。赵天舒在农村生活的时间短,也很少干农活。大人抓蛇那是常事,但他尚且未谙此道,心里也是怦怦直跳。

“没事!信阳毒蛇少。真正碰上,只要别跑,也不要紧。你不攻击它,它肯定不会攻击你。”小四儿喃喃自语道:“蛇肉有啥好吃的,我也不知道。没劲。”

大头和小四儿并排站着,确实有点金童玉女的感觉。小伙子头发在长短之间,上身是带着暗花的衬衣,下身配条白裤子。衬衣掖进裤腰,清晰地勾勒出屁股,无比精干。小四儿的打扮倒不出格,但是衣服鲜艳新潮,正好衬托出脸蛋上的冷峻。她正在不可抑制地生长着,胸罩的带子看得清清楚楚。一年四季,她身上总是香气四溢。当然并不浓烈,是那种持久的暗香。

赵天舒看着看着,内心不觉汹涌澎湃。他想不明白,小四儿咋会喜欢《窗外》。他不喜欢琼瑶的小说,尽管没有真正读过。他还是更喜欢《红楼梦》。若说《红楼梦》太死板太正经,那也应该是《冰川天女传》。他觉得《窗外》简直辱没了小四儿。这事儿就跟隐形眼镜一样,令人费解。

赵天舒突然想起初中时期对他很好的两个女生,蔡新华和方锦。扪心自问,他觉得很对不起她们。尤其是蔡新华。她没有考上高中,据说已经去了东莞,在那儿打工。方锦没能考进县一高,现在二高。那一刻,赵天舒很想见见她们,问问近况,可惜已无可能。他咽下一口口水,转身跟着贺文龙的脚步,继续向前。

贺文龙刚抓住蛇尾巴时,蛇的脑袋猛地昂起,大家一片惊呼。小四儿恰好在赵天舒身边,她一把抓住赵天舒的胳膊,尖声惊叫。在那个瞬间,赵天舒的心就像突然摇开的手扶拖拉机的发动机,没命地狂跳。他尖锐地感觉到,小四儿的手冰凉冰凉,跟蛇的感觉完全一样。他的下体顿时朝气蓬勃起来,裤子前面迅速支成帐篷。

这真是要命。要知道那是夏天,每个人都衣衫单薄。赵天舒的裤子虽然不像大头那样紧绷绷的,但也差不许多。突出部不可阻挡,无处躲藏。

还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贺文龙身上。只见他抓起蛇使劲一抖,然后就势在空中绕圈。那颗试图昂起的丑陋蛇头,随即被拉成直线。大头他们都在侧后,无人察觉破绽。赵天舒赶紧用左手将那枝小钢棍摁进裤裆,用大腿紧紧夹住。

贺文龙制服蛇,转身夸夸其谈:“使劲甩两圈,它的关节全部脱臼,就不能动了。杜芸,要不你来试试?”小四儿本能地朝后一躲,松开抓住赵天舒胳膊的手:“你算了吧。恶心!没劲!”

他们围着贺文龙高谈阔论,赵天舒不想引人注目,自然也不敢动弹,更不便插话。这让他颇为不快。半天之后恢复常态,他试探着抓起蛇,感觉果然是冰凉冰凉的,就像小四儿的手。他不觉又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在此之前,赵天舒确实做过饭,当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可那主要是热剩饭,而且为数不多。如何炖蛇肉,他一点谱都没有。好在他看过杀猪,《生物》课上也学过蛇的结构,想来道理相通。他凑合着剥掉蛇皮,挖去内脏,留下蛇胆,然后切成段,放进饭盒里炖。

水是现成的,信阳处于淮河流域;柴火也是现成的,环“厨”皆山嘛。不过山上树木虽多,但湿柴烧不着。他们得借助农家的柴禾垛。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只能交给贺文龙。当然,他也非常愿意承担。洗蛇的工作,由大厨赵天舒负责。大头和小四儿他们在山上铺好摊子,打开收录机,播放《万里长城永不倒》、《上海滩》和春节晚会上爆红的新歌《思念》,空气随即溢出淡淡的甜味。

这个山坡他们过去曾经无数次地远眺过,两山夹角处有几户人家,白墙红瓦的房子掩映于绿色之中,远远看去颇有感触。不过真正走进来,还是头一回。附近还有清洁水源,汩汩山泉在此积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然后再慢慢下流。不消说,这水捧起来就能喝。他到湖泊跟前蹲下,刚准备洗蛇,一个中年农妇远远走来。这人有张足以令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全都阳痿的脸,一副令屠夫眼睛放光的身材。她冲赵天舒喝道:“别在这儿洗!别弄脏了水!”

“那到哪儿洗?”

农妇用手指指湖泊的出口:“恶心不,吃长虫?”

清洗干净,然后舀点水回去埋锅造饭。等蛇肉出锅,赵天舒说:“女士优先,杜芸你先尝尝。”小四儿连连摇头。赵天舒笑笑说:“这是看得起你,才给你的机会。你不吃,我吃!”说完随即夹起一块,做第一个吃螃蟹的勇士。

说实话,那所谓的蛇肉,真没啥吃头。天知道老广是咋回事。不过赵天舒没有明说。他有滋有味地嚼嚼吞下,带着几分恶心。大头咬了几口,便呸地一声吐掉。杜芸只闻了闻,便夸张地身体后仰。贺文龙倒是颇为受用。他在蛇汤里加了点调料,不管胡椒味精精盐香油,只要有就全部放,然后搅搅,将大半条蛇都吞了进去。蛇胆没有扔掉。赵天舒捎回去给小高,由他孝敬大师傅。据说这东西可以入药,能治风湿,是宝贝。

野炊当然有乐趣。大家伙有说有笑,你挖坑他添柴,你点火他扇风,煞是热闹。虽是夏天,但树阴下山风习习,天已经落凉,肯定比教室宿舍舒服。然而他们快到学校时,小四儿偶一回首,忽然发现那里火光冲天。一定是他们没能彻底灭火,火星被风吹到柴禾垛或者草垛上,引发了火灾。

大家的本能反应,当然不是救火,更非报警,而是逃离。第三天,学校就开始追查罪魁祸首。温主任没在大喇叭上号令天下,而由各个班主任悄悄调查。小高反馈回来的情报说,老乡找到学校,因为没有证据,校方矢口否认。

这样的调查自然不会有结果。但赵天舒很想知道细节。比如哪里起了火,烧了啥,等等。当然,不能贸然前去,那是自投罗网。紧接着的暑假,是天然的缓冲。开学之后,县里举办传统的职工篮球赛,电厂客场对阵磷肥厂。这两家企业在全县傲视群雄,财大气粗,养得起人才,所以这两支球队是两雄并立,实力在伯仲之间,比赛令人期待。

磷肥厂离学校很近,下了坡拐个弯就是。有上好的篮球队,自然也有上佳的运动场。那个灯光球场宽敞平整,不是水泥地面,而是标准的塑胶,弹力十足,简直就是个舞台。

这样的场合肯定少不了赵天舒。他约贺文龙,贺文龙不肯。已是高三,他终于有了点临战的紧迫。最终赵天舒买好瓜子和汽水,约到了小刘军和大头。当然,大头会叫上小四儿。

一晚上两场球。电厂跟磷肥厂的这场排在前面,傍晚已经开始,还没结束,小四儿已生去意。她撇撇嘴道:“有啥意思,十个大男人抢一只皮球?无聊死了。走吧走吧。没劲。”

小四儿非要去看录像。她抬起眉毛看看赵天舒,赵天舒却没有迎合。他回望着小四儿,也不知道是看她本人,还是试图寻找传说中的隐形眼镜。片刻之后嘻嘻一笑,艰难地说:“你们去吧,我们不好打扰。”小四儿又一撇嘴:“没劲。那我们走。”

第一场太精彩,第二场就显得没法看。两人相约回去。走到半路,赵天舒浑身是汗,突然想起上次的那个湖泊。那里的水肯定干净。学校周围不是没有池塘河流,但水都不够干净。最主要的问题,是底下多为淤泥,一脚下去,水泡四起。从前池塘由生产队公有,每年组织社员放水挖塘泥。一来分鱼分藕清淤;二来塘泥可以肥地。自从包产到户,这样的活动无人组织,处处皆成死水。

活水果然干净,下面没有淤泥。因从未下过,按照本地习惯,这是所谓的“生水”,不能随便下的,否则可能会被冤死鬼拖住腿,它好去投胎。但是一个初生牛犊未必不怕虎,两个初生牛犊一起,只能不怕虎。

水不深不浅,就是有点凉。毕竟时令已是初秋,又是泉水。好在下水扑腾一会儿,他们就能适应。火力壮嘛。两人游一阵打闹一阵,也不穿衣服,就那么上岸躺在草地上,权且休息。

有些人脸长得愚蠢,有些人是身材愚蠢。但这些愚蠢都跟小刘军无关。到底是运动员,小伙子身材确实好,完全可以当作生理卫生的活标本。那些肌肉的位置,全都清清白白。尤其是肱二头肌、胸肌和腹肌。而这些部位,正好全是赵天舒的羞处。就好像他身上的肌肉,不是人类的标准配置。

赵天舒摸摸小刘军的胳膊,小刘军本能地一紧张,那里的肌肉越发有力。赵天舒赞叹道:“看看你这肌肉。咋长的!”小刘军吃吃一笑,突然抓住赵天舒毛茸茸的下体,那里立即挺拔起来。

赵天舒心里一激灵。小刘军的身子也凑了过来。赵天舒把他朝后一推:“神经病!你要干啥?”小刘军又暗笑着慢慢凑来:“假正经!你不就是也想学刘军嘛。”

天已擦黑,赵天舒脑海里却一片亮堂,就像电影里的照明弹。他一阵恶心,几欲呕吐,但下面依旧威武不屈地挺拔着,让他既羞且愤。他推开小刘军,刚要说点啥,远处忽然过来一个人,正是那个中年农妇。她也不顾这两个半大男人都赤身裸体,过来就一把揪住赵天舒:“拿着家长的钱,不好好上学,你这个祸害精!上回烧我柴禾垛的,不就是你吗?还敢来糟蹋我们的水!走,咱们去见校长!”

赵天舒抓来衣裳盖住下体,想要反抗,但劳动人民的力量之大,令人敬佩。中年农妇吆喝着招呼援兵,立刻跑来两个男人。他们将赵天舒和小刘军押回学校,直接送到了教导处。

赵天舒的直接经济损失,是温主任剪了他的裤脚。客观地说,那确实不算喇叭裤,尽管口径也不小。温主任盛怒之下,咔嚓两下,赵天舒潇洒的裤脚,便一剪没了。

回头想想,赵天舒当时应该紧咬牙关,死不认账。可他哪里懂得这些世故曲折,既然被人抓住现行,那就只有承认。好汉做事好汉当,也是风范所在。年复一年,中年农妇肯定还遭遇过其它的摧残,比如鸡被偷过,菜被摘过,枣被打过。如今既然抓住一个,那么所有的损失,无论真实的还是虚拟的,全部账单都得朝他名下记。若是农村孩子,他们也不会这样,偏偏赵天舒来自城镇,这一点他们有把握。农村孩子,谁能提着双卡收录机四处晃悠?

温主任是怒发冲冠,七窍生烟。一恨学生不上进,到处惹事;二恨赵天舒不老练,不该松口。这样以来,学校不免被动。尽管他们店大欺客,足以对付农民,但终究要费点唇舌。而那些唾沫成本,可以想见,最终都要在赵天舒身上摊薄。这就是第三恨,赵天舒竟然顽固如此,该招供时又不招供。

温主任逼问赵天舒,还有谁参与此事。他比划了一个拔枪的姿势,恐吓道:“我告诉你,你的错误性质,不是逃课野炊,而是逃课纵火!你们不是都学过《法律常识》吗?纵火罪的最高刑罚是死刑!最低也要判好几年,你的同学大学毕业,你可能还在牢里!老实交待,都还有谁?学校只看你的认错态度。态度好,还能教育,就由学校处理;态度不好,不知悔改,只能移交派出所。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你看着办吧。”

最后那些话,对于赵天舒类似黑色幽默。看来温主任也喜欢看电影,关于地下党或者破案的电影。那样的电影赵天舒也曾喜欢过,但都是过去完成时。现在他们更热衷于香港的电影录像,警匪、枪战,或者武侠,比如《上海滩》、《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还是枪林弹雨血雨腥风更加刺激。因此温主任那些很像台词的话,听起来要多傻有多傻,就像成人看待孩子的游戏。

赵天舒当然没有笑,但也没有说话。死不供认同党。他们的班主任姓萧,教数学的。萧老师也很年轻,刚刚三十出头,身材气势雄伟,第二性征明显:胡子厚,喉结高,身边常备一支很漂亮的黑笛子,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垂着大红的丝穗,只是从来没有响过,不知音质与音色。一问原因,他总是面带近乎羞涩的微笑,谦虚地解释那是年轻时的爱好,现在肺活量不足,吹不好了不能再吹。他也喜欢打篮球,技术虽然不如小刘军全面,但战术欺诈却远非小刘军所能比。突破时碰到同学们阻挡,他就严肃地低声说:“让开呀,我也挡?”趁同学发愣,他借机溜过。跟他打球的同学,几乎都受过类似的战术诈骗。

萧老师自然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但还是不行。赵天舒就是油盐不进:“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在家在外,都只有朋友可靠。本来就是我起的头,咋能连累人家?”萧老师问道:“嗯?你啥意思?小伙子,你这话会让父母伤心死的!有啥苦衷,就不能跟我说说?”赵天舒咬咬嘴唇,摇头不语。萧老师无奈,只得拍拍高足的肩膀:“小伙子,有种!讲义气有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希望你能走正道,把精力稍微朝学习上挪挪。高三眼看就要过半,你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深刻检查必不可少,但这还不够。温主任的杀手锏,就是召见家长。赵德修过来时,带着几斤茶叶,好歹的算是灭了火。

十一

赵天舒洗澡没洗干净自己,反倒洗出一身麻烦,大头和小四儿看录像也看出了毛病。他们俩在录像厅碰上镇中学的一帮痞子,那些人对着小四儿挤眉弄眼吹口哨。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战表。

对方人多势众,大头息事宁人:“哥们儿,都在平桥混,注意点啊。”那边的这个说:“我们这不很注意吗?”那个说:“我们要是不喜欢注意呢?”大头微微一笑:“那好,咱们回头再见。”

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这可是鲁迅先生的教诲。毫无疑问,必须反击。但那两天赵天舒还陷在风暴眼里,时机不对。等事态彻底平息,他们商议对策,大头看着赵天舒说:“小炮,你说吧,打不打?”

打就打,谁怕谁。受电影《少林寺》的影响,赵天舒初中时期就买过《武林》杂志,对着上面的分解图,照猫画虎地学过拳术。虽没练出名堂,但却练出了胆量。那年月,谁没读过《云海玉弓缘》、《冰川天女传》和《七剑下天山》。赵天舒最喜欢《云海玉弓缘》,并且暗暗以其中的主人公金世遗自命。因为他们的身世多有相合。有此背景,你想他怎么会回避战斗。尤其这事儿还牵扯到小四儿。

赵天舒在温主任心目的形象有多臭,他在兄弟们跟前的威信就有多高。上回的死不招认,与慷慨就义何异。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他。他慢悠悠地说:“他们几个人?”大头说:“那天去的是五个,但核心分子不下十人。”赵天舒说:“他们兵力占优。”贺文龙插话道:“要不,和了?”这是贺文龙最后一次过组织生活。从此以后,小伙子彻底金盆洗手,改邪归正。

赵天舒哼了一声:“那也得先打回来,叫他们和。”小四儿说:“打打打,你们就知道打!没劲!”大头说:“他们要是惹我,你说句话,咱们不打就不打;惹的是你,打不打,那就由不得你,也由不得他们。”小四儿说:“你们爱打你们打,有我啥事?”赵天舒笑道:“本来嘛。战争让女人走开。”小四儿一跺脚:“大转身,现在需要你转身,不需要你拼命!没劲。”

这话就像一滴化冻的雨水,滴入赵天舒温热的心头,要多醒目有多醒目。这是小四儿第一次称呼这个技术外号,也是唯一的一次。它基本属于球友专用。小四儿并不喜欢篮球,她从来都不是球场旁边的看客。上回之所以去磷肥厂,与其说是篮球好看,不如说是教室无聊。她和大头不过是凑个热闹,就像飞蛾必然扑火。

赵天舒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在小四儿的眼睛或者眼镜上出神。他怕那会让自己软弱,因而松口。谁先松口,谁就等于软蛋叛徒,怎么能行。他们给对方下了战书,约定双方各出七人——七剑嘛——无论死伤,都不准告家长或者学校。不准报警这一条,根本没提。大家心里根本无此概念。这是最最基本的前提。

对方回复同意,随即约期开战。几番信使往来,已经是深秋。开战之前,赵天舒找小高要了两把菜刀,大头使劲盯他一眼:“小炮你傻呀,这玩意多扎眼。拿回去拿回去!”

小四儿没到现场。她把队伍送过桥,便停下脚步。其实也不是送,而是劝:“算了吧。一点小事儿,我都不在乎,你们何必呢?没劲!”

明月高照,河水日夜不停地撞击着石头与河岸,在桥洞里发出汩汩的回声,那声音因黑暗而洪亮。书上说,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此刻这些流水跟他们一起,但很快就会被人忘怀,然后就是他们自己。赵天舒满怀伤感地扫一眼小四儿,只觉得她依旧冷若冰霜,语气虽然认真,但因为没有表情而难辨真伪。他不再看小四儿,只是盯着大头。大头对小四儿挥挥手:“你回去吧。给我们准备点汽水。”

对方果真只来了七个。他V2iFLvdP96/JIuMQh8AxLXqIpld/OpBWkWZF179sYx0=们大约也有过侦察,知道对手不甚好惹,因此还是先礼后兵,派出使者,试图和解。使者上来递棵烟,但大头没接。使者说:“咱们和了吧。大家都在平桥混。”赵天舒说:“除非你们跪下认错。”使者笑笑,将烟塞进口中,掏出火机准备点上,大头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滚!”

对方一愣,随即扑上来,展开混战。常规武器是装在书包里的砖头。也不完全是混战,每个人都在寻找对手,就是评书上说的捉对厮杀。大头的目标,是当时骚扰小四儿最嚣张的那个家伙。可谁都知道,战争的进程无法预料。敌我双方的形势总是瞬息万变。比如那一刻,占尽上风的赵天舒就突然被人包围,除了自己的敌人,还有大头的对手。大头当然没闲着,他已被新加入的一个家伙牵制住。原来对方还有一个预备队。他们不是七剑,而是八仙。

赵天舒被人一砖头拍中额角,当时不觉得疼,只觉得有股暖流流过,确切地说是在下流。他不觉啊地一声惊叫。大头如听号令,突然一声怒吼,从兜里掏出常备的水果刀,挣脱纠缠猛扑过去,在对手身上接连捅了十一刀。

十一刀,这个技术统计,来自事后医院的报告,也得到了派出所的证实。当时谁也没功夫计算,无论大头还是他的对手。这样一来,僵局立刻在瞬间打破,战斗匆匆结束。

小四儿早已买好汽水,等在桥边。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后,都躲进桥洞,似乎那里能提供终身的庇护。赵天舒觉得心脏狂跳,随时都可能从嘴里或者哪儿蹦出来。下体也在茁壮成长。好在是夜晚,桥下看不见。他确实紧张,但更多的还是懊悔。大头能动刀,他咋就不能?《雪山飞狐》上的胡斐,不过是胡一刀,大头竟然捅了十一刀。十一刀啊。

那天晚上,赵天舒抽了平生的第二根烟,上面带着小四儿的体香。小四儿手忙脚乱地掏出手绢,给赵天舒擦拭血迹、掩盖伤口。赵天舒靠在桥墩上一动不动,像母亲跟前的乖孩子。他不可惜自己的伤痕,但可惜小四儿的手绢。多香啊,这样糟蹋掉,岂非暴殄天物。

草草拾掇好,小四儿掏出烟,先递给赵天舒,但赵天舒没接。小四儿顺手递给大头,然后自己含上一根点着,再递给赵天舒。赵天舒接下烟猛吸一口,动静弄得很大,几乎像是亲嘴,然后品味半天才吐出来。

小四儿也点上烟吸一口,叹道:“你还真是个小炮。可这一炮打出去,咋收场?没劲!”桥下幽暗,大家看不见,但能根据声音判断,大头是徐徐吹出了一口烟:“好汉做事好汉当,跟你们大家都没关系。前有车后有辙,小炮能挺住,我大头就挺不住?”

还好,水果刀很小,而且已经进入秋季,他们的衣服比较厚,那十一刀都不致命。但尽管如此,学校还是没法掩盖,只能让警方处理。

不知道大头的父母做了何种努力,反正学校对这次流血事件的处理比较低调。光荣负伤的赵天舒,以及其余几名勇士都受了处分,从严重警告到警告;大头开除学籍,移交公安机关处理。有人说他在喝稀饭,也就是坐了牢;也有人说他啥事儿都没有,暂时转到二高,不过是避避风头,二十天后再出来,还是一条好汉。

对于严重警告的处分,赵天舒似乎并不遗憾。他唯一遗憾的是,因为这次作战,他只能放弃自己的神探梦。中国人民警官大学的招生条件之一,是面部无明显标记。这是神探或曰侦察员的职业要求。他们有可能去当各种各样的卧底,模样必须普通,道理人所共知。

这样也好,大学梦本来就虚幻无比,早点醒来就像早点挤掉脓包,于健康有利。

赵天舒庆幸的是,从高一下学期开始,他便没再订阅《人民警察》。

十二

断绝与小刘军的联系后,赵天舒不再去小卖部打菜,甚至还捎带着扔下了篮球。有天晚上,他独自泡在球场上,直到教室里灯光四起,眼看就要打铃。没有训练,球场自然不会开灯。几步之外的实验楼上漏出稀疏的光亮,借着它们的指引,才能看见球上分瓣的黑线。赵天舒独自运球,急停、转身、跳投、上篮。巨大的回声响在耳边,他满心茫然。他突然感觉到,小四儿的那个口头禅简直就是绝对真理:没劲。

的确没劲。刘军和小刘军固然没劲,篮球也很没劲。那时所谓的运动服,其实就是在秋衣秋裤的袖子和裤腿上,分别缀上两条白线,如此而已。秋冬季节,小刘军他们就身穿这样的衣服,在场上发泄青春。曾几何时,赵天舒觉得他们的样子无比潇洒,无比帅气。可是今天,那些想法就像气球,被偶然的针尖不经意地刺破,顿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从那以后,赵天舒几乎没再摸过篮球。很多人逗引他:“大转身,来呀。咋的,打不赢,打怕了?”赵天舒只是摇头,冷冷地摇头。看着他们在场上拼命抢球,有时还要吵架,乃至动手,他总是满脸的悲悯。彷佛他已经知道底牌,而那些不明就里的人,还在愚蠢地朝注定要输光的赌局上不断加码。

大头的离开,是典型的不辞而别。他走后,赵天舒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当然,少不了还有些寂寞。他没有主动联系小四儿,一次都没有。有时偶然跟她碰面,赵天舒尽管惊喜,也只是微笑点头,很少开口。那时已是冬天,小四儿脸上的表情,比天气更冷。这使得她回应赵天舒的微笑,多少有点像是嘲讽。有次上课,赵天舒悄悄请教物理老师,隐形眼镜是啥原理,物理老师略一愣怔,满怀慈悲地看着他说:“很简单,就是高考不考的原理。”说完这话,他提高音调面对全班说,“皇帝一丝不挂,还自以为衣着华美。高考是啥?高考就是那个只说真话的小孩儿。到时候谁一丝不挂,谁衣着华美,都将揭晓。那个对比将会十分残酷,希望你们心里有数。”

这话险些没把赵天舒噎死。在最初那个瞬间,他恨的不是自己不识趣,而是小四儿不该戴隐形眼镜。彷佛那是故弄玄虚。片刻过后,愤恨才从虚拟的小四儿,转移到现实的物理老师身上。

小四儿的那条手绢,赵天舒早已洗净叠好,收藏在行李箱内,还有那本《窗外》。这是他向小四儿借的,或曰是与《红楼梦》的对调。琼瑶的许多小说,赵天舒都翻过,但都没有真正读完,除了这本《窗外》。因为小四儿很喜欢,经常提起。

从头到尾读完《窗外》,赵天舒只觉得恶心。其中的男主角竟然是个老师,他如何能接受?他脑海里的老师,都是老温老谢那样的级别。让他接受《窗外》,就像让小四儿吃蛇肉,绝无可能。

赵天舒迟迟没有归还《窗外》,是因为他无法跟小四儿交流读后感。说恶心呢,小四儿必定要恶心;说喜欢呢,他自己会更加恶心。彷佛那样的直接损失,就是导致小四儿屈身事贼,嫁给老温老谢这样的角色。这是他的青春不能承受之重。于是他将《窗外》和手绢都搁在行李箱中,假意已经遗忘。《窗外》不过一本,而《红楼梦》则有三册,他反正不占便宜。

从高二开始,风衣便逐渐成为赵天舒的心病。时间在推移,病灶也在发展。他在信阳市内的北京商场看中了一件灰色风衣,看样子像是毛呢,立领,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试衣之后,再脱下来的感觉,简直就是扒皮。然而它的价格更加漂亮,八十八块钱。几乎是他父亲两个月的工资,是正经八百的巨款。没有办法,只得割爱。

这件风衣肯定不值这么些钱,完全可以讲价。但在赵天舒眼里,讲价是很丢人的事情。那是小市民家庭妇女的做派,比如那个相貌出奇的中年农妇,比如贱老师。他绝对不能。他顶多这样反问一句:“不能便宜点?”如果对方点头,那算他占了便宜;如果摇头,那他要么掏钱,要么走人,再无二话。

最便宜的风衣,也要四十块左右。巨款的一半,同样还是巨款。这笔开支别说向父亲申请,就是他完全自费,也不敢穿回家。赵德修看到这个样子,一定会活剥他的皮,尤其在他去过一次学校、赵天舒又受了严重警告的处分之后。

咋办呢?赵天舒自有财源,那就是小高。只要可能,他每顿饭都到小高的窗口打。小高只肯细水长流,每次多找回来的饭票数目基本恒定,差不多等于白送两份饭。

十三

大头突然出现时,已是寒冬。小伙子一袭风衣,骑着崭新的“永久牌”轻型自行车,白色的合金钢后座闪着寒光,真是光彩照人。而在此以前,小四儿也已经让赵天舒脆生生地心折过一回。

那是午饭时间。前两天下过雪,太阳一起,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不断滴落,房檐上的冰柱子就像没拧紧的水龙头,大声滴答。地面上的雪已经化成暗流,踩上去呱唧呱唧响。赵天舒端着饭盒回宿舍,路上迎面碰见小四儿。她身着雪白的滑雪衫,浑身好像鼓着许许多多的面包;脖子上系条红纱巾,下面是啥裤子赵天舒没好意思仔细看,反正是黑的。

如此强烈的对比,简直要引起雪盲。赵天舒真是惊为天人,不敢直视。那一刻,他恨不得融进冰凉的雪水,最好是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穿着可能不时髦,但也绝不落伍:上身是深蓝色的滑雪衫,拉链没有拉到顶,以便露出月白色衬衣和红色领带。请注意,是真正的衬衣,而非当时流行的假领;领带也是真正的领带,不是常用的一拉得。是否原装正品不好说,但商标的确是金利来。尽管英语学得不好,但GOLDEN LIONS他还是认识的。

上半截无懈可击,下半截也堂堂正正,是牛仔裤,屁股和关节上带着特制的白印,以冒充饱经风霜的摩擦。装备都不错,可滑雪衫是他自己买的,偏大。这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他已经好几天没洗澡,头发翘翘着,脑后有一绺,虽然几经镇压,但依旧不屈不挠。他兜里随时带着一面小镜子,背面是彩色的《红楼梦》剧照。中午放学前,他照照镜子,发现脑后的乱臣贼子尚未平息。因为温饱问题急需解决,只能匆匆蘸着雪水抹几把,作为应急措施,现在肯定又已树起反旗。虽是细枝末节,但你要知道,小四儿是戴着隐形眼镜的。

赵天舒怎么可能不自惭形秽。那个瞬间,他对小四儿满怀愤恨。恨她不该看见这样的自己。他极度挂念初中那两个对他很好的女同学,方锦和蔡新华。可这还没结束,小四儿后面那句话更加要命。她冲赵天舒笑笑:“大头这两天可能要过来。”赵天舒不置可否地嗯啊两声,便端着饭盒逃离案发现场。

那天晚上,赵天舒迟迟未能入睡,一直对白天的邂逅耿耿于怀。夜里他做了个梦,贾宝玉在秦可卿床上做过的那种,其中有小四儿。这在他还是第一次。梦里的小四儿颇为热情,笑吟吟地打来开水,给他洗头,洗好之后,又递给他自己用的雪花膏。等他整顿衣裳收敛容,小四儿转身准备离开,他突然从背后将她抱住。不是两手抬高,放在她显眼的胸部,而是双手自然下垂,环着搂住她的腰。小四儿的脑袋朝侧后一偏,熟悉的香气顿时如云一般涌来。赵天舒喃喃地问道:“隐形眼镜到底啥样,咋戴?”小四儿嫣然一笑:“你想知道?”赵天舒点点头,小四儿突然变了脸色,满脸严肃,彷佛那个秘密的揭开,将会带来不可估量的风险。那脸色吓住了赵天舒。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尿意,尘根猛起。等从梦中惊醒,双腿间已是一片令人沮丧的黏黏糊糊的冰凉。

第三天大头便神奇现身,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就像跨着赤兔马。他说他马上就要去当兵。原来他根本没喝稀饭,更不是开除学籍。到派出所旅行一趟,便去了二高。那是“严打”的岁月,动不动就有人游街。对于他父母而言,部队是现成的保险箱,也是唯一的保险箱。

“小炮,我不在,你多照顾小四儿啊。”

“我又不是孩子,照顾啥?没劲!”

“小四儿,别赌气。”

“好好的我赌啥气?我谁的照顾都不需要。没劲。”

赵天舒闻听心如刀绞。他艰难地笑笑,看看周围的人又看看大头:“我有啥本事,也没法照顾她。这任务你还是交给别人吧。”大头诡秘地笑笑:“你办事,我放心。”

十四

十一刀。赵天舒有事没事,心里经常念叨这个技术统计数据。他很想知道,那十一刀的位置,刀口形状,以及深度。是捅的,还是划的?或者,捅了几刀,又划了几刀?大头当时的表情如何,动作怎样?彼时大家各自为战,再说光线也暗,无人能说清楚。

大头莫名其妙地离开,是温主任的伟大胜利。他或明或暗地不断强调着。虽未点名,但谁都明白目标指向。赵天舒的挫败感因此而越发强烈。被十一刀的寒光遮蔽的感觉,就像正在愈合的伤口,一次又一次地被温主任的提示血淋淋地剥开。最要命的是,大头已经离去,赵天舒并无目标。就像二人对弈,对手赢了一盘便起身走掉,他如何能心甘。

就在此时,他收到大头的来信,里面夹着照片。照片上的他一身军装,背后捆着降落伞包,笑容灿烂精神十足,确实有点钢铁长城的样子,让人看着不光放心,而且伤心。他问赵天舒把小四儿照顾得咋样。赵天舒很久没有回信,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他知道他绝对不是接到照片的唯一一人。他等着别人提起这个由头,但始终未能等到。

跟大头的照片一块到来的,还有久违的春天。温度一天天地升高,这让赵天舒很是焦虑。买风衣的钱还没有攒够。这几天一耽误,至少要半年,而那时他已经高中毕业,不知将置身何处。他等不起,可是又有啥办法。

暖风醉人,晴光耀眼。赵天舒坐在学校背后的小山包上读《冰河洗剑录》。这本书中也有金世遗的影子,尽管不是主角儿。读一会儿,歇歇眼睛,想想心事。比如风衣与大头。不过大头的形象总是很模糊,头不大,反倒逐渐缩小,背景因此而慢慢清晰,浮出女性的形象。冰川天女,或者小四儿。

这也是他们过去的据点之一。坐在这里,面南背北,迎风受日,远望学校如同模型。京广铁路静卧于脚下,像无边的思念,接通遥远的南北。赵天舒正在出神,突然发觉小四儿并非冰川天女的幻象,而是真实的存在。她独自一人,正向这里走来。

赵天舒赶紧掏出镜子,整顿衣衫,梳理头发。反光在瞬间耀了他的眼睛。还好,一切正常,就是上唇的髭须日益茂密,未免恼人。其中有一根最为嚣张,用鹤立鸡群来比喻太便宜它,简直就像丈八蛇矛。他毫不犹豫地将其连根拔掉,然后捧起书,做专心阅读状。

的确是多日不见,有点初见的惊喜。小四儿在附近坐下,用手绢擦擦额头,然后再扇扇风。一口气走来,她已经面色潮红。寒暄已毕,各自看书。可惜小四儿带的不是《红楼梦》,还是琼瑶的书。

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面向呈锐角。赵天舒掏出小镜子,先看看自己的脸。那上面也有红色的斑点。医生不让动,说那样只会刺激其生长,并且留下疤痕。可道理虽然如此,但谁又能容忍眼中钉肉中刺。他暗暗叹口气,信手翻过镜子,看背后的《红楼梦》剧照,宝玉和黛玉并肩共读《西厢记》。翻过镜子的那个瞬间,里面不经意地出现小四儿的形象,像流星一般闪过。

赵天舒突然一阵心跳。他慢慢调整镜子的角度,反光随即悄悄爬上小四儿肉嘟嘟的耳垂。虽然从未摸过,但他手上依然有熟悉的记忆残留。小时候,他就那样牵着妈妈的耳朵,直到睡去。那种柔软与弹性的感觉,就像鱼刺深深地扎入记忆之喉,此生已注定无法取出。

赵天舒继续调整镜子,反光像撤军那样,从她脑后一点点呈弧形下滑,滑到胸部时略一停顿。她的目光被书本遮挡着,肯定看不见。没错,他和小四儿都已经年满十八周岁,是正儿八经的成年人。小四儿早已不再是孩子,而是个大姑娘。那身春装下面的胸部,蕴藏着温暖的丰满。

反光并未在小四儿胸部停留很久。赵天舒很快便悄悄收起镜子。他刚将作案工具藏好,小四儿忽然开了口:“无聊。你照我干吗?没劲。”

赵天舒一愣,片刻之后才回应。那个短暂的间隔,在他几乎就是天涯:“隐形眼镜啥样子?咋戴呀?”

小四儿扑哧一笑:“那你过来看嘛。就在我眼球上。”

赵天舒顿时一阵激烈的心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过去的,反正到了小四儿跟前,距离基本消失。在化学上,两种化合物如果达到这种距离,那一定会发生化学反应。缓慢地,从局部到全体。

“马上就要毕业,你打算咋办?复读不复读?”

根据成绩,小四儿和赵天舒都已经自动放弃高考的希望。这也是绝大多数学生都要面临的现实。能通过高考固然主要在于勤奋,但高考失败,却未必是因为不努力。原命题正确,否命题未必正确。多数人不能通过高考,其实都与勤奋程度无关。

“上学还有啥意思?我不想复读。”

“那你有啥打算呢?现在招工的机会很少,除非当兵。”

这些问题,赵天舒从来没跟父亲沟通过。两个人很难平心静气地商量问题。就像两只刺猬,必须保持距离。可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这些话,他如何对小四儿开口?又不是啥光堂事。

“我还没想过。不过我不喜欢当兵。没意思。”

“你咋这么不成熟?没劲。都是人生的关键问题,咋能不想呢?你看看大头,就很有心计。你以为他就喜欢当兵?”

突然之间,赵天舒对隐形眼镜没了半点兴趣。

十五

那年春末,赵天舒攒的饭票已经超过三百斤。这样等到下秋,他不但能买一件上好的风衣,甚至还能配双新皮鞋。他正摩拳擦掌地等待冷空气,首先到来的却是一股热风:电影《摇滚青年》。

若非亲身经历,你很难想象这部电影的热度。就这么说吧,温主任如临大敌,事先专门召集各个班长开会,三令五申,严防死守。胆敢违抗,就地正法。杀无赦,斩立决,一口价,无二话。高三(六)班的代表是王学东。他在会上说:“《摇滚青年》能有多好看呢,不就是一帮不务正业的年轻人,群魔乱舞吗?即便好看,也没有学习重要啊。等高考结束考上大学,啥样的好电影看不到?我保证坚决不看,也监督全班同学遵守规定。”

王学东能当班长,成绩自然不差。从高一到高三,成绩未出前六名。但是赵天舒对他一直不感冒。在他的印象中,王学东就是那种书在脑子里化为浆糊的人。他学习努力,偶尔也看点闲书,比如从赵天舒手中借阅《大清洗: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以便增加谈资。那天赵天舒在化学课上遭遇刘老师的飞弹袭击,课后王学东便拿本书急急忙忙地赶来:“你看的啥?是不是《七剑下天山》?看完了咱们换换!”

王学东拿的是《花园街五号》。这本书看到最后,赵天舒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个初听起来莫名其妙的字眼:哈利路亚。书当然不是王学东买的。他不可能为此而花钱。他也并非真正喜欢梁羽生的小说,那种与高考全然无关的书。他想借《七剑下天山》,只是因为他不知道七剑都有谁,有时又想插话。对于他而言,重要的不是读没读过《七剑下天山》,而是别人知不知道他曾经读过《七剑下天山》。

如果没有温主任的强调重申,没有王学东的信誓旦旦,赵天舒未必一定要去看《摇滚青年》。至少可以等到周末再看。但问题在于,温主任和王学东都放了话。关键时刻,向来若隐若现的小四儿,也来火上浇油。她急急火火地找到赵天舒:

“《摇滚青年》都演疯了,你看不看?”

“这还用说,当然要看啊。”

“你能搞到票?夜场票很紧俏!”

“没问题!”

“听说老温领着人每晚上都巡查呢。叫他碰见咋办?他有枪啊。没劲!”

出校门容易,进校门难。晚上那里先把守再上锁,只能翻墙头。翻墙难不倒赵天舒。万里长城挡不住异族骑兵,一圈围墙也别想挡住调皮学生。但是谁都说不准,万一撞见老温,他喝令站住你不站住,他会不会真开枪。要知道,那是“严打”的时代。

赵天舒脱口而出道:“我把他的枪偷过来。”这话一出口,他和小四儿都吓了一跳。小四儿竖起食指,左右摇摆:“小炮,你可千万别害我,更别害了你自己。会要命的!没劲!”

难怪小四儿这么紧张。上次的十一刀事件,只有她侥幸漏网。已有案底,自然得老实点。可赵天舒越想越觉得没有退路,越想越刺激。真枪他不是没见识过。死刑现场,他光临过不止一次。警察白手套里的小手枪,战士们背上的冲锋枪,汽车上架着的那挺机枪,跟电影上演的完全一样。

温主任不可能有冲锋枪。最多是支破手枪。真正的好枪,上边不会派给他用的。他的级别不够。据说县长那个级别,才给配发防身手枪。但无论啥枪,都要偷过来。他留多久不要紧,要紧的是传示小四儿。小炮是假的,但枪是真的。

有限的楼房,都用于教学和实验,老师们只能栖身平房。普通老师的房子成排连片,外貌与学生宿舍类似,只有少数人能安居独院,包括老温。独院的围墙都不高,只能防君子,挡不住赵天舒。他轻而易举地翻越墙头,来到门前。门当然锁着,可这哪能难住有心人。门上的玻璃便是漏洞。他用玻璃刀轻轻一划,随即门户洞开,一片坦途。

一进门,首先看到的是那双著名的高腰水鞋,以及手电筒。水鞋在门旁边,手电筒搁在桌上。家里没啥了不起的家具,值钱的除了那台十七吋的电视,就是崭新的电唱机。夏季的周末之夜,这台电视便是黑暗中的太阳,实验室中的磁铁,被认识不认识的观众包围。大家一起看《霍元甲》、《射雕英雄传》。电唱机里的歌声,也曾流入赵天舒的耳朵。有意思的是,它播放的也是老温在大喇叭中一再怒斥的流行歌曲,《小城故事》、《铁血丹心》,《千言万语》、《昨夜星辰》,等等等等。

电视机也好,电唱机也罢,都不是赵天舒的目标。他在抽屉以及柜子里翻来翻去,并未找到想象中的枪,只看到一张老温穿军装的黑白相片,脸蛋和嘴唇上涂着不自然的红色。那上面的老温挎着枪套,但赵天舒不敢断定,里面究竟有无手枪。这样的相片,他也曾照过。

赵天舒突然明白过来,老温所谓的枪,不过是个美丽的传说而已。他根本没有枪,也不可能有。自己咋就那么傻,两年多了都没弄清楚?

赵天舒产生了强烈的被愚弄的感觉。离开之前,他顺手带走了那支手电筒。尽管这玩意儿对他基本没用。

十六

真正进了电影院才知道,风靡一时的《摇滚青年》,实在不过尔尔。拿老谢同志的话说,就是Just so so!

那天晚上,赵天舒的注意力始终不能专注于银幕。那些舞蹈动作,带给他的感觉并不舒服。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旁边的小四儿身上。电影院里座无虚席。但在后排,还有很多情侣悄悄示爱。终究已近九十年代。

赵天舒不时闭上眼睛,那一片黑暗反倒更加光明。他能清晰地嗅到小四儿身上的香气。他想,那大概就是紫罗兰牌的雪花膏。

“你咋不看电影?”小四儿的声音,翻开了赵天舒的眼皮。他咽下一口口水:“我觉得不好看。眼睛花了,休息一会儿。”说着话顺势抬起手,揉揉睛明穴。

“你真是个胆小鬼。”小四儿又飞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赵天舒当然不是棒槌。初中时期,他就跟女生通过那种没有情书名目但有情书实际的信函,对象不消说是方锦和蔡新华。可是眼下,他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他在黑暗中轻轻一笑:“老温的手电筒都在我手里,我还胆小鬼?”小四儿哼了一声:“破电影。咱们走吧。没劲。”

那天的月亮分外温柔,虽然还不到十五。空气似乎都被月光湿润,一切都显得含情脉脉,如沾春露。赵天舒几乎没有说话。他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和心跳。他突然产生了流泪的冲动。他希望像传说中的孤独狐狸,对着明亮的月光,和无法返回的巢穴,失声痛哭,悲凉长啸。当然,他不能那么做。这不可能。

小四儿也不咋说话。皮鞋踩在路上,发出有规律的清脆回声。大门肯定有重兵把守,他们拐个弯,沿着水田的田埂,准备绕到后面,从那里攀登高峰。

到了墙根前,赵天舒朝地下一蹲,示意小四儿踩着他的肩膀,将她驮起来。小四儿一阵惊呼,但最终还是爬了上去,骑在墙上,等待赵天舒过去接应。赵天舒后退几步,然后加速猛跑,纵身一跃,抓住墙头,也顺利地攀援而上。

这一圈围墙本来都埋有碎玻璃,如今几个地段相继出现空缺,可以想见都是适合翻越的地形。顶端已被磨平。墙头就是用来翻的。如果翻不过去,那还叫什么墙头?

赵天舒和小四儿都骑在墙上。赵天舒自然而然挪到她身边,准备先下去接应。这时他偶一抬头,看见灯火通明的教室与星光点点的宿舍,突然心有灵犀,或曰若有所悟。他很希望时令比现在晚点,他已经穿上那件灰色的立领风衣;他也希望围墙能再高一点,他能张开双臂,让风衣像降落伞那样,带着他从墙上缓缓飘下。无数的思绪涌来,就像秋天地里的红薯。他还没来得及挖出最大的那一只,小四儿突然在他脸颊上若有若无地亲了一下,就像电影上的西方礼节。

“我知道,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你不是小刘军那样的人。”

小四儿的嘴唇似乎也像她的手掌,冰凉冰凉。她可能就是一个极度需要温暖的孤独而且可怜的女孩儿。那个恍如记忆的突如其来的吻,就像钉子,突然将赵天舒钉在围墙上,不能动弹。片刻之后,他刚要开口,忽见远处有手电的亮光,以及熟悉的声音。

那些声音非常熟悉。有老温的普通话,也有老谢的河南腔。老师轮流巡逻,今天大概赶上此公。平常这种口音主要用于牢骚,程度频繁到了让赵天舒心生错觉的地步:他很怀疑老谢同志是不是要募捐,向学生伸手乞讨。此时此刻,这两种口音同流合污,突然就让赵天舒心生恐惧,毫无来由的恐惧。他彷佛亲眼见到了老温的枪,跟警察白手套里的枪完全相同。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瞄准自己。

扫射赵天舒和小四儿的不是子弹,而是手电。看来老温不止一支,还有战略储备。好在他们都在围墙里面。赵天舒赶紧脱掉小四儿的皮鞋,然后自己跳出围墙,再照应她也脱险而出。他跳下去的时候,伸展双臂,两腿自然分开,身体成“大”字,就像电影上的空降兵跳伞。那时,他还在想那个来自书本上的词语:骑墙派。

接连两声响动,引起了敌人的警觉。他们在里面不断咋呼:“谁?站住!我都看见你了!”赵天舒帮小四儿穿上鞋,然后拉着她就跑。彷佛黑枪还在背后。彷佛他们不知道有围墙的阻隔,老温他们不是望尘莫及,而是根本连尘土都看不到。

赵天舒号称小炮,当然能跑。但他没有想到,从来不爱体育的小四儿,竟也如此能跑。她脚下彷佛不是皮鞋,而是风火轮。两个人的手拉在一起,慢慢地出了汗,温度就像物理课上说的两杯水的混合,逐渐同步。

两人在一处山丘停下。小四儿一屁股撂在草地上,赵天舒也在她身边安坐,自然而然地躺下。小四儿也顺势躺下。他们面前是无垠的夜空,星月同辉,闪着冷色调的光亮,李贺十二门前所融的冷光;背后是潮湿的大地。一列火车风驰电掣地经过,留下跳跃的光斑。大地在微微颤抖,像心脏的脉动。

赵天舒转过身子,趴着遥望远去的火车,对它满怀羡慕。羡慕它日行千里的速度,羡慕它斩钉截铁的决绝,甚至还羡慕它闪闪发光的钢轨。因为它不需要思考,也不必自己选择。彷佛那不是限定,无关自由。

这些想法肯定很傻,所以赵天舒没有说。他也没有动弹,彷佛每个动静,都会提醒并且破坏那种美丽的暧昧,像婴儿一般熟睡着的暧昧。

“你刚才说啥?我不是小刘军那样的人,你啥意思?”

“谁让你跟他走这么近的。没劲。”

“切,可能吗?滑稽。”

这半年来,他逐渐不再三五成群地活动,越来越接近独狼的特征。跟贺文龙,也只是一块儿吃饭而已。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这不止是古人作品,也是他的写照。他本以为那是自己的主动选择,谁知道也是别人的暗自抛弃。当然,这无所谓。他不在意。赵天舒想想,一阵冷笑。

“小四儿,你咋这么冷?简直像座冰雕。”

这是赵天舒头一次当面叫杜芸的外号。小四儿哼了一声:“没劲,你也这么说。”想想又说,“别叫我小四儿。我又不是没有名字。”

“我说的不对?”

“别人可以这么说,你不能。我对你够热的了。”

赵天舒顿时觉得脸庞发烫。他很奇怪,刚才那记飞快的奇袭一般的吻,明明是冷的。小四儿嘴唇的温度并不高,可是此刻他却觉得已被烫伤。他彷佛刚刚意识到,小四儿的胸脯已经丰满如同成人,正如他唇边不可遏制的淡淡髭须。

“我倒是觉得你像冷血动物。别模仿高仓健,没劲。”

赵天舒险些潸然泪下。他当然知道自己心如雪原,只恨不能在里头生把火,让它温暖起来,亮堂起来。可是,这怎么可能。

“我确实喜欢高仓健。但模仿还谈不上。”

“跟你说件事。我马上就准备退学,到我妈单位接班。她想让我明后年考粮食干部学校。反正高考我也没啥指望。这事儿你别说出去。目前只有你知道。”

铁路方向重新陷入无边的黑暗。短暂的光斑,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大头也不知道?”

“没劲。你老提他干吗?我又不是他女朋友。”

“大家都这么说呀。”

“这世上笨蛋多。”

“那你过去咋从来没说过?”

“你问过我吗?”

“你们单独出去过吧。”

“单独出去就是女朋友?咱们俩今天晚上不也单独出来了吗?没劲。”

唰啦一下,那里又飞来一串亮光。京广铁路,总是那么繁忙。

“哪天我把《窗外》还你吧。”

“你喜欢吗?”

“你看没看过《云海玉弓缘》?”

“你们男人就喜欢打打杀杀,没劲。”

“不光是打打杀杀,人物很有意思的。”

“我不喜欢武侠小说。没劲。”

十七

那天晚上两人似乎说了很多话,但又似乎啥都没说。因为过后再想,赵天舒根本想不起都说了些啥。在那个难忘的夜晚,从他身上流过的似乎没有时间,只有那种强烈的犯罪的刺激。他无法辨别罪恶感、负疚感与愉悦感的比例组成。就像个蹩脚的厨师,突然之间味蕾失敏,而不识咸淡。他甚至没有询问隐形眼镜,彷佛不忍揭开那个哀怨的秘密。他愿意继续活在期待之中。

赵天舒用口哨轻吹《铁血丹心》,双眼望月,徒劳地寻找嫦娥的影子。慢慢地,月亮上的环形山先后幻化出两个女人的形象,但不是嫦娥。她们都穿着现代的衣服。也不是小四儿,而是方锦和蔡新华。究竟怎么回事,赵天舒也说不清楚。后来他呆头呆脑地从月亮上收回目光,本能地握握小四儿的手:“落凉了。咱们走吧。”

小四儿的手还是一片冰凉。她没有把手抽走,笑着嗯了一声。片刻之后,赵天舒站起身来,两人的手自然分开。

“还翻墙头?”

“翻墙头吧。这还是我第一次翻墙头。不对,如果一会儿再翻,那就是第二次。”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这话正合赵天舒的心境。他似乎也喜欢上了爬墙头。顿了一顿,他说:“你说是第一次也对。刚才咱们毕竟没翻进去。”

赵天舒再度蹲下时,小四儿要脱掉鞋子。赵天舒说:“不用。你拿着不方便。”等他先行跳进围墙,准备接应小四儿跳下,几步开外的树影之后,突然闪出道道手电筒的微光。其实如此月夜,何须手电筒。那种虚张声势的恫吓,完全是浪费公家的电池。真是难为了老温同志。他竟然可以这样守株待兔,直到那时。

小四儿似乎突然失去了直面现实的勇气。她坚决不肯跳下。彷佛老温他们几个,会对她的跳下造成无法预料的伤害。老温说:“那你就在上面呆着吧。明天早上起来,让同学们都见识见识!”小四儿突然试图在围墙上站起来。她不疾不徐地说:“温主任,我要是掉下去,学校有没有责任?这是我的主意,跟赵天舒无关。”

说得再好听,怒火最终也只能朝赵天舒发泄。终究是男女有别。况且赵天舒名声在外,有前科更兼顶风作案,适用从严从重从快。

第二天,老温带着保卫科的人进入赵天舒的宿舍。停课检查的赵天舒没有想到,他们还会搜查行李。最终手电筒和粮票都成为光天化日之下的铁证。

逃课看电影是一种性质,盗窃财物完全是另外的性质。手电筒没办法抵赖,是贼赃,饭票本来可以说清楚,但赵天舒又如何能说出口。老温怒气已去,和风细雨地说:“赵天舒,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想清楚了?”赵天舒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老温长出一口气:“那好吧。我也可以解脱了,交给派出所处理。”

进了派出所,就得接受审讯。警察按照惯例,询问他的基本情况。姓名、年龄、籍贯、家庭成员,等等。

“你父亲的姓名,职业?”

“赵德修。董家河乡文化站站长”。

“你母亲呢?”

“我没有母亲。”

“老实点!这是派出所,不是县一高!”

“我娘十几年前就死了。吊死在我们家的房梁上。”

警察一愣,彼此对了对眼神。那一刻,赵天舒心潮澎湃,几欲落泪。但他使劲咬住嘴唇,关闭了泪水的闸门。

“嗯?究竟咋回事?”在旁边记录的那个警察插话道。

“我爸逼死的。”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与本案无关。说说你自己吧。知道为啥到派出所了吧?”主持审讯的那个警察看来根本没把赵天舒当回事,希望一鼓作气,拿下交差。

十八

从派出所出来时,赵天舒人虽还貌似完整,但其实已经少皮没毛,丢了很多东西。首先就是警察梦的彻底破灭。

虽然不再订阅《人民警察》,不再做神探梦,但到派出所当个民警还是不错的。不考警官大学,照样也能当民警。董家河派出所有两个小伙子,都是招工进去的。他们能进,赵天舒应该也行。然而在那以后,他便没了兴趣。主持审讯的那个警察,巴掌真狠,手劲真大。对于课文《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赵天舒算是有了切身体会。何谓切身?就是把你身体的某一部分切开,让你瞧瞧究竟有多疼。

鲁提辖打了三拳,该民警只扇了两掌。鲁提辖的三拳,给郑屠开了两个铺子,外加一个全堂水陆道场。先是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再是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最后是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可鲁提辖毕竟不如人民警察。人民警察的效率至少提高了三分之一,两巴掌解决了三拳的问题。

“像你这样的流痞孩子,就是欠揍!小时候多挨几顿打,也不至于这样!高中有多紧要,你难道不懂?物价这么高,你父亲一个人供应你上学,容易吗?你难道就没长良心?老实交代,你还有个出路,否则你只能进去喝稀饭!”

“我没打算偷钱,主要想偷他的枪。”

两个民警一对眼,做记录的那个飞快地皱眉苦笑。

“还敢偷枪!幸亏没偷到,要不罪加一等!他的枪是派出所配的,就是为了对付你们这些小流氓!”

在派出所的漫漫长夜里,赵天舒彻底死了当民警的心。别说招工,就是拿八抬大轿请,他都不当。

其次则是王学东的离开。这个书呆子竟然成功地通过招飞的所有体检和政审,被某个飞行学院录取。也就是说,他不必参加高考,一样能成为大学生。今后他将像歌中唱的那样,驾驶银色的战鹰,翱翔在祖国的蓝天。那比大头气派很多。这让赵天舒满怀酸楚。王学东的体格咋能当飞行员呢?他不是近视眼吗?他整天苦读,几乎不参加体育运动!再说他只知道死记硬背,咋能灵活处理空战中的各种紧急情况?那些负责招飞的头头,负的究竟是啥责?

然而这些疑问,哪有机会质询。王学东已经离校,只留下教室和宿舍中的空位,和墙上的欢送标语。大家这才知道,他根本不近视,视力甚至比贼眼都好。那只看似高级的金丝眼镜,不过是个拙劣的道具。离开之前,他烧掉了所有的课本、复习资料和笔记。尽管那些东西完全可以卖废品。他恶狠狠地说:“早知道不用高考,我何必要费那么多劲,还不如跟着小炮,多读点闲书,多玩玩!”

欢送标语后面的惊叹号,沉重地敲在赵天舒心头。宿舍和教室中的空位,就像是心上被砸出来的缺口。而等他发现县一高再无小四儿的踪迹时,这个缺口更是飞速拉长,简直就要天塌地陷。是的,小四儿也神秘消失,原地蒸发。谁都不知去向,只知道她已经退学。还有人反问赵天舒:“你也不知道?不会吧?”在他们心目中,小四儿的退学跟他们逃课看《摇滚青年》大有关联。赵天舒就是始作俑者。

小四儿的离开,就像生活擦去一颗眼泪,无动于衷地。赵天舒脸上的表情,似乎也能印证这一点。然而他心头的伤痕,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不时能感觉到隐隐的疼痛。他只能加速逃离。

离开学校之前,赵天舒给大头写了封信,向他致歉,说是没有照顾好小四儿,大概她也不咋满意,请他代为道歉。他没有小四儿的地址,只能请大头传话。

回到董家河街上的家,赵天舒整日里无所事事,看录像打台球劈甜杆。忽然有一天,大头过来找他,身着两个兜的士兵服。在此之前,赵天舒一直没有接到他的回信。

两个人虽然惊喜又亲热,但都有些害羞。彷佛被人剥掉衣服,正光着屁股。此刻回首往事,十一刀啊,死老鼠啊,偷枪啊,都是那么的荒唐,荒唐得有些虚妄。他们简直无法想象,那些行为的主角,竟是他们自己。

寒暄过后,两人无语。收录机里播放的崔健的摇滚,持续敲击着他们的耳膜: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小炮,我大老远过来,除了看看老同学,还想问问你小四儿的下落。跟你说实话,我妈要给我介绍对象。”

“我还想问你呢。我给你写的信,你没有收到?我还拿着她的《窗外》,没来得及还。”

“我没有回,是因为不知道咋说。你咋会不知道?你当真不知道?”

“我要是知道,叫我今天晚上掉进董家河喂鱼。”

“你无聊不无聊。谁说不相信你?”大头说完,随即放下茶杯,起身要走。

“大头,我绝对没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情。”赵天舒握住大头的手掌,意欲挽留。

“这叫啥话,我谁都怀疑,也不能怀疑你小炮啊。不过我真得赶班车。我回家一趟不容易,假期只有十天。”大头握起拳头,捶捶赵天舒的胸膛。

那一刻,赵天舒觉得眼泪几欲夺眶而出:“我只是想看看小四儿的隐形眼镜到底是啥样子,咋戴的。”大头笑笑摇头:“这我也不知道。”

十九

两三年后,赵天舒终于在市内见到了小四儿,很偶然地。几年不见,她出落得简直有些英气逼人。模样虽然没有大变化,但眉眼间充满自信,根根睫毛似乎都如刀枪剑戟,你没法不服气。还好,她的眼镜不再隐形。

原来她刚从郑州粮食干部学校毕业不久。回信阳工作还不到半年,便辞职南下,要去广州发展。当时她提着简单的行李,独自一人,更像闲庭信步,而非战略抉择。

小四儿笑吟吟地说:“我已经去过广州一次,签好合同。那边温度高,冬天也暖和,没啥好带的。真有需要,随时可以买。”

“你一个人去那么远,举目无亲,能行?”

“我男朋友也要去。那边工资高,机会多。”

那一刻,赵天舒内心突然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冲动。他愿意撇下一切,跟着小四儿,去天涯流浪。到哪里都行,干啥都行。片刻之后,他嗫嚅道:“你的隐形眼镜呢?”小四儿没有立即回答,长吁一口气后说:“如果愿意,你可以拥抱我一下。就一下。”赵天舒本能地看看四周,右手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擦,然后向小四儿伸去:“我送送你吧。好歹也同学一场。”

到了火车站前,小四儿爽朗地笑道:“到此为止吧。我不喜欢送别的感觉,所以没让家里人来。我去广州是好事不是坏事,不必搞得那么悲壮,像生离死别似的,没劲。”说完伶俐地把包挂上后背,冲赵天舒扬扬手,便转身离去。她那个样子,就像是从德胜门带兵出征的将军,满怀必胜的信念,一切都不在话下。

火车站总是很脏,破旧不堪的信阳站尤其突出。一片纸被小四儿的高跟鞋踩中带起,然后随着风势高高飘扬,就在小四儿后背的方向。赵天舒看见小四儿伸手理了理包,但并未回头,迅速融入人流。那片纸悠悠地飘过车站,不知所终。

赵天舒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他确信,那就是他青春流逝的方向。此时他突然闻到一股糊味儿。车站外面有很多小吃摊,比如名重一时的胡辣汤。这种小吃,能把外地人辣得龇牙咧嘴,可信阳人乐此不疲。大概是锅边没弄干净,烤糊了吧。不,不对。赵天舒突然想起刚到县一高报到时的情景。他终于明白,当时空气中为何弥漫着强烈的焦糊味。那就是无数像他这样的人的青春,被一点点地榨干烧焦的味道。

责任编辑 刘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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