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十五度以上的水是有一种香味的。这是不久之前,我坐在壁炉那儿,意外发现的一件事情。
我住的这幢带有壁炉的老洋房,是普利街上保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一幢。它的年龄,算起来应该和这座城市开埠的历史,差不多一样长了。外墙上是一层一层重重叠叠的爬山虎。在万物萧条的冬季,爬山虎的叶子落光了,藤蔓就变成了一条一条凝固的雨线,在半空中缓慢地落着。许虹和那个天天在石榴树下晒太阳的老太太都说过,老洋房最初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德国银行家建造的。为此,我一直都在猜想,那个德国银行家,他会不会就是经二路上那家老德华银行的董事长。我憎恨德国纳粹屠杀犹太人的不齿行为,也憎恨那些战争中的告密者,但我不讨厌善良的德国民众,尤其喜欢那位伟大的作家歌德。我就是从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里,开始向往爱情的。那时候,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是那个少年维特,哪怕到最后,自己会对着自己的脑袋举起一把枪来。事实上,我渴望自己能有一把枪的想法,到现在都没有改变,长的短的都行。
现在应该是上午九点钟了吧?每天九点钟,那个老太太都会准时地被推到石榴树边上,去晒太阳补钙。她的头发银白,总是在太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石榴树上已经开了三五朵石榴花,稀稀疏疏地点缀在满树的绿叶之间,很像一簇一簇燃烧的火苗,躲在一个角落里悄悄地焚烧着什么。至于它焚烧的是什么,我现在已经没有兴趣去想象了。
说实话,我现在很害怕看见那个老太太满头的银发,它们亮得真像一面镜子。我一直没猜出来,她是怎么活到现在头发都变白的年纪的。另外,她现在每天都坚持出去晒太阳补钙,就是在表明,她还希望更健康长久一点地活下去。
老车九点钟来。他昨天走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他说:“明天上午,我九点钟再过来。”
当然,他也可能过不来。没有人能够保证,他的某段时间不会突然被什么意外打乱。尤其像他这样一名摄影记者,随时都有可能被一个他认为比我更重要的镜头叫走。
我刚刚又在塔莉睡觉的地方躺了一会儿,爬起来,走到打开的窗子跟前来。走到窗子跟前后,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看见我刚才躺过的地方还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填补上。塔莉的床已经被他们毁掉了。他们毁它的时候,我默默地在一边看着,没有去把它抢回来。尽管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但心里清楚,到目前为止,这应该是我做的一件,令自己至死也不能原谅自己的蠢事。
“知道什么是蠢东西吗?你就是!”
我一直都在这么咒骂着自己。尤其是我站在那里,盯住那些从香港寄来的信时。女儿的钢笔字真是漂亮啊。现在,像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很少有人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了。那些信是从香港中文大学寄来的,但是我一封也没有拆开。在半年前,我不是个怯懦的人,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
房间里已经没有一面镜子了。就连窗子上的玻璃,也被老车刷上了一层白色的漆。刷漆那天,他站在窗子前,左手里提着小漆桶,右手里拿着刷子,看着我说:“哥们儿,你仔细瞅瞅,这些白漆刷在透明的玻璃上,是不是像我说的,一点也不影响光照?”
“我又不是一棵离开光线就会枯死的植物。”我说。
那会儿,我正在房间里四处搜寻着塔莉留下来的气味,突发奇想地拆开了吸尘器的吸头,假装维修,在上面来回嗅着,讨厌被人打扰。
塔莉留下来的气味已经越来越淡了。我之所以没反对老车把窗子玻璃刷上层白漆,就是希望它们能给玻璃增加一丝厚度,尽可能地阻挡住那些气味的快速流失。它们在空气里一天一天地稀薄,我的呼吸就将会一天比一天更加急促起来。这一点,肯定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知道,老车他们几个人,其实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在关心我的内心。他们一直都在和我开玩笑,说要带着我去找个女人消遣消遣。
“那些身怀独门绝技的漂亮女人,绝对是治疗男人各种疑难杂症的灵丹妙药。”老车手里举着刷子,嘿嘿笑着,地看着我说。
看见镜子和玻璃,我就会把舌头吐出来,没完没了地观看舌头的长度和颜色。因此,他们都认为我患了强迫症或是抑郁症。虽然有点可笑,但是他们既然都愿意那么认为,就让他们那么认为好了。反正,我一点也不想对他们解释什么。
老车每次来都想撬开我的牙齿,让我吐出点什么来。给玻璃刷完油漆,他就举着他的单反炮筒子,真正患有强迫症似地反复摆弄着,对镜头里那个我说:“老顾,我是不是很久没给你拍过照片了?哎,睁大点眼睛,精神点好不好?你一定猜不到吧,我现在最得意的,就是看见我给某个人拍的照片,最后挂在了他的遗体告别厅里。”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到过自杀这个问题,所以,他说的话和拍的照片,对目前的我肯定都毫无用处。以后也许有用,但那是以后的事情,我现在还不想去考虑。我垂着眼睛,迅速瞄了下塔莉睡觉的地方,心里想的是怎么让他和老贾快点离开这里。我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要去躺下来,躺在留有过塔莉体温的地方了。
“我说,你要不要来杯酒提提神?”老车把他的炮筒子落下来,放在胸前,颇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说。
夜色降临了吗?我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睡觉。到塔莉以前睡觉的地方去,睡觉。
“外面好像天黑了。”我压抑着焦虑暗示他们,意思很明确,他们该离开了。
“你是不是睡多了?外面正刮着内蒙古的沙尘暴,现在还是上午。”老贾看着我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空气一颤一颤的。笑完了,他又转脸对老车说,“我说的一点不错吧,你玻璃上那些漆就是刷厚了,你看房间里的光线现在多暗,跟个地狱似的,就差那位驾驭着四匹黑马战车的冥神哈德斯了。”
“在中国是阎王爷掌管着地狱。”我说。
老贾是我报社里另一个同事,准确地说是我们专题部的部主任。平常时候,我不太喜欢他。这倒不是因为他来专题部后抢占了我的位子,而是由于他脑子里缺乏公共卫生意识,在办公室里,谁的水杯他都要伸手摸一摸。他这个人喜欢离开他的桌子和椅子,站到你的桌子边上来和你谈工作。一边说话,他的手就会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抓过你的茶杯在上面摸来摸去。因为摸茶杯的事,部里那两个女人都在背后骂他意淫狂,说他是不是离婚后老自己摸自己那玩意儿,摸惯了。
后来她们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渐渐地才不那么骂他了。她们意识到的,是我也是一个离了婚的老男人,并且和老贾不同,我离婚,还是由我妻子许虹率先提出来的。
想到许虹,我就不愿意继续往下想什么了。我垂着头,拿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来,对老车和老贾说:“那就弄点酒喝吧,一醉方休。”
2
普利街上的这幢老洋房,是许虹的父亲从她祖父—— 一个开“黄金汁”公司的老人家手里继承来的。老车问了我五次,我才告诉他什么是“黄金汁”。他听过后笑得相机都差点摔在了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佩服佩服”!
“民国前后的人真是文雅又有学问。”他抱着相机跑出去,把镜头对准了老洋房,说要好好的给这幢用“黄金汁”浇铸起来的老洋房拍几张照片,替它保存下来。
“买老洋房的钱虽然是许虹的祖父经营‘黄金汁’赚来的,但以前,老洋房里绝对没有半点‘黄金汁’的臭味。”我说。
“现在有了吗?”老车的嘴巴在镜头下面咧着,“不会一百年了才冒出来吧。”
普利街原来叫做柴家巷,一百多年以前,它只是这座城市的一个柴市,有点类似北京的菜市口或者珠市口,名副其实的一条市井小街。后来开埠,有人在西城的外墙上凿了个通向商埠的城门,取名普利门;柴家巷也就跟着改头换面,被叫成了普利街。为了弄清楚“普利”的意思,我曾经反复地做过一些考证,最后认为它最有可能是直译的英文“Please”的意思,译成中文大意就是“请”,或者牵强附会成“欢迎”。
“是它太老了,像人一样。人老了,身上就会冒出一股子一股子的怪味道。”
那个坐在石榴树下晒太阳的老太太替我回答道。她轮椅上的轮子在太阳下炫目地亮着,引诱着我前去。我努力地用意念的链条锁住了自己的双脚,坚决没让它们迈出去。
老太太是许虹的姨妈,她的儿女们也都去了香港。她不愿意跟着他们去那里住伸手就能摸着天的高楼,所以就被许虹安排着,住在了这里。我对这个白头发的老太太没有丝毫感情,是我一直都在怀疑,她住在这里,无非是为了替许虹监控我的生活。许虹答应我继续住在这里的条件之一,就是不准往这幢老洋房里带任何一个女人。“带一次回来,你就必须离开这里,而且再也别想见到你最想见的人。”她威胁说。
她说的那个我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我的女儿。
没有办法,我只能答应她。谁让我既爱自己的女儿,又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呢。当年结婚的时候,我从没设想过中年以后的婚姻会出现意外的走向,所以就始终没给自己留出一条后路来,像老贾他们那些善于未雨绸缪的家伙一样,先准备好一处走投无路后的葬身之地。
女儿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书。她喜欢定期给我写信来。她知道我酸腐地喜欢手写的书信。她和我爱她一样爱我。这也是我唯一不愿意离开这座老洋房,想来为自己证明点什么的原因。
躺在塔莉以前睡觉的地方,我模仿着塔莉看人看物的眼神,看着老车在拍那根巴洛克风格的花岗岩廊柱。廊柱的颜色灰突突的,上面雕着些生动的花朵。
“我想去游会儿泳了,”我对老车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拍完。”
“你怎么忘了,你现在不能游泳。”老车趴在那里,脑袋和镜头仰起来,对着廊柱上的花朵嘀咕着,“应该想法往柱子上打点光才行。”
“我想去游泳了。”我重复道。
“说十遍也没有用,你暂时不适合游泳。”
在塔莉走丢之前,一年四季,每天下午,我都要去游泳的。有时候是从单位里直接去,有时候是从老洋房里出发,然后一直往东到护城河,再沿着护城河北上,到达大明湖公园的西墙外。这里的水都是从趵突泉和五龙潭里直接流过来的,还没有进入大明湖,河里的水清澈无比。重要的是,这里虽然有三条道路交叉经过,但靠近河边的一条小路由于路面狭窄,灯光暗淡,傍晚后便很少有车辆和行人打这儿经过了,极其安静,是一处泉水游的绝佳之地。从老洋房里出发的时候,我偶尔也会带着塔莉前去。不过,一般情况下塔莉都不会下水,而是在河边上看着我一个人在游。只有喝了点酒特别兴奋时,我在水里大声地喊着“塔莉,塔莉下来”,塔莉才会跳下水,和我一起游上几圈。
老车已经从地板上爬起来,改成了蹲的姿势。他蹲在那里看着我说:“你别躺在那儿了行不行?再这样下去,恐怕我都要被你逼成抑郁症了。你过来看看我拍的这些照片,被你折腾着,现在都拍成什么水准了。”
“你无论拍成什么样,都没有给塔莉拍过一张。”我说。
“能不能先不说你的塔莉?让我安静地找找角度。”
老车还在寻找着掩藏在廊柱上的历史背景和花絮。不说塔莉,我又能说什么呢?这会儿,除了塔莉,我什么都不想说。
天空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亮。进门之前,我又仰起头,朝天空看了一眼。老车执意要带我来的,是一个很有点神秘氛围的寂静之处,大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味。并且,比他之前给我形容的神秘,好像还要增加上几分的样子。当然,也完全可以这样解释:每个人对事物的理解和敏感程度,是不一样的。
我给老车说过很多次,我没有病。难道一个人留恋夜色也是一种病吗?
老车说没病就算去见识一下有什么不好,别忘了你的身份是记者。我是听了他后面这句话,才同意跟他出门的。
老车奉命退出去之后,我才看清楚,在我面前坐着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中医,他背后的墙壁上,一整面墙上,都是镶着铜质小拉环的暗红色药柜,暗暗地透着古色古香的药香。我对药柜本身什么颜色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药柜上那些铜质的小拉环,以及衔住它们的虎头符,它们在弥漫着药香的暗红色药柜上,分割着各种草药的身份。在虎头符和拉环的上方,是躲藏在药柜里的各种草药露在外面的名字——五味子、天南星、桑白皮、生地黄,像题壁堂戏院里早年挂出的戏牌,“咿呀呀——”一出戏里所有的光鲜和热闹,就都藏匿在戏牌后面了。
老先生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我一会儿,仔细地像察看着包浆在赌一块怀里藏没藏美玉的石头,看得我都转动脑袋满房间里找透气的亮光了,他才在昏暗的光线里摸过了我左手的手腕,开始了闻和问切。
房间里没有一扇窗子,唯一的一扇老式木门,也在老车走出去后紧紧地闭上了。光线黯淡得比我家里的能见度还低。我想老先生背后的药柜里要是有药的话,常年呆在这种阴雨天一样的房间里,一定会发霉的。
在老先生为我号完脉,移开手指的瞬间,我趁机又往四周围看去,才发现这间屋子里原是有窗子的,只是所有的窗子都被厚厚的窗帘遮盖住了。另外,除了窗子,还有一条通道,是通往其它地方的,我猜测着它是通往另一间类似这样的房间,还是厨房或者卫生间。
我在想另外那些房间里的光线,是不是也和这里一样,因为昏暗,所以能够透着让人想入非非的神秘。我记得在塔莉走丢以前,我是不喜欢这种气味暧昧的昏暗的,总掩藏着某种不能见人的阴谋诡计似的。这是不是可以说明,我本质上真是个害怕被阴谋诡计算计的人,只是这一点,我以前没有意识到?许虹就是这么说我的。那当然是在她离开老洋房之前,她轻蔑地瞅了我一眼,声音同样轻蔑地说:“害怕我算计你是吧?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些年一直在算计你?你一个上下精光的破记者,我算计你?笑话!”
我猜测她本来是想说我“吊蛋精光”的,只是后来出于她的修养或者某种我不能知道的原因,又临时改成了“上下精光”。
号脉过后,我被老先生不动声色地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里。
我们是沿着我刚才发现的那条通道走的。我略略兴奋了一下:它果然通向另一个相同的房间,不是厕所,也不是厨房。跟前面那个房间里稍微不同的,是里面除了四面都是药柜外,中间已经拥拥挤挤地坐了好几个人。
我数了一下,加上我,正好是一个星宿的周期,七个。
我是最后一个。
老车介绍这位老先生的时候,曾经给我说过,说老先生每天只接待七位客人。他说的是客人,没有说病人,我知道他这样说完全是怕我忌讳。
房间中央是一个蜂窝煤炉子,炉子上面坐个黑色的大药罐子。药罐子里熬着药,药的香味正随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在房间里飘荡弥漫着。现在我才幡然明白,我在另一个房间里时嗅到的药香,原来不是从老先生背后的药柜里钻出来的,而是从这里通过那条通道,飘过去的。我还一直担心药柜里那些药会发霉呢,看来我的担心总是多余的。
老先生熬的药不是让我们喝的。他让众人一一伸出双手去,然后按着他发出的指令,闭上眼睛,一只一只,一层一层,缓慢地,把手捂在了温热的药罐子上。我是最后一个,手只能放在最后一层,隔着别人的手温,感受着从药罐子里散发出来的温热气息。在我的上面,是老先生的一双手,异常的温暖。
这是老先生独创的一种全息中药疗法,老车说过。这个全息中药疗法的场面,让我暗自笑了起来,它让我想起了电影《阿凡达》里那些画面:人与天地万物之间,都是可以通过心灵来传导和接通的。
我又想到了塔莉。
如果能找到塔莉的一根毛发,把它放进我的手里攥紧了,是不是我就能知道塔莉现在在哪里了:现在,有没有人举着石头,正在往塔莉的身上扔?
想到这里,我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手从层层叠叠的手上抽出来,赶紧跑出去寻找塔莉。老先生一定是感觉到了。他在我的手上用力地向下按了一下,提醒我不要心生杂念:这是一项集体活动,其中一个环节断了,就将意味着所有的信息链都断了,整个过程就要宣告失败。
为了不去想塔莉,我让自己努力试着去想点别的。想什么好呢?最后还是想到了报社那两个喜欢骂老贾的女人。她们都很年轻,一个三十岁,一个三十二岁。一个没有结过婚,一个领了结婚证后还没举办婚礼,就离了。谁知道现在的女人都怎么了,三十几岁了,一点也不着急结婚。除了老贾,这两个女人见了谁都喊“亲爱的”。有一天,这两个“亲爱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地钻进了潘多拉的盒子里,在里面筹划着打了一个赌,说要看看谁能最先把我这个整天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老男人搞到手。结局像一杯水那样清澈,一眼见底,还没等她们耍着鬼点子、狂轰滥炸着把我搞到手,这条消息就被我老婆许虹挖掘去了。她嘲笑我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然后顺水推舟地,跟那个勾搭已久的英国籍瑞士男人走了。许虹是一家进口药的药品代理商,那个英国籍的瑞士男人是他们这个亚太地区的老板。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差点疯了,把对许虹的愤怒一一转移到了办公室里两个“亲爱的”身上,每天想的都是去买一架高倍数的红外线照相机,秘密藏在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拍出这两个“亲爱的”藏在衣裙后面的裸体来,给她们贴满楼层和网络,让她们体会体会,上帝的巴掌是怎么抽肿她们那张臭烘烘的小脸的。
后来想想,觉得她们行为的初衷并没有多大恶意,只是她们的玩笑,恰巧被一直寻找机会的许虹,天时地利地用了一下而已。所以,我也就慢慢地原谅了她们。她们却一直都不肯原谅自己,说在我没开始新生活之前,她们绝不会去找其他男人结婚。而且,她们愿意随时做我的情人,随时和我上床,即便在办公室的椅子和桌子上做爱也无所谓。这次的问题当然是出在我这里,是我一点儿也不想和她们做什么,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象过她们的身体。从老贾的玩笑里,知道了那个瑞士男人的存在之后,我就对所有女人的身体都没有兴趣了。
老先生的手从我手上移开了。他是听着从某个位置传来的一声响亮的钟声,移开的。真感谢那声从什么地方传来的钟声。
根据老车之前的介绍,老先生的手移开后,中医全息疗法的过程就基本上结束了。果然,老先生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依次捏住我们每个人已经僵掉的腮晃了两下,说效果不错,明天还是这个点过来。
往外走的时候,老先生接诊那间屋子的门和窗子都打开了,屋子里明亮得刺目,他椅子后面药柜上的虎头符、铜环、连同贴在药柜上的各种草药名字,一概都看不见了。一位穿着雪青色吊带衫的年轻女人在门口的竹椅子上坐着,肩头上披着弯弯曲曲的金色长发,她小巧玲珑的脚边,放着老车描述过的那个漂亮的青花瓷罐子。老车说过,老先生给人看病从来都不收费用,但是客人在接受完他的治疗,往外走时,往往都会过意不去,想表示点心意,他们就会主动往摆放在门口的一只青花瓷罐子里放点钱。
“当然,放一张两张不少,十张八张也不多,都是随客人自己的意。”老车说,“老先生是我多年的忘年交,你出来的时候,放一张意思意思就行了。”
往青花瓷罐子里放钱的时候,我蹲下来弹了一下罐子,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是元青花吗?”那个年轻女人没有回答我。
站在门口的老车也没有回答我。他往门外看了一眼,笑着对我说:“我说得不错吧?就是得健康地活着。健康才能意味着一切。明白吗?一切!”
我没有再说话。因为现在,“一切”这个词,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刺激性和联想意味了。塔莉已经走失了。而在那幢阴气重重的老洋房里,这几年,一直是塔莉和我在一起,陪着我。
3
我走到壁炉前坐下来。现在,觉得心里冷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坐到壁炉边上来,好像壁炉里一直燃着火似的。这是一种德式圆形壁炉,足足两米半高,外形很像一个大桶。它的表面是钢板,内壁是砖结构,顶端留有调节通风的调节口,下端设有多处卸灰口,送炭口和烟道的设计更是巧妙,既能保障通风顺畅,又能最大限度地存留热量。我好奇的是它使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居然会不堵不烂。所以,住进这座老洋房不久,我就利用我的记者身份,对它和这座城市里保留下来的所有老洋房做了一番调查研究。在调查中我发现,除了火车站附近“胶济铁路高级职员公寓”那几套老洋房里有这样的壁炉外,就是在青岛八大关那些蜚声海内外的德式老洋房里,也没有这种德式壁炉。
我靠在壁炉上,看着在那根廊柱上不停地眨动眼睛的闪光灯,想了一圈,天知道我最后怎么会想起了盲道。这些年只要步行着走路,我就一定会选择走盲道,而且一定会闭着眼睛走上一段,当然这样做的最终奖赏,是我两次掉进了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三次撞上了水泥杆子,十几次走到了别人的车头或者车屁股上。事实上,我不但喜欢闭着眼睛走盲道,还认真地学会了盲文。在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盲人。而这是令我最恐惧的一件事情。一个人可以聋哑,可以瘫痪,可以痴呆,甚至可以死亡,但是,所有这些,我认为都没有眼睛瞎了可怕。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就代表着这个世界完全是黑暗的,连起码的白天黑夜你都不能辨认出来。我是一个记者,我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盲人,看不见这个世界的黑白。想着盲道,我又顺着盲道回到了塔莉身上。塔莉也喜欢和我一起走盲道。我每次去游泳,只要塔莉在,塔莉就会在我前面走着。和塔莉一起走盲道时,我从来没有掉进下水道或者撞上水泥杆子和车辆。因为在那些障碍出现之前,塔莉早已经在那里停下来,小声提醒着我注意前方即将面临的危险了。
塔莉是一个最好的姑娘,温柔、体贴、善良。
到超市里给塔莉购买女人们使用的卫生巾时,我从来都没有感到过羞赧。而且,我还用自己的智慧,亲手给塔莉设计制作了几条全世界最漂亮的卫生带。每次看见塔莉带着我缝制的卫生带,在房间里大摇大摆地穿过,或者乖乖靠在我身边时,我都会特别激动。那个时候,我如果喝过了酒,就会把塔莉招呼到身边来,抚摸着塔莉温暖的背,温柔地说:“乖,漂亮的姑娘,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身体是最温暖的,眼睛是最迷人的,心地是最纯洁的。”
后来给塔莉带来麻烦的,也正是那些漂亮的卫生带。
周末时,我喜欢在黄昏即将消失前的短暂时光里,在老洋房前的那块草地上和塔莉一起做会儿运动。我们运动的项目很简单,就是扔扔球、跳跳椅子之类的,都是我记忆里小时候最爱玩的一些游戏。
那个白头发的老太太是很少在这个时候出来的。我和塔莉在兴奋地抢着球,谁也没注意到那个老太太拄着手杖,什么时候从房子里走出来,当了我们的观众。她弯下腰,把滚到她脚下的球捡起来,拿在手里,另一只手里的手杖点着扑到她跟前去抢球的塔莉说:“狗就是狗。整天让一条狗带着这么个扎眼的卫生带跑来跑去,真是难为死人了。”
我们的球在老太太手里。我们正玩得兴奋着呢。塔莉扑过去后围着老太太转了两圈,看见老太太并没有把球还给我们的意思,突然就立着身子站了起来,大概是想从老太太的手里把球夺回来。
“塔——”
我还没来得及完全叫出塔莉的名字,悲剧就发生了。
是的,塔莉是一条纯种的德国猎犬,浑身的斑点,有着漂亮的蓝色眼睛。她的身形高大,两条后腿站立起来后的身高,几乎和我差不多。老太太从来没有看见过站立起来的塔莉。她看见塔莉突然站起来,脸对脸地和她站着,她嘴里惊叫了一声,肥胖的身体一屁股跌落在地上,居然就把一条腿跌坏了。
老太太的腿跌坏了,我和塔莉的灾难就来了。
第一个从香港回来的是老太太的儿子。他回来后要求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即处理掉塔莉,让塔莉永远从这座老洋房里消失。我说老太太的住院费和护理费,包括营养费跟其它你们要求的一切费用,我都愿意来承担,但是谁也别想冒出来丁点动塔莉的念头。
接着从香港回来的是老太太的女儿和许虹。她们的要求和老太太儿子的要求完全一致,就是让塔莉立即消失。扬言我不立即采取行动的话,他们就会替我消灭塔莉。许虹说着,还和她的亲戚们一起动手,把塔莉睡觉的沙发拖出去,扔到了路边的垃圾箱旁边,用打火机点着烧了。
“要想让塔莉消失,除非让我先消失。”
“如果你愿意,随便你什么时候消失。”
许虹的声音里满带着鄙夷。这些年里,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对我说话,所以,即使我们已经离婚了,她还是在使用同样的语气。
但是,我还不想从这里消失。我不想离开这里,是我还没有完全做好从这里消失的准备。想想,从我进入这座城市开始,我对于这座城市留给我的所有美好和温暖的记忆,几乎都是存储在这座房子里的。来这座城市不久,我就和在这座城市里出生长大的一个温柔女孩子相爱了。然后,我们在这座房子里有了第一次拥抱、接吻、做爱,直到结婚后她受孕,为我诞下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我们的体温和爱情、怨恨和脚臭,甜蜜的温存和陌生的争吵,都是在这里。我漂亮乖巧的女儿出生后,她的哭声、笑声,大小便的气味,挤眉弄眼的小动作,爬行的姿势,歪歪扭扭着走路和跳舞的身影,睡眠时带有香甜奶味的呼吸,喝饱奶后的一个饱嗝和一个响亮的臭屁;成长时脱落下来的任何一点皮肤屑,骨头节生长时的轻微疼痛,第一颗牙齿的长出、脱落和重新长出,给我们的第一个微笑,叫出来的第一声“爸爸”和“妈妈”,也都在这里。
总之,从我的青春时期到我中年这段人生最丰满的时光里,和我的生命焊接在一起的所有东西,总结起来说一切吧,都死死地镶嵌在了这座老洋房的一条条砖缝里,并伺机衍生着,绿苔似地爬满了我的生活。晴天时它们似乎完全不存在,但是,一旦连绵的阴雨季节来到,它们就汹涌着冒了出来,洒落在角角落落里,让你没有一点办法可以弯着腰把它们捡起来,或者复制出来,随便打成一个大包裹,随时拎起它们来,抬脚就离开。
当然,就是在这个时候,许虹带着鄙夷的神情和语气说我随便怎么做时,我还是没有发现我的怯懦。我一直不是个怯懦的人啊。我们报业集团里曾经十年没有评过职称,十年没有发过一分钱的福利,集团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不在背后头跳着脚咒骂我们老总是王八蛋的,但同样也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做法提出正面的疑义,前去交涉。是我一次一次地和他斗争,斗了十年的时间,终于把那个王八蛋从我们的脖子上拉了下来。也正是因为这些,我才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记者,一天比一天被我的妻子蔑视着。
在我跟许虹一方的家人因为塔莉相持不下时,老车和老贾带着一个新朋友来了。他们是来打麻将的,老车手里还提着给塔莉买的一袋子零食。他喜欢叫塔莉干女儿,还给塔莉起了个“塔利斑”的绰号。我一直极力反对他的这个叫法,说塔莉怎么能跟阿富汗那些游击组织扯在一起呢。我不想对任何反政府的武装组织发表个人意见,但也不想让塔莉和国外的什么武装组织有一丝一缕的联系,即便是字音上的谐音也不可以。我是个比较纯粹的人,不喜欢那些黑色白色的幽默。可老车对我的抗议一直都持充耳不闻的态度,赢了牌就会大呼小叫着,塔利斑塔利斑地喊叫着塔莉,把塔莉抱在怀里。
弄明白是塔莉身上那条惹眼的卫生带惹出来的祸后,老车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说:“一直建议你去给她打针,你就是不去,说要保护塔莉作为一个动物最基本的生理健康权,非要给她弄条卫生带。现在好了,终于祸起萧墙了。”
后来,老车看着我和靠在我旁边的塔莉,想出了一个让塔莉暂时出去避避难的思路。
“先出去躲上段日子,等老太太的儿女们都走了,风头过去了,再把塔莉接回来不就完了。”然后,他指指新带来的朋友说,“塔莉的运气真是不错,正好这位老兄手里就有个饭馆,有的是排骨和牛肉喂饱你的塔莉。”
我抱着塔莉的脑袋在那里考虑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更妥帖的办法了,只好同意老车和那个开饭馆的伙计,把塔莉带走。塔莉往外走之前,我把一条最漂亮的绳子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在我去取绳子时,塔莉一直默默地跟随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地等着我将绳索给她慢慢地套上。她知道自己惹祸了。在这之前,只要看见我去打开橱子准备取绳子,塔莉就会仰头看着我,低低地呜咽着,撒着娇,请求我不要用绳子套住她。给塔莉往脖子上套绳子时,我的手颤抖了好久都没套上,老觉得那根绳子是在往我的脖子上套。
后来我才知道,塔莉到饭馆后的那天,对饭馆老板端上去的排骨看都没看一眼。后来,饭馆老板又给塔莉换了她最爱吃的牛肉,她同样看都没看。那天塔莉没吃也没喝,更是一夜没有趴下睡觉,她站在饭馆阁楼的杂物间里,对着外面的夜空呜咽着叫了一夜,叫得那个开饭馆的伙计一夜没能睡觉,半夜里就想把塔莉扔到街上去。
塔莉那天夜里最终没有被扔到大街上去,是因为老车对饭馆老板发了脾气。老车半夜两点半接到饭馆老板的电话,说要么请老车马上去把塔莉带走,要么就是他马上把塔莉扔到街上去。饭馆老板说:“它要是一直这么没完没了地叫着,我估计我们一家人都活不到天亮了。”
“就是你们全家人都要抹脖子呜呼了,你也得先留住半只眼睛,把塔莉给我看管好了,等我天亮后去把它接走。”老车发着火说,“你要是敢把塔莉扔到街上去,我就敢让你的菜里吃出死老鼠和老鼠药来,让你的饭馆从此关门歇业。”
老车有个哥们是管卫生防疫的,他的辖区恰好就是我们所在的这块地盘。那个饭馆老板当然是心知肚明。
从老贾那里知道了老车对塔莉的态度后,我在心里感动了半天。在我的印象里,老车一直是个温和的人,从没有对任何人放过狠话。因为塔莉,他这次也急了。
老车正和一个大学老师在谈情说爱,这些我们都了如指掌。那个大学女老师喜欢到他的家里去和他温存,这些我们也知道。老车是一个对所有的女性都会无限尊敬的男人,这些我们同样清楚。
那个大学女老师我们都认识,她到报社里来找老车时,偶尔也会和我们凑在一块,到高第街56号那样的地方吃顿闲饭。她喜欢那家店里南方风味的榴莲酥,但是不喜欢水晶虾饺。她是位历史学教授,不过在饭桌上,她和我们谈论最多的却是张爱玲的小说。她也喜欢狗,但是跟吃海鲜过敏一样,她对狗毛也过敏。所以,老车就不能把塔莉带回他的家里去了。塔莉不能到他的家里去,也不能回到老洋房里来,最后老车就把塔莉交给了办公室里那两个“亲爱的”。老车对她们说:“你们两个不是一直都渴望着和老顾上床吗,现在和老顾上床的通行证我给你们带来了。在老顾愿意和你们上床之前,你们最好先帮着他把塔莉照顾好了。”
两个“亲爱的”围着塔莉争斗了半天,最终是那个年龄大两岁的“亲爱的”,率先争取到了塔莉的抚养权,带走了塔莉。她的最有力的理由,是她拥有一套独自的婚房,房子里有一个阔大的阳台,而且房子是她一个人住着。“这样的空间更有利于塔莉的健康。”她说。当然更重要的,她说她的房子离我的老洋房比较近,塔莉能尽快地适应新环境里的气场。
大两岁的这个“亲爱的”,和谁交往都要先讲气场。她见到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问人家的出生日期,然后用两秒钟的时间,去对应这个日期在西方星象学里所处的星座,由此来决定和这个人的交往深度。遇上不吃这一套的人,往往是还没等她与那些星座完全分解开,人家早已经先对她有了几分成见,觉得她这个人也太过于自我保护了,自我得都有点过分自私了。遇上这样的人,她就会自嘲地努努嘴,说没有办法啊,这个时代就是这么奇怪,尽管人人都是自私的,但还是有一些人容不得别人比他更自私。
在来我们部之前,这个“亲爱的”先是在一家小报做夜班校对,然后到了我们报社的广告部,后来又到了我们专题部。我一直不喜欢这个“亲爱的”女人。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喜欢不起来。说起来她也还算漂亮,身材也很苗条。可能是她的头脑太灵活了,而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头脑太灵活的女人。举一个小小的例子好了。比如在酒桌上,恰巧你是一个她需要靠近的人,你不经意间说出了最近胃有点怕凉,那么用不了一会儿,你面前的那杯绿茶,就会被人不动声色地换成了暖胃的红茶。老贾到我们部里来的第一天,就是这么被她打动的。那天晚上老贾宴请大家,说他这些天熬夜烟抽多了,嗓子有点干涩、不舒服。说着,老贾还干咳了一声。老贾的咳嗽声还没有结束,这个“亲爱的”就已经离开座位走出了房间。五分钟后,老贾面前就有了一杯花香四溢的菊花茶。那段时间,老贾到超市里去买块排骨,她都会紧随左右。她从来不喊老贾“亲爱的”,但是另一个“亲爱的”悄悄地告诉大家,在老贾来的第一周里,她就已经和老贾到床上亲密去了。我们集团里的老总,就是十年不给大家评职称的那个老家伙,是老贾的表姐夫。这是老贾到我们部里之前,老车用玩笑的口吻散布出来的一条小道消息。
塔莉是在被这个“亲爱的”带回家的第二天,走失的。
关于塔莉走失前的很多事情,都是在塔莉走失后,我才陆陆续续知道的。那几天里,我被我的前妻许虹看押着,正天天在医院里为那个摔坏了骨头的老太太端屎倒尿。
4
水怎么会有香味呢?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坐在地板上,垂头看着杯子上方摇曳的水汽,贪婪地嗅着水的香味。
塔莉走失之后,我仍然按时给塔莉喝水的玻璃容器里换水,水的香味就是我在第七天给塔莉冷却水时,无意中嗅到的。开始嗅到这些香味时,我有点不相信,甚至吓了一跳,怀疑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还是水本来就有香味,只是这些年被我忽略了?
我马上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杯,然后去抽屉里翻出一根温度计来,那是我女儿在中学里上实验课时留下来的,我一直给她保存在那里,是希望多给她保留一点少女时代的印迹。我甚至曾经给她提过一个建议,建议她将来开办一个中学时代的学习用具博物馆,就是类似克罗地亚的“心碎博物馆”为失恋的人安放旧爱信物那样,为他们的花季少年保留一个能够随时走回去流连一番的小花园,即便他们多少年后回到那个花园里,看见的是曾经扎破他们脚心的蒺藜,可我敢保证,那些疼痛也会变成一种别样的温暖。
我把温度计插进杯子的热水里,看着上面那条红线快速地蹿过了七十五度的刻度,然后戛然停止了。由此,我知道了七十五度的水是会散发香味的。
温度计上的温度停止攀升了,但是我对女儿的想念才刚刚开始。这两年,剩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转来转去,或者看着某个角落发呆时,我唯一不愿停下来的,就是想念女儿塔莉。没错,我的女儿也叫塔莉。在我妻子和我离婚之前,塔莉早就到英国读中学去了。那时候,我不知道女儿去英国读书的背后会有什么阴谋,我的女儿当然更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她不要被国内那些繁重的书本挤压着,变成一个身心扭曲的“变形金刚”。
只见楼台隐隐,暗送天香扑面。
“这里没有蓬莱别院仙。”我对老车说。
老车一定是对着那根廊柱拍出满意的照片了。现在,每次拍出满意的片子,他就会胡乱哼上几句《长生殿》里的戏词,有时候是京剧的皮黄,有时候又哼成了山东梆子,男腔女腔的一通混唱。
我最早听他唱的是《西厢记》,在题壁堂大戏院残破的戏台子上。那时候他刚来我们部里没多久,策划着要和我做几期“老城记忆”,提高提高我们专题部的文化品位。我们两个人第一站就选择了小明湖南岸的题壁堂大戏院。题壁堂大戏院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之前,还是济南最有名的一个地方,梁启超在里面发表过演讲;梅兰芳也在此登台表演过拿手的几出好戏。我们两个人站在戏院破烂不堪的戏台子上,对着它旁边朱漆斑驳的两根柱子和楼上的护栏看了一圈,他冷不丁地就冒出了一句:
不图你甚白璧黄金,只要你满头花,拖地锦。
我从来不喜欢听戏曲,那时候不知道他唱的是《西厢记》里的唱词。
老车还在对着那根廊柱举着相机,笑着说:“给我也来一杯水好不好?”
我俯在杯子的上空嗅着,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心里想着题壁堂彩绘已经剥落的房顶,和“题壁堂”这个名字的由来。据说题壁堂最初是一个道观,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被改成了戏院。那次我和老车前去,一直住在题壁堂隔壁的一位老人,弄明白我们的记者身份和意图后,兴奋地告诉我们,“题壁堂”的名字是成仙后的吕洞宾亲自回来题的。
当然没有人能去验证一个传说中的神仙所做的事情。
我嗅着水的香味,回忆着后来带着女儿前去题壁堂的情景。我带她前去的意图,是想让她多知道一点老济南的文化历史。但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后,仰着头往房顶四周看了一圈,然后就跑到了戏台子边上,有些恐惧地仰头看着我说:爸爸,这个破房子不会突然倒下来,把我们埋在里面吧?如果我们被埋在里面,我妈妈怎么办?
想着女儿那个令人心疼的眼神,我从水杯上抬起眼睛来,看着老洋房的墙壁对老车说:“这个破房子会不会突然倒下来,把我埋在里面?”
“至少现在还不会吧。”老车显然不明白我在表达什么。他在结实的廊柱上拍了两下后,坐下来,把相机放在膝盖上,扭头对着我说,“你一直趴在杯子上面闻什么呢,是不是谁在你杯子里洗了脚?”
我想问问他知道水有香味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明天不到老中医那里去了。”我说。
“效果不是很好吗?”老车把放在腿上的相机移到了地板上,把后背靠在墙壁上说,“一切都需要慢慢地等待。”
我看了眼窗子玻璃上的白漆说:“是我不想去了。你一定也闻到了,那些药味太难闻了。”
“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排着队,想尽快地闻到那些药味吗?老贾说了,你现在得听我们的安排。”
墙壁上一盏照明的小灯被老车打开了,它温暖的光此刻正打在廊柱上。对着灯光的位置,和灯光平行着的,是一朵浮雕的花朵,它在廊柱上幽静地盛开着,披了灯光的盛装。
“老贾是个屁。”我说,“你没闻到他身上的臭味越来越重了。”
“是不是沾满了黄金汁,变成了一根晶莹剔透的拔丝山药?”老车恶心地笑了起来,“你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说过他臭。看来,哪天我得先给他拍张照片,留着以后给他挂在告别大厅里用了。我可不想在他要臭死人时,再去给他拍照。”
我还在看着廊柱上那朵浮雕的花朵。在明亮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是一片小小的暗影。暗影是冰冷的。我嗅着从暗影里俯冲过来的冷气,攀附着它们,寻找着那个德国男人的手温。我相信,他一定无数次站在这根廊柱面前,仰视着那朵冷艳的花朵,无数次地用目光和手指亲切地抚摸过它。这是他爱的一部分,也是他表达爱的一部分。他一定无比地爱他的家人。不然的话,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他怎么还会这样花尽着心思,请工匠在一根石头廊柱上雕出那么漂亮的花朵呢。
我听着他的脚步,沿着石质悬臂的楼梯一阶一阶地从阁楼上走下来,脚步极其幸福和安详。在这里我还想说明一下,这种石质悬臂的楼梯,是很少有人见到过的,它是有众多大小相同的石板组成的,每一块石板都是一端镶嵌在墙壁内部,另一端悬空,石板与石板之间利用石材的特性,把它们拼接成一个整体,又巧妙地利用建筑力学的原理,分解了石板的受力。楼梯休息处的平台,同样是三块石板对接起来的,承重的楼梯横梁也是用两块石头对接着的。老车每次来走在这些悬置的楼梯上,都会担心它的安全性。我说不用担心,它不是早就安然无恙地存在这里一百年了吗。
那个德国男人的左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烟斗,在楼梯的休息处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看着在客厅里做游戏的孩子和妻子。他的妻子是一个医生,但此刻她是一名法官,正在优雅地举着拳头,判定着一个贪婪的国王所犯的罪行。国王为掠夺百姓的一头牛,便说那头牛是皇宫里的,因为皇宫里所有的牛都是有一条尾巴的。他们是在表演着一部自创的滑稽剧。
他端着烟斗走过去,蹲到妻子和孩子身边,把大声笑着的孩子和妻子都揽在了胸前,愉快地看着他们。然后,他们开始了另外一个游戏。在这个游戏里,他扮演的是一个仁慈的国王,在给他的小公主们讲着“豌豆公主”的故事。
有一会儿,我似乎嗅到了从那个硕大烟斗里飘过来的辛辣烟味,还有从孩子口腔里飘过来的香甜的唾液味。
我没有想把自己和那个德国银行家重叠的意思,但是我也不能否认,现在,我常常会在这些遐想里,把他的妻子和孩子,与我的妻子和孩子重叠起来。
我最喜欢的,就是和女儿面对着面说话时,从她小小的口腔里散发出来的香味。我想那个德国男人也一定和我一样热爱着孩子,喜欢孩子们口腔里的香甜气味——带着月季花朵淡淡的芬芳。
在这一点上,我想我们两个男人一定是重叠的。
“给客人来杯水啊。”老车又说,“你能不能暂时放弃观察你那只杯子,给我来杯水。”
我站起来去找杯子,但找了一圈,却把塔莉喝水的玻璃容器拿在手里走到了老车面前。
老车的表情很是哭笑不得,他说:“是我要喝水老顾。”
我看了老车一会儿,把玻璃容器放在廊柱的一侧,塔莉喜欢在这里喝水。我说:“都是因为沙尘天气,房间里太干燥了。”
老车接过我递给他的水,说:“过来看看廊柱上这朵花,柔和的光线打在上面,像不像一个睡美人?我真想知道,这盏灯是那个德国银行家开始就安装在这里的,还是黄金汁公司的老板后来装上去的。不过有一点我敢保证,它肯定不是你安装上去的。”
我说:“我宁愿相信是那个德国银行家在一开始就安装了。”
“回答得很好。”老车说,“算一下,那个银行家离开这里已经几十年了吧?时间真是最好的打磨机。”
但是,老车没有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个最至关重要的问题,或者细节,那就是:那个德国银行家离开这里的时候,他是和他的妻子、孩子们一起离开的。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的妻子用她独特的方式,把我关押在了这栋老洋房里。
有时候我想,这里现在也许该叫做牢房才对。我一个人的牢房。虽然没有人宣判我的罪行和刑期,但是,我自己知道,对于我,是哪些东西在决定着真正意义上的牢房。
那个德国银行家,他是带着全部的爱离开这里的。而我选择了留下来,就是想在这座渐渐被掏空的房子里,守护着那点可以继续活下去的东西。
院子里的草地上,所有的草叶都是安静的,它们在等待着夕阳,等待着不远处那个黑夜的来临。上帝多么仁慈啊,它们的等待总是会如期而至。
我看着外面的草地,看着草叶间相互游荡的细碎阴影,手里已经摸起了跟塔莉一起运动时常玩的那个球,对老车说:“别拍了,再拍,你的快门和闪光灯就会把那根廊柱葬送了。我们到草地上运动一会儿去。”
5
普利街是因为普利门才得名的。普利街的西端就是普利门。沿普利门向西,就是曾经最著名的二大马路,也就是现在的经二路。直到今天,这里的老居民还是习惯叫它二大马路,而不是经二路。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二大马路一直是这座城市的中心,许多野心家和冒险家都把这里当作了乐园。许虹第一次带着我去拜见她的父亲时,她父亲就给我说过这些。他说,那个时候,外地人没到过普利街和二大马路,就不算到过济南。他的意思是,它们那时候的名头一点也不逊色于今天的上海南京路、沈阳中街和北京西单等等热闹之地。
遗憾的是,“普利门”在几十年前就被拆掉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一个可以让人展开无限想象的地理名称。“门”外顺河街高架桥旁边有一片小小的草地,那里是我和塔莉经常去的另一个运动场地。
老贾来电话的时候,我们刚走到普利门外的草地上,我把手里的球抛进了草地和阳光里。
“老贾。”老车手里晃着手机,“不知道又有什么烂事。”
我正在扑向球,没有时间回应他。老车不知道,他每次陪着我玩球的时候,我都在悄悄地扮演着塔莉。我想在抱住球的一瞬间里,看见塔莉兴奋的表情。塔莉每次冲出去抱住球后,都会对着我愉快地甩动几下尾巴。
“他说要带个人过来。”老车一只脚踩住了球,对我说。
“随便他。”我看着老车脚下的球,“把球给我。”
在离婚之前,我的手指从来没有碰过麻将,认为它们是属于无聊的老年人和生意人的。我还算中年,又不是生意人,没有必要在麻将桌上挥霍生命。但是我离婚后没两天,老贾就把一张麻将桌强行搬进了我的客厅里,说许虹不准你往这里带女人,可没说不准你玩麻将。
我不知道我们离婚协议里的条文,老贾是怎么知道的。这事我连老车都没告诉过。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就是我前妻许虹亲自告诉了老贾。
老贾到我们部里之前,许虹和老贾就是麻将桌上的老牌友了。老贾的姐姐在一家医院药剂科里专门负责国外药品的购进,许虹给他姐姐的临床费,都是通过老贾手里一个账户走的。所以,在我和老贾开始合作之前,许虹和他已经是好几年的合作伙伴了。
我一直怀疑,那两个“亲爱的”筹划着要比赛把我搞到手的事情,根本就是我前妻和老贾联手,两个人秘密炮制出来的一个阴谋。我的怀疑是有道理的,那时候老贾来我们部里还没有半年,他和那个大两岁的“亲爱的”搞得天翻地覆,感情正处在白炽化的阶段。女人和男人不同,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正在如胶似漆地燃烧着,她怎么会有闲下来的心思,突然想起来打我的主意呢?
有一次我在值夜班时喝多了酒,借着酒劲问过那个小“亲爱的”,她的回答真实地验证了我的猜测。那会儿她对自己不轨行为所导致的后果可能还心怀着愧疚,便红着眼圈,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说:“我当时真不该跟在后面瞎起哄,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就是在那次,她第一次提出了要和我上床。她带着满脸的羞涩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小声说:“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我都会招之即来。如果你愿意,我真地愿意和你结婚。你可能不相信,我真地是一直都在偷偷地爱着你。正是因为爱你,才会以假乱真地跟在后面起哄的。”
老贾离婚时,我们都知道他离婚的目的,就是要和那个大“亲爱的”结婚。但是,最终却是我破坏了他们的完美婚姻构想。在老贾离婚后第三个月,大“亲爱的”也和她登记后还没举行结婚仪式的丈夫离了婚。不幸的是,在她离婚后的第二周,一个不幸的消息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来临了。我是说,那个消息只是对他们两个人不幸而已。剔除了他们两个人,我相信报社里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所有的人,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都会在暗处悄悄地鼓着掌,举着杯子,庆贺着我们集团老总终于被我不屈不挠的斗争请下了神坛。
老贾和大两岁的“亲爱的”之间的爱情,就是在这样新旧人事突变、交替的背景里,在我们这些人庆祝着旧有制度终于被神圣之手打乱的欢呼声里,默默地开始销声匿迹的,似乎他们的爱情游戏只是我们大家曾经共同经历的一个梦境。后来就一直是目前的状态了,老贾走到两个“亲爱的”面前,依然一如既往地摸着她们的水杯说话,她们就在老贾的背后一次一次地骂他变态。尤其是大“亲爱的”,她每次骂老贾的表情,都好像她这个人从来也没有和他有过肌肤之亲。
我从来没有仇恨过老贾和其他任何人,包括许虹和那个瑞士男人。
说起来,许虹能和那个瑞士男人走到一起,还是因为我。那时候,我还是专题部的主任,许虹是一家街道诊所的医师。这年初夏,一家奶业集团和我们专题部合作搞了一次活动,从北京请了两位少儿节目主持人来,和天天在电视里崇拜着他们的小观众们搞了一次见面会。这次活动的最大诱惑力,是所有购票参加见面会活动的小朋友们,不但有赢得和他们心目中的偶像一起合影留念的机会,还有机会抽中大奖,由一名家长陪同着,参加由此奶业集团全程提供费用的“香港迪士尼乐园五日游”。我作为此次活动合作方的第一负责人,暗中为妻子和女儿赢得了一次去香港游玩的机会。许虹就是在这次带着女儿前去香港游玩的过程里,在维多利亚港等着欣赏夜景时,遇到的那个英国籍瑞士男人。
据老贾在后来传播,那个瑞士男人在香港第一次看见许虹时,先是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就跑到了她面前,说他在一个梦里梦到过她。他对她说,他之所以一直都在香港呆着,就是为了寻找她。他说他已经寻找她五年了,几乎每个黄昏都要到维多利亚港来一趟,因为在他的梦里,他就是在黄昏时分,在维多利亚港迷人的夜景绽放之前,邂逅她的。
找了她五年?而且是每个黄昏都要到维多利亚港去找她?这听上去纯粹就是一堆胡说八道的屁话,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都会产生怀疑的话,但是许虹这个女人就是听了。
后来我一直在想,许虹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她怎么就会听那堆臭味十足的谎言呢。她是不是像我整天在想象那个建造了这座老洋房的德国银行家一样,也整天在想象着那个德国银行家在这栋老房子里的生活?或者她是不是干脆就把那个英国籍的瑞士男人,想象成了那个德国银行家?
我们离婚之后不久,许虹曾经带着那个瑞士男人回来过一次。那个高大的外国男人站在楼下的草地上,朝老洋房里观望时,我承认站在窗子后面的我都恍惚了一下,觉得真是那个德国银行家回来了。因为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一百年前的某些场景:那位银行家先生从外面回来,一走进家门,他的步子就轻轻地放慢下来。然后,他在院子里的草地上停留下来,微笑着,朝他的这座房子凝望着。他在草地上停留,完全是为了听一听从门窗里面传出来的——妻子和孩子们在一起亲切交谈的声音,或者她们幸福的笑声。在这座房子里,有他给她们的全部温暖和爱,同样也有她们给他的全部温暖和爱。
那次,在恍惚过后,我站在窗子边看着已经走到房子里来的许虹说:“这座房子的真正主人回来了。”
许虹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出乎我意外地笑了笑:“还不错吧?”
我知道她不是在问我的生活状况,而是指我对草地上那个瑞士男人的肤浅印象。
“什么不错?”我抽身离开窗子,坐到了楼梯上,假装没弄明白她的意思。
这时候那个外国男人进来了,他在许虹的介绍下礼貌地冲我点点头,算是和我打过了招呼。之后,他就径直走到了壁炉边,满脸惊喜地伸手摸着壁炉表面的钢板,笑着对许虹说:“看到这个漂亮的壁炉,我感觉好像在这里取过暖。”
“顾立诚曾经调查过,这种壁炉在德国本土可能也很稀少了。”许虹说。
顾立诚是我的名字。许虹刚才介绍我时就是这么说的,她没有说“这是我的前夫顾立诚”,而是说“这位就是顾立诚”。由此,我判断她在这个外国男人面前,早已经把我的名字念叨得有皮无毛了,以至于她向他介绍我这个前夫的时候,把前面应该带有的冠词都下意识地省略掉了。
许虹这样说时,我看见那个英国籍瑞士男人又礼貌地对着我点点头,似乎是想表达他对我做过壁炉调查一事的敬意和赞赏。
我也对他点点头,说:“许虹有没有给你说,这栋老房子是她爷爷用开‘黄金汁’公司赚来的钱,从一个德国银行家手里买下的。”
“黄金汁?”瑞士男人用流利的汉语感兴趣地问,“是黄金公司吗?”
“不是黄金公司,是黄金汁公司。”
这个瑞士男人的汉语说得很是娴熟,但是,他还是不能完全理解汉语言的微妙。
“都是黄金,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
“也许没有区别。”我想了想,回答道。
他笑起来,说:“许虹说你是一名很资深的记者,你真的非常幽默。”
但是许虹从来没有觉得我幽默过。
许虹这时从廊柱的一侧绕了出来,从那朵雕花上落下眼睛扫了我一眼,又似笑非笑地笑了笑,然后叫着那个瑞士男人往楼上去。她在楼上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一个房间。我从楼梯上站起来,给他们让道。他们走过我身边时,我感觉壁炉那儿闪了一下火光,仿佛谁在那里划了根火柴,正准备着点燃壁炉里的木块。
6
在塔莉经常跳跃的那张长椅子上坐下来,我摸着椅子靠背上被风雨侵蚀得有些发白的木纹,在心里说:“你们也很久没有见到塔莉了。”
我这样对着椅子说话的时候,塔莉从椅子背上跃过去的身影,那条漂亮的弧线,又从我面前滑了一下。
“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老车走过来挨着我,在塔莉刚刚滑过去的位置上坐下来,把一支点燃的烟塞到了我手里,“能不能再细说一下那个做风筝的老人,就是喜欢弄老虎造型的那个,我去年就给你说过了,什么时候过去给他拍组照片。”
我对着烟头上黯淡的火点吹了一下:“他住的那个地方拆迁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想去找的话,总能找到吧。”
我看了老车一眼,说:“为什么就找不到塔莉呢。”
“你先专心和我说说那个做风筝的老人,”老车说,“今年是虎年,说实话,我一直想从他手里弄个风筝挂在墙上。”
“叶公好的是龙。”我说。
“所以,现在车公只能好虎了。”
老车又点上支烟,吸了一口,透过吐出来的一团黄色烟雾看着我。在那团黄色的烟雾里,我忽然看见我的眼睛浮在上面,和塔莉的眼睛一样,在闪着蓝色的光。
“快看看我的眼睛怎么了?”我对着那两只转瞬即逝的蓝色眼睛,脱口而出。
“你的眼睛怎么了?”老车开玩笑似地左右打量着我说,“眼球上布满了红丝线,看来是要交桃花运了。”
“没有变成蓝色吗?”
“蓝色?那得先让我仔细想想,世界上什么动物的眼睛是蓝色的,是恐龙还是萤火虫。对了,在美国有一种白色鳄鱼,眼睛好像是蓝色的。”
我知道老车是有意在和我打马虎眼。他怎么能不记得塔莉的眼睛是蓝色的呢。他曾经专门弄来了德狄斯奈在1959年以大麦町犬为主角拍的《一零一忠狗》,就是给我看塔莉的祖先在二战之后是怎么风靡全球的。而且,他每次来看塔莉,不是给塔莉带来一堆狗罐头,就是带几根用猪皮烘干压缩后制成的猪腿骨形状的骨头棒子,亲热地抱着塔莉的脑袋和她对视上半天。除了我和女儿,在塔莉认识的所有人里边,只有他,能让塔莉在旁边安静地呆上几个钟头。
想着塔莉啃骨头时的模样,我迅速地站起来,回头朝家门口走去。老车从后面追着我说:“你是不是准备回到家门口去,列队候着老贾啊?老贾这个家伙,什么时候在你那里升了级,提高成外国元首的待遇了。”
我继续往前走着,头也没回地说:“我要买几包烟去,家里没烟了。”
“我包里给你准备着呢。”老车说。
“还需要去买些火柴,火柴也没了。”
从塔莉咬打火机玩咬爆了,把她的嘴角弄伤之后,我就再也不用打火机点烟了,而且在我的要求下,他们每个出入老洋房的人,进来之前都会跟去机场乘飞机似的,习惯了先检查裤兜里有没有打火机,如果有,那么进大门之前,他们一定会自觉地把它们先处理掉。
“火柴也有啊。”老车走到我一边,把裤兜里的火柴盒掏出来,塞进我手里。
我在院门外站下来,手里继续转动着火柴盒,眼睛看着门口的老街。在一百年之前,这座城市刚刚开埠时,这条老街是老城通往商埠的唯一一条主干道。刚住进这栋老洋房里,弄清楚这条街的历史背景后,我曾经几次在我们的报纸上撰文,兴奋地介绍过这条曾经繁华无比的老街,热切地希望这条具有传奇色彩的历史街区能够被政府保护下来,成为这座城市历史文化的见证者。这是一座历史和位置都不同于别人的城市,它不同于北京、上海,甚至不同于近在咫尺的青岛。那些城市全都是被洋人用各种手段强行占有的,只有它,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自主开埠,主动向全世界打开门户的城市。至于我眼前的这条普利街,我曾经在文章里把它比喻成了一条脐带,一条链接着中西文化和文明的脐带。遗憾的是,现在,我每天走在这条链接过东西方文化历史的脐带上,对它的历史和未来却早已经漠不关心了。
我现在唯一想要保留住的,就是我在这座老洋房里曾经的一切,还有普利街上即将消失的夜色。
这一带普遍被市民称做普利街片区。现在,被列入了市政府旧城改造计划,已经开始拆迁了。老贾消息灵通,说这里已经被李嘉诚的长江实业公司看中,准备将这片区域打造成这座城市里新的CBD(中央商务区),借这里百年前开埠的脉气,建一座300多米高的普利大厦。老贾还说,它周围的规划全是休闲的绿草地。
街上有两座老房子已经被建筑大学整体搬迁到他们的校园里去了,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日伪时期的“凤凰公馆”——日本人的特务机关。从得知“凤凰公馆”将被整体搬走那天开始,我就在为我住的这栋老洋房奔波了。我的目的很简单也很明确,就是希望建筑大学也能把我住的这座老房子搬走,把它完整地保留下来。当然,我拼命想保留下这栋老洋房的初衷,已经和当年呼吁有关部门保留住1904年建造的济南老火车站,完全不一样了。我现在只想自私地保留住曾经属于我、一个叫顾立诚的男人——他生命里再也无法重现的一丝温暖记忆。
院子的墙壁都是石头砌的,这些石头上留有很多我和塔莉靠在这里看风景时的画面。看着街上的风景,我给它讲过玻璃店里那些玻璃,是怎么从一块石头,变成现在这么透明的。我还给它讲过这条普利街的历史。我还给它讲过我们背后这座德国老洋房的来历。当然也给它讲过,树上鸣叫着的那些蝉——它们之所以在拼命地鸣叫,就是因为它们的一生只能短暂地活七天,飞过一百棵树……
我把身体靠在墙上,挨着墙壁上塔莉挨过的地方。我的身体一靠上去,耳朵里就听到了塔莉的一声哀鸣。我慌忙转过身子去往背后头看,背后的墙上仍然什么也没有。
女儿把塔莉带回来之前,这栋老洋房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狗的身影。我的前妻许虹小时候被狗咬伤过,一直讨厌狗, 她说她的父亲说过,真正的旺地儿都不养狗。她的祖父和那个德国的银行家,从来都没有在这座老洋房里养过狗。
我也不太喜欢养狗,主要是觉得麻烦,吃喝拉撒不算,还要整天惦记着给它洗澡,喷香水,清理口腔,剪指甲,给它看病,带它遛弯,比养孩子还费力气。我看着女儿手里那个巴掌大的小东西,说:“你老爸以后自己吃饭都成问题了,哪里还有精力伺候它。”
“如果它是我,您还会这么冷酷无情,拒绝抚养吗?”女儿说。
“它要是你,再有一百倍的困难老爸也不会拒绝。”
“这不就结了吗。”女儿笑着在我的后背上拍了两下,“我已经给它取好名字了,和我一样,也叫塔莉。现在,您该接收塔莉小姐了吧。”
“我的塔莉小姐还是会一直在香港。”我说。
“您现在怎么这么缺乏想象力了呢老爸。”女儿笑着说,“您把它想成是我,这样反复地想着,不停地想着,就会觉得此塔莉就是彼塔莉了。”
女儿的话突然让我的心里充满了羞耻和罪恶感。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甚至不配做一个父亲,因为我不仅没有给她一个温馨快乐的家,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家都没有给她。而一个人在外面孤独着生活了几年的女儿,她居然还会这样来安慰我,为了慰藉我这个失败落魄的父亲,她宁愿在想象中让一只小狗充来当自己。
这就是塔莉长大了发情时,我为什么坚持不去宠物医院里给她打针的原因。我不允许塔莉在我的手里受到一点一滴的伤害。塔莉是我的女儿。
但是,在那个老太太摔坏了身体后,我却该死地同意了把塔莉送到别人的家里去寄养,而且还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抬走并烧坏了塔莉最喜欢在上面睡觉的那只沙发。
在塔莉走丢的第二周,我就收到了女儿在香港的来信,就是从这封信开始,我再也不敢打开女儿的来信了。因为这之前,女儿每次来了信,我都是要在夜晚的灯光下面,拥抱着塔莉,和她一起来读信的。我的女儿喜欢夜晚斑斓的灯光。她小时候最高兴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带着她站在八一立交桥上,去看那些河水一样流淌的灯光。
从女儿手里接过巴掌大的塔莉之后,我就开始按着小时候喂养女儿的步骤,亦步亦趋地来养塔莉了。奶粉、蛋黄、鸡肝、蔬菜、牛肉,所有的食品都是按比例来调配的。长大了的塔莉也喜欢夜晚的灯光,所以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带着塔莉,到女儿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八一立交桥上去,站在那里看桥下河水一样流淌的灯火。
7
一直到现在,每天晚上,我在睡前都会重复地想象着,塔莉在走丢之前,一定回过老洋房:她从雕花铁艺大门的某个空隙里钻进来——以前她就经常这样做,我们游泳或者散步回来,不等我找出钥匙来开门,她早就已经从某条缝隙间钻了过去,风驰电掣地跑到草地上去,站在那里回头看着我开门了。我想象着她一路奔跑回来后,焦急地从门缝里进了门,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走过院子里的草地,踌躇着到了紧紧锁着的房门前。房门锁着,但窗子是开着的。她在房门口和窗子下来回徘徊着,徘徊着,等我。徘徊到最后,她就选择了跳窗子进到屋里等我——跳窗子也是我以前教过她的,我担心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遇到什么意外。为了防止某个不期而遇的意外发生伤害了她,我便一年四季都为她开着一个小小的窗口。她回来时外面肯定还有一地的阳光,我们玩的球也还在草地上,这两样都是她最喜欢的。但是,她没有到布满阳光的草地上去玩球。她在房间里继续来回地徘徊着,在门里边等待着我回来后的脚步和开门的声音。一直挨到了半夜,她才在黑暗的房间里朝靠近壁炉的那只沙发走去。那只沙发是她休息的地方,从第一天走进这栋老洋房里,她就给自己选择了那只沙发,之后,随着她一天一天地长大,体重一天天增重,沙发也跟着她的体重慢慢地凹陷下去。以前,我早上起来走过去叫醒她时,就经常会站在那里,看着她深陷在沙发里的身体说:“塔莉,看着你,老爸总算知道什么叫做‘安乐窝’了。”
但是,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里,沿着壁炉走过去的塔莉没有找到她的安乐窝。那里已经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流动的空气和尘埃,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她不知道,在她被人带走的当天,她的安乐窝就已经消失了,不存在了,已经被一个叫许虹的女人和她的亲戚抬到路边的垃圾箱旁边,烧掉了。而她的亲人,唯一的亲人,我,一个名字叫顾立诚的男人,一个时刻都想为无权利者的权利而战的记者,那会儿所有的表现就是一直低头沉默着、麻木着,丝毫也没有闪过去阻止他们疯狂行径的念头。那个夜里,塔莉趴在原来放置沙发的位置,趴在冰冷的地面上,等我等到了天亮。接下去,她又独自守在老洋房里,等了我一天又一天。但是,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我仍然没有回来,她仍然没有听到她熟悉的脚步声和抖动钥匙开锁的声音。塔莉一定以为我走丢了,失踪了,突然消失了,她焦急起来,于是,她重新从窗子里跳了出去,跑到院子里,然后疯狂地从大门的某条缝隙里钻出去,到大街上找我去了。
在我决定不再外出寻找塔莉之前,我已经寻找塔莉三个月了。我和我想象中去寻找我的塔莉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每一个我认为塔莉可能藏身的角落,寻找着她。在寻找塔莉的三个月里,我每天从老洋房里走出去,沿普利街拐到另外一条街上,心里都是一片悲伤和茫然。有一天下午,当我沿着黄昏柔和的光线走到我和塔莉常去游泳的护城河边时,我在河边坐下来,看着黑色的河水和对岸一蓬一蓬的白色蔷薇,看着它们,忽然就听见了一阵呜咽声。是塔莉的声音。我被塔莉的呜咽声惊醒,慌乱地爬起来,转身去喊塔莉时,才蓦然发现,那些呜咽声,它们居然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后来我摸着自己的喉咙,一头就栽进了水里。
我知道塔莉也一定会到这里来找过我,她在我习惯跳下水去的那个地方来回徘徊着,寻找着躲在水里游泳的我,等待着我的一声呼唤突然从水面上飘起来,对着它喊道:“塔莉,下来。我在这里。下来啊塔莉。”
塔莉在我习惯跳下水的地方跳了下去。她在水里来回游着,游了几个来回之后,忽然从水里跳起来,对着岸边喊道:“顾立诚,下来,我在这里。下来啊顾立诚。”
离开河边后,塔莉一定还去报社门口等过我。那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街两边的各种灯全都亮了,路上来回的车灯也都亮了。塔莉喜欢夜晚色彩斑斓的灯光,但是站在大楼下面等我的塔莉,并没有去看马路上那些灿烂温暖的灯火。她一直在仰着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大楼,寻找着我在里面的那扇窗子。以前,我来不及把塔莉送回家就往报社里赶时,经常会让塔莉呆在车里,在报社的楼下等着我。我从来没有把塔莉带到大楼里去,所以塔莉从来也不知道哪扇窗子里有我。塔莉在通夜透明的夜里等着我,一直等到所有窗子里的灯都熄灭了,散着墨臭的报纸已经从印刷厂里分散到了大大小小的报摊上,我还是没有出现。我没有出现,她就只能默默地离开那里,继续去寻找我了。
接下来她去了哪里呢?也许又回过老洋房里。在老洋房里依然等不到我之后,她就顺着街口一直往东去,到了关帝庙门外。那里也是我们经常要去的地方。每次到关帝庙去的时候,塔莉都会听话地趴在门外,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泉边的我。我到关帝庙里去不是为了拜关公,而是为了欣赏它院子里那两眼蜜脂泉。两眼泉正对着庙门口。我喜欢“蜜脂”这个泉名。和许虹刚结婚那几年,几乎每个夏天的傍晚,我们都会迎着即将降临的夜色,带着女儿到这里来,看着蜜脂泉里的水和游在水里的鱼乘凉。
那时候,我们简单的生活就像这两眼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蜜脂泉一样,水质甘甜、清冽。和我们一样热爱蜜脂泉的,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每天黄昏都会准时地过来,手里提一个油漆盒子改制的小水桶,到蜜脂泉里去提水,然后用海绵自制的一支笔,在小水桶里蘸了水,在门外人行道的花砖上反复写一些古诗。从诗经到宋词,我必须承认很多诗句都是我没有读过的。他的字真是漂亮,无论哪一种字体,都堪称一流。隶书篆书自然不用说了,虽然是写在地砖上,也一定是透着古色古香;行书仿佛行云流水;正楷端庄典雅得像王室贵族;而狂草,则奔放如凤舞龙翔。我好奇的是,他每次落笔写那些诗句之前,一定要先写下两个字:我爱。而且,不管后面写的是什么字体,“我爱”这两个字他一定会用正楷书写。有一次许虹看着他从蜜脂泉里提了水,就跟在他后面,盯着他写完“我爱”后,问他为什么每次都要先写这两个字。他抬起头来看了许虹一会儿,好像沉思着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但沉思了一会儿后,却又低下头继续写他的字去了,弄得许虹站在那里尴尬了好一阵子,咕哝着跑回我身边,说这个老头是不是脑筋不清爽。
塔莉一定还去过植物园,我想。这几年里,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喜欢带着她到植物园里那座跳伞塔下面去玩一会儿。那是一块在城市里面已经不多见的,特别开阔的空地,我们可以在那里疯狂地奔跑,也可以安静地看着许多人在那里走来走去。有时候,我们还会去凑凑热闹,瞧瞧在那儿举办的某一场相亲大会。我们在布幅上贴的一张张花花绿绿的、单身男女的宣传单下面经过,偶尔停下来,读读那些求偶者提出来的千奇百怪的择偶条件和标准。女人们的择偶标准已经越来越简单了,有的重点是希望找一个懂得体贴女人,尊重女人的男人,至于其它条件,比如身高、职业和收入等等,都可以忽略不计;有的只简单要求对方有房子和一个公务员身份;再简单一点的,仅要求男人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心地善良和对家庭有责任心就行了。最最简单的一个,是要求男人会做家务。我们一路走过去(当然是跳过所有男人们的),往往看完了所有女人的择偶标准,却看不到一个女人提出类似这样的要求,暨要求她将来的结婚对象首先要具有“正义感”或者是“有理想”。这时候,我就会弯下腰去,拍拍塔莉的脑袋,嬉笑着小声对她说:“这么一路对照下来,老爸是不是真需要对自己的前半生做一次全面检讨,认真地去洗心革面了?”
在经过相亲大会时,我也曾经被一位替女儿相亲的大妈相中过,她先是看了会儿塔莉,然后就满脸喜悦地看着我说:“你这条狗真是漂亮,我女儿要是看见了,她肯定也喜欢。”赞美完塔莉之后,大妈就问我是不是也是过来相亲的。我笑了笑,还没回答出来,她又问我是从事什么行业的。
我说我是个记者。
“记者啊。”大妈带着点失望的眼神说,“前几年,记者还是个让人尊敬的职业。”说完,她就转身到旁边去了。
我第一次到许虹家里去见她父亲的时候,她父亲也说过记者是个好职业。“记者是个受人尊敬的好职业啊,手里的笔就是刀和枪。”许虹的父亲说,“可惜我们家里从来也没出过一个和文字打交道的人。”那时候,从许虹父亲的目光里,我还看见了一个记者的骄傲。
但是这些让人尊敬的光环,是怎么一点点被时光剥蚀掉的呢?
没和许虹离婚之前,我姐姐十·一假期里从上海来看我,看着我乱成一团麻的日子,她就说过:“你怎么生活得跟狗一样了。”我姐姐在上海读的是交通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那里。上海人买了车上牌照要去拍买,而拍一个牌照是要花几万块钱的,为了节省给车上牌照的钱,她就想借着来看我的机会买辆车,以我的名义在这里上了车牌后,回上海去开。
她来的前一周,我的部主任身份刚被集团老总捋树叶子似地捋掉了。为了这件事情,许虹正天天和我闹得鸡飞狗跳,骂我是全世界最没有脑子的倔驴,被人卖了汤锅还在汤锅里死命乱踢乱咬。听到我姐姐那么说后,许虹便撂下了手里正要拨打的电话,沉着脸色冲我姐姐说:“你说他活得像狗一样,都是抬举他了。”
许虹说完这句话后,我姐姐就没再继续说话,而是一直在默默地看着楼梯。
我也看着楼梯,看着许虹怒气冲冲着往楼上去的背影,对我姐姐说:“我就是不想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姐姐继续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走过来,在沙发后面站立着,手在我肩膀上轻轻地搭了一下,说:“你仔细看看周围,有几个人是带着诗意的光辉在活着。我要买辆车,不是还想来你这里上牌照,节省下几万块拍牌照的钱。”
我姐姐和许虹一样,她根本不明白,我要的决不是带有诗意光辉的生活。我想的,仅仅是想让我和我那些始终紧紧闭着嘴的同事们在慢慢地老去之后,在我们迟暮的晚年时光里,口袋里能多有几个去买馒头和面包的银角,叮当地跳动着。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流露过我这种心迹,包括老车。我只是形只影单地,一个人在努力着。当然,我不能隐瞒,在和我们集团前老总斗争的几年里,我常常会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对,不是崇高感,是一种被刀子切割着的快感。而且,这种快感是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能比拟的,包括以前和许虹在床上折腾时,体内被煮沸的精液喷薄而出的一霎那。
现在,我越来越模糊的一个问题是:到底是一条叫塔莉的狗走丢了,还是一个叫顾立诚的男人走丢了。到底是我一直在寻找一条叫塔莉的狗,还是一条叫塔莉的狗一直在寻找我。
我把老车推开一点,蹲下来,张开胳膊拥着墙壁,跟拥抱塔莉一样,把脸贴在了一块石头上。我好像听见了塔莉的哀鸣。回过头去找塔莉时,忽然想起来,以前当我们站在这里看着街上的光景,明亮的太阳光落过来,照射在我和塔莉身上后,那些太阳光一定会把我和塔莉的影子印在墙壁上。对着我脸的那块石头上,就常常会印着塔莉头部的影子。她的目光跟随着街上的行人或者车辆摆动一下,印在墙壁上的影子就会跟着晃动一下。
老车也蹲了下来。这是我从他传递过来的呼吸声和烟味的浓度里嗅出来的。他蹲下来之后,在我的后背上按摩了两下,说:“好了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我没有动弹,僵着身子期待着他在我的背上再多摩挲几下。以前,我也喜欢这样摩挲着塔莉的后背。我站在那里,看腻了街上灰突突的行人和树木,凌乱的楼房和车辆,杂乱小吃摊和肮脏的路面,还有那些门口总是散着玻璃碎碴的玻璃店,就会弯下身子去,在塔莉的后背上摩挲几下,说:“好了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好了好了,我们该回去了,老贾他们已经来了。”这次,老车的手没有再落到我的背上,而是伸过来抓住了我左边的胳膊,一把将我拉了起来。
和老贾一起来的,还有那个大两岁的亲爱的。她站在老贾旁边风姿绰约地笑着说:“主任说你的老洋房里不准女人进入,死活不让我来,但我还是坚持来了。因为有一件东西,我觉得还是应该亲自交给你。”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窒息起来,目光慌张地盯着大亲爱的,呼吸也缓慢地像是停止了。
大亲爱的从她白色挎包里拿出来的,正是塔莉离开老洋房那天,我亲手给她套到脖子上的那根绳子,绳子上的花纹是我照着塔莉身上的花纹,一笔一笔绘制上去的。
“我给塔莉洗过澡之后,就带着它回到了客厅里。它一直很温顺地趴在地毯上,让我给它吹着风。我给它吹风的时候,楼下超市送面包的到了,我开了门,又转身去取钱,回过头来就发现塔莉已经不在了。” 大亲爱的对我解释着,满脸都是歉疚和不安。
“塔莉从你那里跑出来后,就回到老洋房里来了。”为了不让自己颤抖,我紧紧地攥着手,样子像是要把绳子上那些花纹复制到我的皮肤上去。
“这么说,塔莉没有丢,是老车他们一直在和我开玩笑?”大亲爱的眼神疑惑着,来回看着我和老车。
我把手里的绳子仔细地挂在了脖子上,又仔细地来回摸了摸,然后用一只手拉住它说:“他们是在和你开玩笑,你看,塔莉一直都在。”
责任编辑 刘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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