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俞娄娴的字总是写不好,已经被班主任张老师批评过好几回了。三年级的学生,一横一竖都划不齐整,写出来的字还不如刚入学的新生。也因为字写得扭扭歪歪,横看像横行的螃蟹,竖看如古树上垂挂下来的一簇缠绕藤枝,让一些顽皮的同学故意念成了另外的字眼。譬如她写的“娄”字,看上去与“粪”字差不多,几个擅搞恶作剧的男生便常常喊“俞娄娴”为“鱼粪咸”。甚至连她大弟宝强也拿她写的字在小弟宝国面前笑话她。俞娄娴一点没有脾气,只能拼命地练字。这样,铅笔橡皮和本子就用得特别厉害。后来凡是家里可以用来写字的纸张几乎都被她收集起来涂鸦了。母亲为此发过几次脾气,骂道,光练字有屁用,你念书要用用心动动脑,别让我开家长会时被认识的人嘲笑。
娄红英渐渐发现,女儿有些轻微弱智,这或许是与丈夫近亲结婚的缘故。丈夫俞光荣是她母亲的堂弟,家在省城杭州,家里经济宽裕,本人还是化学工程师。作为世代生活在省城周边塘栖小镇的娄家父母,便执意让五姐妹中长相最俊的她嫁给俞光荣。娄红英自然没有意见,俞光荣工资比工作多年的父亲都高,这是让许多姑娘眼红嘴馋的,还能去被称为人间天堂的杭州生活和工作。唯一的缺憾是俞光荣的工作单位在广西,坐火车回来一趟要一天一夜。结婚初期娄红英没觉什么不适,手上攒着比姐妹和同事多得多的钞票,既体面又实惠,还自由自在的。后来孩子一个个出来,她就觉得有些累有些烦,晚上一个人孤衾独拥的滋昧尤其不好受。俞光荣也在争取往回调,但短时间内调回的希望比较渺茫。因此娄红英对孩子们的关心总是零碎表层的。直到去年期末开家长会时,张老师小心翼翼地跟她提到俞娄娴的成绩与学习状态问题,她才稍稍地留意起女儿的行为来。
字写不端正倒在其次,主要还是功课成绩。一年级时,俞娄娴在班里的成绩属中流偏下,跨上二年级,俞娄娴就退到了垫底的一批,与几个根本不好好读书的男生一样,习题做不对,作业完不成,考试不及格。等升到三年级,情况更糟了,俞娄娴的成绩比班里最差一位男生还要落后一截。张老师是快退休的女教师,在旧社会是资本家的三姨太,前两年学校开批斗会,她常常是戴着高帽被挨斗的对象。因此她说话行事习惯了谨小慎微。她不敢直说俞娄娴脑袋瓜子笨,便选择批评她的字写得太潦草。她跟娄红英是单独谈话的,也十分含蓄地提到俞娄娴学习是用功的,上课也听讲,就是不肯开动脑筋不肯花心思,如此下去,以后课目多了就更难跟得上。
果然到了下半年升四年级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开学第一天,俞娄娴挎着书包走进教室,发现她的座位已被人占了,问占位的同学,是不是换过座位了。旁边的班长说,就她一个人换上来,你坐哪里去问张老师吧。
俞娄娴来到教师办公室,开口就问张老师她的座位换到哪里了,她不愿坐后排。张老师正起身准备来教室,听俞娄娴这样问颇觉奇怪,遂又坐下说,你妈昨晚回家没跟你说?
昨晚姆妈啥时候回家的我不晓得,我已经睡了,早上烧好泡饭她就上班去了。俞娄娴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
你妈也太不尽责了。张老师嘀咕了句,声音轻得俞娄娴也听不清。俞娄娴,是,是这样的,四年级功课要增加两门,学校领导和老师商量,让你再读一年三年级,把三年级的语文算术学懂了,再把字写得端正了,你就……升上去学更多的功课。你妈也是同意的。
俞娄娴愣头愣脑地说了声“哦”。
当天吃晚饭时,娄红英头一回露出歉疚的神情对女儿说,小娴,昨晚我,我回家有些迟了,早上匆匆忙忙又忘了。你……你读书上的事张老师跟你说过了?俞娄娴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说,张老师让我再读一年三年级的功课,把字写得端正些。
娄红英用筷子轻轻敲了敲女儿的头,说,你念书要上点心,多开动脑子,脑子多动动就会聪明起来的。再不用心读书的话,明年你就跟宝强一个班了。
俞娄娴的脸色有些泛红了,母亲的这句话触动了她某根神经,她想如果跟宝强坐在一个教室里念书,那她不是要被他和宝国羞辱死吗。她觉得自己真该下力气用功读书、好好练字了。
2
方雯雯跟母亲提过几次,但近段时间母亲的心思好像根本不在他们兄妹身上。这个星期天,方雯雯就很郑重地再次跟母亲说道,姆妈,我同学要我帮她买一块像我一样的复写纸板。我说过两回了。
周彩云望着女儿鼓起的小嘴,仿佛才从遥远的回忆中醒过神来,她无精打采地说,我也是托同事从外地买来的,你以为是姆妈厂里产生的蛋糕,想买就能买到。
方雯雯缠住母亲,那你就再托同事买一块来吧。
是帮同学买?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有这么要好的同学。周彩云了解女儿,她的个性不太随和,稍有些成绩或家庭的优越便自以为是,所以没有一个同学与她特别要好。
她是刚留级下来的,坐在我旁边,为了托我买复写纸板,她每天帮我擦桌子椅子,有一回我跳绳脚扭伤了,她背着我上了三楼。而且她就住在斜对面的庵堂弄,我们算是邻居哩。
庵堂弄?!周彩云的心里“激灵”了下。庵堂弄就住着四户人家,莫不是那个不要脸的骚货的女儿?周彩云马上问道,她姆妈是不是在百货商店上班?她阿爸在外地工作?
方雯雯思索了片刻,说,她姆妈在哪上班我不晓得,我只记得她提过她阿爸常从外地寄钱回来,说复写纸板多贵她姆妈都肯花钱的。姆妈,她这人笨头笨脑的,有节算术课,她答不出问题,老师罚她站在后面,到第二节语文课,她还站在那里,大家都笑死了。我是看她可怜,又讨好我才答应帮她忙的。
应该错不了,就是不要脸的骚货的女儿。周彩云的气不打一处来,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休想。我才不会帮这种人家。不要脸的东西,让她再留几级最好。
方雯雯蒙了,诧异地望着母亲。母亲为啥发如此大火?母亲有心脏病,平时极少大声嚷嚷,更别说莫名其妙地发火了。是不是俞娄娴已找过母亲了?还不要脸?真是个没头脑的呆子。
雯雯,以后你啥事都不要去帮她,跟她离得远些。听到没有?周彩云呵斥女儿道。
方雯雯心里不以为意,她撇了撇嘴,应付般地点了下头。
至此,周彩云尚不知道娄红英的名字,甚至没有正面与她打过照面,在心里只能笼统地把她称之为“骚货”。她不清楚自己老公与“骚货”是啥时候乌龟王八对上眼的,是谁先不知羞耻挑逗谁的,然而他们“扎姘头”的事实她已确凿地掌握了。每每想及,周彩云便恨得咬牙切齿。
雯雯的父亲方程,是街道在编治安员,属于那种颇有脸面的职业。遇有打架偷盗等各类棘手案件,居民区治保委员董大婶解决不了,便来找他。他于是骑上一辆街道分给他的飞鸽牌自行车,一路上按着响亮的铃声过去,在周围群众的簇拥与协助下,将最凶蛮或已确定的案犯拷上手铐,带回街道治安室审讯处理。事态严重的扭送上级治安指挥部,情节轻微的就训斥一番,写下保证书然后走人。还有些一时半刻辨不清真伪或需经核实取证方能做出处罚的,案犯就待在治安室过夜,一般都归方程看守。治安室由以前的私人诊所改建,有办公室禁闭室各一间,还有一间十余平米的小屋就是方程偶尔看守案犯的卧室。
最初发现老公偷腥就在治安室的卧室里。当时是雯雯发高烧,周彩云赶到治安室,想让老公骑上自行车赶紧驮雯雯去医院,结果就撞见了另一个女人。老公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将她按倒,使得另一个女人溜之大吉。
面对老公的无耻与狡猾,周彩云简直气疯了,不顾女儿在家里感冒,当下就要拽着方程去找他单位领导评理。然而方程的一句话,就使周彩云像被点了穴道般瞬间安静下来。方程说,你入党的事不想我帮忙了?
周彩云愣怔了半晌,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头渐渐地耷拉下来。
其实算是一个丢马保车还是丢车保马谁更重要谁更划算的问题。
周彩云厂里干的是出纳工作。财务组五个人就数她不是党员,她心里挺别扭的,老觉得自己是个异类。近段时间她又添了新的担忧,食品厂要在远郊建一处加工场,需派一名财务过去,她认为不在组织就极有可能被排挤过去。更让她感到窝气的还是与她搭档的会计,会计是个寡妇,长得尖嘴猴腮的,说话刻薄做事刁钻,特别想骑在她头上屙屎撒尿。周彩云归纳了自己处境的根源后,便绞尽脑汁向组织靠拢,无奈如寡妇睡觉上面没有男人一样,她使的力道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般。恰巧,方程一个老战友的妻子年初调任食品厂总支副书记,周彩云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出头之日就在眼前,看到了太阳正悄无声息地从晦暗阴冷的地平线上探出头来。周彩云私下的目标不仅是入党,还要成为领导会计的财务组组长。
方程的脾性周彩云自然了解,假如她惹火了他,即便她被厂里开除他也不会出手相助的。
仿佛就是一局定胜负,从此以后,方程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周彩云作为一个老婆的身心感应,经常能嗅出老公身上“骚女人”的气味。她憋屈无奈,唯有在心里把不知廉耻的“骚货”一遍遍地打入十八层地狱。
3
周彩云不久就对俞娄娴改变了态度,她对女儿说,可以先将复写纸板借给她用几天,但有个交换条件,她必须把她阿爸的工作单位和姓名告诉你。方雯雯说,这太容易了,不借复写纸板俞娄娴也会告诉我的。
拿到了俞娄娴父亲的单位地址和姓名,周彩云就给俞光荣写了封长长的匿名信,将娄红英“扎姘头”的丑事渲染得淋漓尽致,并提醒俞光荣,若夫妻再不调在一起,老婆会越走越远,越来越给他丢脸,到时后悔就晚了。
自己无法正面阻止他们,只能依靠对方的男人。一般而言,男人更容不得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子,那不仅是对一个男人的羞辱,而是整个家族的耻辱。
信寄出半个月左右,周彩云开始悄悄地关注起庵堂弄那边的动静来。譬如是否传出了被殴打的惨叫声,或者“骚货”就此改邪归正,准备与俞光荣夫唱妇随,因而一副琴瑟和谐的模样。这些均是周彩云估计会出现的状况,也是她希望看到的结果。可一个月过去,庵堂弄依旧平静得如昔日的尼姑庵,“骚货”身旁也未曾出现紧随相伴的男人。反倒是周彩云自己,仿佛做了件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很显然,原本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装糊涂不难过的,而这一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的关注,收到的效果就像眼睁睁地望着“骚货”拿着一根锈针朝你的身体上一针一针地戳着,想自欺欺人都难。
庵堂弄位于方程家门口那条叫“长征路”的斜对面。每当夜幕降临,昏黄的路灯刚刚亮闪,娄红英衣着鲜丽,款款地步出弄口,在穿越长征路时脸稍稍地往左侧一下,倘若有个壮实的身影倚在竹椅上或靠着梧桐树抽烟,她便继续款款地穿过马路,然后转进昌化弄口的公共厕所解手。出来时不再返回原路,而是转进昌化弄内,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行。过了环城西路的十字路口,方程基本上就到身后了。若时间仓促,他们就钻进省府路旁的露天体育场。体育场的场地四周全是古树丛生的旷野地带,晚上是鲜有人出入的,出入的也必定如他们这般的野合鸳鸯。他们找到先前扔在某个角落的草席,将它铺展开,一场迫不及待的交媾便在上面诞生。也有时间比较充裕的,他们便多走些路,来到孤山的后山腰,那里靠近西子湖面,可以聆听湖水拍岸的美妙回声;那里的草地十分茂盛,宛若厚厚的绒毯;那里的植物树木错落有致,俨然一道道精心摆放的屏风。仰头繁星皓月,周围花香鸟语,仿佛置于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他们率性地眼神挑逗,从容地宽衣解带。他们一会儿柔情似水,一会儿激情似火。
白天也是可以的,地点就在治安室。男方憋不住了,只需百货商店门口转悠几下,女方心神意会,向组长请好假,十多分钟后就到达了。女方略微吃亏些,之前没约定的话,只能去治安室碰运气。显然治安室是相当安全的,钥匙只掌握在方程一个人手上。
周彩云有几次像着了魔似地一直跟踪他们到某个苟合地点,此时她就脸色涨红,心律不齐,呼吸困难。每每忍不住要奔上去当场捉奸时,她在厂里的处境和不爽便会如防空警报般在耳边拉响,震得她仓惶而逃。所以多数时间她是倚在自家门口的梧桐树上,遥望着他们一前一后地奔向一个爬满蛆虫的地方,她唯有一边手捂着胸口一边让眼泪洒干。她在心里除了骂奸男淫女外,还骂那个没见过面的俞光荣,窝囊男人缩头乌龟,老婆快被别的男人睡烂了都不出来吼几声,简直把俞家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难怪会生出傻不拉叽的女儿来。
有天傍晚,狮虎桥边发生了一起严重的邻里纠纷,其中一家的儿子拿着菜刀把另一家的父亲手臂上捅了一刀,鲜血直流。董大婶赶到,一看这情景,赶紧跑到方程家找人。方程离开不久,周彩云便发现“骚货”手摇着纸折扇,轻快地步出庵堂弄,但她悄悄往这边瞥了几眼后,马上佯作散步般地往回折了。周彩云心里涌起一阵快慰,狗男女原本的好事被这突发事件给搅黄了,“骚货”今晚准是欲火难灭,长夜难挨,这滋味对“骚货”而言,恐怕比掉了钱包还难受吧。周彩云由此生出一个念头,假如这对狗男女正在治安室或树林间发情时,外边因为发生了严重的案情,董大婶猴急地来找方程,她不是可以告诉董大婶方程此刻在什么地方?然后董大婶赶过去,那这对奸男淫女的丑事或许会被曝光,起码两人是尽兴不了了,憋在裤裆里像尿急了找不着茅坑一般地难受死。次数多了,彼此会心生厌怠,没准还会将两人通奸的淫具损伤。哈哈,这样就大快人心了。
可案件不是小孩玩游戏,啥时候想发生就能发生。那她是否可以制造一两个出来?周彩云大胆地设问,回答是可以的。接下来的几天,她开始冥思苦想,还真弄出了“事件”的雏形,然后又进行了加工完善,使之成为董大婶无力解决的严重案件。当然她自己决不能卷入案件中去,要脱得了干系抽得了身,周彩云告诫自己。否则被人抓个现行或追究成同伙,那不啻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损失,而是她这一生也将赔进去,如此便大不值了。她只能躲在幕后当导演,伺机行事。那谁合适来当演员呢?没过多久,主角的人选就在她脑海里浮上来。
周彩云托同事从外地买来了复写纸板。这东西其实很简单,用一块涂有酸性显色剂的绒布粘在练习本大小的木板上,上面覆盖一张半透明白纸,用没有油的圆珠笔芯在上面写字,虽达不到直接用笔写在纸上那般清晰,但还是完全能辨认的。不仅能省下笔和橡皮,更省了纸张,因为写满字后,只要将这半透明纸张揭开,上面的字瞬间没了,还原成一张白纸,可以反复使用。
4
这是个星期日的午后,阳光分外妖娆,街上稀有车辆行人,显得非常安静,唯有知了在梧桐树上“吱…吱…”地叫唤得让人心生烦躁。此刻多数人尚在家中午休,芭蕉扇捏在手上慢悠悠地摇晃,驱赶着炎热和蚊虫。周彩云躺在竹床上假寐,方才她已窥出了方程的异样,心里估摸着他今天又要出演好戏了。这一年来,每逢方程出去苟合前,周彩云均能从他的神情状态中捕捉出类似当年他们谈恋爱时的兴奋状,这更像有条抓不出来的虫子在噬咬她的心。周彩云打定主意,今天一定不能让方程随心所欲地兴奋下去。
少顷,方程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家,周彩云从竹床上起来,步出房门,见方程朝治安室方向走去。她于是挪到梧桐树后面,窥视斜对街的庵堂弄。果然,“骚货”不久就从弄口出来,也顺着治安室方向缓慢前行。周彩云即刻踅回家,对倚在竹椅上看连环画的女儿说,雯雯,去把你同学俞娄娴叫家里来。方雯雯莫名其妙,问母亲叫她来有啥事。周彩云支吾道,姆妈给她买了复写纸板,跟她说说价格,因为现在贵了。
方雯雯一会儿就把俞娄娴领到了周彩云面前。俞娄娴已来过一趟周彩云家,那次她是把写有俞光荣单位及地址的纸条给雯雯带过来,周彩云在一旁悄悄观察了她许久,偶尔也与她聊几句或提些学习、家庭方面的话题。从她的神态和聊天中,周彩云确定俞娄娴是个智商有缺陷的人。不过人特别憨实,脾气有些拧,脑筋似乎少些转弯的功能。周彩云眼下需要的帮手非俞娄娴莫属,当然另一个主要的理由她是“骚货”的女儿。
周彩云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吩咐雯雯去狮虎桥买酱油,方雯雯撅着小嘴,说现在又不烧菜,干啥这么早买?老叫我跑来跑去的。周彩云温和地笑笑说,今天我想早些做菜。去吧,听话。
方雯雯拿着酱油瓶和零钱怏怏地出门走了,周彩云赶紧关上房门,从五斗橱里取出复写纸板,对坐在一旁的俞娄娴说,小娴,我好不容易买到了复写纸板,本来是给你的,可雯雯的表妹昨天过来看到了也想要,你说我给谁好?
俞娄娴听了急忙起身,说,雯雯姆妈,给我给我,钱我马上回去拿。说完就要出门。
周彩云一把按住她,说,雯雯早答应给你买的,我们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那我就不给雯雯表妹了。不过我有些事想叫你帮忙,你肯不肯?
雯雯姆妈,啥事你说吧,我啥都肯。
小娴,我想叫你帮我三次忙,帮完了复写纸板就送给你,之前你先拿去用,算借你的。好不好?周彩云将复写纸板递给俞娄娴。
好的,雯雯姆妈,你快说要我帮你啥事?俞娄娴乐滋滋地接过复写纸板。
现在就有一件事要你做,周彩云从口袋里掏出早准备好的折叠成豆腐干大小的纸块交给俞娄娴,我要你把这纸块扔到昌化弄口的女厕所里,要趁没人的时候扔。
俞娄娴拿着纸块,乐滋滋的脸上马上又木愣愣了,似乎不太相信这也算是一件事。
小娴,你先听清楚我说的话。周彩云一把将俞娄娴抓着复写纸板擎在半空中的手拽下来,急切地说。雯雯买酱油来回大致一刻钟,她必须在这时间段尽早把事情跟俞娄娴交待清楚。第一你不能拆开看里面是啥;第二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要你做过这件事,包括你姆妈和雯雯;第三万一被人发现是你扔的这纸块,你就说是从厕所外面捡到扔进去的。有没听明白?
俞娄娴眨了眨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小娴,一定得记住这三点。周彩云叮咛道,想了想又觉不放心,说,你再跟我说一遍。
俞娄娴就疙里疙瘩地说了遍,意思倒是正确的。
那你……周彩云想说去吧,忽然间有些心神不宁,遂改口道,小娴,你能不能保证任何情况下都不说是我让你扔的?打死也不说。
我保证,打死我也不说是你要我扔的。
你敢向毛主席保证?周彩云绷着脸说。
我向毛主席保证,不说。俞娄娴的神色好像也有些庄重起来。
周彩云赞许地点点头,一只手在俞娄娴头上拍了拍,好,小娴,马上就去,扔了就回家。
俞娄娴拿着复写纸板和豆腐干纸块离开了周彩云家。
周彩云望着俞娄娴走远,整个人虚脱似地跌坐在身后的靠椅上,忐忑不安的心像槌子似地在胸腔里有力地击打着,她用手捂住胸口,做了几下深呼吸,“槌子”的力度才渐渐放缓。
5
俞娄娴离开半小时不到,董大婶便慌里慌张地来敲周彩云家的门,门才拉开一条缝,董大婶就急不可耐地说,方程,快跟我过去,女厕所里发现了反动传单。周彩云立马说,他不在家,可能去治安室了。董大婶,啥反动传单?董大婶一边忙着摇头摆手,一边已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厕所那边此刻一定围满了看热闹和发议论的人,但周彩云不打算去那边了解情况,她害怕自己万一神色慌张遭人起疑心。何况她原本就不关注这个。
晚饭刚做罢,方程一脸倦容地回到家。周彩云在旁暗暗地观察他,心里猜测着他与“骚货”是在怎样的状况下听到董大婶敲门声的。董大婶粗手大脚风风火火,因为焦急,敲门的声音必然惊天动地,没准把“骚货”吓得浑身发颤,以为是俞光荣赶回来捉奸了。方程呢,那个不安分的脏东西说不定被这一惊吓,就此阳事不举。反正她对床事不太热衷,老公成了废人她没啥揪心的。
吃饭的时候,周彩云佯作突然想起地问方程,刚才董大婶心急火燎地来找你,说女厕所发现了反动传单,是怎么回事?有没查清楚?
方程咽下一口饭说,有人把报纸上的领袖像剪下来,在上面打了个×丢在厕所里。这事挺反动的,还没查出是谁干的。
周彩云虚虚地说,怪不得董大婶像丢了魂似的。
方程睨了眼周彩云,下意识地问,是你跟她说我在治安室的?你怎么知道我就在那里?
她这么急,我就随口说你可能在治安室。难道让她在家里等?
方程马上摆摆手,是懒得说下去的意思。然后他捧起碗顾自大口地扒饭,好像不愿在饭桌上多待。周彩云暗忖,他今天连酒也不喝,看来心里挺不舒畅的。周彩云由此可以判断出,刚才这对狗男女一定没能干成事,起码是没到高潮就被迫熄火了,就仿佛一架电梯运行至半空时突然脱轨,随后猛地滑落至底层,是够窝火的。周彩云心里暗自得意,她的用心良苦算是出了成果。哈哈,是该偷着乐一下。
丢下饭碗,方程抽了根烟,然后起身活动下筋骨,便去天井里舀水擦身。周彩云情绪不错,哼着含混不清的小调收拾桌上的碗筷。
方程洗罢澡,换上一身干净的外套和凉鞋,从堂屋里搬出一张竹椅,精神抖擞地靠在上面抽烟。周彩云出来倒洗碗水时见老公这般模样,颇感诧异,难道方程晚上还出去查案办事?不然他洗完澡穿这么端正干啥,平时大凡打赤膊套裤衩趿拖鞋的。但办案可能吗,现在是八小时外的晚上,还是星期天,又没出现紧急案情。正这般猜疑时,周彩云的眼角余光蓦地瞥见马路斜对面的一个身影,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下,难道他们晚上还要补回来?不会吧。周彩云蹲在梧桐树旁慢腾腾地擦抹着铝锅,眼神留意着那女人的动向。只一会儿,周彩云就返身回了堂屋,她已什么都清楚了,难怪方程穿着整齐,难怪方程精神抖擞。
周彩云倚在堂屋的餐桌上,心里狠狠地骂“骚货”,少干了半次会死人吗?非得将堵住的淫水流尽。社会上有无数下流男人,却极少有如此犯贱的女人,真把女人的脸都丢尽了。周彩云对老公的无耻同样深恶痛绝,她真恨不得撕破脸算了,大不了不入党,当不成组长。然而一触及单位与工作,周彩云不免又疼痛起来,像是一道甫结上薄痂的伤口,经不起触碰。老实说,她太害怕去远郊的加工场,上下班等诸多不便是一方面,还有种犯了错误被单位发配边远的耻辱感。在财务室,她又受不了病态刁蛮的寡妇会计对她的指手划脚。寡妇会计以前就脾气臭,死了老公后更变本加厉。就在上个月,她因心脏不适,下班前跟组长请好假,次日上午去医院看病,下午到单位后,她把当月做好的报销凭证交会计做账,同事告诉她,会计下午请假走了。这天是交报销凭证的截止日,她只好拿上一大摞凭证去会计家。路不算远,一会儿就到了,可会计家没人,她只好作罢。未料第二天一上班,寡妇会计就指着她的鼻子,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训斥她:周彩云,我问你有没一点工作责任心,昨天该交的凭证为啥不交?她一时尴尬极了,涨红着脸说,我上午请假看病,你下午也不在单位,我还把凭证送来你家,你不在,怎么能怪我?你还不虚心,难道怪我?寡妇会计唾沫星子乱飞,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你明知第二天看病,为啥不提前交给我,这月的账我不能按时完成拿你是问。她当时真是又羞愤又委屈,连组长也不出来说句公道话替她挽回点脸面。她唯有在心里期盼,早些让她入党,早些让她当上组长。
现在,周彩云已如愿当上了预备党员,离她心中追求的目标迈进了一大步。她心知肚明,这全赖方程老战友的妻子,她傻了才会中途折回。再说,要与方程鱼死网破不管不顾的话,她早该将他们捉奸了戳穿了,岂能容忍他们淫荡快活到今天。周彩云又像以往那样,冲动激愤一番后不得不将火气慢慢压下去。压下去,直至到了能睁一眼闭一眼的胸襟。
然而今天与以往略有不同,不同在哪里呢?细细想来,或许是她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了,并且还落得个抽刀断水水更流的讽刺般结局。周彩云便有点咽不下这口气的感觉。
周彩云再度步出房门时,方程已悄然离开了竹椅,朝昌化弄方向迈去。他竟连谎话都懒得跟她敷衍一下,越来越不顾及她的感受了。周彩云伤心得直想掉眼泪。就在这一刻,一个清晰的念头瞬间跳将出来,她闭了闭眼睛,让大脑真空了半分钟,随后她咬牙切齿地哼哼道,好,那我干脆再奉陪你们一次,管它事情有多反动。
雯雯在小房间洗澡,周彩云决定等女儿洗完澡后让她立马去把俞娄娴叫来。趁这段时间她得赶紧把东西准备好。于是她关上房门,搬过一张方凳就踏了上去,在墙壁顶角搭建的木板壁柜上捧下一摞报纸来。这些报纸都是方程从单位拿回家的,看过后积攒起来可以卖不少钱。周彩云找出一张有领袖图像的,拿过剪刀迅捷地剪下书本大小的一片纸,又从五斗橱抽屉里翻出圆珠笔,在纸片上面大大地画上个×,然后拆成豆腐干大小的形状放进口袋,再踏上方凳,把报纸捧回到壁柜上面。准备妥当,周彩云开了房门,在堂屋里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她担心等会儿雯雯不肯再“跑来跑去”了,或者拖拖沓沓地耽误了时间,她又寻不出让女儿尽快找俞娄娴来的事由。
这时候,俞娄娴却出现在了门口,周彩云仿佛坠入了幻觉之中,眼睛直愣愣地盯住俞娄娴,讷讷道,你,你来……
雯雯姆妈,你现在有没啥事要我替你做了,我想早点帮你做完三件,复写纸板就可以归我了。
哦。原来是这样。周彩云心中一阵喜悦涌过,太好了,真是的,老天也在帮我啊,我还有啥可顾虑的。
小娴,你既然来了,就再帮我做第二件事。周彩云从口袋里掏出豆腐干纸块交到俞娄娴手上,说,跟刚才一样,趁没人时把它丢到女厕所里。
俞娄娴拿着纸块就要离开,周彩云又拉住了她,说,小娴,有没忘了我跟你讲过的三点和你自己的保证?
俞娄娴挺自信地说,雯雯姆妈,我都记着哩。
好,赶紧去吧。周彩云推了把俞娄娴,她已听到小房间移开门插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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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彩云是做过最坏考虑的。假若那个傻不拉叽的俞娄娴被人逮个正着,又忘了承诺与誓言,被逼着承认是她指使的,那她也只好死不认账了。她根红苗正,没有作案动机,又无字迹可以验证。再说了,她还是街道治安员的家属哩。凭啥要相信一个智商有问题的人说的话?她只须谨慎言行,切忌一有风吹草动便自乱手脚。
不过总归是想想容易做起来难。
大约十分钟后,董大婶脸色绯红地跑来,老远就向坐在竹椅上的周彩云说,方师母,快喊你家方程出来,女厕所扔反动传单的人抓到了。
周彩云猛地从竹椅上弹起来,脸色僵硬地盯住董大婶。
是……是谁扔的,为啥要,要扔?周彩云嗫嚅着嘴,表情不自然地问道。
唉,竟是个小女孩,真是作孽,不说了。董大婶摇摇头,方程呢,方程——
他不在家,我见他往昌化弄里去的,估计十多分钟了。周彩云冷静了许多。
董大婶跺了跺脚,那怎么找到他,他往那里去干啥?
那里有体育场,大概去锻炼身体吧。周彩云阴阳怪气地笑了下,董大婶,让你儿子骑车驮你过去追,肯定能追上。到了体育场你就大声喊叫他。
董大婶住在距周彩云家六七十米的一个墙门里,彼此间的家庭状况都有点了解,她也见过董大婶叫儿子驮着去办急事的场景。
对对,叫我家二狗驮我去追。没你家方程,这事没法处理。董大婶边说边转身走了。
周彩云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竹椅上,再无心情想象奸夫淫妇听到董大婶大声叫唤后的狼狈与窘态,同样无法享受他们从半空中坠落下来所给她带来的快慰。她的心思一古脑儿地陷在了俞娄娴被人逮住的事件上。
从董大婶对她的态度上分析,俞娄娴没有供出是她指使的,否则董大婶不会掩饰得这么好,也不可能再叫方程来处理这件事。可是严加审问后呢?或者“骚货”用母亲的眼泪来感化女儿呢?俞娄娴会不会把承诺保证之类丢到九霄云外?就像老师教她的名词解释和计算方式那样。周彩云的心越来越悬了起来,尽管她心里是做过最坏考虑的。
方程刚钻进体育场就听到董大婶“方程”“方程”的叫喊声,他浑身不由地一个激灵。今天是怎么啦,好像有股诡异的力量存心不让他与娄红英欢畅。他的汗毛禁不住一根根地竖起来,赶忙与身后的娄红英小声道,董大婶在喊我,可能有重要案情,你迟两分钟再走,直接回家去。明后天我再联系你。
方程与董大婶快速返回到出事的公共厕所,有两个女人看守着俞娄娴,一个是发现俞娄娴丢反动传单的证人;一个是住附近的居民区主任。方程僵着脸,让她们到治安室再作审讯处理。
俞娄娴没有明显的害怕。她咬定纸块是从外面捡到扔进厕所的,不承认是她自己从家里带来,更不承认是别人指使她做的。当方程突然问下午的豆腐干纸块是不是你丢的时,俞娄娴又爽快地承认了。方程和几个女人都觉察出俞娄娴的脑子有些拎不清,只好派董大婶把她的父母叫来再说。
方程之前并不了解娄红英有如此一个傻女儿,所以当娄红英出现在治安室时,方程傻掉了,以为她是怀疑他刚才说谎来治安室查证的。
娄红英仔细看过反动传单上的××后,脑筋极快地为女儿排除了一大嫌疑,她蛮有把握地跟在场的人说,这两条斜线画得这么笔直,我女儿一横一竖都歪来扭去的,不信你们去她学校问问老师同学。
现在已经夜晚了,调查取证的事只能明天进行。董大婶建议娄红英写下书面保证,明天上午一准把俞娄娴带回治安室受审,不然就得在治安室过夜。方程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否则这个晚上俞娄娴出了任何意外谁都担当不起。
翌日一早,方程就骑上自行车去学校问了俞娄娴的几个任课老师,得到的答复确如娄红英说得完全一致。这至少可以排除俞娄娴自己的恶意行为,他觉得这样做是向娄红英证明他在关照着她女儿。
排除了俞娄娴自己的恶意行为,并不表示她就脱得了干系。两次形状、手法相同的反动传单,竟然如此巧合地都让俞娄娴上厕所时遇到,并多此一举地将它们扔进厕所里,凡是有头脑的人都不太会相信。那个撞见俞娄娴扔纸块的证人也是因为知道下午发生过这事才起疑心的。
显然这已不是普通的泄愤案件,更非小孩无知的随意涂鸦,而是蓄谋已久的阶级敌人利用小女孩的愚昧设计的一起反革命挑衅行为。方程深感事态严重,仅靠自己的力量已战胜不了躲在暗处的阶级敌人,他必须把这事汇报给街道分管政法的革委会李副主任,请他来指挥侦破。
李副主任听后非常重视,立马赶到治安室,与方程和董大婶开了个碰头会,决定对俞娄娴再进行一次审问。
俞娄娴的回答没有一点新意,无论李副主任用威逼恐吓的手段,还是方程从不同的角度诱供,俞娄娴坚称她是从厕所外面捡到扔进里面的。三个成人面对一个半傻的小女孩竟然束手无策,打又打不得,用刑更不妥,只好将她暂时关在禁闭室。
李副主任深深地叹了口气,神色凝重地感慨道,看来阶级敌人早就威胁过她不能说,否则会怎样收拾她,或者给了她梅片瓜果什么的糖衣炮弹也同样封住了嘴。
那我们怎么办呢?董大婶站起身,焦急地问道。
李副主任沉思良久,说,我们只能依靠街坊邻居,挨家挨户地询问昨天的下午和晚上,有谁见过俞娄娴去了谁人家里,或某个人与俞娄娴碰过面,然后顺藤摸瓜,找出隐藏在暗处的阶级敌人。我想,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方程频频点头,觉得这主意可行。而一旁的董大婶却陷入了沉思。
午饭过后,董大婶独自来到李副主任办公室说,李主任,昨天傍晚,我从墙门里出来遛达,倒是看见俞娄娴去过方程家。刚才方程在我不好说,毕竟他是街道治安员。我也只是把见到的情况告诉你,没有怀疑谁的意思。
哦,有这样的事。李副主任马上警觉起来,当时方程在不在家?
董大婶想了想说,应该不在,过了约一刻钟后我去找他时,他老婆说他去体育场锻炼身体了,我确实是赶到体育场找到方程的。
那他老婆在家里?
董大婶慎重地点了点头。
李副主任一只手抬起来,食指按在太阳穴上揉着,眉头渐渐地锁紧了。
7
李副主任要方程给街道主任详细汇报这起政治性案件,他自己悄悄赶回治安室,与守在那里的董大婶一起,向俞娄娴询问昨天是否去过方程的家。俞娄娴不知方程是谁,董大婶说就是你同学方雯雯家。
俞娄娴说去过呀。
是不是下午和晚上你去过两趟?李副主任和蔼地问。早上他的模样凶巴巴的,引起了俞娄娴的抵触情绪。
俞娄娴点点头,没说什么。
董大婶急了,问道,你去他们家干啥?
雯雯是我最好的同学,我去找她玩。俞娄娴无所谓地说。
你两次去她妈妈都在家里?李副主任总是问些关键性的。
俞娄娴茫然地望了眼李副主任,又是点点头。
李副主任突然道,那纸块是不是她妈妈让你丢到厕所里的?
俞娄娴一听急了,脸色涨得绯红,不是她姆妈要我扔的,是我在厕所门外捡到扔进去的。我说过好多遍了。
董大婶语调缓和地问,小娴,是不是她姆妈吓唬过你,或给你吃糖果看小人书,不准你说出实话来?
俞娄娴似乎生气了,跺了跺脚大声道,不是不是不是。
此后,李副主任与董大婶无论用怎样的口气问俞娄娴,俞娄娴就是双手托腮,一声不吭。
李副主任思忖了片刻,马上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他让董大婶去食品厂把周彩云叫回家来,称有不便当着外人面的事须找她家里谈。
周彩云见过李副主任两回,知道他是方程的主管领导。她在心里猜想,或许有人举报了方程的个人作风问题,李副主任才把她叫回家里,欲证实方程“扎姘头”的事是否属实。那么她该不该替老公掩饰?倘若不替方程掩饰,他治安员的工作必然难保,这对她和子女们来说,无论物质与面子都会有不小的损失。然而另个声音马上鸣不平了,她怎么可以替老公“扎姘头”掩盖实情?她不是早想拽他去领导那里评理了?现在人家上门来找她核实,她完全可以推脱是领导把她“套”出来或“噱”出来的,并非她想报复他,方程便怪罪不到她身上来。
李副主任进门后,表情十分严肃。周彩云殷勤地请他坐在靠椅上,他只坐了一小会儿,马上站起身,在堂屋里踱来踱去,东瞧瞧西望望,然后他就直奔主题。
方师母,昨天俞娄娴,就是那个丢反动传单的女孩是否来过你家?
周彩云猝不及防,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点了下头。
下午和晚上来过两趟,是不是你叫她过来的?李副主任的眼睛像能看穿一切地盯着周彩云。
周彩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下,这才意识到李副主任找她并非为方程的个人作风问题,而是厕所发现反动传单的严重案件。周彩云马上叮嘱自己,在这危急关头,她丝毫不能流露出惊慌的样子,李副主任无非是例行调查了解。她于是咧嘴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说,我怎么会叫她过来,她是雯雯的同学,她们还是同桌,星期天就过来玩玩。
她来过你家后就去扔反动传单了。董大婶不甘寂寞地插了句,李副主任听后用赞许的眼神望了她一眼。
周彩云不动声色地站着,极力表现出与己无关的木然状。她清楚眼下不该随便开口,即便董大婶这句有明显含意的话她都得装糊涂,现在最重要的是她该找借口尽快摆脱他们。言多必失,被这么盘问来盘问去,难免说漏嘴。
迟迟不见周彩云答话,李副主任与董大婶交换了下眼神,果断地问道,方师母,是不是你叫俞娄娴扔反动传单的?
周彩云的头皮像被电了一下,陡地一阵麻酥。她脸色渐渐发青,嘴唇哆嗦,结结巴巴道,李,李主任,这话不能……不能随便说,说的,我,我出身贫穷,热爱毛……毛主席,热爱共产党,我发神经也不会做这种……反动的事?
李副主任是搞政法出身的,经验相当丰富,能大致揣摩出嫌疑分子的心理状况。听了周彩云一番急赤白脸的辩词,他没有忙于解释,只用他那深邃的眼神久久地盯着周彩云。周彩云果然有些发怵,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假如那个脑筋有缺陷的小姑娘说胡话,你们就随便信了?我一个预备党员,还是方程的老婆,总比她说的话正常些吧。再说,这么严重的事没有证据怎么可以乱怀疑人。
李副主任微微地笑了笑道,俞娄娴一口咬定不是你要她扔反动传单的。
周彩云又怔了怔,马上显出受到委屈的模样道,那好了,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干吗怀疑到我头上来?
李副主任兀自点点头,就如自言自语一样,没有什么针对性。然后他把手中一直拎着的黑皮包交给董大婶,突然走到靠墙边的一隅,从餐桌下搬过方凳,一抬腿跨了上去。周彩云先是莫名其妙的,诧异地望着李副主任,大脑尚未转过弯来时,李副主任已从壁柜里捧起一摞报纸扭身下来了。这下,周彩云方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霎那间变得煞白,整个人却如木桩似地一动不动。
李副主任一张张地翻着堆在餐桌上的报纸,很快就发现了一张被剪去一块书本大小的报纸,他立马小心翼翼地抽出,放在旁边,接着又找出了另一张相同形状的报纸。他将两张报纸在桌上摊开放平,一把抓过董大婶手中的包,从中取出两张呈对折的纸片,打开,再用手压压平整,将其中的一张纸片对准放在缺了一块的报纸上。董大婶凑近一瞧,整张报纸修复得完好无缺,连丝线般的缝隙都难找出来……
身旁的周彩云已经瘫软在了地上。
8
批斗会第二天下午便在方程的家门口举行。
周彩云站在那张被李副主任踏过的方凳上,剃着阴阳头,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周彩云”。周围邻居和路人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类似这样的批斗会街面上已日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知识青年奔赴农村边疆的热潮,街上常常能看到敲锣打鼓地将一批批胸前佩戴红花的男女青年送往长途车站、火车站的感人场景。批斗会这种形式也就像满地厚雪被融化得只剩阳光照射不到的墙脚下几垛残雪,仅可以供贪玩的孩童勉强玩一场小规模雪仗。
董大婶首先对周彩云的反革命行径进行了痛心疾首的声讨和批判,接下来食品厂派来的领导代表厂方宣布对周彩云开除出厂及取消预备党员资格的决定。不过街道革委会尚未对周彩云做出具体的处罚,这样她就得先关在治安室,鉴于方程自己就是治安员,李副主任同意让周彩云待在家里,令方程务必管住老婆。
周彩云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了进去,而眼神更是空洞涣散。只有半边的头发旋转地披散在头皮上。身体仿佛成了一根秋后的茄子,软塌塌地站立不稳。一夜之间,老婆的形象完全从一个鲜活女人变成了一具可怕的女鬼。方程内心是疼痛愧疚的,他让周彩云躺在床上,自己动手做全家人的晚饭。
吃罢晚饭,将餐桌碗筷收拾妥当,天就完全黑了。儿子女儿今天特别听话,吃完饭就洗脸揩脚,乖乖地去小房间睡了。方程在堂屋搬了张竹躺椅,躺在那里闭目养神,等会儿若周彩云起床洗漱、吃饭、解手或其它什么事情,他得去照料她。方程今天也是身心交瘁,十分疲惫,不一会儿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方程是被开房门的声音惊醒的,他一个激灵跃了起来,发现是儿子或女儿解手后返回小房间的关门声。他方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熟了,急忙跑进房间,床上已没有了周彩云的身影。方程惊骇不已,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来,他赶紧去各个角落搜看了遍,没有周彩云的身影。
方程毕竟是有经验的老治安员,随即带上手电筒奔出家门,准备先去治安室取自行车。路上遇到一个在马路边涮五六只马桶的大妈,向她打听是否看到他老婆经过了。大妈是靠替人涮马桶为生的,她说刚才见他老婆低着头极快地朝昌化弄方向过去,她问方程是否家里的马桶满了,这么晚还跑去厕所。大妈说这番话是希望多揽上一份活,可方程来不及回答她,撒腿跑到女厕所门口,喊了几声没人应答,就不管不顾地进去,一看什么人也没有。这时,方程心里大致猜到了什么,浑身虚汗直冒。
e2e3bb4ac4e662887be47d2da0998530593a2e156db75d8cd13490377582e166跨上自行车他就朝着昌化弄内奔去,一双眼睛高度警觉地盯着昏黄路灯下的小街两旁。昌化弄内行人稀少,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坐在家门口抽烟或发呆。方程骑到一家常去买烟的杂货铺前停下来,向坐在里面的中年店主询问,有没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经过。店主点点头,同时手朝前指了指,说过去快半小时了。方程道了声谢,赶紧上车向前赶去。到了环城西路前的四叉路口时,方程毫不犹豫地一路直行,在省府路上的体育场那个他与娄红英常钻进去的破墙洞外戛然停下。下车后方程迅速地钻进墙洞,用手电筒朝树林中照去,除了把几个正在野合的男女吓得半死外,并未见周彩云上吊的身影。他只好返身出来,继续朝前蹬去。他之所以认为周彩云会来体育场寻短见,是因为他知道她曾跟踪他与娄红英到过体育场以及孤山的后山腰。现在,他惟有去孤山后山腰了,除此之外,方程已无法判断老婆还会去哪里。
沿着里西湖一路过去,方程没有遇见任何状况的围观。节气已过白露,湖边明显有了寒意,自然少有居民出来纳凉了,即便行人也寥寥无几。方程不敢多耽搁,先赶赴孤山再说。
从西冷桥上下来,方程老远就瞥见孤山脚下的湖边,有个人影沿石阶慢慢步入湖水中,他的身体陡地打了个冷战,心想必定是周彩云了。于是不顾桥上俯冲的惯性,用力猛蹬踏脚板,可由于惯性力,他用力蹬踏脚板,反使链条滑脱了齿轮,到平坦的鹅卵石路后他的双脚只有空转齿轮了。情急之下他跨下车,将自行车往树上一靠,拔腿往前奔过去,跑到湖水翻卷着一个个漩涡的岸边,方程毫不迟疑地跳入水中。
将周彩云拽上岸,方程转身去找自行车,走了才两三步,耳边却传来“扑通”一声响,他回头一瞧,惊呆了,周彩云干脆不走石阶了,而是直接从岸上投进了湖水中。方程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只好止步,返身再跃入水中,一把将周彩云托上岸来。
方程再不敢离开周彩云了,周彩云如地上的一堆泥块,扶起左手臂,右边的身体仍是耷拉的。显然她对生命已彻底绝望了,方程双膝一软,跪在了她面前。
彩云,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知道你是想阻止我与那女人乱搞才这样做的。是我害了你。方程喃喃地自责。
周彩云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有一缕凉风刮过,周彩云浑身打了个寒噤,但她仍没有起身活动身体的意识。方程也感到了湿漉漉的身体阵阵的寒意,他颤抖着舌头说,彩云,快跟我回家吧。想想家里的儿女,快回家吧。
周彩云的头此时有了动静,她脸转向他,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瞪着他。方程发现她的眼眶周边冒出了泪珠子,他以为他的话起到了作用,正欲起身扶她时,猛地听到她歇斯底里地对他嚎叫道,是你害死了我们全家。说完起身直奔湖中而去。方程急忙抓住她的手臂,可周彩云使出了仅有的力气挣脱方程。方程已黔驴技穷了,只得强硬地将周彩云整个人抱起来,沿回家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
9
回到家快半夜了,方程在路上整整走了一个多小时。
儿子女儿被开门及碰撞桌椅的动静惊醒,一看父母如此的状况,他们完全吓呆了。方程叫儿子快去打盆热水来,然后让雯雯替周彩云换下湿衣服,再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方程自己已累得没劲了,坐在堂屋里喘气。雯雯换好衣服后出来,询问方程是不是母亲掉水里了,方程痛苦地摇摇头说,你姆妈想不开,要投河自尽,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拉回来。雯雯一听,脸涨得通红,心想怪不得母亲表情痴呆,啥都不跟她说。她疯了似地转进房间,在母亲面前跪了下来,哭哭啼啼地说,姆妈,你,你不要丢下我和哥哥不管,好不好?好不好?
周彩云望着跪在面前的女儿和随后进来的儿子,心里说不出的感伤悲酸,她已然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方程再怎样阻挠都是拖延时间而已。然而面前儿女们痛楚的情神,哭泣的哀求,周彩云的神经被剧烈地刺痛了几下,喉咙口涌上一股酸辣辣的热流。
儿子也在旁边瓮声瓮气地说,姆妈不是要我好好念书,再跟老师搞好关系争取当班长吗,你不管我我连书都不去读了。
姆妈,叫阿爸给你买顶帽子,头发长起来就不难看了。雯雯拽着母亲的手摇晃着,你别再想不开了,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你要我做啥我马上做。姆妈,你答应我和哥哥好不好?
酸辣辣的热流又从喉咙口直往上拱,周彩云的眼睛红了,瞬间睛眶周围全被泪水盈满。她一把抱住女儿的头,失声痛哭起来。
经过对周彩云的历史与成分调查以及她交待的犯罪动机,街道革委会最终对周彩云做出就近监督劳动一年的处罚。这多少还算幸运,没有像以前某些反革命分子那样被送进监狱接受几年劳动改造。她只需每天上午拿把扫帚,将她所在居民区管辖范围内的街道、公共场所打扫一遍,下午去街道汇报自己一天来的行踪和思想改造后的认识与体会。不过方程也因此被牵连了进去,这是不用多解释的。他如今成了反革命分子的家属,再待在治安员这样的政法岗位上显然不合适了。还有便是他在工作期间利用工作场所搞流氓活动,造成自己的老婆犯下反革命罪行,若非念在他平时对工作的积极和负责,定他个流氓罪一点不为过。街道的领导们经过协商,决定把方程安排去街道管辖的印刷加工厂,那里正缺少一名会蹬三轮车的搬运工。
家庭的骤然变故,对方雯雯的冲击非常大,本来她在同学们心目中是个令许多人羡慕的对象,而她自己也有足够的理由自信与自豪。而现在,她看到周围的眼神全是蔑视或同情的,她也再不敢像以往那样小公主般地自以为是了。她进出教室都低垂着脑袋,尽量不引起同学们的注意。可还是有搞恶作剧的同学趁她不防备,在她的衣服后面贴上了一张“我是反革命家属”的纸条,直到被老师发现才将那纸条揭下。方雯雯实在忍无可忍,她把父母的耻辱和自己遭受的羞辱归咎于俞娄娴的姆妈,是她姆妈勾引了自己的阿爸,造成了她的家庭天翻地覆的变化。方雯雯没有能力对俞娄娴姆妈进行报复,唯有将一腔怒火向俞娄娴发泄。
这天放学铃响后,方雯雯磨磨蹭蹭地合上书本、铅笔盒,又将书包里的东西整理了下,这样就与向来丢三拉四的俞娄娴一起步出教室。经过厕所时,方雯雯对身边的俞娄娴说,我去趟厕所,你在门口等我一下好吗?俞娄娴点点头,就在厕所门口等方雯雯。等了约半小时,其他班的同学大都走光了,方雯雯才在里面叫喊,俞娄娴,我的腿蹲麻了,你进来扶我一把。
俞娄娴赶忙进去,还没走到蹲坑门前,方雯雯就从身后的拐弯处冲了出来,一头把俞娄娴撞了个趔趄。未等她站稳,方雯雯又过来扯俞娄娴的头发。俞娄娴懵里懵懂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嘴上说着,雯雯,你干啥?你干啥扯我头发?方雯雯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脸上憋得通红,眼睛闪着凶光,她一只手松开俞娄娴的头发,转而去抓俞娄娴的脸,一边恶狠狠地说道,鱼粪咸,你姆妈臭不要脸,勾引我阿爸,我要你也难看得要死,见不得人。俞娄娴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本能地用手阻挡方雯雯在自己脸颊上抓掐,直到被抓破皮肉的疼痛感才使她有了反抗的意识,于是两个小姑娘开始扭打起来。
回到家方雯雯颇自豪地跟周彩云说,姆妈,我已经替你出了气,我把不要脸的鱼粪咸脸上、鼻子上都抓破了,难看得要死。周彩云听了略微地怔了下,发现雯雯脸上也有手指甲划破的两条痕迹,她轻轻地叹息了声,噏动着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吭出声音来。
翌日下午班主任把方程叫去学校,将方雯雯行为的恶劣性强调了一番。说父母的恩怨怎么可以告诉小孩子,更不应该怂恿孩子替父母出气、报仇什么的。方程只好尴尬地笑笑,算是接受老师的教诲。心想他若还是街道治安员的话,这个势利的班主任未必会讲这种话。班主任要方程回家找女儿严肃地谈一谈,让她写出深刻的检讨,并向俞娄娴当面道歉和支付所有医药费用。学校领导要根据方雯雯的悔过表现再对她做出相应的处罚。
雯雯不肯写检讨,更不愿当面向俞娄娴道歉。她跟父母明确表态,她已不想在这所学校念书了,要么给她转校,要么她就在家里呆着。
方程以前的锐气和强硬早逃遁得无影无踪,面对女儿的任性他只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连哄带求。他告诉女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否则她会被学校开除。不读书以后就没有前途也会被人耻笑。然而方雯雯像是铁了心了,死也不肯屈服。她干脆不去学校了,任方程死拉硬拖也不迈出家门半步。方程灰头土脸,真狠不得一巴掌掴过去,但他清楚,若一巴掌掴过去的话,即便女儿驯服了,周彩云保不准又会去投河或上吊。方程强忍住恼怒,自己跑去学校,向那个势利的班主任点头哈腰地赔笑脸,递香烟,然后谎称女儿发高烧,需要在家休息几天。
不过写个检讨道个歉,一个才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孩子就这么放不下脸?方程实在想不明白,难怪老婆死的念头如此坚决了。休息了三天,雯雯仍没一点妥协之意,方程百般无奈之下,试着向周彩云求援,有没啥办法可以促使雯雯去学校。周彩云的眼珠子跟死鱼的眼珠子一样苍茫,只朝他翻动了下,没有回话。不过半小时后,周彩云却主动地说,你不是有个在教育局工作的表弟吗,问问他能不能替雯雯转个学校。
方程很早以前帮过这个表弟的忙,但后来多年不来往了。而且表弟的单位不在同个城区,未必会有作用,也只能权当碰运气了。方程跑到表弟家,将女儿的状况说了,恳求表弟想个办法。表弟倒坦率,说转是可以,但只能转到他辖区内的学校,离家会相当远。还有,转校的话,原学校的检讨和道歉也是不能免的。
回家跟雯雯一说,雯雯挺爽快,愿意全部接受。方程禁不住恼道,你既然答应检讨和道歉,何必非要转到那么远的学校念书?上学要多走半个钟头路,午饭又没地方吃。没料到雯雯神经质地嚷道,我就是不想看到那些同学,更不愿看到那个不要脸的女儿鱼粪咸。
方程被女儿抢白得脸上红一层青一层的。
10
周彩云每天上午八点准时出现在长征路与体育场路的交叉口,开始她的“监督劳动”。她先是沿长征路往南清扫过去,至狮虎桥停下,穿过马路,再从狮虎桥扫至北端,一个来回的路程约五千多米。沿途有两处公用井台,供周围居民洗衣洗菜用,还有一间公共厕所,就是俞娄娴扔反动传单的地方。这些场所的清洁卫生也由她负责。周彩云头上戴着一顶饮食店炸油条戴的白布帽,这帽子可以将她的两只耳朵全罩进里面,被剃光头发的半边脑袋因此不太引人注目了。她自忖,若没有这帽子遮住头和脸,她在街坊邻居面前来来回回地走一趟,恐怕一天都难坚持下来。帽子成了她必不可少的遮羞布,但是她在经过庵堂弄口时常常会做出一种反常举动,她会脱下白布帽子,将毛竹扫帚柄横在弄堂前的石阶上,然后她就坐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朝天睁着。路人大都以为她是累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这也很正常。问题是休息一会儿也不必将帽子脱下来呀,她这一脱,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周彩云却视若无物,脸上没有一点羞怯的神情。仿佛她进入了同样赤身露体的澡堂里,已不需要遮羞布这种多余的东西了。她会在那里待上十多分钟,然后起身戴好帽子,继续清扫余下不多的路段。
每天的时间和线路大致固定的,周彩云清扫至庵堂弄时,一般在临近中午的十一点十分。这个时候正好是娄红英从百货商店赶回家弄午餐。娄红英头一次见到周彩云像个妖魔鬼怪一般地坐在她家的弄堂口时,吓得脸色煞白,拔腿就往回跑。她跑到一处墙壁后面,稍稍地让气喘平稳些,又赶紧朝儿女们上学的路口跑。她将他们带到附近的饮食小店,几个人草草地解决了这一天的中餐。
庵堂弄是一条极短的死胡同,一面靠墙处以前种着几棵硕大的枣树;另一面的房屋以前是一座小尼姑庵,现在成了四户家庭居住的地方。原先这里十分幽静,少有凡声物影,唯有香烟袅袅地飘出墙外时,才显出了生命的痕迹。周彩云娘家就在狮虎桥下,小时候她常跟姐姐及姐姐的同学来庵堂弄摘枣子吃。有一回她正捧着一袋枣子,欢叫着准备回家时,尼姑庵的门无声地开了,从里面闪出一个身着黑袍,戴着怪模怪样帽子的老尼姑,她顿时吓得整个人不敢动弹一下。老尼姑并未说啥,面对惊慌失措的小姑娘,老尼姑的一只手掌直着举到胸前,又微微地颔了下首,然后转身进了庵门。
那几棵枣树早被造反派砍掉了,面里的老少尼姑也不知了去向。她自己也从小姑娘成了小姑娘的姆妈。光阴荏苒,世事纷繁,周彩云对自己的过往没有特别留恋与悔恨之处。本来,平安地终老,完成“做人”的任务,也不失为一件幸运之事。殊不料人到中年,反让恶魔缠身,以致生不如死,死不得安心,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怪物,实在悲哀可怜。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她宁愿那时候随老尼姑削发为尼,吃斋念佛,修度来生。
这天,周彩云坐在庵堂弄口时,有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男人拐进弄内,他朝披头散发的周彩云异样地瞅了几眼,径直进去了。周彩云之前没见过有这个男人出入庵堂弄,她便朝男人的背影打量了下。男人肩上背着一只大帆布包,手上还拎着一大串香蕉,显然是走亲戚或刚从外地回家。周彩云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下,莫非就是那个“骚货”的老公,他回来休假了?她在那里比平时多待了几分钟,没有见到瘦高个男人从里面返回出来,心想她的猜测错不了。
翌日,周彩云坐在庵堂弄口时没有摘下那顶大帽子,眼睛也不似以往那般无神地仰天瞪着。她好像真的是累了休息一会儿那样,随意地坐在石阶上,她希望那个男人能再次出现在她眼前。果然,当她觉得必须离开时,那个男人从一个门洞内闪了出来,手上捧着一大袋垃圾。她等他走近身边时突然说,同志,我问一下,你是不是俞娄娴的阿爸?男人好奇地乜了她一眼,迟疑地点了下头。
周彩云的神态旋即僵硬起来,她说,你为啥到现在才回来?难道你对自己老婆偷汉无所谓?
男人表情复杂地盯着周彩云,一大袋垃圾仍捧在手中。他的脸上明显出现些不快,他冷冷道,我不明白你在说啥。
我就是那个给你写匿名信的人。周彩云果断地说了出来。俞光荣,我本以为你收到信后会立马赶回来的。
俞光荣的头慢慢地垂了下来,周彩云发现他的头发近半花白了,估计他的岁数不会小,起码比方程大几岁。她在心里多少有些同情起他来,他与她都被奸男淫女害惨了。稍后,俞光荣将手中的垃圾袋往墙角一丢,两只手拍打了下,脸上露出苦笑的模样。他说,其实我是三天前才收到你那封信的,我办好请假手续马上就动身赶了回来。
这下周彩云诧异了,她说,我两个多月前就寄出信了。
俞光荣抓抓自己的花白头发道,你把县名和厂名都写错了,当地邮政局转投了三回才寄到我手里。
写错了?周彩云起先不甚明白,随后便恍然大悟了。一定是俞娄娴把县名和厂名抄差了或写错字了,她照样画葫芦地寄了出去,她又不熟悉广西那边的县城和单位。真是一个莫大的玩笑,却又开得那么真实。周彩云突发奇想,或许是老天爷冥冥之中要戏弄一下伤风败俗之辈。类似于一个喝酒到七八分醉即可停下来的人,老天爷故意放纵他贪杯,让他喝得烂醉如泥翻肠倒胃直至灌肠。而她和面前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人只是作为家属受到了株连。她相信俞光荣此番回家必定饶不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你,你就是那个与红英发生关系的…老婆?俞光荣谨慎地问。
周彩云闭了闭眼睛,点了下头说,你知道?
俞光荣瞟了眼周彩云头上的帽子,推推滑下来的眼镜说,昨天小娴都跟我讲过了。
周彩云点点头,稍后道,你准备……既往不咎?
也许是同病相怜吧,俞光荣没有诧异或责怪她如此不合常情的问语,反倒像知心朋友般地跟她说,出了这种丑事我非常痛心,打也好罚也罢都无法挽回了。但杭州我肯定没脸呆了。我昨晚跟她讲得很清楚,要么随我去广西生活,要么离婚。
她怎么回答?周彩云心想,像俞光荣这样的书生,最厉害的惩罚也莫过于此了。
她当然不肯离,又舍不得离开杭州。我工作的县城生活条件相当差,去年她带孩子们来玩过几天。但我不容她选择第三条路,她已把我的心伤透了。俞光荣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寒光,声音平静中透着决绝。
周彩云心里十分快慰,罪魁祸首的女人反倒逍遥自在?天理难容啊。她随之想到了俞娄娴,问道,小娴他们同意去那边?
俞光荣捋了捋变得杂乱的花白头发,深深地叹息一声,说,都哭着喊着不想去,但我们都离开了,两小鬼也没话好说,只有小娴脾气最犟,她倒不是怕去广西,是不愿再与她姆妈生活在一起,还说要与她断绝母女关系。我硬逼她,她就威胁说要去跳西湖。唉……
那她一个人在这里怎么能照顾自己?周彩云有些替俞娄娴担忧了。
俞光荣摇了摇头说,我和红英商量,只好把小娴留在塘栖,由她外婆照顾。想不出其它办法了。
罪过罪过。周彩云突然将手掌竖起来,学着当年老尼姑的模样放在胸前。
11
周彩云想不到俞娄娴还会来找她。
这天她刚从狮虎桥穿过马路,抬起头,见俞娄娴身上背着一只书包,木呆呆地站在人行道上。她有些纳闷,不知她找她有啥事。
俞娄娴涩涩地唤了声,雯雯姆妈。
这一声“雯雯姆妈”,使周彩云稍有点戒备的心理瞬间打消了。她靠近她身旁,仔细地端详起她的脸。在俞娄娴的眼角旁,鼻子凹处及脖颈上有多处结了痂的大小疤痕,有些疤痕上还残留着紫药水、消炎粉的痕迹,整个脸蛋仿佛小时候看过的戏文里的小花脸一般。她心中不由得愧疚起来,责怪雯雯太不懂事了,她姆妈不要脸怎么能怪罪到她脸上,下手还这么凶狠。
小娴,雯雯太不该了,我代她向你道歉。周彩云真诚地说。
雯雯已经道过歉了,我跟她说,我没有不要脸。俞娄娴羞怯地笑了笑,又说,她现在去哪里读书了?听说在很远的学校。
周彩云一只手轻轻地摸了下俞娄娴的头,说,也不算很远,就在米市巷那边,只是中饭不方便回家吃,我给她做好带去学校。
哦,俞娄娴俨然放下什么似地点了下头,随后一只脚找到地上的一块鹅卵石,一会儿踢踢一会儿踩踩。
小娴,你,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周彩云觉得俞娄娴心里有话,便和蔼地问。
俞娄娴一下子将鹅卵石踢到了墙脚边。
雯雯姆妈,我明天就要去塘栖了。俞娄娴说着从身后的书包袋里掏出用报纸包裹好的复写纸板,依依不舍地递给周彩云。这复写纸板还给你。
周彩云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小娴,你这是……
上回你说过,要我帮你三次忙你才送给我,之前都算借我用的。现在我只帮了你两次,我又要离开杭州了,没机会再帮你忙了,只好还给你。俞娄娴说着,眼眶周围略微有些湿润。
周彩云自然想起来了,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得僵硬,心里免不了涌过一阵深深的叹息。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俞娄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雯雯姆妈,我拼命练字,老师都说我写的字大有进步了。俞娄娴不知是没话找话,还是有意想夸耀自己。
周彩云下意识地说,小娴,这复写纸板就送给你了,我拿着也没用,雯雯早有了。
俞娄娴坚决地摇摇头,我不能白要,我想花钱买。
你……也帮过我了,我也不能说话不算数。你就拿着吧。周彩云将复写纸板又塞回进俞娄娴的书包内。
俞娄娴显然生气了,说,我不会要的,我不做不要脸的事。
周彩云怔了怔,赶紧按住俞娄娴又要去书包里掏出来的手,随后道,那这样小娴,你再帮我一次忙,然后复写纸板归你,这总行吧?
雯雯姆妈,你,你还有啥事要我做?俞娄娴眼睛瞪得老大,颇为惊恐地望着周彩云。
你先确定肯不肯帮我。周彩云看住俞娄娴,笑盈盈地说。
俞娄娴停顿了下,迟迟疑疑地点了点头。
周彩云用随意的口吻道,这个忙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
我要你别去塘栖了。跟在你姆妈阿爸身边,他们去哪里,你也去哪里。然后用这复写纸板好好练字,行吗?
我,我……
周彩云怜爱地拍了拍俞娄娴的肩膀,口吻坚定地说,小娴,我敢向毛主席保证,这世上今后只有你姆妈和阿爸待你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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