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硬汉

2013-12-29 00:00:00赖妙宽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5期

上篇

“欧亚物流”在维纳斯酒店庆祝集团成立十周年,来自官方、商界、媒体等各路人马济济一堂,场面有点混乱。叶大明应付了一会儿就想走了,走之前要去一下洗手间。

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有些地方的设计别出心裁,在叶大明看来,这个洗手间的设计就是坑人的。先是一条暧昧的通道,细细长长的,墙上嵌着几近裸体的西洋画,人走在上面,一下子就把外界的纷扰抛开了,心思都集中到排泄工具上,而排泄工具又是生殖器,似乎这里不仅仅是排泄的场所,还是生殖器的舞台,方便成了重新认识自己的过程。平时谁会注意自己的生殖器呢?在这个宁静、狭小、昏暗、迷乱的空间里,一种莫名的焦灼使他快步往前走,甚至忘了要去小便。

这个洗手间的阴险就在于,它是一步步诱你落入陷阱的。在用走廊把你的心绪搞乱以后,一个分隔男女去处的门厅,又小得使经过的人都不得不打照面。你想想,在这样逼仄的地方,如果两个对生殖器突然很在意的男女,差不多脸贴脸对视,会是什么情形?叶大明的不幸就在于此,与他迎面而过的是一个经常跟他打交道的商报要闻版的女记者。两人接触已久,俊男靓女,难免产生其它想法。因为叶大明太忙,每当女记看他的眼神不对时,他心里会咯噔一跳,痒痒地想来点什么事,可时机一过,他又顾不上了。

此时,两人在这样的地方,这样贴身面对,那曾一闪而过的心思突然就清晰和坚定起来。叶大明已从女记的脸上读出了某种信息。他们本想打个招呼,但嗫嚅的唇只是发出信号,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抱在一起。

这是夏天,女人薄如蝉翼的背心短裙,使叶大明抱住后想放开也放不了了,他们不知怎么地就进了旁边的男洗手间。

在这里,吴德强提出一个疑问:“你就不怕男厕所里有人?”

叶大明垂头丧气说:“那时哪里想那么多!”

吴德强是叶大明的上司兼战友,叶大明因这次厕所事件被组织处分,从一个主管部门的领导下放到一个下属企业去当副手。快五十岁的人了,本是个大家公认的有能力有魄力、前途无量的人,却因这个不可思议的事件栽下来,他自己感到憋屈,组织和亲友也替他痛心。

吴德强是来跟叶大明透露这次党组的处理意见的。他曾暗示叶大明,如果他和女记说明没在里面做什么,事情就可以化了。可叶大明头脑里一根筋就怪女记的丈夫坏事。

他们一会儿就出来了,女记的丈夫一脸铁青地站在门外。他是上完厕所,在出口处等妻子的,他也是个记者,两人准备先回去写稿。他见妻子久没出来,叶大明进去了也没出来,里面的情况他是清楚的,叶大明的名声让他顿时警惕起来。他赶紧又溜进来,里面果然有情况,他敲了男卫生间的门大叫:“许虹!”

叶大明居然还应了声:“等一下!”两人很快就出来,至于他们在里面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叶大明和女记都不解释。而女记的丈夫一口咬定:都这样了,在里面还能干什么!

叶大明受到处分后,唯一有气的是维纳斯酒店,说要去投诉。据说在那里发生这种意外的已不止他一个。大家劝他算了,这种事闹大了惹人笑话,说到底还是怪他管不住自己。他老婆说,多少男人去那里拉尿,才几个出事的?只有你能!

叶大明对组织上的处分无话可说,就像他老婆说的,是罪有应得。但他不明白的是,自己并不想干那种事啊!他是个以事业为重的人,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下决心这辈子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可怎么会栽在这上面呢?平时他的头脑里只有工作,连家庭和孩子都很少管,对女人并不是很上心的。否则他身边的女人多得要命,大部分是很乐意投怀送抱的,如果他是那种人家骂的“猪高”,整天就忙这些好了,哪还能工作?有时候,碰到那些赤裸裸来骚扰自己的女人,他还厌恶得只想揍她们一顿。就是有的女人让他看了舒服,也只是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并没想跟她怎么样的。他很看不起那种见了女人就跟苍蝇闻到腥味一样的男人,觉得很下流龌龊。要是有一种神力让他在女人和仕途上任选其一,他会毫不犹豫地选仕途。

吴德强曾不解地问他:“你的脑子挺好使的,做事又精明,怎么就管不好自己的拉链呢?”那会儿,全世界都在热谈克林顿的拉链门事件。

叶大明冤枉地叫道:“我真地没想干呀!”

“你都被人家老公堵在门口了,还说没想干?”

“咳,怎么说呢?”叶大明也很委屈,“有一种东西,它是按照自己的意志来的,我们管不了。”他拍拍自己的头,振振有词说,“这里,我以党性保证,没问题!可它,”他非常不爱惜地往裤裆一捞,“好像是我的冤家,专跟我过不去。”

说这话时,他一阵悲怆,那个他捉摸不透又活生生的东西,好像又从两腿根部中间那物件的某个点上,飘飘忽忽地游荡出来,从下腹部到胸腔直至鼻孔、眉心,充盈着他的身体,在呵呵笑着。他早有这种感觉,自己的躯壳只是被利用着,有个该死的东西占有了它。人在它面前,有时只能束手就擒。

叶大明下放的企业是个汽车配件厂,因为技术和设备跟不上形势,这些年来一直不景气,工人面临着下岗的威胁。他刚到的时候,也是抱着混日子的想法,心想自己是戴罪之身,又是个副职,折腾不到哪去了。而且人还没到,名声已经被说臭,也让他有点生气。

但是,到工厂不久他就发现,其实该厂的工艺水平挺高的汽车又是个朝阳企业,只要有资金和技术注入,企业是大有可为的。出路就是合资,找到投资方,把现有的资源盘活。他以为,凭工厂所拥有的黄金地段和工人的技术水平,以及东南沿海汽车工业的空白,完全可以找到一家有实力的投资方。他还自告奋勇要利用自己的关系去找合作伙伴。

他的思路和精神得到厂领导和工人的热烈拥护,工人们更是满怀期望,他们现在最怕的是下岗,叶大明原来在主管局的能力和表现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工人们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且,厂里还有一个大家不好明说的迹象,就是叶大明来了以后,全厂女人的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了,特别是那些有资格在厂办、党办走动的女白领,好像都被一个希望支撑着,人也变得活泼可爱了。女人带动了男人,厂里无形中涌动着生机。这样,叶大明的毛病就被人们用另一种方式理解和欣赏着,大家私下里说,人家克林顿出了那种事,总统还照当呢!叶大明可没有勉强过谁,也没有利用职权搞交易,应该重用人家才是。

这话传到叶大明的耳朵里,他有点得意,也有点无奈,好像人家一说到他,总要与那事儿联系在一起,这让他感到挺没面子的。但是,不管有意无意,他发现自己的勤奋努力,难免也与那事儿有关,就像孔雀,展现自己最美丽的东西,就是为了赢得母孔雀的芳心。

他曾涎着脸对吴德强说:“到了那个烂厂子,被女人色眯眯地围着,我发现自己又如虎添翼了。”

吴德强警告他,不能再犯错误了,没地方降了。

“放心。”叶大明做一个引体向上的动作,“我是说工作,不是说女人。我真地是更喜欢工作而不想做丢人现眼的事。”

在叶大明的努力下,一家日本著名的汽车企业有意跟他们合作,日本人正想在中国的东南沿海抢占地盘,很快派了七个人来考察叶大明的企业及当地的投资环境。

叶大明在陪同日本客人考察期间,安排了一个休闲活动。他知道日本人喜欢泡温泉,他们这里正好有优质的温泉,并建有一个星级温泉浴场。他带日本客人去洗温泉浴。

这个叫“天地人”的温泉浴场,占地2万多平方米,一进门就有气势磅礴之感,郁郁葱葱的林木和东南亚风情的建筑,一下子把人带到了风光旖旎的忘我境界,几十个不同造型和香味的露天泡池,冒着淡淡的烟汽,让人仿佛回到了胚胎时期的温暖怀抱。

那些池子大小和形状不一,有的用鹅卵石、汉白玉、瓷砖砌成;有的用木板、柳条、竹筒编就,形状各异,千奇百怪、趣味横生。泡池三五成群,掩映在绿树、假山、亭台楼榭和各种小桥、吊篮、秋千之间。每个池子都有一个进水口,一个出水口,保证池水的恒温。每一池都有不同的浸泡材料,玫瑰、橙花、芦荟、当归、灵芝、红花、牛奶、麦芽、香橙,啤酒、干红、高粱……阵阵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那些在更衣室里还一本正经的日本人,进门时做出一副很不屑的样子,甚至板着脸准备挑剔中国人的温泉洗浴。可泡过几个池子以后,就开始“啊啊”怪叫着,然后像小孩一样到处乱跑,作鸭子状,扇着两个胳膊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又跑出来。不知由哪一个开始,七个大男人只穿着小裤衩互相追逐着,追到了就把别人推进水里,哈哈大笑。

日本人玩得尽兴,等回到淋浴室冲洗时,他们突然你看我,我看你,各自用手快速抚弄阳具,看谁先翘起来,然后互相比试着谁大谁硬。比过之后,得意的人竟用它来敲打同伴。不管大小,其他人也立即拿它像武士刀一样互相敲打取乐。

中国陪同看得目瞪口呆,那东西可以这样当众玩吗?他们突然发现,身上的零零碎碎,只有那东西可以像小淘气一样跟人玩,因为有的人敲两下就像哭鼻子一样不行了,赶快再打气加油,结果有的行,有的不行。让人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这种玩法看得人心旌摇荡,有的人不知不觉间也挺得高高的,但他们都披着浴巾,没有暴露。自己发现后,立即像气球一样瘪了。

日本人玩够了,家伙收起来,穿好衣服,又是一本正经、长次分明的样子。刚才在敲打的时候,他们是上司和下属不分的,谁鸟大谁威风。

过后叶大明问翻译,是不是日本人到中国来,鸟没地方用,要这样解馋?翻译说不是,他们有摔打阳具的习俗。他们摔打阳具是为了让它经得起折腾,也是锻炼男性的根本。“好比工具要经常使用一样。”

哦。叶大明若有所悟,他以为那玩意儿只是用来拉尿和交媾的,哪知道还可以这样锻炼人的品性,还可以这样戏耍,看来用途不少啊,我们没把它用好呢!

日本客人的超级阳具也让他惊讶,问翻译怎么回事,那么小的人,怎会有那么大的东西?是不是摔打出来的?翻译说不是,是使出来的,日本男人是拼命地工作,拼命地玩,他们都是玩真的,玩的是人的家底,最动精气的东西。几代人下来,那东西就没得说了。

他听了茅塞顿开。翻译是外地请来的,不知道叶大明的底细,看他想不明白的样子,遂怂恿道:“你也试试,很不一样的。”

叶大明居然不好意思,有失他平时的大将风度,哼哈着说:“嗯,嗯,不用了。”他不知道翻译让自己试什么,不一样在哪里?生活方式,还是性体验?

翻译只当他是不开放或假正经,就不再说什么,但抛出了一组数字:中国人的平均长度是13厘米,欧洲人是20厘米,日本人介于欧洲人和亚洲人之间。

叶大明悄悄估摸了一下,觉得自己在日本人之上,心里想的是,这次合作一定要赢!

日本人果然很快同意投资办厂,他们准备投入资金改造厂房和设备,今后工厂以生产家用汽车为主。这一投资意向也符合当地经济发展的要求,双方一拍即合,合作很快进入实质性阶段。日方只提了一个额外要求,要求在温泉地带建一个日方高级雇员的住宅区。叶大明立即想到了他们敲打阳具的游戏,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这期间,他努力工作,废寝忘食,没发生什么花花事。老婆和上级都对他的表现都感到满意。

吴德强不时要给他敲敲警钟,他总要表白一番:“不容易啊!这年头,你想洁身自好比耍流氓还难哪!现在是女人变成了苍蝇,见了有利可图的男人就上,你不要她们还有意见呢。”

“哈!形势变了。”吴德强听出话中有话,兴致勃勃说,“嘿,说来听听。”

叶大明沉思了一下说,那些抛媚眼啦,装嫩发嗲啦,直至用身子来蹭的啦,就不说了,我说过了,我恶心这种女人。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叫道:“他妈的吴德强,我真地是个正人君子啊!面对这些女人,它一点动静都没有!”

吴德强说:“这才像个共产党员!”

“糟了!”叶大明觉得问题严重了,很长时间了,自己只跟老婆做过三次,是不是家伙坏了?他记得很清楚的,因为老婆不干了,每次做了都在小台历上画一个圆圈,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老婆只比他小两岁,现在已到了更年期,但这不是主要问题,老婆怪他把这辈子要做的数,都提前做掉了,现在不行了。他听了不痛快地问:“那我怎么还行?”老婆说:“你是你,你要是这个不行了,你就完了。”现在想来,老婆的话让他脊背发凉:“这个老巫婆!”他有点闷闷不乐的。

吴德强劝他别瞎想,需要的时候能用就行了。他忍不住说:“你还有三次,我连一次都没有!”他只比叶大明大三岁,在这方面已提前退休。

“哈哈!真的?”叶大明幸灾乐祸,“那你得跟我学学。”

“放屁!”吴德强只能干笑着。

半年后,厂房改造和设备安装顺利完成,工人技术培训工作也顺利完成。在叶大明的力争下,原汽车配件厂的工人,除了已届退休年龄的提前内退外,其余大部分留用,工资从原来的平均每月一千多元上涨到三千多元,少数高级技工达到了六七千元,全厂是皆大欢喜。老厂长主动提出让贤,让叶大明来主持工作。上级也顺水推舟,叶大明在降级一年后,又升了上来。

“美丰汽车制造有限公司”成立暨开工典礼那天,公司举行了盛大的剪彩仪式,宾客如云,叶大明像新郎官一样喜气洋洋,他是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中方占51%的股权。

剪彩及参观活动中,他总感到哪里有一双幽幽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他假装对客人指点公司规划,突然回头,看到的是商报的那位女记者。

她还在商报要闻版当记者,他们的事并没有被公开,女人是受保护的。但自从那天以后,他们就没再见面。她怎么还会来呢?叶大明想到他们那天的情形,身上好像又滚过一阵涟漪,他对她是留恋的,刚到工厂时的不快,常常是靠坐着对她的回味来打发时间。现在人就在眼前,他的身子又痒痒地躁动起来。他不知道她来干什么?这一年多,采访都是别人来的。

这是秋天,秋高气爽,让人心旷神怡,叶大明的心情像流泻的阳光,特别舒畅,贼胆也大,虽然吴德强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情况,一直在暗中给他使眼色,他还是逮了个机会,过去拍拍女记者的肩膀问:“同志,要不要做个专访?”然后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女记被他看得抬不起头,低声说:“别这样啊。”

“你怎么来了?”他也柔声问。

女记说:“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为什么?”

女记抬起头,眼睛有点湿润,说:“是我害你掉下来的……”

叶大明打断她的话说:“是我们!你没害我,我喜欢!”

他的话让女人很受用,她低声说:“你就是不一样!”

叶大明点点头,他看着空中挂着的几十个大汽球,飘动的红旗彩带,满地的花篮,欢乐的人群,得意地笑了。对她悄悄说:“我们晚上见。”

“好。”

他跟她握手告别,在她的手心狠狠地捏了一把。走开时,看到吴德强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他不理他。

那晚,叶大明特意安排在维纳斯酒店,开了个套房。女记一进门,他就把她像一捆稻草一样抱起来,心想,咱也学日本人磨炼磨炼。

女人的脸贴在他的胸前,她就近吻了他的脖子,却吃惊地抬起头,盯着他的脖子看,神色都变了。

他拨拨她的脸颊问:“喂,你怎么啦?”

女记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到他的锁骨上窝,摸到两个像汤圆一样的包块,硬硬的。她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不!”就挣脱叶大明的怀抱站开来。她们报社有一个同事就是这样,被诊断为“恶性淋巴瘤”,已经去世了。

“怎么啦?”叶大明沉浸在欢愉之中,女记这一叫,他也跳起来。

女记指着那两个包,问:“怎么会有这个?”

叶大明自己伸手来摸,说:“以前没有,最近才有的。”

“去看了没有?”

“哪有空啊!”

“不对啊!”女记的声音都发抖了。

“怎么不对?”叶大明也紧张起来,看女记不敢说,一把抱紧她,夹在自己的颈窝里,又像恳求又像强制地说,“说呀,哪里不对?”

女记就说了同事的事,赶快又解释,也不一定,各人不一样的,要医生说的才准。

叶大明的身子僵住了,两人都不出声,房间里静得让他们头脑嗡嗡作响。好一会儿,他们都感到身体不适,才发现太久不动姿势了。他们茫然地松开抱在一起的身体,叶大明觉得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听到心脏有力地“怦怦怦”跳着,好像要跳出来。他苦笑一下说:“对不起啊,我不行了。”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女记慌慌地说,不知道是说那两个包不要紧,还是说他们没做成不要紧。

两人默默地坐下。叶大明还算沉得住气,闲聊似地问:“你老公对你怎么样?”

“我们离了。”

“噢,那是我害的?”

“不是。没有你,我们也会离。”女记突然从背后抱住他,抱得紧紧的,好像怕他消失了。

叶大明感觉得到女人的爱,心里很感慨也很无奈。他把女人从背后拉过来,抱到怀里,问:“你喜欢我?”

“嗯,很久了。”

“可我不能娶你。”

“我知道。”

“你看,连这都不能给你。”他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想到自己刚想施展一下,却突然不行了,又有什么“恶性淋巴瘤”在等着,他都有点六神无主了,他还从来没在别人面前掉过眼泪。

那一夜,叶大明失眠了。他没跟老婆说“恶性淋巴瘤”的事,老婆在他身边睡得直打呼噜,他实在被吵得太烦的时候,就在心里骂道:这个不会相×的老巫婆!突然,他想到了老婆的咒语:“你要是这个不行了,你就完了!”吓得一骨碌坐起来。是的,自己的性欲,是被“恶性淋巴瘤”在瞬间取代的,就是“恶性淋巴瘤”一出现,自己就不行了。原来女记说的话,只是让他对肿块感到不安,现在联系上老婆的咒语,就好像是命运对自己作出的判决。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想到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他好像一下子掉到了一个冰窟窿,人在往下滑,下面就是他不知道的世界,去了就回不来了,可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身子只是发冷发虚。

他的头脑一阵阵地发白,觉得有件什么事情要想一下,可就是不愿意想,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就是:死是什么?他很想把老婆叫起来问:“你为什么要这样诅咒我?”可他知道这是没用的,老婆并不是故意要诅咒自己,如果跟她一说,她可能会先哭起来。而且他从心里不愿意相信老婆的话,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不可能!她只是个普通女人,她什么也不懂!他希望通过对老婆的否定,来推翻她的咒语。如果我现在还行,不就说明我不会得“恶性淋巴瘤”了吗?对!一定行!

他胆战心惊地把手伸向两腿之间,小家伙好像睡着了,他小心地把它捧到手上,心里念道:我的小祖宗,你争争气。可任他想方设法抚弄,小东西就是不肯醒过来。他好像拿了烫手的山芋。他强作镇静,努力想能让自己兴奋起来的女人,一个不行,赶快换另一个。可是,竟然没有一个能让他兴奋的!越是这样,他越紧张,越紧张越不行。最后自己都害怕了,好像这么干会得罪了身上的淋巴细胞,它们正在全身各个部位虎视眈眈、伺机进攻呢!

他的手指在两腿间忙碌的时候,掌心触到腹股沟的地方,摸索了一阵,小家伙没唤醒,却摸到腹股沟也有汤圆样的包块。等他想到这些跟颈部的包块是一伙的时候,就像摸到炭火一样,吓得抽出两手,恨不得赶快甩甩手,假装自己没摸到。可是,他骗不了自己。

完了!这里也有,全身一定到处都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不知不觉中,身体已经被恶性淋巴细胞占领了。他又一次像以前对无法控制的性欲感到悲愤和委屈一样,对身体这样背叛自己感到痛苦和愤怒。以前性欲利用了自己的躯壳,现在,躯壳被恶性淋巴细胞吞噬了,性欲也抛弃了自己。我到底是谁?它们又是我的谁?我跟它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它们总是为所欲为,我却无能为力?难道不是我养活了它们吗?没有我,它们还能嚣张到哪里去?

他也感到很冤屈,以前性是他政治生命的大敌,他是宁可不要的。现在,怎么又杀出个“恶性淋巴瘤”?难道他上半生要与性欲斗争,下半生要与肿瘤斗争吗?而这两样东西,都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自己却拿它们没办法!怎么会这样啊?

一整夜他都被愤怒和恐惧折磨着,他无法抑制自己把手伸到锁骨上方或腹股沟去摸一摸的欲望,又像怕惊动谁一样,碰一下就赶快逃走。每次一摸,他都心惊肉跳,好像身上潜伏着敌人。恼人的是,睡不着,尿就特别多,他要不停地起来小便,都要动到排泄工具,一拿起软塌塌的小东西,他就要面对自己眼前的危险,人就会发虚,往下坠。还好,几次以后这种发虚的感觉慢慢减弱了,他反而清醒了一些。他对它是不抱希望了,也无所谓了,比起看得到、摸得着的肿块,它还行不行已经不重要了。他嘴里喃喃地说:“不要就不要了,别让我长癌就好。”

第二天早上,老婆醒来,看到他眼睁睁地盯着天花板看,却是无神的,人像发过的面团,苍白虚浮。她吓了一跳,摇摇他问:“你怎么啦?病了?”

他合上眼,声音像是从肠子里发来的:“我要去医院。”

老婆当即“哇”地哭起来。叶大明竟有一丝欣慰:她哭了;又有一丝恼怒:我还没死呢!

下篇

经过那个不眠之夜,叶大明好像与死神打了个照面,他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听到死神的脚步声。他是摸着身上的包块,和着心跳的“咚咚”声和它靠近的。现在,死神就在门外,门随时会被它推开。叶大明整夜睡不着,就像是守在门边,既想偷看死神是什么模样,又怕一不小心被它溜进来。

天亮以后,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折腾他一晚上的问题,在明媚的阳光下,突然变得简单而清晰,就是到医院去,让医生给鉴定一下:是不是恶性淋巴瘤。是和不是,自己都要面对,人总要遇到这样的事情,不会那么快就死的。此时,他已清醒和冷静许多。

院长是认识的,已经在院长室里等他。听了他的主诉,摸了摸他的脖子,也不多问,拿起电话说,我叫一个专科医生给你检查。

院长打电话的时候,叶大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觉得在哪里见过,心里是很想听他怎么跟医生说的,脑子里却想:到底在哪里见过,到底在哪里,这么眼熟的东西?等院长放下电话时,他猛然想起是在南非见到的一种贝壳,如释重负,竟然开心地笑了。院长跟医生说了什么,他都没听到。

院长看他在笑,赶紧也笑,说:“走吧,我带你去。”

他对院长的笑很反感,但也说不出什么,就闷闷不乐说:“不管好坏,你们都不要对我隐瞒,你知道我这个人。”

“知道知道。”院长不知道叶大明的心思,仍乐呵呵说,“英雄叶大明!”

叶大明看着他的头,心想,一个人的头皮怎么会秃成那样?他曾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秃顶的男子有四大益处,其中一条是性欲旺盛。不知院长怎样?但他不太相信,他的一个同事可以算是秃顶的男人,可他才四十五岁,就说已经“力不从心”了,忍耐了一段,正好他们到欧洲考察汽车工业,他偷偷买了几粒“伟哥”,说是在国内怕买到假药。叶大明看他喜滋滋捏着药丸子按捺不住的样子,心想吃出来的本事跟真功夫不知有没有不同?回来后悄悄问他:怎么样?好用吗?那同事的脸立即变了色,紫红的,连咒带骂道:妈的!这辈子就是当太监,也不干这丢人现眼的事了。原来吃了“伟哥”后,倒真是好用,可用过后却收不起来。两人吓出一身冷汗,这样的话明天怎么出门?长时间下不来,会不会硬化死掉?说明书又看不懂,只好挺着到医院去求救,打了点滴才消掉的。折腾了整整一夜,医生护士一直在口罩后面笑得合不拢嘴,夫妻俩头都抬不起来,别提有多丢人!那一点点快乐,早被惊吓和羞愧一笔勾销了。那位同事发自肺腑地对叶大明说:“兄弟,我是牺牲自己才跟你说的,希望你别干这种蠢事。”叶大明一挥手,神气地说:“我还用不着‘伟哥’!”

但是,现在自己也不行了,连用“伟哥”的心情也没有了。他想到了秃头的另一条好处:秃顶的男人不易得癌症。是真的吗?那多好!他看着院长的头,不知怎么的,对此深信不疑。

院长把他交给一个肿瘤科的医生,交代该做什么检查先做,结果出来后再跟他说。然后他忙去了,派了个护士来陪同,领叶大明做各种检查。院长的光头从叶大明的眼前消失时,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现实中来,情绪又低落下来。他发现,其实自己是在抵抗“癌症”这个现实,头脑乱七八糟地想这想那,什么贝壳、“伟哥”,都是为了逃避“恶性淋巴瘤”。但是,来到了肿瘤科,他已经无处可逃了。

医生问了他的病史,让他躺下来,把他全身摸了个遍。摸到某些地方,比如腋下、腹股沟时,摸得特别仔细和来劲。叶大明感到痒,奇怪的是,此时的痒不像以往,身体会自动发出“咯咯”或“嘻嘻”的笑声来缓解,现在却不会,那痒就像跟肿块粘在一起了,憋在心上,让人难受。更可气的是,嘴巴会自己大口大口地吐气,吐得上下唇直打颤。他可没想这样!而吐气也不能解痒,结果那痒就像排不出去的污物,沉淀在皮下,变成一种既不是痛,也不是羞的感觉。说不出是什么,反正就是厌恶,厌恶局部的触摸,也厌恶自己的身体。

医生对他的反应熟视无睹,仍继续摸着,每摸到了一个什么,就像捡到了金元宝,脸上露出得意和满足之色。他盯着医生的脸看,想从他的表情看出一点端倪,自己却一惊一乍的。有几次医生让他放松一点,他很希望医生说:“没事!只是普通的炎症,很多人都有的。治疗一下就消了。”可是,医生面无表情,摸过后什么也不说,转身到水池边洗手。“哗哗”的水声,洗的好像是叶大明的神经,他有几次觉得自己要跳起来,从医生嘴里挖出病情的真相。

医生开了一叠检查单,交给护士,回头对叶大明说:“您跟她去做检查。”

叶大明问:“是不是……”

医生不等他说完就说:“先检查吧。”

他只好走了,发现自己的腿很重,走着有点困难。老婆过来想扶他,他把她的手甩开,自己挺直腰杆走了。

他去抽了血,拍了胸片,又到B超室做彩超。每到一个地方,护士都要对检查的医生耳语一番,医生就抬头看他。医生这样看他的时候,叶大明仿佛被当场抓住的小偷:“就是他!”每次都感到脊背“嘶啦”一凉,脚下的土地像裂开了一个大洞,人往下坠,身子虚空。医生请他过来检查,或叫他做什么动作时,他都稀里糊涂的。他不知道护士对医生说了什么,是说:这人是“美丰”的董事长,院长交代要优先检查;还是说:这人完了,先给他做吧。他生气地想,护士用不着这样,大声说好了,我没那么怕死的。女人就是爱咬耳朵!他想到以前曾有几个想来跟他咬耳朵的女人,都被他轰走的情形,真想把这护士也轰走。

在B超室门口,看到有个中年男人用报告单捂住脸在哽咽,泪水把报告单上的字都洇花了。他不由分说,走过去把人家捂住脸的手拿开,在他手里塞了一包面巾纸。那人茫然地看着他,泪水仍在往外流。叶大明不敢看他,赶快走进去。那种忽隐忽现的感觉又袭上心头,他感到头晕,心脏像被鞭子抽了一样,跳得痛了起来,他有点站不住,躺到检查床上时,眼前已经发黑。医生把一个冰凉的东西放到他的肚子上,推来推去,他感到恶心,人似乎就被轻轻地推到一个黑暗的地方飘了起来。这样飘起来的时候,他反而轻松了,感觉是宁静和欣快的,周围的一切都渐渐远去了。等他清醒过来时,看到仪器上的一盏小红灯,心想:也许我的生命已经亮起了红灯,如果就这样永远地睡着了也可以的。他看到了死的另一面,好像是很久以前就见过的,好像是期待已久的事情。

所以,当院长跟他讲,从病史和检查的结果看,他患恶性淋巴瘤的可能性极大时,他就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以前单位里什么人得了不治之症,都要来跟他报告,他除了在心里骂一声:“他妈的,又一个!”就是例行公事去看望病人,解决一些困难。心里并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悲切。现在,听院长说自己,心头已经麻木,也是例行公事问:“还能撑多久?”

院长高高兴兴的,说:“不错不错,虽然浅表和纵膈、腹腔的淋巴结都有这么大了。”他几个指头朝上竖起来,做了个手势,但叶大明看不出是多大,好像枣子或鸡蛋那么大。院长说,“还好,你来得还算早,其它器官还没发现转移病灶。”

叶大明脖子上有一阵酥痒感,想到了那位女记者,她那深情的吻,似乎还停留在他的颈脖间,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热潮涌动。他对她心存感激,如果没有她,他现在是不会到医院来的,因为公司里有太多的事情等他做,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肿瘤盯上。刚才还在做检查的时候,他收到了女记给他发来的一条短信:“没事吧?”估计她怕妨碍他,不敢打电话,但她一定在焦急地等待他的检查结果。可他只会看短信,不会发短信,这会儿他也没有心情和机会给她打电话。有那么一刻,叶大明突然很想念她,很想抱抱她,全身的肌肤似乎都舒张开来了。对一个女人的渴望使他变得像孩子一样软弱无助,他呼呼喘着粗气,很想能抱住谁哭一哭。

院长以为他害怕,安慰道:“你别太紧张,最后的诊断要等做病理检查。”他用一根手指在叶大明颈部的包块上画了一下,说:“摘一个下来,做切片检查。”

淋巴结的病理检查,除了确诊外还是肿瘤分型的依据,恶性淋巴瘤分为两型:非霍奇金淋巴瘤和霍奇金淋巴瘤。两者治疗方案不同,预后也不同,前者比后者预后要差些。但是,只要不是太晚期,五年的生存率也在80%以上。院长说,中国人患非霍奇金淋巴瘤的比例比较低,“你的情况只会是更好。”

“就是说,我至少还可以活五年。”叶大明自言自语。这时,生命在他眼前呈现出了清晰可见的长度。五年,他像一个挥霍无度的人,突然发现手头所剩无几了,他恐慌地抓住这不多的生命,一时不知怎么办。因为不管他捏得多紧,它都会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一眨眼就会从他的指间溜光。可他没有办法,他的身体背叛了他,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长了很多枣子或鸡蛋大的东西,它们此刻还在不停地生长,在跟他争夺这不多的五年时间。叶大明又急又怕,所谓生命的珍贵,现在就是屈指可数的,与恶性淋巴瘤争夺的五年。而一个人,在可以预期的生命里程中,死神总在身前影后磕磕绊绊的,你将如何面对这短暂的五年?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很无能。

“不止不止。”院长心不在焉地说,他小心翼翼理着自己头上的几根毛,“治疗得当,是完全可以控制的。”

叶大明并没有把院长的话听进去,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像院长头上的几根毛,稀疏、脆弱,必须小心呵护才能勉强附在发亮的头皮上,看起来是很靠不住的。他茫然地从窗户看出去,看到楼下绿地的连椅上,坐着一个穿条纹住院服的人,形容枯槁,两只深陷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苍天,模样与一具僵尸差不多。叶大明赶快扭开头,又是一阵烦躁,感觉是死神在对自己挤眉弄眼。

第一次化疗以后,叶大明的身体像被蚁蛀的沙堤,再被汹涌的潮水冲过,一下子垮了。

他躺在病床上,倾听着自己体内的呼啸与呻吟,那些从静脉打进去的药物,仿佛千军万马,轰隆隆在他血管里扫荡了一圈,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叶大明想象着它们与恶性淋巴细胞短兵相接的情形,围攻、肉搏,残肢断臂,尸横遍野,自己的身体也被撕裂着,啃咬着,伤痕累累,躲也无处躲。都说化疗是玉石俱焚的手段,有的人往往过不了这一关而死于治疗中。叶大明已经看到了死亡的狰狞,那些连名字都阴森古怪的化疗药物,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它们敌我不分,见什么毁什么,在消灭癌细胞的同时,也把正常细胞一并杀死。

叶大明觉得全身哪哪都痛,似乎连没有血肉的头发、指甲都疼,却又找不到确切的地方,好像这痛是会游走的,你想逮它,它马上就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如果找得到的话,叶大明会用一根又粗又长的铁钉钉进去,把它钉住;或用一把杀猪的尖刀扎进去,把它刺中,因为他觉得这样才能止痛,也想看看它还能不能逞凶。可他做不到,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让钻骨剜肉般的疼,像无人管得住的野马四处乱跑。他感到骨头酥了,肌肉化了,精气、体力都像气泡一样散了,人只能像一摊烂泥一样稀溜着,任那些药物和恶性淋巴细胞肆意糟蹋,他不知道在这场看不见的战争中,自己在哪里,还有没有叶大明这个人存在!此时他才彻底明白:生命的本质是肉体,叶大明其实只是一堆肉。肉体是物质的,它不受精神支配,它有自己的形态和要求,是不听人指挥的,甚至人要跟着它的感觉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肉体如此无能为力。

他吃不下东西,心里明明知道要吃,才能恢复体力,长出好的细胞,可就是看到什么都恶心。这种恶心也是前所未有的,好像早就躲在胃壁里,现在跳出来让叶大明领教一下:人活着,有时比死了还难受。叶大明想不到,活人会有这样的痛苦!以前的性高潮曾让他惊叹不已:人会有这样的快乐!现在,这痛苦让他愿意以一生所有的快乐来抵消。他无奈地抚摸自己松弛、瘦削的身子,伤心地问:“你到底是什么呀?”

虽然全身无力,连站起来都困难,但呕吐时却是惊天动地的,不知哪来的力气,好像要把整块的胃连同食道给撕拽出来,好像他的胃肠造反了,挤呀冲的,想逃离他的身体。病房里、走廊上响彻着他呕吐的轰鸣声,听到的人都感到惊惧而悲哀。有时,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心想,就死了算了。

每天用药后的反应都按部就班,呕吐过后是头痛。头痛起来时,就像那些药物与恶性细胞从胃肠跑到了大脑,比赛似地拿着锤子、凿子在他的脑壳上敲打,硬要从他的骨头里挖出什么东西来。他痛得泪水涟涟,忍着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心里却求饶地叫着:“别打了!别打了!”实在不行时,他也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脑袋,想把那些小东西打回去,或者干脆把自己打烂。这时,他就在心里发狠地叫着:“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痛苦的折磨每天周而复始,叶大明像等待提审的犯人一样,战战兢兢等待药物反应的到来。药物反应到来时,好像有一个旗手,先无声地站在他胃的顶部,靠近心窝的地方,使劲跺一下脚,叶大明的心“咯噔”一跳:“来了?”果然,旗手一招旗帜,那些埋伏在他身上的药物、癌细胞便一哄而上,厮杀开始了。叶大明的反应开始了。

渐渐地,他对呕吐、头痛、全身酸痛的到来、高潮、减弱等程序熟悉了,麻木了,虽然痛苦,但知道那是每天都要重复的,心里也就接受了。等到药物反应像潮水一样慢慢退去,身体没那么难受了,他就像溺水者吸到了新鲜空气,心头又升起希望:也许癌细胞已经少一些了,我能挺得过来。痛苦变成是一种证明,一种希望,当它们如期而至的时候,他就像面对一个每天都要见的他不太喜欢的同事一样,有点不耐烦,但也能容忍。

叶大明现在基本上能平静地对待自己的病。他跟医生和家人谈恶性淋巴瘤的时候,就像谈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虽然讨厌,但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现在就是如何对付它的问题了。这时,他住在上海医学院肿瘤医院的单人病房里,自从他在当地医院做淋巴结病理检查,确诊为:霍奇金恶性淋巴瘤Ⅱ-Ⅲ期后,院长就建议他到上海治疗。主管他的医生是个留英回来的女博士,三十多岁,漂亮、文雅、开朗。化疗期间,身体不那么难受,女博士又正好有时间和兴趣跟他聊天时,他从她那儿学习了人体淋巴系统及恶性淋巴瘤的常识。

女博士对叶大明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她直言道:“嘿,叶总,你身上有一种吸引女人的气息呢!”

叶大明青灰色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还有点红晕。虽然恶心已经开始,嘴里的涎液像地下水一样涌出,他咽下口水后自豪地说:“这我知道。”想起那天与女记的挫折,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勃起过。所以又说:“现在被它废了。”他摸摸颈部的淋巴结,发现淋巴结比第一次摸时小了很多,心里暗暗惊喜。

女博士从医学的角度说:“这种病不会影响性功能的。”

叶大明敲敲自己的脑壳说:“可我这里不行了。”

女博士说:“这是心理问题,要自己调理。”

“哦。”叶大明想,“怎么调理?”奇怪的是,从那时到现在,几个月了,他一次都没想要干这事。现在被女博士这么一说,或者是摸到的淋巴结小了很多,心里升起一线希望,底下竟然有了小小的反应。他一阵兴奋,僵着身子怕惊动它。可一凝神,它就不行了,叶大明有点沮丧。

女博士告诉他,人的淋巴组织像网一样分布于全身,总重量大概有1.5公斤。她的手做掂分量的动作,说差不多一个肝脏那么大吧。人的肝脏有多大,叶大明并不知道,他想到了菜市场里案板上的猪肝,好像自己的内脏被掏了一样,感觉并不是很愉快。女博士讲人体就像讲机器,不动感情:人出生后,全身约有500—600个淋巴结,正常情况下,淋巴结像黄豆那么大。

叶大明赶快说:“我的有肉丸子那么大了。”他用手指圈成了个圆形。他所见的淋巴结,确实像灰白色、坚韧的肉丸子。那是他在当地医院看到的,医生把摘下来的淋巴结放在一个白色的弯盘里,端给他看,盘里还有点血迹,淋巴结也带点血丝和筋膜样的东西。当时他只是想不明白:自己身上怎会长出肉丸子呢?

女博士笑笑说:“肉丸子还算好,有的人长成马铃薯。”

“狗东西!”叶大明骂了一声。如果一个人身上有五六百个马铃薯那么大的东西,那成什么样子了?他真是想不通,人怎有那么大的能耐出一大串那玩意儿,怪不得病人都瘦得皮包骨,养分被那些东西吸走了嘛。他问医生,自己会不会长成马铃薯那么大?医生说,不治疗也会,但现在正在缩小。

他想起刚才摸颈部淋巴结的感觉,确实如此,感到很欣慰。又问,能不能把这些淋巴结像马铃薯一样拔掉?医生说不行,淋巴结是成人免疫系统的主要器官,好的淋巴细胞就是免疫细胞,它们是在淋巴结里增殖和贮存的。而健康的淋巴细胞像战士一样出征,它们消灭的侵入人体的病原性微生物和其它异物,也是通过淋巴管循环,运输到淋巴结里过滤,进而清除的。淋巴结相当于人体免疫系统的兵站或军事基地,是不可以没有的。

女博士说:“你当过兵,淋巴细胞相当于战士。对肌体而言,淋巴系统就是人的钢铁长城。”

说到战士,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叶大明回忆起自己当兵的过去,生命好像拉长了,死并不可怕,他咧嘴笑了。

博士问:“懂了?”

他连忙说:“懂了。它们怎么会叛变呢?”叶大明觉得,自己对淋巴结和淋巴细胞简直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咳,你问它们怎么会叛变,不如问这世界怎么会有坏人。我们对自己的身体其实是很不了解的,只能像朋友一样,与它和平共处。但朋友有时也会翻脸,是不是?”

听起来,好像人对自己的身体是没什么办法的。叶大明觉得确实如此,自己身上就有一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以前让自己栽在女人身上,现在让自己长肉丸子。可以让你快乐得消魂,也可以让你痛苦得不想活。你摸不透它的脾气,不知道它在哪里,哪一天要弃你而去。他不知道医学能不能治治这家伙,就天真地问医生:“你们自己也没有办法吗?”

“没有!”医生肯定地说。

一天早晨醒来,发现窗外下着小雨,水珠挂在窗玻璃上,一会儿,凝成一大滴流下来。水珠蜿蜒而下,带走一路的小雨点。叶大明看着,忽然想到久违的生活,在他的生命中,曾有过阳光、清风、雨水、女人,什么时候美好的一切被痛苦、药物、沮丧和无望取代了,跟他不相干了。怎么可以!他感到生气,我不是还活着吗?一个大活人,难道就这样被那些小小的癌细胞打败了吗?没有!不会!他站起来,走到窗玻璃前,从窗户看下去,是上海繁华热闹的街景,色彩斑斓的花伞,汇成了流动的彩带,他知道彩带下就是一张张生动的脸,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活着多好啊!叶大明此刻多么希望自己能撑一把伞,在雨中与人摩肩接踵。

已经将近三个月,治疗了六疗程,他都住在这间病房里。当白细胞、红细胞和血小板降到特别低的时候,还要住到隔离室去,空气和一切用具都严格消毒过,医生和护士进来要换隔离衣,戴口罩、帽子,家人只能在玻璃墙外用电话跟他通话。他像异类一样与人隔绝。博士说,他这时的免疫力等于零,一感染就是致命的。

免疫力他看不见,他不知道免疫力等于零是什么状况,但身体的变化让他惊恐万状:皮肤变成了一张黄草纸,粗糙、肮脏,还会结出像鱼鳞样的东西,不时脱落下来。随便一按,就是一个血印子,不小心抓破了,就会烂出一个坑,然后像地图一样曼延扩大。这还是人吗?他觉得已经不认识自己了,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烂萝卜。他像等待定时炸弹爆炸一样,等待着身体再出现什么怪事。

一天,他无意间抚了一下自己的头,却看到指间挂满了成团的头发。他大气不敢出地看着那些头发,却不敢再碰一下头皮。回想起来,最近头上好像清爽了许多,也凉爽了许多,莫非头发已经掉光?自从住院后,他就没照过镜子,他没有面对自己生命枯萎的勇气。他叫老婆拿一个信封过来,把手上的头发装进信封里,说:“收好。”又装作没事一样问,“我的头发都掉光了吗?”

老婆默默点了头,眼里噙着泪,小声说:“还会再长出来的。”

他回头看一眼,枕巾上也有一大把一大把的头发,他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了。索性两手从前额到后脑勺一顺,把残留在头上的已经死亡的头发全撸下,头上竟是寸草不生。他明白了院长为什么那么珍惜那几根毛,这也是生命的意义啊!

医生说,化疗中脱发是常见的副作用,以后还会长出来。可他面对着自己的光头,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觉得以前那个叶大明已经不存在了,现在这个人让他讨厌。

“恶性淋巴瘤”,“恶性淋巴瘤”,叶大明一遍遍念这个名字,像念叨一个仇人的名字一样。在一次次的搏斗中,他与癌细胞和化疗药物抗争着、拉锯着,支撑着他坚持下去的力量是:我怎能让这小东西打败!我怎能输给它!他忍受着人体所能忍受的极限,在痛苦和死亡的边缘上挣扎。到后来,他慢慢占了上风,肿瘤和药物没那么嚣张了,力量减弱了。后面的两个疗程,药打进去后,他的胃肠和脑壳好像累了,不太恶心也不太痛了。他曾恨恨地想:怎不再挤了?怎不再敲了?混蛋!有种你再来呀!

这时,他开始大吃东西,在可以走动的地方走动,体力在一点一点地恢复,他对自己的信心也越来越大。他笑嘻嘻地对女医生说:“我是不是变好看了。”

女医生说:“你本来就好看。”

“那个,你说的气息怎么样了?”

医生半真半假说:“哪天我给你检查检查。”

叶大明反而不敢再耍嘴皮子,他不知道医生要怎样检查自己。

最后一个疗程结束后,医生又让他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胸片、B超、CT、血液等等,说不错,纵膈和腹腔肿大的淋巴结都消了,肝脾没肿大,红细胞、白细胞和血小板的数量也可以。她让叶大明躺下,她要摸一摸他的浅表淋巴结。刚住院时她是摸过的,那时叶大明跟她不熟,心情也不好,自己像死猪一样让她摸。现在要再摸,他心里就有点发毛,下面怎么办?以前她连睾丸、阴茎都检查过的。

医生说:“快点啊,你还害羞什么。”

叶大明只好躺下,扭扭捏捏解开衣服和裤子,仍嘴硬地说:“欢迎检查。”见医生忍不住在笑,又问:“什么部位都看吗?”

“当然!”

从头颅开始,医生往下摸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叶大明迎着她的目光,两人离得这么近面对面地看着,不由得有点走神。叶大明不知道医生为什么会喜欢自己,难道是她说的“气息”?而他对她是感激,她治了自己的病,又是这么漂亮、文雅、耐心的女医生,要是可以的话,他真想抱住她亲一亲,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喜爱。可他不敢动。

医生俯下身,似无意地用唇在他的鼻头碰了一下,轻轻说:“注意。”

他没有动,也没说话。继续往下,颈部、腋下、胸前、肝脾、腹腔,很快就到了腹股沟。裤子往下一拉,他的私处暴露无遗。叶大明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医生在两侧的腹股沟摸索,酥痒的感觉传到离腹股沟很近的器官。叶大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一种感觉被触动了,那个不听话的小东西老实了很久,这会儿好像醒过来了,正在探头探脑、蠢蠢欲动。他既想看看它到底能闹到什么程度,又怕露了原形,惹女医生不高兴。他看着女医生,女医生全神贯注在检查,对他的身体反应没有任何表情。叶大明的注意力又集中在自己身上。

女医生把他的两腿分开一点。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叶大明找到一种熟悉的感觉,一下子控制不住,底下的小东西已神气活现地竖起来了。他赶快要用手来捂。

医生把他的手挡开,说:“很好。”她一只手握住他的阴茎,一只手捧住他的阴囊,轻轻摩挲,不知做的是什么检查。

叶大明闭着眼睛感受她的按摩,一会儿,大叫着:“不行不行!”

医生不理他,继续摩挲。叶大明身子突然一挺,“啊”地叫了一声,一股热流汹涌而出。

医生停了动作,对他说:“好了。”然后到卫生间洗手。

医生出来时,叶大明已经穿好衣服站起来,他难为情地对医生说:“对不起。”

“没什么,我是医生。”

叶大明下意识想碰碰她,嘴里说:“怎么谢你啊?”

医生躲开他,微笑着说:“不要谢,我喜欢你。”

“你是我的恩人。”叶大明心里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愿望,想喊她“妈妈”。

医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为你高兴,好好生活。”又像妈妈一样交代,“回去以后,有空给我打电话。”

“好。”叶大明低下头,眼泪流了下来。他发现生病以后自己特别爱哭。

治疗期间,叶大明关了手机,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如果治疗上、费用上有什么问题需要与上级和公司联系,由儿子负责。那时,他万念俱灰,心想如果我好不了了,跟这个世界就没什么关系了。如果能好,我也要重新活过,不再管那些鸟事了。

叶大明被确诊为恶性淋巴瘤后,在美丰汽车制造有限公司和上级部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日本人首先表态,他们说希望继续跟叶大明合作,如果换人,他们也准备撤资。又说,恶性淋巴瘤是可以治疗的,中国不行的话,可以由公司出资,送叶大明到日本去治疗。叶大明说:“我去日本治病,做鬼都丢脸。不干!”

工人们听说后,也忧心忡忡,他们怕公司干不下去,又要面临下岗的危险。

吴德强亲自送叶大明到上海来,临回去时,他握住叶大明的手动情地说:“兄弟,你一定要挺住。为了你自己,也为了那两千多个工人。”

叶大明没好气地说:“我都要死了,还管那么多干吗!”

吴德强说不出话来,眼圈却红了。叶大明硬着心肠不看他,也不松口。

现在,他开始怀念上班的时光。半夜里,听到浦江口传来的汽笛声,他都有一股工作的冲动。想到离开公司那天,两百多个工人自动来到办公楼下,远远地目送着他,却不敢过来,眼里流露出关切和忧虑。

叶大明有点感动,他从已经跨上的汽车里出来,挥着手对工人们喊:“我不会死的!我还会回来的!”

工人们拼命地鼓掌,许多人的脸上挂着泪珠,人群里推出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姑娘跑过来,抱住叶大明,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郑重说:“我们爱你。”

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这回叶大明也哭了,嘴里喃喃道:“我也爱你们。”

现在他想,医生说身上的癌细胞杀得差不多了,我至少还可以活几年。回去以后,在家等死也是死,出来工作也是死,还不如出来工作,为工人们做点事,自己的日子也好过。经过这次化疗,他对生命和生活有了新的理解,看人看物的眼光不同了,有了一种怜惜和挚爱。特别是女医生额外治好了他的性功能,让他感到人与人之间的美好和温情。他知道自己会想念她,世上多了一个让自己思念的人,那是一种纯洁的感情。

他心里最牵挂和愧疚的是那位女记者,那天他没有回她的短信,等从医院出来后,已经一点心情都没有了。接下来的事情也全乱了套,他就把她给忘了。在上海治疗期间,身体不那么难受,天气又好的时候,听到窗外有鸟叫,他会想起过去的生活,想到女人,想到她。但这时给她打电话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想自己都是判“死缓”的人了,还去骚扰人家干吗?但,时不时地,他会想:她现在怎么样了?

叶大明出院后,又到杭州休养了三个月,回到家就开始上班。

美丰汽车制造有限公司成立一年后,生产出第一辆整车,公司上下和经发局都欢欣鼓舞。这款新车的名字叫“美达”。庆祝仪式结束后,叶大明悄悄对吴德强说:“嗯,我想给这车取个名字。”

“取什么名字?”

叶大明笑嘻嘻地说:“叫‘肉丸子’。”

“太土了!你怎么会想叫这种名字?”

“呵,我那时候身上长了多少肉丸子啊!都有感情了。”

吴德强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快说:“已经过去了,不再提它了。”

可是,在叶大明的生活中,每当他遇到什么重大挫折或烦心的事,他的眼前就会出现灰白色的、坚韧的肉丸子,情绪就会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上随时都会再长出肉丸子。

美丰汽车制造有限公司从第一年年生产1000辆汽车,到第三年年生产20000辆,以后产量和市场占有率直线上升,公司出现欣欣向荣的局面,叶大明也忙得不可开交。

他半年左右到上海检查一次,最后一次去找不到女博士了,医院的人说,她又到英国去了,不会回来了。叶大明很失落,她要去英国,不回来了,也不告诉自己,以后怎么找她?这个地球上,自己喜爱的女人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已经丢失了好几个女人了。那个令他心疼牵挂的女记者,他回来后曾给她打过电话,但手机停机了,问商报的人,说她已经辞职,去哪里不知道。现在又多了个女博士。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与自己生命相关的女人,她们存在着,成了他的寄托和温暖。

有一天,叶大明送客人回维纳斯酒店,他现在的活动几乎都安排在维纳斯。对这里,总怀着某种希望,或叫旧情难忘。他从酒店的大堂出来时,突然感到哪里有个什么。他站定,又转身回去。在大堂右侧夹层的咖啡座里,他看到了刚才眼角余光扫到的身影。是她,女记!她一个人坐在靠近大堂的座位上,低头看着什么。

叶大明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女记在看一本书,书旁摆一杯红茶。

女记抬起头,看着他,身子连动都没有动。两人对视了片刻,女记问:“你来了?” 好像他们昨天还在这里坐过。

叶大明“嗯”了一声。他看到女记的眼里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忧伤,虽然她想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他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女记说,我没事就来这里坐坐。

在等我吗?

女记垂下眼帘,淡淡说:“不知道。”

叶大明把两手放在桌上,从桌面平推过去,在女记放在书上的手边停下,几个指头像小虫一样爬到女记手背,双手把她的手握住。嘴里轻轻叫着:“宝贝,宝贝。”

女记不说话,头发掩映的脸上掉下一颗颗的泪水,滴在叶大明的手上。

叶大明挪过身子,也不管咖啡座里或大堂上有没有自己的熟人,抱住女记说:“委屈你了,原谅我。”

原来,女记等不到叶大明的电话,后来听说他到上海治病了,给他打电话,打了几个月,都打不通。她辞职到上海,在那边找了一份工作,没事时就到肿瘤医院附近转转,终究没看到她想见的人。以后她一直留在上海,不想再回这个伤心地了。最近看了一本书,就是她放在桌上的书,又勾起了她的回忆,她觉得人的一生有时只为做一件事,就回来了。回来后听说他的身体健康,工作很出色,她也没想打扰他,只是经常到这里来坐坐。

叶大明听她说这些的时候,是在他们开的房间里。这一次叶大明理解了什么是本能的、工具的、情感的性爱,体验到了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有多好!事成之后,叶大明哼了一声:“日本人!”

女记问:“你说什么?”

他快乐而又得意地说:“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从维纳斯酒店出来时,他迫不及待地给吴德强打电话。

吴德强正在开党组会,问他什么事,他说他的老枪又可以使了。吴德强沉默了片刻,压低嗓子说:“晚上我请你喝酒。”

“哈哈!你想取经吗?”

“我在开会,不跟你胡扯。”

这时,一辆他们公司生产的汽车从酒店门口开过,叶大明拥着女记说:“我们生产这种车。”

女记说:“我知道。”

“你知道我给它取了什么名字吗?”

他看着女记疑惑的脸,一字一句说:“肉——丸——子!”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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