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葬礼的死亡

2013-12-29 00:00:00阿华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5期

其实,马车夫在人们的视线里晃来晃去的已经好长时间了。他这个地方坐一会儿,另一个地方又立一会儿,嘴里还嘟嘟哝哝的。

每次,他都徒劳地想跟人们谈谈他的儿子死去这一事实:“半个月前,我儿子死了。他才十八岁。”

他徒劳地起着这个话头,希望有人能接着他的话题让他说下去。但他周围的人,要么装作昏昏欲睡的样子,要么一个和另一个低头窃窃私语。谁也不要听他说话。

旁边有人不满地朝他看了一眼,小声地嘀咕着:我们自己的事都已经承担不完了,怎么可能再去分担别人的?真是的。

马车夫可能是听到了这句话,也可能是没听到,他只是失望地将脖子缩回了衣领,低下了头。那时候,他浑浊的眼里满是泪水。

是的,他的儿子,那个十八岁的半大小子,半个月前,死在了煤矿里。同村的矿工刘志荣让人捎来了口信。他就匆忙地赶着去煤矿看儿子。

可是马车夫在矿上根本没有看到死去的儿子。

刘志荣告诉他说,半个月前,煤矿塌方了,当时在井下的十几个人全埋在里面了。因为这个煤矿是个小型民营煤矿,一些手续根本不齐全。出事后,老板怕上面来人查封,就让人把整个井口封死了,并警告矿里的工人,谁要是敢向外面透露一点矿难的消息,他就会给谁点颜色看看。

刘志荣说,如果当初不是他把马车夫的儿子带了过来,他根本也不会把这孩子已经死了的消息告诉马车夫的,因为他自己的生死也在煤矿老板的手上。

“可是。”刘志荣说,“都是一个村的,我不能昧着良心把这事按下啊,否则我将来回村怎么面对你和别的父老乡亲?是我求着老板要把消息告诉你的,并且保证你不会把事捅出去。叔啊,你一定不能砸了我的脸。”

所以去了煤矿之后,马车夫看到的,只是儿子离家时带走的一床被褥和一双黑黑的看不出颜色的球鞋,以及枕头底下一封还没写完的家书。

马车夫抱着儿子的衣物开始号啕大哭,旁边却有人大声呵斥道:哭什么哭,不是说过不准哭的吗?

马车夫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他手里攥着矿上给的三万块钱补偿费。他们说,如果马车夫把这事情捅出去,他们会找人去把这三万块钱收回来的。

“三万块钱就买了咱儿的一条命?”接过钱的时候,马车夫还呜咽着对刘志荣说。

刘志荣说:“叔,你就快把这三万块钱收起来吧。你没看到,其他一些人死在井下,家里人还根本不知道呢。死了也就白死了。”

马车夫说:“我怎么听说,有些地方死了人,都是几十万的赔偿的。”

刘志荣说:“嘿,人家那是城里人。叔啊,城里人跟咱乡下人比,能是一个身价吗?”

马车夫就不说话了。临走的那天,马车夫在被填上的矿井上面坐了一个上午,没有人在他身边,他哭了又哭。

他想,儿子在几千米的地下,该有着怎样绝望的眼神啊。儿子从小就怕黑,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却偏要让儿子去黑暗的井下做矿工,该死的是自己啊。

早些年,他就听人说做矿工很挣钱的。所以夏天回家探亲的刘志荣要回煤矿的时候,马车夫就求着刘志荣把儿子带出来。

现在,儿子没了,给了钱又有什么用?盖了新瓦房又有谁来住?马车夫就这样,一边流着泪,一边责备着自己。

他从矿上出来,坐了大半天的车,现在他和其他人一起在这里等渡船。

没有人听他说话。直到他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流浪狗。流浪狗依偎在他的脚下,抬头看他的时候,也有一双忧郁的眼睛。

有那么一刻,马车夫恍惚地觉得,这狗的眼神像他的儿子。

“老天爷啊,你是看到我可怜,就让这只小狗来听我说说我的痛苦吗?”他的眼睛里马上又重新注满了泪水。

他用一只筋骨凸出的手摸着流浪狗的头说:“半个月以前,我儿子死了,他才十八岁,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啊,可是现在,他说没就没了,他们煤矿出事了,他是被埋在地下的,他不在了,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才十八岁啊,我还没给他娶上媳妇啊……”

江水的波涛盖住了马车夫的呜咽。他哭着哭着就停下来愣一会儿,然后再哭。除了悲伤,他现在还在发愁,他不知道回去后该怎么给自己的女人说。出门那阵儿,他告诉女人,儿子在矿上生病了,他得去看看。

这之前的一个月,他们刚收到儿子寄回家的两千块钱,儿子说等他挣够了盖房子的钱,他就不在矿里干了。儿子说,他不喜欢矿下的生活,阴暗、恐惧,没有希望,他早上下井,晚上才能上来,每天都看不到头顶上的太阳。

儿子说,他还是比较喜欢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山里的生活的。在那封没有写完的家书里,他还说他想念门前的树,家里的狗。

马车夫说,行啊,干上一年,你就回来。马车夫打算等儿子挣够了钱回家,他就要用这钱为儿子盖新房,娶媳妇。儿子虽然从小就安静木讷,但有了房子,在十里八庄还愁找不到媳妇吗?

可是现在,马车夫向往的儿孙满堂的生活,全都成了泡影。

“人们都喜欢作打算,可是,哪个人不是死得比打算的日期早。”马车夫嘀嘀咕咕的声音,不知是不是能被奔腾的江水听懂?

和马车夫有差不多遭遇的李富贵也在等渡船。但李富贵却相信他的儿子李平安还在这个世上活着。

李富贵与儿子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秋日黄昏。儿子李平安发来了短信,说是要离开现在的城市,去另外一个城市打工。

他回复儿子说,外出自己要小心。那季节正是农忙时候,李富贵收了玉米又收土豆,等他想起很久没联系儿子的时候,已是初冬季节了。

他给儿子发了短信,问他在外面累不累,冷不冷,吃饱了没有,能不能习惯新地方的生活,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儿子没有给他回短信,晚上和老婆子说起这事,老婆子就有点急了,说平安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李富贵说哪里会有什么事,他可能是忙得没看见吧。

第二天,他又发了一条短信,还是没有回,李富贵就有点着急了。他把电话打过去,得到的回复却是:你拨打的用户已暂停服务。

李富贵一下子就慌神了。儿子李平安是个聋哑人,这几年,一直央求着他要外出打工,考虑到儿子的实际情况,他就一直没同意。

今年年初,李平安的堂哥要外出,李富贵经不住儿子的央求就答应了,还好,机灵的儿子很快就适应了外面的生活。

儿子临出门时,李富贵去镇上给自己买了个便宜的二手手机,之前儿子有一个手机在手时成天摆弄着。现在,爷俩人手一个手机,儿子不能说话,就不能给他打电话,以后俩人的联系也全靠着短信。

现在电话打不通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找儿子了。

想想看,自己也够邋遢的了,从儿子最后那条短信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自己竟然没有想着儿子,竟然是那么放心儿子。李富贵懊悔地捶打着自己。女人更是在旁边哭得昏天黑地的。

儿子原来是在一家电子厂上班的,他刚去那里的时候,还寄过一封信,李富贵在房间的一个旮旯里好不容易把那封皱巴巴的信找了出来。他知道了那个单位的名字和地址。

李富贵想去儿子原来打工的地方看看。

能不能有线索,李富贵心里没底,因为三个月前儿子说已经辞掉了工作。女人也想跟着去,李富贵没让,李富贵说家里又是鸡又是鸭的,离开了人也不行,李富贵说他去了那里,有没有儿子的线索他都与她联系。

还没出门,李富贵的泪就流下来了。他心痛自己的儿子。

平安小时候,就乖巧可爱,虽然聋哑,但机灵过人。五岁的时候,就一个独自去另一个房间睡觉,对举着蜡烛的母亲打着手语说:你走吧,我不怕一个人。

七岁的时候,李富贵就把平安送去了聋哑学校。李富贵虽生在乡下,但一直都是个开明的人,他知道,如果不让李平安学点手艺,那这孩子的一生就真地完了。

李富贵有点后悔了,如果当初不让李平安多读些书,可能这孩子就不会出来闯世界了。自己也就不用心急火燎地出来找他了。

现在,李富贵在初冬的城市时里迷了路,千篇一律的楼房让他摸不着北。

李富贵看到了车站附近的三轮出租车,那个时候是吃午饭的点儿,等待客人的三轮车老头生意有些冷清,李富贵决定不委屈自己。

开三轮车的人看起来年龄比李富贵要大一些,一开口说话就知道是本地人。他告诉李富贵,那个电子厂以前是老火柴厂,现在已经翻修一新,成了一个合资企业。

三轮车夫告诉李富贵他早就退了,但为了家用,他还是决定出来开三轮车。他说他被交警大队的人扣过几次车,每次都得缴几百块的罚款,才能把车提出来,他说他家原本住在市中心广场的那地方,房子拆迁后,政府给了他一定的补偿款,但是补偿款在市中心根本再买不起一套合适的房子。

李富贵已经下车走出去很远了,他还在后面自言自语。可能他很久都没有遇到能说话的客人了。

如李富贵所料,他在电子厂里没有得到儿子的最新消息。

他们说李平安早在三个月以前就从这里辞职了,至于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因为李平安是个聋哑人,所以他能交到的朋友很少。和他一起辞职的,倒是有一个工人,但是,那人的电话一样是打不通的。

李富贵在风中呆立了很久,绝望就像冬天那凛冽的风。

他不知他要去哪里,最后选择了一家小旅店先住了下来。

那时候,是初冬季节,天还不算太冷,城市里的天空还没有下雪,水汽也没有在玻璃上爬成冰的样子。它只是默默地攀满整扇窗户,直到小水珠变大水珠,再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才最终垂头丧气地滴下来。

天亮之后,所有的水渍都自上而下地消失,完全不留痕迹。

李富贵一夜都没有睡好,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宽心的人,但是现在,他的心怎么也宽不起来了。

他打儿子的电话,依旧是:您拨打的用户已暂停服务。

李富贵很希望他手里的手机突然就响了,或者说是传来嘀嘀的短信音。他希望有人在短信里叫他爸。

从小旅店里出来,李富贵沿着城市漫无目的地走着,现在,他的魂好像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

但是他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他感觉他的儿子李平安在某一个地方,还好好地活着呢。

想了一会儿,他决定坐渡船去对岸,在那个城市,他有一个亲戚在做生意,李富贵想让他帮着拿个主意。

码头上等渡船的人很多,码头边的店铺里也是人来人往,李富贵从店里买了一瓶水,在他往外走的那档口,店主人指着外面的一个女人,给她的同伴看:你看,你看,就是那个女人。一个月之前,她的丈夫猝然去世了。葬礼上她哭得昏死过去了,是她妈妈把她背出灵堂的,一直送去医院的。醒来后,她妈妈拉着她的手说:“过去的人过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不是吗?”唉,年纪轻轻,就摊上这样的事,也真可怜啊。

李富贵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就看见了她们所说的那个女人。她染着黄头发,穿着闪亮的尖头鞋,她耸着肩膀和身边的人谈笑,但是看起来就是觉得苦楚。

李富贵身边的一个人说:有什么可怜的,她的丈夫死了还有一个葬礼,有些人死了连个葬礼都没有。

说这话的就是马车夫。

不知为什么,李富贵的心里咯噔一下。他觉得这里面肯定也是有事情的。

当渡船开动的时候,两个年龄相仿的老男人就坐在了一起。

李富贵试探着问马车夫:老兄,你要去哪里?

马车夫从煤矿出来到现在,和谁都没有搭上话,现在李富贵的出现,一下子让他找到了说话的由头,他马上泪水滂沱地说:“我去看儿子了,半个月前,我儿子死了。他才十八岁。”

李富贵打了个寒颤。他想到了自己的聋哑儿子李平安。

“糟透了,伙计,一切都像屎一样,没错,是这样的。”马车夫想和李富贵说说儿子的事情,但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他大口喘了喘气,然后才凌乱地说到了几千米的地下,他被埋藏的儿子,说到了被填上的井口。

“他怕黑。我儿子小时候就胆小怕黑,现在他的天永远都不能亮了……”马车夫说着说着又哭了。

他用黑黢黢的手背抹着泪水。

李富贵有些吃惊。“这么大的事,怎么就没人管管呢,那是十几条人命啊,怎么能说算就算了。老兄,你可不能就这样妥协了。按咱乡下人的说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是死在了井下,也要把尸体弄上来再说吧,他们不能为了钱,良心也不要了吧。”

李富贵激烈地态度让马车夫有点始料不及,他暗示李富贵小声点说话。

马车夫以为这个人只是想安慰一下他的悲痛。他也只想让这个陌生的伙计安慰一下他的悲痛。别的,马车夫没有想到更多。

现在李富贵让他往大里整,他就有点怕了。

马车夫将手里的钱袋攥得紧紧地。现在,他有点后悔将儿子的事情说给这个陌生人听了。刚开始的那种要找人诉说的愿望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他记得矿上的人说,若是有人知道了这些,我们就把给你的钱收回。马车夫想,儿子已经没了,他不能让钱也没了吧,他老两口还得用这钱来养老的。

马车夫缩了缩脖子,小声说:“尽管如此,伙计,请你保密,不要对别人说。”

马车夫停了一下,又艰难地对李富贵说:“我是说任何人,包括你家女人在内的任何人。”

然后马车夫就默不作声了。

李富贵想问问他儿子出事的矿在哪里,马车夫却把头转过去了。他的态度明确地表示他不想搭理李富贵了。

李富贵对这个人突然就生出了莫名的厌倦。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该死的,然后就噤了嘴。他本意是想骂这个不争气的马车夫的,然后又觉得人家刚死了儿子,说这样的话,是有点损的,有点不地道的,所以就彻底闭了嘴。

马车夫并不在意李富贵对他的态度,他把身子转到了另一边去了,假装瞌睡了。其实,马车夫眼前晃动的,全是黑颜色,那是煤的黑。

李富贵下了船之后,又坐了返程的船。他和马车夫不同,他这个人,只要有一点点线索,他都要想法去找到儿子。

但事情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在小镇上他找到了一家煤矿,但是这家公家矿井井然有序,根本没有出事的迹象。

他也问了矿上的人事部门,人家拿来了花名册,帮他查了,说是这里也没有一个叫李平安的聋哑人做矿工。

李富贵是在渡口遇到马车夫的,他不知道那个马车夫是迂回经过渡船,还是这里另有矿井。他从矿上走出来的时候,心里有些茫然。

但是他就是有一种感觉,他相信他儿子还在这个世上活着,虽然因为某种原因他暂时找不到他了。

李富贵想,一个大活人,哪能说没就没了呢?

李富贵在渡口的一家小店要了一碗米饭。人是铁,饭是钢,他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找儿子,是不是?

桌子上谁扔下的报纸凌乱地放着,李富贵一边扒拉着米饭,一边看报纸。他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几个版面,只有一则新闻让他感兴趣。

那上面说是一个东躲西藏怀孕七个月的女人,被强制拉去做流产,她醒来的时候,流下来的已经成形的婴儿早被医院丢弃掉了。

女人不哭不闹,只是要医院把那个死亡的婴儿给她找回来。她说,没出生就死去的孩子也是一条人命,她要体面地安葬他。

怎么可能?但是医院最后还是妥协,并做了一些相应的赔偿。

得到合理的解决之后,谁都以为她会哭,但是这个女人没有哭,她说:不,我不哭,如果我哭了,他们就会好过一些,觉得我可以原谅他们了。不,我不哭,我不会成全他们的。

这个从来没有对人生做过选择的女人,她现在选择了不原谅。她说,这个世界满是谎言的,有什么理由要求我诚实。

报纸上有一张这女人的照片,眼神里满是仇恨。

李富贵不是读书人,但是字里的含义他却是明白的,他感叹了一下,觉得这个小女人实在是了不起。活着,就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这话看似酸楚,但却真是个好答案。成全自己不需要理由。

可是生活有时候对李富贵来说,就像是一间暗房间——你必须往里走,却永远都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李富贵觉得那些让人绝望的东西,有时候就藏在那间暗房里。

李富贵出来已经半个月了,儿子李平安的消息一点儿都没有,他给家里打了电话,那边的女人拿着电话就哭了。

他安慰说:没事的,没事的,咱家平安没事的。我一定会把咱儿子找回来的。

放下电话,他自己也哭了,他安慰自己的女人说儿子没事,可是谁来安慰一下他的悲伤?这个狗日的城市。

李富贵发誓,找到了儿子,再也不让他出来闯世界了。这头不知深浅的小马驹,只有在被水没过了之后,才会知道社会不是那么好闯的。

李富贵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李平安也在矿井里,头上的矿灯在黑夜里亮得有些刺眼。他拉着儿子要回家,儿子却笑着说,才不跟你回去呢。

然后,李富贵就梦见了噼里啪啦下落的煤块,他大喊一声:平安,快跑。就吓醒了。醒来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想到了那个马车夫的儿子,他好像听到了那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在黑暗里惊恐地说:爸,你在哪儿?爸,你带我回家。

矿井那么深,那么黑,小伙子怕是连魂灵都找不到家了。李富贵的心里有微微的酸楚。他不知道马车夫夜里是不是能睡得安稳?马车夫的梦里是不是有他儿子的影子?

马车夫是哪里人?李富贵依稀记得他话里有一句是“你懂个锤子”,这是四川的方言?还是甘肃的?

李富贵骂了句,狗日的城市。想了想又替马车夫骂了句,狗日的矿井。

李富贵的下巴长满了茅草。在陌生的城市,寻找丢失的亲人,这对任何人都是一种煎熬。

风有些冷,但还在推着什么东西跑,水也些枯瘦,但还在不停地流。而人活得像病毒一样。

每样东西都可以变成灾难。

这世界会好吗?生活会幸福吗?将来会怎样?这些李富贵都不想知道,这些现在都不在李富贵关注的范畴之内。

他又一次拨打儿子的手机,得到的回复永远是:您拨打的用户已暂停服务。有那么一刻,他站在桥上,望着桥下的江水,有一种想解脱的愿望。

可是他不能,他想如果有一天,儿子真地是从这个世上消逝了,他要做的就是把儿子的尸体找回来,给他一个体体面面的葬礼。

李富贵想到了马车夫的儿子,他死了,但却连个葬礼都没有,所有人生该享有的权利,他什么也没有。他在这个世上活了十八年,他的亲人给了他多少温暖?他的欢笑多过泪水吗?

还有那个还没从娘肚子里出来就被医生弄掉的胎儿,他最后的归宿是哪个荒山野岭?

这世上有不被祝福的出生,也有没有户籍的学童,但对农村人李富贵来说,他要的是有尊严的生活和有尊严的死亡。

即便是悄没声地死了,也是要讨个说法的。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死亡。

李富贵想到了很多寻找儿子的方法,电台、报纸、还有网络,他没有知识,但还是有头脑的。这些都是儿子在家时教他的。

儿子曾用哑语对他说:爸,虽然我不会说话,但我还是要感激生命,至少它给了我能看到世界的眼睛。

儿子虽然聋哑,但是却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从来没有因为身体不健全,而感到活着是一种沮丧。他比任何人都灵巧,从不觉得残疾是一种疾病。所以李富贵有理由相信,他的儿子李平安一定会平安的!

正在李富贵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李富贵浑身一个激灵。这响声对李富贵来说,真地不亚于一声春雷。

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却给李富贵带来了福音:

他的儿子李平安三个月前,和一个朋友南下广东,中途那个朋友被陷传销,李平安也让被带进去了。他们的手机被没收了,手机卡也被人顺手扔掉。

因为他是聋哑人,所以他们对他就放松了警惕。最后这一次,李平安是借上厕所的机会,偷偷跑出来的。然后他就找到了警察。

警察说:你的儿子让我们赶紧给你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李富贵的眼里涌出了泪花,他对着电话喊:我说过,我儿子会平安无事的。要不他怎么会叫李平安呢?

几天后,在一家小店,黄昏里,李富贵一把拉住奔路过来的李平安的手,把儿子搂在怀里:“傻小子,这几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本栏责编 赵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