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的时候,我回到村里去,准备给爷爷动动棺。
动棺者,迁坟也。清明节、中元节、下元节是修坟动土、移骨安葬的最佳时机。我回来的前一天,父亲已经给我打来电话,说挪坟需要准备的物品,诸如寿材、墓碑、红纸、黄纸、冥币、五谷杂粮等物,他跟娘在我回家之前已经准备齐整。村里常年帮人踏穴、迁坟的同族二爷爷也备好了到时要用到的一部经书(一般是线装黄纸的《地藏经》)和四个金蟾(用于垫棺)。其它用得着的,都在你二爷爷的脑子里了。二爷爷一辈子没有老婆,整天走东串西,为人看阳宅,踏阴穴,驱邪祟,治顽症。爷爷长眠的那处福地,就是当初爹用二十斤黄豆外加一把粉条请二爷爷给踏下的。父亲这回又旧事重提,说若不是你二爷爷给你爷爷踏下这样的好穴,咱家也转不了运,你也当不了镇长。
第二天上午,我爹、我叔还有我们兄弟几个,趟着齐膝的金黄干草,来到了村外的那块林子。说是村外,其实村子已经荡然无存。依照县里的统一规划,村子已于去年拆迁完毕,村人们拿着从上面领到的补偿款,已经各奔东西。我们一开始是呆呆地站着,看着二爷爷在爷爷坟前设了法坛,在供桌前插了三根足有一米半高的香,一张红色的引魂幡。然后,他又在供桌上一一摆放了素蜡、茶叶、拂尘、神符和桃木剑等法物。
接着,二爷爷神情肃穆地端一盏桃木碗,漱口之后,开始恭恭敬敬地诵起了《敬口神咒》,咒云:
丹朱口神,吐秽除氛,舌神正伦,通命养神。
罗千齿神,却邪卫真,喉神虎贲,气神引津。
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炼液,道幡常存。
二爷爷的咒语加上众人头上阴沉沉的浓云,让这荒地里很有了那么点儿氛围。诵完之后,在二爷爷的指挥下,我的父亲扛着红色引魂幡去爷爷的坟前叩拜,请祖先诸位考妣来受法食。叩毕,我们这些晚辈们才一起在爷爷坟前焚化纸钱,并且行了大礼。接着,二爷爷又诵《甘露法食咒》,诵罢,将引魂幡立于供桌前,并焚香为历代祖先进行安魂指引。
诵唱完之后,二爷爷清了一下嗓子,庄严肃穆地大声宣布:
“吉时已到,请福东响炮,倒碑,破土拾金。”
我知道所谓的“金”,就是老人的骨殖。经过长长的序幕,终于到了正式环节。我看见村里的几个前来帮忙的年轻人弯下腰,在爷爷的坟前头点了一串响鞭。接着,二爷爷先让我爹在坟头上挖下第一锹土,放在一边,然后帮工们才开始挖坟破墓。
刚才还挺立在坟前的荒草,三下两下就被人砍倒了。露出了下面黑色的地皮。地上有细碎的瓦砾和动物粪便,下面就到了黄得耀眼的土壤。那土壤散发着微腥的新鲜气息,似乎从来没有被人翻动过。在年轻人一下下铲土的时候,二爷爷则在墓坑旁敏捷地跳来跳去,指挥着我们在合适的时间扯起一面红布,将稀薄的阳光遮住。爷爷去世已经三十多年,即使有棺木,也早已朽烂不堪了。在铁锨一下下挖下去之后,大家果然没看见棺材,却发现在有些潮湿的土层里,生长着一些紫色的,说不上来名字的爬行植物。
我们先是低头辨识着,接着都把脸转向了二爷爷。二爷爷的脸上一阵悲戚,一阵欢喜,像早晨的霞光一样变幻莫测,匪夷所思。他若有所思地像是对着我们众人,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八个大字:
“紫藤缠身,福及子孙。”
二爷爷说出的八个大字像一朵朵粉白粉红的莲花一样在爷爷的坟头上盛开,硕大无比,馨香馥郁。它们像盆里的火炭一样迸溅着耀眼的火花,发出“嘶嘶啦啦”足以灼伤皮肤的声响,传进一张张耳朵。众人大张着嘴巴,期盼着二爷爷能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二爷爷没再说话,但从他脸上的神色,大家确认刚才他说的就是这八个字。接下来,首先是我的父亲大逆不道地面对他爹的骨殖,“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因为他这些年跟二爷爷耳濡目染,知道老人的坟地有“三不迁”。即所谓的开墓见龟、蛇、鱼等不迁,见紫藤缠棺者不迁,见温暖之气或乳气者不迁。
这些话我虽然之前也听到过,可总以为是人胡诌,没想到在我爷爷的墓穴里却应验了。我诧异地朝墓穴里瞅着,虽然有红布遮挡着或隐或现的日头,让下面光线昏暗,我还是看到了那似藤非藤,缠绕蔓生的紫色诡异物体。是植物吗?难道是植物吗?在黄色的土层之下,怎么可能生长着紫色的藤体呢?我诚恳地请求二爷爷再看一看,再仔细地看一看。
“大孙子,这个棺材我不敢动。祖坟这样吉祥,难怪你这些年在外面当官顺风顺水了。如果今天破吉庆之元气,必遭祸端,殃及后人。”
我的叔叔跟几个叔辈兄弟都满意地笑了,虽然他们几个都在家务农,但我一个堂哥的儿子已经念到大学,听说已经有了毕业后考公务员的打算。这个墓相,无疑对每个家人都是大吉大利的。见到紫藤之后,几个挖土的年轻人便不得不停了下来。爹点上一支烟,慢吞吞地抽着,似乎这下子总算找到了不愿挖坟的理由。
是的,爹一开始就不同意迁坟。爹说常言道“穷不改门,富不迁坟”,说的就是不要盲目看风水,迁坟之事更不可随意。除非坟墓无故塌陷,坟上草木枯死,或家中出现淫乱风声、子女忤逆、频频发病、刑伤人口、家产耗散等诸样事体,才可迁坟。我每年回家给爷爷祭奠的时候,他老人家坟前的荒草都没过踝膝,旺盛得很。查看四遭,也没有坍塌进水的迹象。爹说,我虽然上的是师范,可毕业后却没有进学校,而是分配到镇政府,从一个小职员干到副镇长,这都是祖上的阴德。如若不是爷爷佑护着,就凭我歪瓜裂枣的秉性,不可能吃上公家粮,更不要说进衙门了。
爹又说,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为了证明祖坟对后人贵贱贫富的作用,爹还现身说法,举了他自己的例子。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国家废除了高考,为了改变命运,他便托门路当了兵。可爹当了几年兵,并没有得到提干。为了进步,他可没少费心思。有一年夏天,他回家探亲,临走扛着家里的两个大西瓜坐了两天的火车到了连队,晚上悄悄让班长喊来排长连长,想请领导吃顿西瓜,拉拢拉拢关系。却没想到西瓜打开之后,一个熟过,一个未熟。当时连长就黑着脸走了。爹说,瓜是你爷爷挑的,他老人家种了一辈子瓜,夏季里天天到马庙集上卖瓜,挑出的瓜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如果把这事儿告诉他,能让他羞死。为了不伤及老人的自尊,他一辈子没把这事儿告诉老人。
后来,爹复员务农。在爷爷死后,他便在心里想请人给踏个好穴,改改运程。当时鲁西南大平原上有一半以上人家的美穴福地,都是我二爷爷踏下的。爹便请来二爷爷,给爷爷踏坟地。二爷爷认真地踏看了三天,才选了这处美穴福地。踏好之后,二爷爷说这里是前案后山,是一块生旺的龙脉凤地。二爷爷当时还说“山管人丁,水管财,伸手摸到案,秀才、贵人门前站”。二爷爷的话爹当时没听明白,但他朝四周看了看,这里的确视野宽阔、后有低矮平缓的羊山山坡,前有潺潺的小白河。
爹就把爷爷在那里葬下了。
爹说,虽然你喝的墨水比我多,可这世上就有这样那样的日怪事儿,你拿书本上的知识解释不通,你不服不行。
我哑然,心里作想:父亲上到初中,又出外当了那么些年的兵,且入了党,他这样的觉悟让我只能嗤之以鼻。
2
这件事儿让我懊恼不已,我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可心里急得很。我甚至怀疑是他们为了阻止我,事先在坟里做了手脚。这些天,为了给爷爷迁坟,我可没少动员爹。但爹很犹豫,说了一大堆的理由。开始时什么“穷不改门,富不迁坟”啦,什么“七不出门,八不动土”啦之类的,后来就干脆吸上烟闷着头不理睬我。
“爹,谁让我是干部哩?谁让我负责咱这片儿的拆迁哩?”
听了我的话,爹不言语,可脸上的嚼咬肌还是动弹了几动弹。是哩,有些话,我不好跟爹讲,在我心里看来,动爷爷的棺,其实是为了动动我的官儿哩。正如爹所说,这些年,我混了一顶让他一直引以为自豪的小乌纱帽。可我看着人家头上的帽翅膀儿一天天长大,忽闪忽闪地飞着往上升,我的帽翅膀却还是这么小,飞得也没人家快哩。
这些年,我在镇上干过管区副主任、镇宣传委员……最后进了镇党委班子,当了副镇长。这个摸不到钱又没多大权的副职一干就是六年。计划生育、文教卫生、社会治安、拦截上访……乡镇上所有的工作几乎让我干了个遍。眼看着镇长退了,上面却从县委派下来个比我还年轻的干部,顶了镇长的缺。小伙子三十出头,有魄力,有冲劲儿。我是眼看着自己没有了出头之日,才花钱拱门子一股劲儿往县城里调。但县城没有什么单位好安排,便临时把我安排在了拆迁办。像这样的拆迁办县里有十来个。我想极力把工作做好,最起码的目标,在十来个点中,不争第一,也要争取在前三名以内。有了这样的政绩,才有可能进入组织部门领导的视线。
程庄是我的老家,坐落在城郊,村里人对于拆迁,是有思想准备的。甚至许多人家为了增加建筑面积,几年前就已经在院子里搭建了简陋的平房,在平房上又接上了第二层。所以,拆迁开始之后,庄上人还算配合。不论是一开始测量建筑面积,还是后来评估赔偿价格,签订赔偿合同,村人们都表现出了高姿态。这个没有什么阻力的点儿曾让我庆幸自己的手气——分配任务时,在一小堆写好的阄中,我独独就捏住了这一个。
小村里大部分房屋都被推倒之后,接下来就是迁坟了。程庄三千多口人,一概姓程,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坟多是老坟。考虑到这个问题,拆迁办决定每个坟给赔偿款两千块,同时给他们在全县位置最好的公墓安置了墓地,另外早迁的还有奖励措施。
通知下达之后,坟地里很快出现了挖开了的墓坑和凌乱地扔在地上的腐朽棺木。不用说,有很多人抵不住金钱的诱惑,开始行动了。这些人都领到了数额可观的奖励款。但就在我蛮欣慰的时候,二爷爷却到家里找到父亲,又联络了村里其他一些长辈,对那些踊跃迁坟的人家开始出面劝阻了。二爷爷言之凿凿且不无鄙夷地说:
“迁坟,是说着玩儿的小事儿吗?祖坟搬家,那是要依照辈分,由长到幼。咱村里人的辈分是‘怀、玉、秀、渊、元,相、传、大、千、年’。他程传伟是个传字辈,别人还没动土,他咋能动哩?是想钱想疯了吗?”
已经领到拆迁费和奖金的程传伟一家听了这话,真是懊恼羞愧得差点儿死去。
虽然,也有些人并没有把这些老人的话当一壶,他们准备了金柜(棺材)、金斗(骨灰盒),放上两万头的鞭炮,大天白日之下就把老人的坟起走了。但经他们这样一闹腾,大部分人家还是开始有些顾虑,村里的迁坟工作就一下子冷落下来了。再没有人家敢动土,已经提前动了老人坟的,家庭内部也是这个埋怨那个,那个埋怨这个,同室操戈,早晚不宁。
我听说了这件事儿之后,首先找到了爹。我想动员爹同意先把爷爷的坟迁了,让我以身作则,为村里人做个表率。一开始爹自然还是那副义正词严雷打不动的态度,后来经我死磨硬缠,他终于有些松口。
“迁也可以,但必须找个最佳时机。”爹慎重斟酌着,一字一句道,“比方人做手术,也有个手术的最佳时机。什么时侯做手术最好,按医学的观点一定是身体状况最好,气候最好、最不容易感染、伤口愈合最快的时段。地理也像人体一样,如果破土,就好像在龙脉上动手术,也有一个最佳时机问题。”
虽然爹还没有吐口迁,可态度毕竟已经松动,我感到颇为欣慰。后来又经过几次商量,爹终于将迁坟的时间定在了今年的清明。
没想到到了清明,坟也启开了,二爷爷又唱了这么一出。我真是非常恼火。我心里想,如果任二爷爷这个神神道道的人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弄不好县里就会拿我当了反面典型。这可不是荣誉不荣誉的事儿,这关系到我一辈子的前程!
回到办公室,我一边想着咋做爹的工作,破除他的迷信思想;一边想到了对付二爷爷的一步棋。这步棋是我的杀手锏,也是我从以前的工作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从前在镇上当副镇长的时候,有一阵子负责阻截上访户,如果遇到哪个村儿里有上访钉子户,软硬不吃,围堵拦截都失去效力,便以看病为由,把他们弄到精神病院关起来。
二爷爷这样的人,不就是明显的精神病吗?让派出所逮起来拘留有些说不过去,但是送到精神病院里治病,那还不是理所当然?
说干就干,对这个我可是轻车熟路。我动用了以前属下的关系,三言两语就把事儿安排妥当了。
3
市精神病院的车开到二爷爷家门前的时候,二爷爷家院子里正挤着满满的人。大家看是医院来的车,赶紧让开了一条通道。几个医生走过去之后,看见了躺在躺椅上的二爷爷。他蓬乱着头发,头微微地后仰着,身子一动不动。一个医生站在那里愣了片刻,惶惶然地上前摸了一下脉搏,当即触电一样缩回手来。
“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他郑重地宣布道。
说完之后,他领着其他医生还有几个护士,转身钻出人群,退回车中,一溜烟儿地开走了。
二爷爷死了!
当我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并没有变得轻松多少,反倒是因为惊讶而有些晕头转向。
那几天,村里人给二爷爷准备着后事。从小村开始拆迁以来,已经有六个老人先后陆续离开了人世。有的是在拆迁队进村之前,听着窗户外隆隆的推土机声就开始没白没黑地叹气、呻吟、呓语。没等到跟孩子们一起离开村子,便死在了祖祖辈辈生活过的老房子里。有的拖得久些,好歹被年轻人从多年的病床上抬起来,背上了鸽子笼般的单元房。可经过这一番折腾,病便陡然地重了,在新房里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便带着遗憾撒手人寰。
在所有死去的老人中,二爷爷算是走得最安详的。
村里从前每到红白喜事儿总要碰头的那几位老人又聚在了一起。就连有过矛盾已经多年不说话的两个也尽释前嫌,参与了进来。村里的祠堂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所以大家只能坐在临时用塑料布搭建的棚屋里。已经被装进木箱让村里辈分最长的七爷爷带到楼上去的家谱又被重新请了下来。被村人们捧在手上,查看着谁谁跟二爷爷在五服以内,谁谁跟二爷爷在七服以内。很快,在二爷爷的葬礼上谁要守灵跪棚,谁要披麻戴孝便被确定了下来。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是,若从家谱上算,村里几乎三分之二的人都能跟二爷爷扯上干系,都要走进那长长的送葬的队伍。
在守灵的第一天里,众人的哭声盖过了聒噪的唢呐,也盖过了远处河堤上正在作业的推土机。那哭声像一股喧杂翻滚的洪流,又像一股巨大的旋风,漫过残砖乱瓦的废墟,也漫过废墟中尚且生长着的树木,向四周翻滚而去……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集体活动中,我却大逆不道地缺席了。我缺席并不是因为我不知道信儿。二爷爷虽然跟我只是远亲,但既为同宗,也是应该为老人守丧的。那天,我听说二爷爷死去的消息之后,正准备着收拾几件衣裳,回村里为二爷爷奔丧。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候,却接到了县长打来的电话。像我这样的芝麻绿豆官,几乎成了被打入冷宫的宫女,能让领导想起来的机会并不多。县长一自报家门,就让我脊梁上冒了一层小汗。我本想跟县长寒暄两句,没想到县长开门见山,火气很大:
“你怎么搞的?你们那片儿怎么搞出那么大动静……一定要把他们的目的搞清楚!是单纯的出殡还是想借题发挥聚众闹事儿!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全体人员都给我靠上去!出了乱子拿你是问……”
我一再解释,一再保证,握着电话不停地点头作揖。放下电话之后手酸了,腰也酸了,头上脸上全是汗,洗了个热水澡一般。我定了定神,马上召集全体人员开会。简单传达了县里的指示之后,号召大家全体进入警备状态。如何堵住路口,如何跟上级汇报,如何防止消息向外扩散,万一来了媒体记者怎样应对等。安排得差不多之后,政府办公室又来了电话,说从公安局调的五辆警车已经出发,随时听候我的调遣。
大家蹲在车里守在二爷爷家附近的路口上,一连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我时刻拿着手机,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变故。我看到村里人从二爷爷的灵堂进进出出,脸上都是痛苦不堪的神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企图,但我告诉自己不能掉以轻心。一直到停尸三天之后的那个早晨,按照风俗,应该把死者拉到火化场火化了。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也是最关键的时刻。如果他们真能把死者拉去火化,然后入土,就意味着这只是一场葬礼。如果拒不火化,或者抬着死者的尸体闹事,那无疑就应该采取果断措施。
我和车里其他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不远处通向二爷爷灵堂的胡同。不一会儿,果然出现了情况。一股人流呼地从胡同里涌了出来,紧跟着又涌出了几个人。
我马上警觉起来。下车!我小声对身边几个说,下去看看。
我领着几个人跑过去的时候,从胡同口跑出来的人也迎面跑了过来。
“怎么了?”我喊道,“出了啥事儿?”
“不得了了!活了!活过来了!”
那人惊慌地喊着就要跑,却被我一把抓住,非让他把话说清楚不可。这时候那人才慌乱地解释道,就在刚才大家要把死去的二爷爷抬上车子,准备拉到县城火化厂火化的时候,二爷爷忽然在车上哼哼了几声,然后扶着车帮,站起来了。
小李跟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些怀疑是恶作剧。可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便又有几分相信,决定到二爷爷灵堂看个究竟。我们丢下那人往胡同跑了几步之后,都忽然被吓了一跳,相继刹住脚步,站住了。
这时候,二爷爷拄着拐棍儿从胡同里慢悠悠地迎了出来。他一边张着手朝众人打着招呼,一边朝往外跑的人喊:
“慌啥?喝碗水再走啊!”
4
大家很长时间把二爷爷的“死”当成了一个笑话。
这也让许多人一下子恢复了记忆。他们似乎慢慢记起来,从前,那些死了几天还没来得及入殓便还了阳的老人,在许多村子比比皆是。所以慢慢地,他们对二爷爷的还阳,也就见怪不怪了。据二爷爷说,他是又到那边儿走了一趟阴,因为就迁坟的事儿跟他们开了个会,所以多耽搁了些时日。苦苦地说了三天,都没能完全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所以就回来了。他还总结说,在这边拆迁难,在那边更难呢!老家伙们都是些死脑筋!
我向县委县政府领导反复解释事情经过,领导们总是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把事情归咎于我工作不力,造成对整个事件失去控制,被老百姓牵着鼻子走,以致最后酿成荒唐可笑的结局。
活过来的二爷爷以及他从那边儿带来的信息让爹和其他程庄人更加坚定了信念:坚决不能迁坟!既然老人们不愿意走,无论拆迁办给多少钱,都不能迁!
因为迁坟工作不力,在全县召开的拆迁工作促进会上,我被县里领导点名批评,并且被勒令签署了“军令状”。县长在会上说得很难听:村子拆迁剩个尾巴,坟地拆迁又出了乱子!你这个主任怎么干的?你干不了,我帮你干;帮你干你再干不了,那就换能干了的来干!
第二天一早,县里派来的防暴警察便到了位。我集合指挥部全体人员,全副武装,也来到了现场。按照县里的统一安排,今天突击拆迁村里剩下的几处坟地。
村里人听说上头要强制迁坟,都满脸悲哀,天不亮就聚拢来了。他们也许一开始就没啥想法,也许有想法,但一看我们的阵势,就被威慑住了。他们知道,我们要来真格儿的了。所以,他们都回去准备了金柜、金斗,戴了口罩、帽子和红手套,准备在今天启走老人的骨殖。
当然,那天在林地上跑过来跑过去,忙得不可开交的还是二爷爷。他先是找到我说虽然有些王八羔子为了几个钱儿提前挖了老人的坟,可既是全村挪坟,还是依照老规矩,依辈分从长到幼,先放碑,再破土。
我点了头,都照他说的办。
挖掘机开过来的时候,二爷爷又不放心地朝驾驶员喊道:
“破土时候挖到龟、蛇、鼠、蟾等吉祥动物,千万不要斩杀,随缘而去。”
驾驶员也点了头。
那天,在二爷爷的指挥下,整个迁坟过程显得肃穆庄严而有条不紊。虽然动了土,动了棺,可那种场景让人充分相信每一位亡人都得到了应有的尊严。每到一家老人的坟前,挖掘机挖到一定的深度,二爷爷就指挥着年轻后辈用红布遮住阳光。遮阳后,将棺盖打开一道缝隙,投五彩粮和糯米于棺中,并由二爷爷亲手焚化一道化煞神符投于棺内,然后放尸气,静等少许,开棺。如果开棺后发现尸身或者骸骨非常完整,就要用两米长红布铺于骸骨下,完整抬出,安放入新的金柜。如果年代久远,棺材腐败不堪或者进土囤淤,就要动手拾金。拾金的工作照例也是二爷爷小心翼翼地完成的。从头颅开始拾金,依次左手至下到左腿,又从右腿至上到右手。然后,金骨依次按照人体骨骼结构安放于新金柜中。金柜进金前二爷爷已经吩咐人铺好了钱币。左手金锭子,右手银元宝,再从头至脚搭上五彩线,全身均匀地撒上茶叶(取不周全之处以求祖先自己查对之意)。最后以红布为盖,被子遮盖金骨后封棺。
新金柜封棺后,二爷爷还忘不了吩咐人从原来棺木底下取八寸厚的血土装在袋中备用,原来空棺木内则投入白萝卜一个。一切完毕,二爷爷总不忘默念一句:
“一个萝卜一个坑,子孙后代万事兴。”
5
那天,把二爷爷忙坏了,把我们指挥部的人也忙坏了。傍晚的时候,我回到指挥部的院子,径直跑进食堂,大声喊着让张师傅赶紧做菜,弄酒。
这一晚,我请指挥部里所有人在食堂里好好地喝了一场。猛一放松,都喝得有些高。十点左右,外面骤然落雨,大家才陆陆续续地走了。
过了中夜,窗外雨声更疾了,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和耀眼的闪电。但我这晚上借着酒劲儿,却睡得很沉,很踏实,美美地一觉到了天亮。
第二天,爹踩着泥泞找到我,急匆匆地说二爷爷可能失踪了。
“怎么会失踪呢?”
爹说,他一早打开院门想出来透透气。一开门,看见脚下泥泞中两行深深的脚印,歪歪斜斜,里面满满的全是水。他一下子想起晚上睡梦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动静,好像有人敲门,声音像是二爷爷。爹说二爷爷大约是有啥事儿找他商量,或者有啥话要告诉他。但他当时太困了,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便没有起来,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白天再去找时,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二爷爷了。
一个雨夜,一个老人能走到哪里去呢?前些年下大雨,村里有人失踪,几天后是从村前小白河几十里外的下游沙滩上找到了尸首。难道二爷爷在漆黑的雨夜滑到河里,让湍急的河水冲走了?想到这儿,我吓得一连后退了几步,差点儿跌倒。
那天,爹悻悻地走了。后来我不放心,几次打回电话去,爹都说再没人见过二爷爷。
村里的坟迁得非常顺利,拆迁点儿上的其他工作人员都高兴得不行,有时候谈到从前遇到的种种阻力,还会顺便提到二爷爷。但每次提到,我心里都会非常紧张,总是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有一次甚至还捂着胸口,伏在办公桌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哗哗”地淌下来。
后来,我又出现了幻视、幻听的症状。去医院检查之后,医生说我精神出了点儿问题。怎么可能呢?我不相信,继续工作。当然,我常常想到从前的小村,想到村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儿,也会想到二爷爷。
后来有一次爹来看我,欢喜地对我说,村里的二旺去南方打工,看到你二爷爷了。他在一座庙里,已经剃度出家,二旺再唤他,他只管打坐,不闻不问——爹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因为在拆迁工作表彰大会上突然发疯,已经在精神病院进行过两次正规治疗了。人们看着这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虽然已经出院但仍然有些疯疯癫癫的人,总是无奈地笑笑,叹口气说: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听了爹的话,我知道他只不过是安慰我,宽我的心罢了。那天晚上风雨那么大,二爷爷多半被冲进河里,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以自己的推测,否定了爹善意的谎言,接着在爹的面前跟个软弱的孩娃儿一样啜泣起来了。
“你胡说个啥?”我没想到爹竟朝我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经且气愤地说,“就凭你二爷爷一个死过又活过多少次的人,咋会被河水淹死呢?你二爷爷他肯定还活着,他是去哪里云游了……”
听了爹的话,我抽了抽鼻子,不哭了。我坐在床上,看着爹慢吞吞地吸了两口烟,才又听见他慢吞吞地对我开口说:“你这个病,若是能让你二爷爷禳治禳治,保准早就好啦。娃儿啊,你说说,你二爷爷啥时候能回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