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器

2013-12-29 00:00:00程相崧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5期

1

这趟回老家过年,东升哥特意到家来找到我,说让我去看看他爹。我学的医,毕业后留在了北京的一家医院。每次回老家探亲,总有许多人来请我这个“大医院来的大夫”。我跟着东升哥见到喜田叔的时候,他已经不会说话,人也比上次见时瘦了一圈。躺在床上看到我,眼圈儿红红地想哭。喜田叔患的是脑溢血引发的中风,如果能够安养,其实也无大碍,最让人担心的倒是他的脾气。他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差到极点,动不动就发火。朝他老伴儿,朝他儿子跟儿媳,就是当着我的面儿也不例外。

其实,喜田叔的病情爹已经跟我说过。爹说,那天,我跟你喜田叔去李庄坐棚,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的路上他说头晕,到家后没两天就病倒了。在县城住了一个星期的院,打了几天针,活是活过来了,可人却瘫在床上不能动弹。爹叹了口气望着我说,英英武武的一个人,转眼就成了这样。

我问爹,喜田叔身子骨从前那么硬朗,怎么好好地就病得这么重呢?

爹说,还不是让你东升哥气的?你喜田叔吹了一辈子响器,最后命还是差一点儿没搭到响器上。他要不是去李庄坐棚,也不会得这个病。

我们这里,管响器班到白事儿上吹奏叫“坐棚”。按照风俗,在有人亡故的时候,若事东家家境贫寒,则丧事一切可以从简。请阴阳先生择了葬日踏了坟地,再请几个打坟的掏了墓穴,简单过个昼夜,送亡人安安稳稳“上山”便妥。若事东家家境稍富,那这便是个炫耀的好机会。一般来说,过个三昼二夜是最平常的了。更有甚者,还要请道士、和尚做道场、念经来超度亡魂。当然,“昼夜”之事也罢,三昼二夜之事也罢,离开响器是不体面的。待择定埋葬之日后,事东家必定会请村中有威望或善办事者,去定一班手艺不错的响器,到丧事上助兴。

喜田叔干了一辈子响器班儿的揽头,爹跟着喜田叔坐棚,也已经三十来个年头了。他们的响器班儿有一个名号,叫“福寿昌”。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爹似乎也说不清。他们一共有五个人,分别使大号、唢呐和锣、鼓、镲。这五个人因分工不同,称呼也各有差异。分别叫做:压上眼的、压下眼的、敲锣的、打鼓的、拍镲的。

喜田叔以前压上眼,现在毕竟年岁大了,气力不支,把这活儿交给了他儿子东升。他只做揽头,同时还跟着敲敲锣。活儿虽然轻巧,可喜田叔是响器班的灵魂,大家伙儿离不开他,事东家来请响器,也是冲着他的名头来的。喜田叔七岁跟着“福寿昌”大掌柜的金生振学唢呐,会吹三百六十个流水曲牌,是金生振最得意的门徒。另外更重要的,他从小跟着金生振走南闯北,熟知各地白事儿上的礼数,不论到哪儿坐棚,都不会因为不懂规矩让当地人笑话。当然,规矩是人定的,这些年其他新兴的响器班儿早就进行了改良,上了音响,上了架子鼓和电子琴。甚至有的响器班儿为了吸引看客,还上了街舞和脱衣舞。可喜田叔还是那三百六十个曲牌雷打不动,还是那七七四十九个程式从头到尾。东升哥初中毕业加入响器班之后,好几次跟他爹提出应该加入流行歌曲。每次喜田叔都把眼一瞪,说人家那边发送老的,你这边吹的是“妹妹坐船头”,像话啊?

喜田叔说,人家来请“福寿昌”,看中的就是你的老规矩,看中的就是你的有板有眼。我们绝不能学那些新兴的响器班儿,曲牌儿都还没学会,就敢出来揽活儿。不管是红事儿上用的曲子还是白事儿上用的曲子,也不管是中国的曲子还是西洋的曲子,都敢拿出来显摆。乱了规矩,就算事东家不出来干涉,死去的亡灵在西去的路上咋能安心呢?

话虽如此,可喜田叔毕竟老了,心力和体力都有些不支,许多活儿他也有意无意地交给儿子东升去办。东升哥思路活,门路广,总能比他爹拉来更多的生意。实际上在喜田叔出事儿的时候,做揽头的已经是程东升。李庄那摊子买卖,就是程东升谈妥的。

那次,李庄的人来定响器的时候,言语做派就显得跟别人不大一样。那人坐在茶几旁边喝着茶,只慢条斯理地商量着响器班啥时候进村,啥时候离开,吹奏些啥曲儿,以及中间细节种种,却绝口不问坐棚的价格。过了一会儿,程东升主动报了正价之后,人家也没有打愣,而是当场点头,并大大方方地先按照比例缴了定金。爹讲到这里停下说,若是从前你喜田叔当揽头,爽快地拱拱手,这生意就算谈妥了。可东升毕竟脑瓜子灵活,一看事东家是个有钱人,便又顿了一顿,说咱亲兄弟明算账,丑话说到头里。刚才我说下的价格,炮钱、喜钱可不算在内。

你说你东升哥脑子咋转这快哩?爹说,单这一句话,炮钱喜钱就拿了双份儿。

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来人丝毫没有含糊,当场拍板儿,说就这么办。

2

生意谈妥之后,到了约定的日子,“福寿昌”的几个人便出发了。

他们跟从前一样,还是一身黑色的中山装,胸前用别针别着一朵小白花。显得既利落,又精神,还讲究。到了庄头上之后,几个人站定。喜田叔取来平时不大用的那杆老号。鼓乍起腮,憋红了脸,噙着小头这边,先俯向大地,继而猛一扬起,面对苍天,“呜——”地吹起。这一声沉闷而悠长,像悠扬的洪钟,在幽静的小村里听起来苍凉又略微让人心酸。因为这老号个头儿大,杆儿足有两米来长,是响器班里最难吹的乐器,所以好多响器班儿已经省去了这个程序。喜田叔却一直坚持。他说,这声老号是鸣意我们已到,请事东家接待。若不然直接前去,人家接待起来岂不仓促?

听到号声,不一会儿,孝子们便从家里出来。他们麻衣麻裤,手持丧棒,依辈分长幼有序地排列着双膝跪地,向响手们三叩首。这时,喜田叔也双手合十,鞠躬作揖,以礼相还。礼毕,响手走在前面,孝子在后面跟着,一起行至灵前。孝子垂手鱼贯进入灵堂。这时,早有问事儿人过来,将响手接进事先搭好的棚内,以茶水、烟等简单招待。

喝了茶,吃了烟,爹首先从棚下出来,在院中放三枚二踢脚。意思是向天、向地、向人示意,此家白事儿正式开始,执事者各执其事。三声炮响之后,并不马上开吹,而是几个响手全部走到院中,拿柴火升起一堆篝火。这道程序,好多响器班都已经省去,好多年轻人也都不知道了,这个习俗叫“煨响手”。

煨完响手,他们五个才重新坐定,准备吹开场。

“福寿昌”的曲牌好几百个,在白事儿上啥时候吹哪一段,都有着严格的规定。这些曲牌内容跟曲调儿能跟白事儿上的各种情景结合起来,起到烘托气氛。宣泄心情的作用。现在有一些响器班儿坐下来之后就将流行歌曲瞎吹一气,那是乱了套了。爹说,白事儿上响器开场吹奏讲究的是“三吹三打”。

那天也是一样,第一节吹奏的是《拜朝》。东升哥拿起大号,张扬两声后,二叔敲鼓、爹拍镲、喜田叔敲锣。接着大号、唢呐一起吹奏,曲子便流水一样淌进人们的耳朵,变得婉转好听起来。这首曲子稍快,曲调高昂、振奋,有震撼人心之感。让听的人既激动不已,又似乎有一种痛苦欲绝的悲怆。

到了第二节的《散兵营》,由落英缤纷样儿的鼓点儿引着节拍,唢呐的曲调由高昂突然转入深沉、悲壮、凄凉。让人心里一紧,喉咙里也似乎尝到了一点儿甜腥。《散兵营》吹数分钟后,换成《下江南》,接着是《张飞跑马》、《花道子》、《上南坡》,最后是《煞场尾》。《煞场尾》开头是段慢曲儿,响手边吹边半闭着眼睛陶醉其中。继而由慢到快,忽一下子睁开眼睛,额上青筋蹦起。最后,乐声简直激越得让人发狂,响手也甩着三七分的头发,一边吹一边吃了摇头丸样晃动着脑袋,兴奋得几乎要从椅子上颠下来了。就在看客也激动得浑身乱颤的时qr/K4QbxJPlec/y3/8vPGA==候,乐曲戛然而止。让人咂巴着舌头,半天还感觉意犹未尽。

这时候,若没有前来吊唁的人,响手们就可以喝口茶,稍息片刻了。那天,在李庄吃茶的时候,村人们围在左右,都议论着这响器班从进村儿的那一刻起,每一步都有板有眼,不似其他响器班子随意、懒散。穿戴也不似别的班子留着黄头发,穿着红褂子,人家这一身黑跟现场搭配起来,真是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这些都不论,最叫好的还要数人家的曲子。虽说不上名字,却一声声让人肝肠寸断又欲哭无泪,恰似吃了名厨做的饭菜,酸辣甜咸说不上是啥滋味,香烫糯滑说不上是啥感觉,却兴奋着你的每一根神经。所以就有人说,别看其他那些响器班又是架子鼓又是电子琴的,弄得场面极大,花里胡哨,要说原汁原味的响器,还要数人家“福寿昌”。

村人们的这一声声称赞,喜田叔是每一句都听在耳朵里的。他心里受用着,脸上虽没啥表情,手却禁不住拿起事东家放在桌子上的那盒“玉溪”烟,拆开来,散给四周看热闹的人。

“这才叫办事嘛!”有人接过烟,赞了一句。

喜田叔散了一圈儿,最后又扔给坐棚的几个人一人一根。把烟点上,响手们跟四围的村人便闲扯起来。

有人说:“日娘的,这李子厚就是有钱!这几年做大蒜生意是发了财。都传他家里存着几个亿,俺看差不离!你瞧瞧,人家办事真像个样子!”

“那还用说!”又有人道,“别的不说,请人的帖子他都发到了县里。县里明天定会来不少人哩!人家办喜事儿发请帖,谁见过办白事儿也发请帖的?”

“谁让他上头有人哩?县政协、县法院、县公安局……拉扯了一大帮朋友!”

村里人这样赞叹了几句,突然又有人恨恨地说:“那该死的货作死了自己,走得却这般风风光光呢!这让人到哪儿说理去?”

“说啥理?他爹有钱!若不然能请来‘福寿昌’的师傅们?”

听他们这样议论,喜田叔的脸上已经有些讪讪的,这时却偏又有个村人凑上来问:“当家的,给这该死的货吹上三天,能挣上多少哩?”

喜田叔听出这话里有话,脸就有些挂不住了。在从前,他们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死者人缘儿不好,响器班到了那儿,难免就遭村人的奚落。所以,从前喜田叔接活儿的时候,对于死者生前的为人,死者家庭的状况,总要问问。可这桩生意是儿子东升接下的,死的是个啥人,喜田叔到了坐棚这天还不清楚。

“老哥哥,你说的是……”喜田叔低下头问。

“就你们坐棚的这家!”刚才说话那人道,“他三年前就撞死了一个人,进了监狱,年前让他爹花钱买了出来。也是他该死!这不刚放出来,就又撞了一家三口,他自个儿也碰到电线杆上死了!他死是该死哩!可怜的是那骑电动车被撞的一家三口。在前面好好走着,谁曾想就遭这横祸哩?男的骑着车,落了个重伤;五岁的娃娃颅骨塌陷,醒是醒了,也不知会不会落下啥后遗症;最可怜的是车子后座上的女子,还没弄清咋回事儿哩,就糊里糊涂地殁了。”

听到这儿,喜田叔明白了,今天他们是给李庄支书李子厚的儿子李小龙坐棚哩。李小龙酒驾撞人的事儿当时上了电视,在金乡县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爹跟喜田叔他们不但知道撞人的叫李小龙,还知道被撞的男的叫王江辉,女的叫王可可。

“撞死了人家,他爹却赖着不给人家赔钱呢!”

“他爹有钱,这些坐棚的可发了。”

“李小龙还没结婚,没有儿女,那些拿哭丧棒的孝子也是他爹花钱雇来的。”

“给多少钱,也不能给这舅子的坐棚啊。”

听着这些话,喜田叔他们几个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恨不能一头扎进地缝里去。四周的村人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越来越欢哩。

3

喜田叔黑着脸在那里抽烟,他不看儿子东升,也不看在场的每一个人,等他慢吞吞地吸完一支烟,才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多好的一双粗辫子哩!”

虽然没头没脑,可坐棚的人却每一个心里都明白,喜田叔说的是王庄的那个姑娘王可可。

王可可被撞死之后,尸体是在殡仪馆里停放着,几个月都没有下葬。这一来是因为王可可的丈夫王江辉腿被撞断了,夹着钢板在病床上躺着,没法给妻子料理后事;二来是因为他们跟肇事者李家的赔偿官司一直没打下来。

大家都记得,十来天前,“福寿昌”来了一个年轻人。这人坐下来之后一句话不说,闷闷地抽完一支烟,才开口说要给自己死去的媳妇请响器班儿。当时这年轻人头发乱草样儿,脸黑瘦黑瘦,让人看着就心里凄惶。可是等程东升报出坐棚的价格,年轻人却又似乎犹豫了。他起身想走,走了两步又站住,回头问能不能便宜些。说他家里最近摊上事儿,钱都磕空了。东升哥想打发他走,喜田叔却招招手,让他留下了。详细地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才知道这男的就是那起车祸的受害者王江辉。王江辉讲完自己的事儿之后,哭成了泪人儿。用拳头擂着脑袋说都是我该死,我在前面骑着电动车,咋就没觉出后面有一辆车哩。

响器班里的人都拿眼看着喜田叔,喜田叔一拍桌子,当即就把这桩生意接下了。不但接下了,还答应不收人家一分钱。

去王庄坐棚的那天,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双粗辫子。那粗辫子让人一看就无端地喜欢。当然,辫子是在一张黑白照片上,照片贴在灵堂前的那块蓝色粗布上。响手们在喝茶的时候,说的最多的就是那双辫子。喜田叔说,现在姑娘们都把头发弄得花里胡哨,梳这样大辫子的女人不多了。

这时候,喜田叔一提这话,众人就愣在了那里。

“爹,人家两家都私了了,你管这个做甚?”东升哥说。

“‘福寿昌’从前就没接过这样的活儿!”喜田叔声音不大,可每个字儿都咬得清清楚楚。

提起“福寿昌”,每个人都知道它对于喜田叔来说意味着啥。“福寿昌”是马庙镇最古老的响器班儿,传到今天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在喜田叔年轻的时候,当家的掌柜是金生振。那时候,乡村里缺少音响,“福寿昌”有一次到村里来坐棚,喜田叔听了之后就迷上了。那唢呐吹得哀怨缭绕,吹得人泪雨倾盆。那时候,喜田叔只有六七岁。他在人家的棚底下如痴如醉地听了三天的响器,回到家里还意犹未尽,就和他奶奶说还想听。奶奶挖了他一眼,说那是死人时才吹的东西,他竟然痴痴地回头看看奶奶说:

“奶,你啥时候死啊?我好听响器!”

奶奶真是差点儿让他气了个半死。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缠着奶奶非要去学唢呐。

喜田叔爹娘死得早,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想让他以后出息,不想让他干这下三滥的活计。可是后来不管“福寿昌”在哪个村儿里坐棚,喜田叔都跑去听。有时候离家远,他中午都不回来吃饭。人家坐棚的有吃剩的馍馍就给他一块。他吃饱了仍旧坐在一边托着腮帮听。那m/O0FGhgw6ynmp61NNHQLg==时候家里生活困难,奶奶以为喜田叔是贪图人家响手有好吃好喝,想想家里三天两头饿得揭不开锅,便狠了狠心,决定拉着喜田叔去镇上拜金生振为师。

他们一去,金生振就认出了喜田叔。他说,这不是那个整天出来讨饭的小乞丐吗?喜田叔说我不是乞丐,我是太爱听唢呐了。也许是看孩子可怜,金生振便收了这个徒弟。虽然是收了徒弟,一开始却并不教吹唢呐,连曲谱也不让看。只是让跟着响器班走东村去西村,扛扛包袱,扛扛锣鼓家什。十二岁上才开始学曲谱,学吹学打。学了三年,开始跟着班子打鼓,拍镲;又过了三年,才开始压下眼。

喜田叔跟着班子坐了无数次棚,也受到了金生振的言传身教。师傅告诉他,虽然外人看我们下贱,我们自个儿却要堂堂正正,不谄富,不欺贫。不能看事东家有钱就在吃饭吃烟的时候铺张浪费,也不能看事东家没钱就嫌好道歹。要处处替事东家着想,既要节省,又要尽到各种礼数。

十八岁那年,有一件事儿对喜田叔触动很大。这里的规矩,出柩前事东家烧纸的时候,往往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响手里边出一个人,站在灵堂一侧,手里拿着几张纸钱,念唱一些吉利的话语。这个习俗叫做说喜,所得之钱叫喜钱。那时候喜田叔年轻,嗓子好,念唱的任务便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每一次都是这样唱道:

嗨!孝子不哭了,灵前去吊孝。手拿千张纸,迈步灵堂前。往上看,好像玉皇灵霄殿;Ut9fDB6j9nyShDQvFTn2Tw==往下看,金童玉女站两边。年年有个三月三,王母娘娘渡花船。头船搬个康百万,二船又搬孙万山。三船搬过孟姜女,四船又搬李翠莲。丢下五船无人渡,单等亡人上西天。走金桥,过银桥,路过走了芦沟桥。芦沟桥上真热闹,嚯咚嚯咚三声炮。孝子跪下一大摊,你把老人扶上山。既杀猪,又杀羊,流干眼泪哭断肠。杀猪宰羊报深恩,扬幡道场渡亡魂。金童引上天堂路,玉女带进斗牛宫。此后能从何处见,除非半夜在梦中。正说时,抬头看,空中过来四大仙。脚踩云头撒金钱,金钱撒在灵堂前。子孝孙贤代代传,荣华富贵万万年。

念唱完毕,说喜者便要跟孝子一样,到灵堂前烧纸焚香。之后,将手中的钱递交给白事儿上的总管。总管一般会将双倍的钱或几倍的钱付给说喜者。若给得多,那么说喜者走到哪里都会夸耀这家事情做得圆满:若给得少,那么说喜者便会到处传扬这户人家做得不周。

在平常,师傅都是让喜田手里拿上一毛两毛,象征性地意思意思,不贪图多得事东家的钱款。可有一回,喜田叔刚从家里回来,兜儿里带了些盘缠,便临时决定拿四块钱试试。总管不想落个坏名声,便给了他十块钱,双倍还多。十块钱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喜田叔把钱揣在兜儿里,不敢自己独吞。坐棚回来,趁师兄弟们不注意,把这件事儿跟师傅说了,并且把多挣的钱拿出来准备交公。

没想到师傅非但没高兴,还黑了脸,手往桌子上一拍,命令他把钱如数退回去。他原想师傅会夸奖他,没想到师傅会这样做。那天,直到他跑了二十里地把钱退了回去,师傅才作罢。但从那一回开始,师傅再也没安排他做过这个活计。

当时喜田叔想不通,觉得我给响器班多挣了钱,又没有自己藏下,为啥还要惩罚我哩?后来他想通了,自己这样做虽然多挣了钱,却给响器班抹了黑,给师傅丢了脸。后来,响器班的声誉越来越好,连周围鱼台县成武县也有人慕名来请。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便来了文化大革命。上头提倡薄葬,反对大操大办,响器也成了四旧。“福寿昌”不仅没了生意,师傅还跟那些地主老财们一样被拉去插上牌子游了街。游街之后又拉到镇上平常演戏的土台子上批斗。

这样批斗了半年,在一次批斗完,喜田叔把师傅送到家里。师傅喝了半碗面汤,擦了擦嘴,才慢慢缓了过来。师傅让喜田叔把放在床下边的锣鼓家什拿出来,摸着一把镌刻着“福寿昌”三个字的古铜唢呐交到喜田叔手里,说响器现在不吃香了,你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把“福寿昌”发扬光大。喜田叔当时并没有觉察到啥,睡到半夜,他起来小解的时候,才发现师傅的被窝空空的。他害了怕,找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才发现小白河边围着一群人。他还没有走近,就听见好多人说,那个吹喇叭的畏罪自杀了。

从那之后,喜田叔也几十年没摸过唢呐。直到上头不管这些了,他才又重新树起了“福寿昌”的招牌。

喜田叔说,师傅金生振在世的时候,就一再告诫他们师兄弟几个,吹喇叭这活儿虽然低下,可靠的是一把手艺,要有尊严,有操守。对于那些生前背弃信义的恶人,死后即使家里拿出万贯家产,请咱坐棚咱也不去;对那些贫穷弱者,就算一分钱不挣也要给人家办得热热闹闹。让生者显得有面子,让亡人走得有尊严。

这话在王庄王可可的那场葬礼上得到了证实。那天,喜田叔领着“福寿昌”的响手们如期而至。进村的老号、开场前的篝火,都按照老礼儿一样不差,按部就班。吹过了开场的几个曲牌儿,就该接娘家人了。女人死得冤枉,村里的问事儿人最担心的就是娘家人来了会借此机会挑毛病,找麻烦。响手们也捏了一把汗,唯恐哪点儿做得不合礼数,会惹娘家人找茬儿。

那天,当打探的人说娘家人来了,喜田叔便领着响手们跟众孝子一起到了村口。孝子们手拿孝棍,双膝跪地;响手吹奏一声大号,接着,等孝子三叩首毕,锣、鼓、镲齐响,唢呐开始吹奏《孔明吊孝》。

娘家人来到灵堂之后,喜田叔便命压上眼的张扬大号一声,向亡者告示娘家人已到。等娘家人全部下跪,才鼓、锣、镲齐起,唢呐又吹起了《哭荆州》。娘家人三跪三拜完毕,放声大哭。这边才又是张号一声,鸣炮三声。娘家人哭罢,礼节相互行毕,响手才停止吹奏。

接过娘家,就到了吃饭的时间。那天,响器班儿在坐席时吹的是《饮宴》、《刮地风》、《哭长城》,起敬时吹的是《拜朝》。最后,由孝子中一人给娘家人总敬酒。酒起时,响器班儿又吹奏起《煞场尾》,奏至饮酒完毕方止。

接下来的两天,不管是一天三次的烧纸还是请灵、撒路钱、出殡,“福寿昌”都使出看家的本领,根据不同的场合,吹奏不同的曲牌儿。那曲调儿变幻莫测,让人时而浮想联翩,时而悲苦难宁,时而捶胸顿足,时而扼腕叹息。不管是急促的《小拜门》、凄凉的《苦伶仃》还是苦悲的《女看娘》,每一曲都吹得人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三天下来,娘家人不但没挑出星点儿不是,每次歇下来吃茶的时候,还都一致赞叹着:还是人家“福寿昌”的响器滋味儿地道,礼数周全,让人心里说不出来的熨帖。

4

虽然到李庄坐棚喜田叔是一百个不乐意,可既然这单生意儿子东升接了,人也已经坐到了棚底下,喜田叔也就没有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三天的白事儿做完。不但做完,还得做得一丝不苟。

那天,白天的响器结束了。到了晚上,孝子们该到十字路口焚香烧纸,为亡人指路了。执事人领着响手及孝子到村里的一个岔路口,然后喜田叔吹老号一声,孝子们焚化献奠,响手们吹起《拜朝》。孝子叩首礼毕后原路返行,响手走在孝子前边,吹奏的是《得胜回朝》。这原本是首轻松的曲子,意思是孝子们礼数已尽,可以回去了。与此情此景非常契合,没想到后面走着的孝子们却不乐意了。

因为死者年纪还小,没有子嗣,这些“孝子们”其实是他爹李子厚花钱请的专业哭丧人员。这些人原路返回的时候因为不用哭了,都嘻嘻哈哈地抽着烟,散漫地走着。许是觉着一天的活儿做完了,该放松放松,便有人朝前面的响器班嚷嚷着,说吹那慢吞吞的玩意儿干啥?吹点儿时髦的曲子!

喜田叔听见了这话,却没有理他们。

许是这些孝子们看头天晚上喜田叔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觉得脸上没面子。第二天烧纸的时候,响器班儿刚把唢呐搭上嘴,还没来得及吹,孝子里就有人起哄,“嘘嘘”地叫了起来。有些人还张牙舞爪地叫喊着让响器班吹一段《纤夫的爱》,如果响器班不吹,他们就不去烧纸。喜田叔放下手中的家把什儿,彬彬有礼地朝孝子们鞠了个躬,说请你们原谅,这些时髦的曲子我们不会。

“这都不会?我们走南闯北地到处给人哭丧,听的都是时髦的曲子,就你们吹这老掉牙的曲牌儿。慢吞吞的,真没劲!换了,快换了!”那些人叫起来。

喜田叔显得有些尴尬,重新坐在棚下,还是按照从前的习惯吹了一曲慢板《小拜门》。吹完《小拜门》,孝子们原本是该跟着响器班去客人的地方烧纸谢客的,可这回这些孝子们却全部坐在灵堂里,示威样朝响器棚这边瞅着,一个也不动弹。

他们不动弹,喜田叔领着这几个人便也不动弹。这事儿就僵持在这儿了。过了好大会儿,李子厚从东屋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嚷嚷着:“磨磨蹭蹭地干啥?客人都等着哩,咋不去烧纸?”

喜田叔朝李子厚鞠了一躬道:“孝子们嚷嚷着要换曲儿。我吹了一辈子响器,不知道烧纸的时候除了《苦伶仃》跟《女看娘》,还能吹啥!所以,今儿我‘福寿昌’的大掌柜,还真让这事儿难着了。”

李子厚冲进灵堂,跟那些请来的孝子们嘀咕了一阵,又大步走了出来。他朝响器班儿摆了摆手说:“告诉你们吧!不是孝子们爱听流行歌曲,是我儿子活着的时候爱听!整天塞着个耳机子,摇头晃脑的!他从前最喜听《东风破》,你们赶紧给吹个《东风破》。”

“对不起,我们不会。”喜田叔又鞠了一躬。

“啥狗屁响器班儿!我儿子就这点儿爱好,我花钱请你们来,吹个他喜欢的曲儿都吹不了?”

李子厚嚷嚷着朝响器棚冲过来,走到半路儿让几个帮忙儿地给拉住了。李子厚挣着坐在木墩子上,吸着烟,还气得咻咻地喘气,大声嚷嚷着:“你们说这个响器班儿好,我倒是不明白了!到底好在了哪儿?也没唱歌的,也没跳舞的,连个电子琴、架子鼓都没有。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儿子走得寒碜吗?让他们走,给我换人!”

“支书,按照礼数,响器班儿是不能中间换的!”

“不能换就给我加,花钱赶紧再去给我请一帮来!两个班儿比试比试,到底谁高谁低。我就不信了,就没个响器班能吹出个《东风破》来!”

问事儿人不敢怠慢,不一会儿,另一帮响器班儿就请来了。这个响器班儿领头儿的喜田叔他们都认识,是镇上的赵四。赵四他们开着面包车直接开到灵堂旁边,然后几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轻人跳下车,开始往下抬音响、架子鼓、电子琴等。不一会儿,音响摆放好了,简易的舞台也搭好了。

赵四领着大家吹了几首流行歌曲之后,一个穿着露脐短裙的姑娘便开始拿着麦克风在舞台上边唱边跳起来。那边一唱歌,把大部分村人都吸引了过去,“福寿昌”这边便几乎没了人。喜田叔几个虽然还吹打着,可声音自然敌不过人家的音响。一阵阵嬉笑和尖叫,像尘土样儿,把这边的响器声全部盖下去了。

赵四吹响器是半路出家,他原来在县城卖家电,两年前看大家红白喜事儿都喜欢大操大办,突然回家吹起了响器。他雇了几个音乐学校毕业的年轻人,又是唱又是跳。音响、电子琴、架子鼓、电吉他一应俱全。那个姑娘唱了一阵下去了,一个男青年开始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吼了一阵,便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欢呼里夹杂着口哨。喜田叔他们瞥过去一眼,原来刚才那个唱歌的姑娘给大家跳起了脱衣舞。

他们在那边折腾了整整一下午,“福寿昌”这边便也尴尬地坐了一下午。几个人吹上一阵儿,便脸红脖子粗地喝茶、吸烟。就这样折腾到了傍晚,那边吵闹声突然停止了,音响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开始大家没有听出是谁,后来才一致明白过来,讲话的人是死者的爹李子厚。李子厚说,儿子小龙是个孝顺孩子,从小听话。这次走得很突然,也很安详。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

“今晚我想借这个场地,演唱一首《一路顺风》,送我儿子一程。希望他在西去的路上能一路平安!同时,我也把这首歌送给左邻右舍,麻烦大家了!”

接着,音响里就出现了李子厚沙哑的歌声。

李子厚唱完,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接着又是唱歌,又是热舞。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到那边儿去了,显得这边越发冷清,也显得这几个人越发尴尬。

“如果按我说的,排练几首流行歌曲,也不会这样。”东升轻声说。

喜田爷吸着烟,没有抬头。

“比!我就不信比不过他们!”

东升哥突然加大嗓门喊了一声,然后猛地拿起手中的唢呐,鼓乍着腮帮,憋了口气儿吹了起来。可刚吹出了一段不成腔的曲调儿,手里的唢呐就被喜田叔一把夺过来,狠狠地摔在地上了。

过了一会儿,大家才反应过来,刚才东升哥吹的是《纤夫的爱》的过门儿。

大家刚反应过来,喜田叔就“啪”地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了东升哥脸上。

5

讲到这里,爹叹了口气说,你评评理,现在人还不都图个热闹?其实吹啥不中?拿了人家的钱,人家喜欢听啥你就该吹啥。你说说你喜田叔这又是何苦呢?

我闷着头吃烟,爹也陪我吃着。吃了半晌,爹才继续开口说:“你喜田叔从李庄回来没两天,人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不会动了。人们都说,他是让‘殃’扑上了。”

“殃”是个啥东西,我说不上来。作为一名医生,我更是从感情到理智都极度地排斥这种说法。但凭着在乡村多年生活的经验,耳濡目染的,我约莫知道,在白事儿上料理事儿的人,是最容易让“殃”扑上的。据说,在亡灵到了阴曹地府之后,“阎王爷”会把死者灵魂用麻绳或者铁链绑锁,指派小鬼押上回家谢灶,也就是死者灵魂最后一次返家“告别”。这个小鬼,就是“殃”。

似乎怕我不信,爹接下来费了好一番口舌,给我讲了关于“殃”的事儿。

他说,拆了席棚,清理毕用物,丧事全部过完之后,便该“出殃”了。人死后啥时间“出殃”,是由阴阳先生根据死者咽气的时辰推定的。咽气的时辰,只要看死者的手形便知。男看左手,女看右手,口诀曰:

子午卯酉掐中指,寅申巳亥掌直舒;

丑未辰戌紧握拳,察看之时要仔细。

按死的时辰,再批出“出殃”的时辰和“出殃”的方位,口诀是:

批殃之法何须难,月将加到死时间。

男落辰位女戌地,落到某日某时某方位。

确定了出“殃”的时间,为了防止外人碰上了“殃”,主家白天须在家门口插上纸制白旗;晚上挂起白纸灯笼,好让人们望而避之。对着“出殃”的方向若有人家,也要告知他们防避。办法是在院子里挂上一块红布或一张面箩。爹还说,“殃”回家后不愿离开,四处游走,在小鬼地催逼下拜谢过灶君,才离地三尺走出大门,朝着要出的方向飘然飞升。

爹说,“殃”十分厉害,人碰见人死,兽碰见兽亡,碰到树上枝枯叶焦。因此,“出殃”的时辰过后,人也不能直接回家。要从墙外往院里扔一条扁担,或敲打铜器,惊走全部“余殃”。否则,“殃”出不全,造成“囚殃”,家里就不得安宁。

爹说,喜田叔打了东升哥一个耳光之后,便领着“福寿昌”的响手们回了。要命的是李子厚让赵四那伙儿年轻人在那里闹腾了两天,却不知道“秧”的厉害,最后竟没有“出秧”。

谁能想到,这“殃”最后竟然找上了你喜田叔呢?

6

从老家回来上班两个月,爹打来电话,说你喜田叔老了。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赶紧回去给喜田叔奔丧。车还没到村里,远远地就听到响器已经吹起来了。我不知道东升哥是请的哪家响器班子,但我听出来响器班儿吹奏的是那首熟悉的曲子——《月亮之上》。

我暗自揣想,听着这流行歌曲,喜田叔的亡灵在路上能安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