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进入八十五岁,也许这篇文章的题目应该叫做“……和我的大半生”或者“……和我的一生”。我从十四五岁读中学时便接触19世纪俄国文学并喜欢上它,而且不知不觉中受到它许多感染,倏忽之间,已匆匆过去了七十多年。我后来终于走上学习、研究、讲授和翻译19世纪俄国文学的道路。在接触19世纪俄国文学的过程中,我用心最多的三位作家是普希金、屠格涅夫和列夫·托尔斯泰。他们的创作活动实际上代表了俄国19世纪文学的前期、中期和后期三个阶段。从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俄国19世纪文学的继承和发展的脉略,以及俄国作家们与世界文学的关系和对世界文学的影响。前些年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曾经出过一本我的书,书名就叫《论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去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给我出的那本《论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其中多半文章也是谈这三位作家的。我感到,这三位大师让我对俄国文学和整个文学世界的认识扩大了,也让我对人类社会生活的了解深入了。可以说,我的前半生就是在和他们的相处中度过的。现在,请容许我来谈一谈我在这方面的一些体会和收获。
首先来谈普希金(1799—1837)。早在我学习俄语之前,我就读过一些普希金的小说和诗歌的中文译本。1949年北大党组织送我和几十位同学去哈尔滨外国语学校学习俄语,我在那里的秋林公司买到一本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原本,真是欣喜若狂,当时我的俄语水平很低(现在我的水平也不高),还不能完全读懂,但我还是如饥似渴地把它反复地朗读,直到1951年,我回到北大读俄语系二年级的时候,才能把这部有四百多个十四行诗节的长篇诗体小说整个都背下来。从朗读、背诵和四处求教中,我渐渐熟悉了这部作品的各个方面,当然也就更加热爱它,热爱普希金和俄国文学。到后来,终于在几位前辈的指引和帮助下,我写了一系列关于这本书的文章,并下决心把它翻译成我们自己的文字。学习、阅读、翻译这部巨作是我逐渐进入俄国文学这一广阔天地的重要一步,也是我大半生的一个重要的生活和学习内容。
我们都知道,这部书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流的名作,是开创了19世纪俄国文学整整一百年辉煌历史的第一部作品。俄国批评家别林斯基说它是“俄国生活的百科全书和最富有人民性的作品”。我能一开始进入俄国文学就牢牢抓住这部作品,真是我的幸运。是《叶甫盖尼·奥涅金》教我生动真实地了解了19世纪初叶的俄国社会。而且更重要的是,把我引入了文学这个人类意识形态的重要领域,并从此给我的人生定下了一个贡献自己劳动的范围和方向。
奥涅金是这部诗体长篇小说的主人公,他和他所属的贵族阶级格格不入,而他又不能投身于广大人民群众之中,他是俄国文学中第一个所谓的“多余人”形象,这种人在19世纪上半叶的俄国贵族社会中是很多的,这种人的出现,说明当时俄国现实中已经有了相当强大的进步力量。俄国作家赫尔岑说,在当时俄国,“每走一步都会碰见他(这样的人)。”这个形象因此具有极大的时代意义和代表性。作家通过写他写出了当时俄国社会的变化和发展。俄国文学批评家和革命民主主义者杜勃罗留波夫说,这样的文学形象是在一种“新生活的微风”吹拂下出现的。通过学习这部作品,我对俄国那一阶段历史的认识,远比读一本历史教科书要生动、丰富得多。
在长时间和这部作品相处的过程中,我进一步认识到,普希金不仅教我了解了19世纪上半叶的俄国社会,而且教我了解了世界文学历史上一个重大的思想和艺术的传统,就是我们时常提到的人文主义。文学本来就是写人的,我们知道,文艺复兴以后,世界文学更是有意识地关注人,强调人的个性和人性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但丁、拉伯雷、薄伽丘、莎士比亚、塞万提斯等作家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们使人性成为文学的真正主题。普希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这本书中,正是继承和发扬了这一伟大的世界文学传统。我觉得奥涅金这个“多余人”形象不仅是具体生动地表现了人性,而且还揭示出人的本性中所包含的一个固有的重大的矛盾,那就是人的自然个体性和人的社会群体性这两者之间的矛盾。普希金对奥涅金这个人物身上的许多个人主义、自私自利的东西表现出批判的态度,暗示了一种超越个体自我以解决人的这个与生俱来的矛盾的途径,这才是真正在继承和发展世界文学上的人文主义传统。《叶甫盖尼·奥涅金》这部作品因此在世界文学史上具有一个崇高的地位,奥涅金这个形象因此具有全人类的普遍意义。可以说,我阅读和学习《叶甫盖尼·奥涅金》的过程,就是我一步步进入文学这个广阔深邃领域的过程。
我们都知道,“多余人”形象,由于它反映生活本质的高度准确性,在世界文学史上是有其传统的。19世纪欧洲文学中那些所谓“世纪病”患者形象,美国20世纪文学中所谓的“迷惘一代”的形象,我们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零余人”形象,都是他们自己时代和环境中的“多余人”。都是些在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和变动过程中,既不愿落后于时代潮流,又不能和广大人民群众站在一起的人,这些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生动而真实地揭示了人的自然本性和人的社会本性两者之间的矛盾。普希金创造的奥涅金这个深刻而完整的形象,让我进一步认识和了解了社会、人生和人的本质,并且也进一步了解了世界文学发展的脉络和规律。
作家把小说的女主人公达吉雅娜这个“具有俄罗斯灵魂的姑娘”称作“我可爱的女幻想家”和“我的可爱的理想”。这个人物形象体现着俄罗斯民族的品质和力量。她的确是十分可爱的,是一个可谓不朽的文学形象。而且,我们看见,作家在创造这个人物形象时,运用了一种极其高超的创作手法,或者说创作方法。在这部作品中有两个中心的和主要的人物形象,奥涅金和达吉雅娜,作家拿这两个形象的正面的光辉相互映照,着意描写了他们所共同持有的对当时社会的批判态度,而同时,作家又时时事事拿达吉雅娜和奥涅金相对比,在这种对比中,作为一个俄国文学教师,我把注意力更多放在了这两个形象在创作方法的差异上。从事文学工作的朋友们都很熟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两个名称,在一般人看来,似乎它们是完全两回事。其实不然。《叶甫盖尼·奥涅金》这部不朽之作恰恰告诉我们,这两种创作方法完全可以同时并存于同一部作品中。我们说奥涅金形象是一个现实主义的形象,而达吉雅娜形象则是一个浪漫主义形象。普希金在同一部作品中运用了两种不同的方法,塑造出两个各有特性而又密切相关的人物,又让他们在作品中共同成为一个完整的形象体系的核心。这种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艺术创作特点,让这部不朽巨作以其独特的方式达到深刻反映现实生活的目的。
在这部诗体长篇小说中,达吉雅娜是作为一个在真和善的基础上树立起来的美的理想而出现的,是一个超乎现实的人物。作家在描写她时,摆脱了许多现实生活的细节,连她的丈夫的姓名都没有提到过,她在生活中的表现、感受、反应都和她周围的其他女性不同,这个形象的单纯性和理想性都是它的浪漫主义本质的体现。我们还可以从达吉雅娜和大自然的关系上,来了解这个形象的浪漫主义本质。作品中全部的自然之美全都集中地表现在与她有关的事物和场景中。从普希金的这种艺术处理上,我得到很多的启发。让我对社会、对19世纪俄国文学有了深层次的理解。这对我的教学和文学创作能力的提高有很大的帮助。
其实,普希金本人在他创作《奥涅金》的时候,就有着很明显的浪漫主义主观意识。作品中那许多别具一格的“抒情的插笔”都在表明这一点。并且,在他以作者身份给小说所做的注释第五条中,他也曾明白表示,写这本小说的他,是一个“浪漫派作家”。
在学习这部巨作的同时,我也是在学习欧洲诗歌发展的历史。普希金从拜伦那里学来诗体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又从意大利和欧洲古典诗歌中取来了十四行诗的格式再加以改造,创造出具有自己独特韵律和节奏的“奥涅金诗节”的格律。而且,作家不仅是从欧洲文学中移植来十四行诗这种艺术体裁,而且继承和发展了拜伦创始的诗体小说这一个重要的文学样式。诗体小说从此成为俄国19世纪文学中一个重要的品种。莱蒙托夫和屠格涅夫乃至后来的苏联文学作家都相继承接了这一传统,写出了自己优秀的诗体小说。
普希金不仅是创作了不朽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而且还写出了俄国散文体小说中的典范作品《上尉的女儿》。这本书也是我在自己的小说创作过程中重点学习的对象。高尔基说过,俄国的散文小说是从这部小说开始的。所以普希金是当之无愧的俄罗斯文学之父。是他,一个人为俄国的两种文学样式提供了典范,在世界文学史上少有这样的伟大作家。《上尉的女儿》写得极其简洁凝练,一部反映了俄国整个一个历史时代的长篇小说,总共还不到十万字。果戈里说,“与《上尉的女儿》比,我们所有的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看来似乎都是一碗油腻的菜汤。”作为一个文学教师和作协会员,我曾经在《上海作家》上发过一篇短文,向上海的作家朋友们推荐介绍过这部经典。
屠格涅夫(1818-1883)也是我喜爱的俄国作家。我受他影响很大。我在课堂上讲到这位作家时,往往津津乐道,同学们好像也爱听我讲他。他当然是俄国文学史上第一流的大师,也是世界文学领域中属于伟大之列的作家。他的那六部长篇是俄国19世纪中叶社会生活的生动而真实的画卷。他的诗歌作品也是极其动人的杰作。他晚年写不动长篇了,便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自己一生中积攒的生活体验、认识和智慧用八十几篇短小优美而精辟的文字表达出来,构成了那部无与伦比的杰作《散文诗》。这位作家对人类文学和文化事业的贡献是令我们这些后来人无比景仰的。
屠格涅夫的六部长篇小说中,最吸引我的是《贵族之家》和《前夜》这两部。通过反复阅读这两部书,我对屠格涅夫和他所记录的那个时代和俄国社会的面貌特征有了更多了解。在我们的文学教学中,一贯把他的《父与子》作为讲授的重点。这里大概更多的出于政治角度的考虑。而我个人,在这六部小说中,最为喜爱的,是《前夜》和《贵族之家》这两部。我认为,这两部小说写得最美。
屠格涅夫被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称为“天生的小说家”和“小说家之中的小说家”。他在创作中所表现出的真挚、诚实、敏感,可以为所有以写作为业的人士作为榜样。他在创作艺术上所展示的简洁优美风格,他对人物性格的生动刻画、对人物心理的高超描写,他的语言表达上的朴素、鲜明、准确,无不成为后来人的典范。屠格涅夫小说的这些特征足以说明,他是普希金《上尉的女儿》所开创的俄国19世纪小说传统的当之无愧的继承者和发扬光大者。我时常会这样想:每一个从事语言文字工作的人,都应该读一读他的作品,才会对人类表达思想的工具有真切的认识,才能学会怎样使用语言和文字。
《贵族之家》是屠格涅夫六部长篇小说系列中的第二部。也是其中最为优美动人的一部。写于1859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顺便说一句,屠格涅夫所有的小说都是爱情小说,他是描写爱情的专家),也是一部深刻反映时代历史特征的社会小说。作品中每个人物在恋爱时所表现出来的个性特点和利害考虑,都是一种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人性的展现。
屠格涅夫身为贵族,但是他并不把贵族看作是那个时代的进步阶级。《贵族之家》这个“家”字原文的意思是“窝”,这里的贬义不言而喻。在他描写的这个窝窠的内外,有着那个社会中的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许多人,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丽莎和拉夫列茨基是那个时代中的一代人,他们的身上体现着世道的变迁和新旧的矛盾,因此故事便围绕他们而展开。在认识到作家反映生活的高度深刻和真实的同时,我们在阅读这部作品时,不能不叹赏作家艺术技巧之高超和他在小说布局上的良苦用心。请看:女主人公丽莎集聪明、深沉、严肃、忠实、纯洁、善良于一身,与她对比的是拉夫列茨基的妻子瓦尔瓦拉,她是一个浅薄、放荡、狡猾的,以追求肉体满足为人生目标的漂亮女人。那个曾经热烈追求丽莎的俗物潘申先生,最后与瓦尔瓦拉勾搭成奸,四个人物在小说中形成一个两两交叉又两两对比的四边形。多么高明的写作技巧!我在课堂上讲授屠格涅夫时,总不忘让同学们留意学习这一点。在我自己写小说时,我多么想把我在屠格涅夫小说中见到的技巧学习运用一番。我试过,可是用不好。我学不会。
《前夜》写于1860年,是屠格涅夫六部长篇的第三部。是他的小说中反映现实最及时、最迅速的一部。我们知道,1861年,这部作品写出的第二年,俄国沙皇就在历史形势的逼迫下宣布了“农奴改革”。作品中所显现的正是俄国社会即将发生巨大变革的“前夜”。作家的这一点艺术敏感性和对生活现实的忠诚值得我们的作家们认真地学习。小说刚一发表,革命民主主义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立刻写出了他那篇名文《真正的白天何时到来?》。他激动而兴奋地写道:“我们不会等待很久的……前夜离开随之而来的下一天总是不会远的,总共只有一夜之隔吧!……”果然,小说发表的第二年,俄国沙皇就放弃了农奴制。
但是屠格涅夫本人的思想却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他是一个反对农奴制度的民主主义者,而同时也是一个欧洲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和改良主义的同情者。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论屠格涅夫思想的两个主要方面》的论文,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参看。《前夜》让我更具体深入地了解了俄国那个历史时代的复杂性和这位作家思想的复杂性。我们在讲文艺理论课时,往往会告诉学生一个概念,叫做“形象大于思想”。《前夜》的创作过程恰恰能够说明这一点。屠格涅夫的自由主义思想并没有能够限制他笔下人物形象的客观发展。谈起屠格涅夫的自由主义思想,我不禁又要联系到自己,记得在上世纪40年代后期,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我国的学生反蒋运动风起云涌,我作为一个北京大学学生,也曾积极投身于“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的活动中,上街游行,演活报剧等等,但是当地下党组织的同学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参加的时候,我却回绝了,当时主导我思想的正是屠格涅夫式的自由主义,那时幼稚的我很欣赏他那种与革命者做朋友而又游离于革命队伍之外的生活态度。
而在屠格涅夫的全部作品中,我最为珍爱的,是他写于1878年到1882年的最后的作品,《散文诗》。这八十几篇作品看似一盘散珠碎玉,实则在思想上艺术上和作家的创作心境上都是一个完整的整体。
《散文诗》的主题是什么?从屠格涅夫给这部作品所定的书名看,应该是“衰老”二字。其实不尽然。它真正的主题,它在作家创作意识中形成并最终写出来的根本动因,是作家晚年由于社会交往、文坛关系、爱情生活、健康状况和客居异乡等种种原因而产生的强烈的个人孤独感。他用这种直抒胸臆的简约文体坦率而真挚地把自己心头出现的一切,断断续续、随起随落地信笔写下,把他们简洁明快倾吐出来,以发泄郁闷,求取同情,达到一种自我心理状态的平衡。我在课堂上讲授它时,曾多次情不自禁地把其中的片段用原文或是我的译文高声朗读出来。“愁闷啊,……在那孤独的,令人厌恶的寂静中……”“我是独自一个人,一个人——永远!”等等。我的学生知道我对这部书的钟爱,还把其中两句诗(“你想要幸福吗?先得学会受苦。”)做成刻纸装成镜框挂在我的书房里。
我还爱读屠格涅夫的一篇诗体小说,《帕拉莎》。屠格涅夫不仅是小说家,而且是诗人。他有不少诗歌作品。这只是他诗歌创作中的一篇。也是他继承和发扬普希金与莱蒙托夫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具体表现。我反复朗读它,也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认识和了解俄国文学的来龙去脉。
屠格涅夫是一位才能广泛的小说家。他的那些中短篇小说我也曾百读不厌。我还曾为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过一本他的爱情中篇小说集,用的是前辈译者萧珊的译文。我写了一篇导读性的前言。
现在来谈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
托尔斯泰是俄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中的一座大山。文学界无论发生怎样的变革,哪怕是地震,也动摇不了托尔斯泰这座大山在世界上和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抹杀不了托尔斯泰对人类文学艺术和思想发展的贡献。阅读、研究和翻译托尔斯泰作品的过程,是我进入世界文学史、文化史和文明史这一宏大知识领域的重要一步。是托尔斯泰让我扩大了眼界,开阔了思维,进一步了解了人生。高尔基说,托尔斯泰是“19世纪所有伟大人物中最为复杂的一个”。可喜的是,他的博大精深没有让我望而却步,反而吸引我更加用心地去探索他、了解他,这也许可以说是我前半生学习道路上一个重要的经验。迷恋托尔斯泰作品是促使我成为一个俄国文学研究者和教师的重要原因。我开始探入托尔斯泰这位文学和思想巨人的艺术领域已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上世纪50年代,当我二十几岁时,我接受工作任务研究这位大师,并且于1956年发表过长篇论文《关于列夫·托尔斯泰的世界观和创作方法问题》。后来我曾主持编写过一本《托尔斯泰小说故事总集》(出版时我被署名为“顾问”),还带头和一些朋友们一道编过一本《托尔斯泰辞典》(出版时被改称为”托尔斯泰览要”),这本辞典对我国的外国文学教学有过切实的贡献。
在托尔斯泰全部九十几大卷的著作中,《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宁娜》和《复活》是三个里程碑,也是他的三部代表作。我认为在这三部巨著中,《安娜·卡列宁娜》有其特殊的重要性。它是三部作品中艺术上最为完整的一部,并且直接体现着托氏思想和艺术的发展道路和转变。可以称之为代表作中的代表作。是这部巨作让我真真实实地认识和了解了19世纪后半叶的那个正处于历史巨变时代的俄国社会。
托尔斯泰起初为《安娜·卡列宁娜》所设定的主题是个“家庭的主题”,他原想通过这部作品表达一种所谓“贤妻良母”的观点,而实际上这本书提出的却是一个带有深刻人性意义和时代特征的妇女解放问题。对于安娜命运的解释,作家在最初构思时原本局限于一种宗教观念的宿命论,所以他给小说加上了这样一个题词:“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而且在动笔之初,写了一个安娜看见火车压死人的情节,准备和后来她自己投身火车轮下的描写相呼应。然而作品的客观意义最终却远远超越了他的这个设想。杀死安娜的,是那个她生存其中的上流社会,她的丈夫、她的情人都是致她于死命的杀手。尽管作家力图从宗教的和宿命的角度去描写安娜的遭遇和结局,尽管安娜本人的性格和教养中带有她自身的缺点和弱点(我们看见,在小说中作家极其真实地写出了她性格的全部复杂性),但是凡是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会说,她是被那个社会制度和社会环境杀死的。
当我把《安娜·卡列宁娜》放置在整个19世纪俄国文学史中观察时,就发现,安娜的内在品格在许多方面继承了普希金笔下的达吉雅娜。托尔斯泰也的确是在普希金的直接影响和启发下想到要写这部作品的。而同时我也发现,托尔斯泰在安娜身上对达吉雅娜的品格做了新的时代下的新的发展和阐述。这里有着19世纪俄国文学发展的脉络和前进的脚步。了解了这一点,我就进一步了解了我所学习、讲授和研究的对象,我从工作中感受到一种巨大的乐趣。达吉雅娜是要从一而终的,安娜则要拚死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达吉雅娜不得不压住自己内心的激情,屈从于上流社会的戒律,而安娜则宁可遭社会唾弃,也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安娜所遭遇的社会生活的复杂性远远超过达吉雅娜,因此安娜的性格也显得更加丰富多彩。而她们的这些差异都是在时代历史的发展中形成的。
就《安娜·卡列宁娜》而言,这部作品所反映的历史时代正是人类思维方式变革的时代,它的创作时期也正处于托尔斯泰世界观发生剧烈变化的时期,因此托尔斯泰的思想特点和矛盾在这部作品中表现得非常明显。结合学习、研究和翻译这本书,我在自己的学习提高过程中,对客观世界和人类文明的发展,以及人类思维的发展,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我觉得,从古代希腊、埃及、印度和中国的哲学开始,几千年来,尽管成果累累,流派纷呈,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也日益深化,但是,人类的思维方式一直主要是一种因果的、纵向的、线性的方式,其优点是有比较严密的逻辑性和清晰的目的性,但却始终难以避免一些机械、狭隘和片面的缺点。自18、19世纪以来,随着科学研究的发展,人类的思维能力有飞跃的进步,在继承原先的逻辑性、目的性的同时,有了更大的灵活性和相对性、辨证性,甚至允许一定程度的模糊性。这种变化正带来人类社会行为中某些更加宽容、温和、协调的趋向。比起上一个世纪的人,我们今天对这种变化也许体会得更为深切。黑格尔哲学和在它影响和启发下出现的马克思主义是人类思维方式上的飞跃和革命。虽然一百多年的历史和今天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事表明,马克思主义者往往也会陷入狭隘的机械论和个人崇拜的唯心论。这往往和具体的社会环境(比如长时期的封建统治等等)、落后的生产方式和低下的科学发展水平有关。在我们中国就是这样。对于托尔斯泰的思想的复杂性,也应该从其历史的背景上去认识。托尔斯泰是一位人类思维发展过程中承前启后的人物,是历史使得他既守旧又求新,因此他往往自相矛盾和自我修正,表现在他的文艺创作上,比如在这部《安娜·卡列宁娜》中,我们就明显看出他的思想的矛盾。
我从《安娜·卡列宁娜》这部巨著中确实学到了许许多多东西。这里我还没有细谈这部巨著在艺术上和写作手法上给于我的启发。托尔斯泰的确是一座大山。一座令人仰止的大山。托尔斯泰接过荷马、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歌德、普希金、巴尔扎克的衣钵,为人类文明、文化、文学的发展作出巨大的贡献。奥地利作家茨威格说,托尔斯泰对世界的精神影响“如激流出自天国,……托尔斯泰的思想……孕育着20世纪的各种精神活动”。(其实也孕育着21、22……世纪以及今后许许多多年的人类的精神活动)美国作家亨利·詹坶斯说:“托尔斯泰有如一面巨大得好似天然湖泊似的明镜;是一只套在他的伟大题目——整个人类生活——上的怪兽。”他们说得真好。
我在学习托尔斯泰作品的同时,并没有忘记警惕他的“托尔斯泰主义”中那些希奇古怪的东西。尤其是他的那一套“勿抗恶”的教诲。警惕归警惕,而实际上反思我的前半生,他的这种思想,和我自己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做人凭良心”的思想糅合在一起,形成了我的柔弱有余、刚强不足的品性,再加上普希金的唯美论、人性论和屠格涅夫的自由主义,我从俄国文学中吸收到的东西中也包含着一些今天看来并不有益的成分。
现在请容许我再谈几句有关翻译的话,作为这篇短文的结束。
在上文中,我主要是谈我学习这几位俄国作家的情况和他们对我的影响。其实,我在这里所谈到的作品,我自己几乎全都翻译过。通过翻译,我使自己更好地了解了作品和作家。这大大有利于我的文学教学工作和研究工作。我倒真有个想法:建议我们所有的外国文学工作者都必须做一些翻译。我真有过一番野心,想把普希金、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的全部作品都翻译出来。但是我没有这个精力。而且我的主要工作是教学和俄国文学史研究,还要经常出席国内外有关的学术会议,我又总是不安分地悄悄在满足自己心头涌起的写小说和写诗的冲动。因此我是绝对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实现这样的野心。为了对得起自己多年以来的心愿,我在已经年逾古稀的时候,下决心再译一本托尔斯泰的代表作。正好那一年南京译林出版社的领导李景端先生,在我为他们翻译了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之后,约我再为他们译《安娜·卡列宁娜》,于是我便把自己的一切其他事情丢开,夜以继日地做起这件事情来。前后做了几年,终于译出了这部八十多万字的巨著。回想起来,我大约从俄语和英语总共翻译过几百万字的世界古典文学名著。这其中,我真是得益匪浅。
在我的这些翻译工作中,我具体地体会到,做翻译是在不同语言和文化之间架设桥梁,贡献力量于社会。这的确是一种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工作。我觉得,我们今天在文化政策和劳动报酬待遇上,对待翻译工作者这些“桥梁工人”不够公平,不仅待遇太低,而且在高教和科研部门工作的人,他的翻译成果一般都不作为他评级和升职的依据。这样做真是不对的。当然,那些粗制滥造的所谓翻译不在我这里所说的翻译成果之列。也许这是几句题外的话,但是我很希望能够引起大家对这个问题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