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离开,傍晚,我坐在海德公园的咖啡厅内,喝下两杯不地道的咖啡,嚼完一块不错的点心,也没缓过劲来。
伦敦之行仿佛梦游,哈姆雷特式的忧郁、纠结、反复怀疑,希望也有鬼魂与我对话,然后作出判断。
是伦敦的兵气把我熏晕了。
刚到伦敦时我向它问好,这里的街道和空气干净得令人惊讶:民航机在天穹划出美丽的白道,连同两岸景物一齐倒映在悠闲的泰晤士河上;建筑物纤尘不染,其样式说不上赏心悦目,那种老派庄重还是让我尊敬。我的肺叶、脑细胞乃至肌体体验到被清洗一遍的愉悦。在国内,女主人会将房间收拾得脱了鞋才能进去,弄脏它是一种罪过,踏入伦敦便是这样的感触。可惜没满半天,我开始大脑缺氧——伦敦是一部战争教科书,书的扉页上写着:战争创造一切。
到处是剑与炮火,哪怕最不该有战争气氛的地方。西敏寺大教堂中的皇家空军礼拜堂,彩色玻璃上绘有六十八个皇家空军中队的队徽;西敏寺桥桥头,长着维纳斯脸蛋的长裙美女站在战车上,手中紧握长矛,这就是英国人复原的爱神?议会大厦是一座庞大的城堡,我沿外墙走了一百米,被它的萧森压迫,未嗅出民主的清朗。
白厅街以政府机构聚集闻名,事实上,这条长约半公里的街道是将军走秀的T台。你就两眼发直欣赏他们摆出的POSE吧。陆军元帅道格拉斯·黑格在街头低颔沉思,他思考得太久了,胯下的坐骑憋不住踢起一条腿。斜戴贝雷帽的蒙哥马利悠闲地背着手,“谁敢惹我?!”是他刚刚说完的话。也有靠家族背景站在白厅街上的,那个王三代、爵二代,骑在马上的八字胡乔治亲王便是,他打赢争夺巴尔干半岛控制权的战争,全赖首次使用线膛燧发枪、蒸汽动力炮舰、电报之类革命性的武器,他斜着脑袋,满面怒容,对后人“指挥才能并不突出”的评介嗤之以鼻。
战争本不干女人的事,迎面而来的二战妇女纪念碑冲着我喊“不”。悬挂十七套各式妇女服装的浮雕,展现女人在战争中担任的十七种岗位。衣衫宛然在,何处寻芳魂?抚摸任何一套悬挂在那儿的空荡荡的衣衫,你低下头来被战争的惨与痛灼伤——衣服什么时候又会被穿走?
英伦女人有担当。自古以来,她们尽力为大不列颠生养兵源,还把自己也搭上。英国男人不将尊重妇女列为第一品质真的天地不容,我信了以下说法:在英国丐妇也会受到伯爵夫人的礼遇。然而,大不列颠从未出过贞德、花木兰那样的女豪杰,好在已从网游中投票评选出十大女英雄,算是有了交待。
白厅街不止于记录往日烟云,还正在展现一场进行中的战争。
沿街布满半人高的铁桩,涂上警服的黑色,没有警号的警察时刻防备汽车炸弹的袭击。每一个行人、每一辆汽车都被质疑,这样说的理由是,我从巡警投来的目光中产生了置身贝鲁特、喀布尔的感觉,相信本·拉登的徒弟随时会出现。看来反恐也挺恐怖。瞧着政府大楼车道前一排排铁桩沉下去又马上自动升起来,我脑中闪过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念头。
唐宁街被两道铁栅栏封锁,让我情不自禁动了恻隐之心,英国首相的日子怎么过得像蹲监狱?四个警察威风凛凛,身上挂满装备,铁门里厢两位脸色铁青,目光如鹰,端着能打穿防弹衣的MP7。前面两位大帅哥将大拇指插入防弹背心,向旅游者绽放明星休假时才有的那种微笑,这一下惹得中国女孩骨头轻起来,嘻嘻哈哈凑上去合影,白厅街终于恩施我一次深呼吸的机会。
阅读一个国家的文明只需阅读它的广场,是我在欧洲大陆获得的经验。伦敦拧着来,它的广场与文化绝缘,除议会广场丘吉尔与曼德拉在尴尬对话以外,都被封爵授勋的军人霸占——唯有军人是这个国家最需要感谢的人?在严重的失望中,我神思恍惚起来,怀疑莎士比亚、拜伦、狄更斯的国籍,牛顿、达尔文、怀特、法拉第,到底得罪了谁?
英国人简直疯了,莎士比亚、牛顿竟无立锥之地,而当年伦敦的混混如今却能站在街头神气活现。
当我在英皇查理街的台阶上见到罗伯特·克莱夫的雕像时,真想为这个国家的伟人们大哭一场。一个无赖泼皮,自小被三家学校开除,十七岁时被赶出家门,靠勒索商户保护费称雄街头,后来到印度冒险,为建立英属殖民地的军事霸权效命,被册封为男爵,获巴斯勋章。看来,英王室并不古板,对“英雄不问来路”之类的江湖规矩也能毫不犹豫地屈从。殖民年代的疯狂表现为罗伯特·克莱夫式的传奇层出不穷,其中中国人比较熟悉的指挥火烧圆明园的乔治·戈登,此人一生浪迹海外,从少尉一路升至工兵上将,犹嫌不足,官方再加赐一顶桂冠:“英雄中的英雄”。他在总督任上被苏丹起义军打死,维多利亚女王降尊纡贵,亲自登门慰问。
伦敦的“先贤祠”就这样建在了街头,以冲天的兵气彰显自身的文明。此种选择侮辱人的理智,但伦敦敢做敢为,对此自鸣得意。我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不可理喻的城市,而它素向自诩高尚,忍不住从齿缝中吐出四个字来——恬不知耻。有可能读到这篇文章的英国朋友,请勿生气,在欧洲大陆我没有见过如此没谱的城市,武力崇拜对集体无意识产生的持久力量,你们无知觉,我敏感地觉察到并且深感厌恶,因为我来自中国,在我们的文化中儒道皆不主张武力。
伦敦之旅竟是往鼻孔里灌硝烟,出乎意料,不知道厮守这个城市的人怎样过他们的日子,是嗅觉能从硝烟中嗅出伯爵茶的香味,还是在压抑中修炼出足以自嘲的幽默——由此一个民族以幽默著称于世?我开始对将军们不屑一顾,惠灵顿广场在步行五分钟路程内,凯旋门上有纪念滑铁卢战役胜利的巨大铜雕,我已经迈不开到那儿的脚步。
无奈的是,想在伦敦躲开战争除非躲开伦敦,律动的兵气撒开天罗地网,不等你明白过来便被装了进去。而在巴黎街头,你走着走着,没准儿就站在一家博物馆门前,充满惊喜。
其实,伦敦只需要白厅街路中央那一座国家战争纪念碑就够了,但盎格鲁·萨克逊热衷以战争扮酷。自英法百年战争以后至今六百年间,他们奇迹般地打赢每一场战争,于是,借用莎士比亚的修辞艺术,反复咏叹,不怕重叠,推向极端,将伦敦变成一座军营:圣詹姆士公园有阵亡皇家士兵纪念碑,伦敦塔旁有阵亡民兵纪念碑,皇家坦克军团、皇家海军陆战队、皇家炮兵、枪炮兵团,各兵种军种都有各自的纪念碑。水面也不放过,泰晤士河上停泊老军舰改造的海战博物馆。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我懒得在电脑上敲出更多。舞台效果如何,莎士比亚会发狂吗?至少我的眼中,那些街头演出怎么看也像活报剧。
海德公园是旅游者必去之地,你如果在“演说者之角”听见为萨达姆喊冤不奇怪,面对阵亡动物纪念碑定然哑口无言。两尊背驮军需品的骡马铜像正向一座弧形石壁走去,石壁上有大象、骆驼、绵羊、犬类等各种动物。一只叫罗布的小狗,在战时执行超过二十次跳伞任务;不可思议的鸽子玛丽·艾赛司特,身中三枪,翅膀被打残,还按时将情报送达目的地。仔细找寻,几只萤火虫也担当起歌唱民族的责任。有点像煽情的动漫,又绝对是穷极工巧的创意,问题随即出现——既然连萤火虫也未敢怠慢,怎么就偏偏忘记牛顿、莎士比亚?
伦敦把人搞糊涂的结果是自己也犯浑。
见到牛顿,是在西敏寺大教堂,那里有他和其他名人的坟墓。在圣三一教堂祭坛左侧,见到莎士比亚,当年,不是因为文学地位而是他拥有教区内的地产权才得以安身于此。伦敦的蓝天只属于将军,而文化和科学伟人被剥夺了在阳光下与人交流的权利,英伦文化就有这般异质。我唯一能做的事是好生安慰牛顿们:你们陪伴着的上帝也会恼怒,是你们推动地球文明,开启工业革命,造就人类福祉,这个国家最后自豪于天下的必定是你们!
我读过英国当代女作家扎迪·史密斯的《白牙》,觉得十年内诺贝尔文学奖必定有她。这位混血美女颇有造反精神,批评英国是一个“令人作呕”和“可怕”的地方。这在她的同胞们听来是不堪入耳的脏话,我听着顺耳,有了一位同道——伦敦也让我反胃啊,尚未呕出来是因为胃神经足够坚强。
咖啡虽然差劲,之所以再花二点五镑续杯,是因为无法说服自己接受伦敦。我在内心与它对抗,五味杂陈,单凭欺负牛顿、莎士比亚,我就该与它势不两立。
清晨醒来,我告诉自己想要如期完成行程,必须找个地方透透气。当我坐在肯辛顿公园的长椅上,享受早春略带寒意的鸟鸣,发觉与近在咫尺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伦敦的公园辽阔、简练,彼此相连,是都市中的大自然。王室慷慨捐出这些资产是对伦敦的挽救。一位当地老人对我说,没有公园,他在这个城市中一天也呆不下去。
巨树、湖面、草地,加上每片树叶散发的宁谧,是肯辛顿公园的全部。湖面上水气氤氲,栖息着野鸭、鸳鸯和沉醉在自恋中的天鹅。一列大雁在远方的森林上回旋了两圈,以十分美妙的姿态降落,搅花水面上禽类的倒影。
几只鸽子站在水边观察亲水类近亲,一副茫然无解的样子,然后,绅士般在我脚下走来走去。
在这里,人的存在完全被忽略,或者说,动物有着人的尊严。我从眼前的境界中读出两个字:和平。
左前方出现情况,当我用镜头对准三四米外两只松鼠,它们居然站起来与我对望,等我按响快门才一溜烟离开,跑到一棵松树底下又回身打量我,一副调皮样子。
我听见松鼠说,先生,祝你一天快乐!
它们是为了这句忘记说的话才不急着爬上树去。
感谢早晨,让我记住伦敦还有另外一种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动物遗传密码中已经彻底删除对猎杀者的记忆,这一天来得不容易,弭平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和恐惧,需要等到哪一天?
不会忘记从大英博物馆走出来的感受。
我站在后门石狮旁等车,不远处,几位同胞忿忿不平地议论,英国人听不懂说什么但被嘹亮的喉咙吓着,绕开走了。我的思维已经麻痹,无言是一种比叫喊更深的疼痛。我后来还是心惊肉跳起来,有一个声音说,摆在这儿的东西毕竟还在,“文革”“破四旧”毁掉多少宝贝……
我是从那些年头走出来的,深知文明的毁灭不限于战争的暴力,挑战文明即挑战人类,世上最愚蠢的事莫过于跟文明过不去。
没有伦敦的兵气就没有大英博物馆,与其称“博物馆”不如称“文化难民营”。我在这座庞大的古罗马式建筑中,以赶路的脚步穿梭半天,在每件令人震撼的文物前停留不超过三分钟,只看了其中五分之一。古埃及馆中的收藏该超过埃及本土了吧,四五千年前石刻的精美程度可与电脑雕刻媲美。希腊馆中,命运三女神雕像群以及帕特农神庙建筑之一部分,是从卫城原址拆来的,希腊政府要求索回,至今未允。中国馆令我怀疑,也就国内二线城市博物馆的收藏,青铜器只见周代的,那些极高价值的馆藏是中国人去得太多,收起来了?
大英博物馆令我愈发讨厌那个老太婆。
地球上到处有以她名字命名的城市、港湾、湖泊、学校,也到处有她一脸冷漠的雕像,好似全人类依然欠她很多。在马耳他首府,我在她的塑像下停留过,被她身上那件袍子吸引,每道褶皱都有生命,仿佛穿在活人身上。我为雕塑家感到遗憾,如果他不把她认作伟人,决计发挥不出这么高的艺术水平。
亚历山大大帝、恺撒、成吉思汗,在维多利亚女王裙下都牛不起来,弯腰称小弟弟。
19世纪的时间和空间属于维多利亚,大英帝国像白垩纪的食肉类高棘龙,凭靠尖锐的前爪和强大的颚骨横行无敌,吞噬比它个儿大十倍的食草类同类。日不落帝国的殖民地遍布五大洲,统治全球四分之一人口,达到强盛的顶峰。
地球似乎是上帝专为这个身高一点五米的矮女人创造的。
这个女人有远见,她将霸占的全球资源迅速转化为国家可持续发展的资本,相比之下,西班牙、葡萄牙君王仅是恣肆挥霍的海盗。她深谙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科学家除了死后不能立在街头,活着时却能频频接受皇家嘉奖,英国以傲视全球的软硬实力构架起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体系。
这个女人懂政治,她与犹太人本杰明·迪斯雷利结成至交,由其担任三届内阁财政大臣,两度出任首相,因为他的治国格言是“当茅屋不舒服时,宫殿是不会安全的”。共产主义弄潮儿恩格斯和流亡中的马克思,用一生心血将伦敦打造成整个欧洲工人运动和阶级斗争的高地,“第一国际”也建在伦敦,但巴黎公社、路易十六及其一千一百名皇亲贵戚被送上断头台的血腥场面,并未在高地上出现。
她有属于自己的资本论:技术+资本=强权,强权=无所不能的资本。她像经营一家跨国公司那样经营国家——各殖民机构是拥有国家和军事特权的分公司,贸易是枪口下的买卖。她也像搞垮一家公司那样轻松搞垮中国,当鸦片换不回上流社会必须的中国丝绸茶叶等奢侈品,她亲临议会发表演说,结论是:为了大英帝国的利益,向中国开战!在兵气血光之中,清政府丧权辱国,割地赔款,为入侵者的全部军事费用买单,圆明园全部珍宝只是一场屈辱交易前被迫赠送的红包。维多利亚的生意真是好做,投入为零,动一个念头,两千多万两白银流进腰包。维克多·雨果实在看不下去,拍案而起,将这场由贸易逆差引发的战争斥为“两个强盗的胜利”。
我一直弄不懂,中外历史学家吃错什么药,众口一词,对亚历山大大帝、恺撒、成吉思汗、维多利亚女王大唱赞歌,誉之为“伟大的征服者”、“英明的君主”、“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
难道人类是因为有了他们才是人类?
经院对历史的恶搞由此开始,历史学家站在野蛮时代向我们喊话:战争是人类生活的前提。
战争是什么?是周代女子“自伯之东,首如飞蓬”的哀怨,是李白“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的长吟,是海明威战后一代人的怀疑、恐惧、万念俱灰,以及在绝望中喊出的声音:永别了,武器!如果战争值得颂扬,地球已被核子武器毁灭,历史学家只能到外星研究历史了。如果征服者的战争合乎正义的原则,推理下去,人的出现便是邪恶。战争无不为了获得商业契约得不到的利益,是黑社会式的劫夺,不义之战假定不能以正义的反抗结束,最终也将被正义否定。
将战争的噩梦扔到离地球最远的地方去,关于征服者的历史必须重写。战争的祸害比任何一位神的教谕更有说服力,于是,以人类不再遭受战祸为宗旨的《联合国宪章》出现了,而全球化进程正呈现以和平方式为游戏规则的根本性转变。理性、公平、正义的诉求,是地球人反省自身历史作出的没有争议的结论。
任何民族的后代子孙,如果将先祖的征服视为骄傲,你有资格与“文明”并肩而立吗?
天色开始暗下来,窗外,夕阳在水面涂上一层亚金暗红,正是19世纪英国皇室贵戚在建筑物、家居、服饰上喜用的颜色。不远处的皇家骑兵营已结束操练,听不见什么动静了。
皇家骑兵金盔红缨,手持长剑,策马而行,每天正午,在白金汉宫门前演出各国游客争相观看的换岗巡游节目。骑兵营变身专业文工团,刀剑盔甲成为仪仗道具,为了储存这种意义,我在白厅街哨位上与皇家骑兵照过相,右手摸着马头。
咖啡厅里的人开始多起来,空气中漾动伯爵茶和印度香料茶的香169ee58f8aadaaaeaa1c03222c2e5e85气。喝下午茶的人缄默矜持,闻着茶香,观赏汤色,品茶读报。这个场所并不高档,但绝不缺少优雅高尚。谁也不妨碍谁,似乎人生乐趣在于安安静静坐下来,开口成为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遇见熟人,以微笑代替招呼,或者轻声说两句关于天气的闲话。
我享受这种氛围,从二十岁开始,我为成为一名绅士不懈努力,到四十岁戛然而止。绅士起码要的正派尊严诚实,对身处特殊时期的中国男人来说实在是一种奢望,当用谎话对付谎话成为生活,半夜躺在床上才有尊严,对着镜子不敢对自己说坦荡,所谓的绅士不过是练习绅士的演技。说实在话,儒家的道德修养相比英国绅士标准,是八九不离十的,少一些煞有介事,多一些亲热谦和罢了,但仁义礼智信如今要到垃圾堆里才能找得见。
瞥视四周的男女,我奇怪这个绅士国度怎么会盛产足球流氓,在座是否有人参加过其中某个帮派?伦敦的街头骚乱也驰名天下,像间歇性精神病发作,令城市思维断裂,行为失控。半年前大规模骚乱摧毁的房屋至今未见修复,在我眼里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伦敦的兵气与英国人的二元性格之间存在何种关系?我给出的答案是正相关:前者是自变量,后者是因变量,因变量跟随自变量发生的固定单位变化而同向变化。
来伦敦之前,一位在英国生活过六年的朋友对我说,别看英国人西装革履,温文尔雅,也就仅限于周一至周五,一到假日,他们寻欢作乐,放肆喝酒,夜店、迪厅、娱乐场是狂人的世界。当时难以理解之事,在被伦敦兵气熏晕后,已了然战争对人性的侵害。一切生命现象都与人性有关,当被扭曲的一面一旦获得表达的机会,即呈现疾病症状。去年八月骚乱爆发,首相卡梅伦站在唐宁街10号门前说的话恰恰是:“英国生病了。”
服务生给我送来一份伦敦当地的晚报,见有一幅约翰牛踢足球的漫画,牛以倒钩动作将自己的靴子踢进球门,而将球抱在了怀里,口中高喊: I win(我赢了)!我忍不住想笑,非为画中的英式幽默,而是英国人为自己创造约翰牛形象所表现出的自知力。约翰牛头戴高筒礼帽,一派绅士风度,但既然为牛,是免不了要发发牛疯的。
当我忍住笑,才发觉这个环境中缺少的正是笑容。难怪当地电视节目讨论严肃的政治问题也要笑,甚至大笑,反证他们的生活中缺乏笑源。法新社报道的一项研究表明,现今英国人的笑容水平只相当于五十年前的三分之一,有近半数成年人连每天一笑也享受不到。相信该报道靠谱,我到伦敦后就没笑过。不清楚国内是否做过类似调查,结果如何?
在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时,我恍悟伊丽莎白二世女王为什么总是笑着的了。
女王可以不做任何事,但必须对公众保持微笑,如果像她高祖母维多利亚女王那样板着面孔,肯定搞砸。她的笑平和、温润、仁慈,带点儿少女的羞涩。她只要笑出臣民们想要的笑容,全英国都乐了,如果稍微增加肢体动作,譬如缓缓地摆一摆手,臣民们便立刻融化在君主的慈爱中。
笑,使她成为没有缺点的人,一个没有缺点的人,在关键时刻一言九鼎。
英国影视界大腕海伦·米伦出演《女王》一片,这份华丽的工不好打,整整一年,她猛练王室口音,揣摩女王形体,外表已可乱真,就是怎么笑也笑得不对,最后,她相信若要笑出女王的笑除非她是女王,只好将就。我看过该片,为海伦·米伦惋惜,她的笑容中就缺那么一丁点儿少女的羞涩,怎么就没琢磨出来呢?
女王的独门绝技强化英国人的身份认同,使君主立宪这种有点别扭的制度成为历史和现实的完美体现。女王充满成就感,她老人家开始在公众面前更加放松地表露自己的情绪,有时甚至热泪盈眶。
弗洛伊德会说英国人在心理上没有断奶,典型的恋母情结,骚乱不过是为求得关注而故意撒娇胡闹。没错,英国人喜欢女人统治下的温柔感觉并且愿意奋发有为,要不然,帝国盛世怎么会在伊丽莎白一世和维多利亚时代实现?但愿女王活到两百岁,我担心,一旦她的儿子、孙子继位,英国人怎么办?
戴安娜的出场,虽非内心所愿,但注定与女王比拚谁笑得更美。
戴安娜的笑,灿烂、妩媚、充满神秘感,外加女王不可能有的性感,令她超越奥林匹斯山上任何一位女神。她是用眼睛微笑的,电光般的杀伤力在大脑皮层镌刻永恒的记忆。她是上帝恩赐给20世纪人类的礼物,即便身处逆境,也以热情非凡和充满人性的笑容激励和快乐他人。在勇敢地丢掉准王后名份后,她的笑奇怪地升格为代表全体国民乃至所有种族——与和平、博爱、希望同义。当她拥抱苦难中的妇女儿童,拥抱艾滋病人的时候,每一个人感到她代表了自己。
一个柔弱女子扭转国家形象,英国占了她的大便宜。
我相信,她的面前不可能有敌人,有,也会缴械投降。
人类因有她而骄傲,连她的消失也成为所有人的不幸。在离世五年后,她在BBC“最伟大的一百名英国人”评选中名列第三。人们顿时醒悟:真正征服世界的原来不是英国历史上挥师征战的元帅,而是笑容满面的戴安娜。
笑,这种脸部表情肌的运动学问如此精深,可以撬动地球,地球为什么就不能在微笑中旋转呢?
离开伦敦那天,我用最后的三小时参观英国国家美术馆。
面对文艺复兴三杰、提香、马奈、凡·高发愣的时候,站在画幅前的那个人已然没有人的表情,事后回味那个时刻,我确信自己到过天堂。
我愣怔着走出美术馆,在梯形台阶上一抬头,被强大的气场震撼,本已不知置身何处,突然醒悟是在势不两立的伦敦。
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上,五米多高的海军上将纳尔逊矗立在高达五十六米的巨型石柱上,俯视整座城市。危乎高哉,我怀着看杂技的心情担心它掉下来。
出身平民的纳尔逊是帆船时代大英帝国海上霸权的象征,是召唤每个子民献身报国的精神号角,他的存在将崇武与爱国画上等号。我将长焦距推到最远,对准这位在英国站得最高的将军,他撩起一只空袖管,独臂独眼,表情莫测,作沉思状。他在特拉法尔加海战中全歼拿破仑海军,却在胜利到来的时刻中弹身亡。
在基座四周,有几代汉诺威王朝国王的骑马铜像,还有若干位爵爷名人,构成大雄宝殿上众罗汉拱卫释迦牟尼佛的格局,令我大为错愕:一个军人竟然在国家级广场上享受超越帝王的尊荣。中国有“民为重,君为轻”之说,没有一个君王做到过;英国奉行“将为重,君为轻”思想,实施得毫不含糊,而且堪称举世无双。在美国,直刺云天的华盛顿纪念碑地位最崇高,碑主是开国总统、国父;在罗马,巍峨的祖国祭坛上耸立着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的镀金骑马铜像,纪念的是意大利统一后的首位国王、立宪君主;在中国,又有哪座雕像胆敢超过伟大领袖?
伦敦不再暧昧,在我即将离开之际,终于向我揭开兵气连云的谜底。本文开始,我写下“战争创造一切”时曾对结论的严密性犹豫过,现在已是深信不疑有据可循的铁论。历史每翻过一页都会大病一场,过往历史遗下的负能量不是外科手术所能根除,纳尔逊在空中站了超过一个半世纪,想必看到这一切,但愿他不至于看到而脚软。
鸽子广场不见鸽子,好不容易飞来两只,在空中回旋一圈飞走了。广场上人潮涌动,已无它们落脚之地,尤其在奥运会倒计时牌前,忙于照相的人也要好一会儿才能等到位置。从世界各条航线抵达伦敦的游客们精神振奋,连说话也放开嗓门,肢体在广场艺人的音乐声中摆动,似乎在欢庆一个节日。没有一张脸不是笑脸,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高兴,反正我也高兴着并且无法说明原因。笑语声盖过花状大喷泉的喧嚣,纳尔逊的存在变得无足轻重,或者根本就没有这种存在。
人堆里,两位英国小伙子各自举起一块纸牌,原以为是广场上惯有的示威,走近一看,纸牌上写着“FREE HUGS”(免费拥抱)。其中一位为了吸引眼球,头戴田园时代农夫帽,身穿黄绿两色衣裳,下巴上黏一蓬棕色大胡子。农夫俏皮滑稽,手舞足蹈,另一位则衣着整齐,露出绅士文雅的笑,连他的临别祝福也显得彬彬有礼。
两位小伙子向过往行人张开双臂,几乎没闲的时候,一个松开手臂的女孩快活地蹦跳起来,旅程中的意外插曲令她兴奋。
这一刻的伦敦,景色妩媚。
我走上去与“绅士”拥抱在一起。
拥抱不是一座最具价值的雕像吗?
这一座雕像应当耸立在广场中心,再将特拉法尔加广场更名为拥抱广场,伦敦就不会那么惹人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