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上起来,走到客厅。我弟弟朗朗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他把手肘搁在窗台上,阳光照得他脸上的粉刺历历可见。他手里的报纸还很挺括,不用猜我也知道他看的是《星世界》,今天是星期四,这也是唯一寄到我家里来的报纸。
“现在几点?”我问他。
“一点多。”他头都没抬。
我抱歉地说:“已经这么晚了啊……你吃中饭了吗?”
“吃了,给你留了。”
“这么好啊。”
他朝我看了看,因为我那点故意夸张的感激和喜悦而轻蔑地笑了。给我留了饭,总算还不错。有时候,他谁都不理。我安慰爸妈说,那是因为他太聪明了。但是我那总在大棚和乡镇企业的手工车间辗转的父母好像根本无法理解这个。
从电饭煲的蒸笼里,我拿出半碗肉蒸蛋——几乎是一个精确的半圆,由直径分开,另一半被刮得干干净净——又把剩下的饭都给自己盛上。
“明年开始这份报纸就不寄过来了。”我边吃边跟他说。
“啊?为什么?你不是说有个编辑是你好朋友吗?”
“嗯,他辞职了……不过里面也就是些吃吃喝喝文艺装逼,没什么好看的。”
“说的也是。”
他扫了几眼报纸,然后把填字游戏那一张单独抽出来,随手拿起一支笔坐到了我对面。
我没有什么当编辑的朋友辞职了,说起来,是我自己被他们辞退了。
今天上午,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负责跟我联系的编辑打来电话说:“有个占星大师会接手星座专栏,所以请你不必再为我们写稿了。还剩最后一周的稿子,麻烦你发给我就可以了。”
她说得很礼貌,语调又轻快,似乎正在传达一个皆大欢喜的好消息。我想像着电话那头她脸上真切的笑容。也许是受了她的感染,我竟也得体地带着宽慰的口气连说了几声“好”,次数没有少得显示出失望和措手不及,也没有多到让人感觉我激动或刻意。我按掉电话,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但这次难得的社交成功带来的欣慰只在我身体里停留了几秒钟。
我很想把我当时的心情说明白。我并不是因为那个“大师”而感到自卑。因为事实上,我对占星毫无野心,甚至知之甚少。而这个预测每周星座运势的专栏本身,却是我生活中羞于告人的秘密。
在我的想像中,这个当编辑的女孩应该和我一样刚毕业,她的声音新鲜悦耳;她总是显得很热情客气,所以她可能长得不大好看但却十分乖巧;她的声音来自那个象征着优越感的南方大城市,所以我想像她皮肤应该非常白净,和传说中的那里的女孩一样;她的名字让我感到嫉妒,因为它暗示着我也许她出身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但它也可能只是一个笔名。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因为你可能会在某张报纸的角落里看到它,那么你就会知道到底是哪张报纸一直在用一个根本不懂星座的人的臆想来指点人们的未来了(所以,没错,刚才那份报纸的名字,《星世界》,也是我瞎编的)。我知道不少人相信这一套,特别是那些懦弱无力的人。星座版的编辑需要笔名吗?星座运势预测的作者——我——连署名都不需要呢。当然,到了明年,那个占星师的名字会出现在那一版最显眼的位置上。
去年年末,这个女孩第一次打来电话。在此之前,经过一个偶然来访的长辈的介绍,我寄了一篇评论给那家报纸。你知道的,不管你们家多么不济,总会有个把成功的亲戚。这位来自某个遥远大城市的长辈做有机蔬菜生意,他的蔬菜们每个星期都会出现在这份报纸的广告版上。在一整版的图片上,这些蔬菜从一个像实验室一样干净明亮的地方被一路护送到纤细体面的主妇手中。那篇评论的内容我自己也有点忘记了,但里面肯定是充满了长长的人名和各种主义啊思潮啊,大约是些“文艺装逼”吧。我不太愿意回想这些事情,我经常讨厌以前的自己,也讨厌以前自己写的东西。
那天电话响了,我拿起手机,看见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个来自那座大城市的号码。稿子寄出之后,我经历了期待和悔恨交加的漫长过程。但就在看到电话号码的一瞬间,我竟然害怕了起来,而且真心希望这电话根本没有响过。就在那时,我为自己的退缩而感到失望。那一刻复杂的感受,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因为,那种感受常常在我心里出现,我甚至早已部分接受了自己是一个无能的人这个事实。
她告诉我没有版面适合我的文章,但他们有一个专栏,不知道我有没有兴趣。
“一个星座专栏。”
“啊?”
“嗯,就是写点星座运势什么的。”
“嗯……我不写这种的。”
“你懂星座吗?”
“懂点……”
“哦,那你考虑一下吧,下午给我答复,我好跟主编交代。”
我们的第一次对话大约就是这样的。在我们的第二次对话,也是在最后第二次对话中,我接下了这个专栏,她说会把有关的事情发到我的电子邮箱里,还叫我先开始留意他们的报纸。
我原先并不知道这份报纸,也从来不屑于去读那种刊物。我答应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我缺钱。那时我师范毕业已经一年半了,在一家不归教育局管的民工子弟学校教书。一直到几天前,我才终于考进了另一所学校,明年夏天就会成为有编制的老师。我对回家当老师这件事如此执著起初是因为,我觉得在本地的学校,做一个副科老师,那我就有足够的安稳和空闲来完成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那时我刚把朗朗从学校宿舍里接出来一起住,新找的住处还没有网络。一开始那几次,到了每个礼拜五要交稿的时候,我都要到楼下的网吧去坐上半天。有一次网吧老板走过我身边,问我是不是在写玄幻小说。我把文档最小化,哼唧了一声:“谁会写那种东西。”老板问我:“那你在写什么?”我没有回答,因为只有这种故弄玄虚才能掩饰我的自我否定。之后我在住的地方开通了网络,最便宜还送手机费的那种,经常断,但够用,我不想在网络上浪费太多时间。
后来这个我原先厌弃的事情为我带来了每周的稳定收入,现在,我要和它说再见了。你能想像我现在的感觉了吗?如果不能的话,我再告诉你,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写个重要的小说。可笑的是,开始冒充占星师之后,在每次收到报纸看自己的胡言乱语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把自己归类为“专栏作家”,并因此沾沾自喜。现在,我因为失去了一样我曾经鄙视的东西而懊恼,并且,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羞愧不已,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为了让看到这个故事的人中那些跟我一样的人不至于太看不起我,我还要告诉你们我当时答应写这个专栏(噢,“写这个专栏”,每当我这么装模作样地对自己说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可笑)最大的一个原因,也是我现在的懊恼最大的来源。
也许你和我一样,自视有深刻的思想,开阔的眼界,超尘的理想,但我问你,你怎么看待姑娘,你怎么看待漂亮的姑娘?
在接到星座编辑打来的第一个电话的那天中午,我去学校门口的书报亭,想买那份报纸。午休时间还没到我就去了,报亭里那个女孩还没走,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每天上午守报亭,她妈妈吃完午饭之后会来接替她;我还知道她在网上卖指甲油,有一次我去买报纸的时候听到她正在跟人打电话说着买卖的事情;她好像不爱看书看报,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几乎都在玩手机,她的手很小,白得有点泛青,跷着晶晶亮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我还知道她拒绝过我们学校的一个男老师。而我会留意并记住这一切,都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姑娘。
我问她要一份《星世界》。
她抬起头来拨弄了几下栗色的刘海,看看我,又站起来。那时我才看清她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她把报纸放到我面前,摊开的那一页上画着各种星座的符号。
她点点报纸向我解释说只剩最后一份,她在看,她要我等她一会儿。那种带着甜甜的笑容的让人无法回绝的请求,她一定是信手拈来。她俯下身,将两只细长的手臂平放在报摊上,肩膀收起,露出深深的锁骨。我问她准不准,她用力点头说:“准啊,一直都准。”
就在那几十秒钟里,我已经下定主意要接下那个专栏了。在那几十秒钟里,在我惯于幻想的脑海中,未来像一道射线,以这个正午的书报亭为原点,在一条荒唐而又模糊的轨道上迸射。我看不清未来具体的样子,却隐约感觉自己能控制它的方向,心里有了种白日梦般的满足。
也许你会说你和我不一样,你喜欢的是那种在图书馆、音乐节、小剧场遇到的漂亮姑娘。但我告诉你,我其貌不扬,工作不好,困在一个小地方,而且我这辈子还没有谈过恋爱,你能理解我吗?能原谅我吗?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苏雯雯,问她今天下午有什么打算,问她要不要过来,她说好。这是她第一次来我住的地方。她一定已经看过这个星期的运势了,这一周,她的星座“会在多方面有重大突破”,“爱情将要进入新的阶段”,这些都是我写的。我觉得人们会相信这些所谓的预言,原因之一在于所有的话都是那么模棱两可。“进入新的阶段”可以是指她来我家,也可以指她和我上床,这都要看事情到底怎么发生了。在成为一个冒牌占星师之后,我越来越觉得,星座运势之类的玩意,只是人们给自己的一种安慰,不管它说你下个礼拜是好还是坏,你总以为自己在老天那无迹可寻的神秘旨意中探得了一些方向。
但对我来说,事情就不一样了,做冒牌占星师,倒是帮我对变幻莫测的世事多了一些控制。至少在苏雯雯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每当想起这一整年的恋爱也许就是由我自己写的这些星座运势所控制的,我就又觉得刺激,又觉得无聊。但无论怎样,我现在在跟一个漂亮姑娘谈恋爱,而她今天下午要到我家来。
其实写这一类的预言很容易,类似我们从小到大做的那些语文试卷上的仿句。第一次看完那张报纸上某个我不认识的骗子写的运势预测,我就摸出了几个套路。估计如果我潜心钻研的话,我还可以写套程序,用计算机来完成稿件。但不管是哪个套路,每个星座一周运势的第一句,必然是“爱情将要……”,而且独立成段。大概有很多像苏雯雯那样的女孩,最关心的就是这一段。
我不知道这场恋爱的走向和我写的星座运势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关系——我这么说,完全是为了表示客观和谦虚,我常常觉得一切都在我控制之中。当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当这个骗子的时候,正巧知道了苏雯雯对此的迷信,而苏雯雯又是这么一个……好吧,有点无知的女孩,也许对于她毫无头绪的人生来说,这每周一次的预言是盏指路明灯,而用一周的生活来证明预言准确与否又是何等有趣。
事实上,当一个心怀密谋的骗子并不阴暗,到现在,想到春天,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我仍能感觉到那种悸动和希望。开始那几天,每次经过校门口的那条小路,我都大胆地向她微笑。后来我趁着到报亭买杂志或给手机充值的机会和她聊天,问她用手机看些什么,问她下午干什么。这个积极的男青年,我自己也对其十分陌生,我只感觉他和春天里的万物一样生机勃勃,他身上有我从来不具备的自信和开朗。而这些尝试都得到了苏雯雯积极的回应,因为星座运势已经告诉她,要“注意身边常常被你忽略的人”,“试着多跟人交流,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而看似冒险的追求最终成功,也许也要归功于那些告诉她爱情即将来到的句子,特别是那句我认为很关键的,“一个和你截然不同的交往对象会带来崭新的生活”。
整件事情就像一个实验,实验结果和我预想的很接近,于是证明我当时站在报亭前的幻想确有其道理。有时候我怀疑我想做的并不是找个漂亮女朋友,而只是做一个成功的实验。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预言都能实现。在这个实验取得阶段性的成功之后,也就是她已经成为我的女朋友之后,我没有想到的是,不久,我竟感觉到没劲。
这种感觉不可抑制地在心中泛起的时候,我在床边呆坐了很久。我对这段关系并没有什么不满,想起她和我一起出现时同事们的眼神,我依然非常得意。我只是又在心中幻想,幻想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于是,我和她这段关系的整个命运就这么苍白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于是,我又感觉到了那阵熟悉的轻飘,我搜索自己的全部生活,感觉确实无力去抵抗它。我想到自己的得意,事实证明,我也许真的是个再平庸不过的人了。
还好后来,我还是因为这种“平庸”而暂时忘记了“轻飘”。我想问题可能在于——苏雯雯对于我来说还不够理想。大家喜欢她只是因为她有个漂亮的外壳,而真正和她在一起之后,除了正常人都该拥有的好品质之外,我再不能从她的内在中获得任何一点惊喜。我甚至没有把和她谈恋爱的事情告诉朗朗,我可以想像,在他了解了她之后,脸上浮现的故作不解和惊讶的表情。
但还好,我似乎有可能把她改造得理想一些。于是,连续几周,那张报纸的星座版上,占星师都劝诫苏雯雯“需要不断学习来应对运势下行时产生的麻烦”、“读书思考也许能帮你打破人生的困境”、“要更多关注自己的内在”,这些屁话对谁来说都是适用的,但苏雯雯并没有遵循预言的指示,也许这对她来说太难太烦了,她就选择了忽略它,即使她那么相信这份报纸上的预言。
现在,这件世界上我最能把握的事情,就要脱离我的控制了。
吃完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打开电子邮箱,在垃圾邮件里找到了编辑给我写的信,内容和电话里一样。我对着电脑屏幕读这些内容,却远不能感受到电话里的亲切。信是一个礼拜前发来的,不知怎么归类到了垃圾邮件里。我想回一封信来做点解释,但想到,她在电话里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突然,我领悟到那个女孩的练达。也许,只有我才真诚愚蠢。也许她根本瞧不起我——一个写了整年无聊专栏的骗子,她会不会还看过我最先投的那篇稿子,那她一定认为我是个蝇营狗苟坐井观天的失败者。她很可能自己也鄙视自己的这份工作。但也可能根本不是这样——也许她工作细心,待人周到,事业正风生水起,正是她想到用占星大师的名气来吸引更多眼球,那我,也只是革新后淘汰的落后生产力。算了,我在乎这些吗?也许我只是她的工作对象,就像我发过去的那些文字一样。
但我们应该是朋友啊,除了稿子的事情之外,我们还在邮件里有过些别的交流,而且是她先起的头。
今年夏天,有天我打开邮箱看到她的信,除了告诉我稿子收到外,信里还说“你写得真准”。
我回信问她是什么星座的,问她为什么要找我写。也许还有些别的话,对她细致的工作表示感谢或者赞美,都是真心的,但我尽量地把信写得短一些,不想让她感觉我过分殷勤。
接下来几天我每天要开好几次电子邮箱,在夏天压抑却炽热的空气中,我等待着她的回音。在一天天的等待中,幻想渐渐集聚起来,让她由一个声音、一个邮件地址变成了一个具体的、和我有关的女孩,我心中常常有莫名的激动,在我暗淡的生活中,我希望和我有关系的女孩越多越好。但有时候,我也会有些罪恶感,因为到了夏天,苏雯雯,已经和我走得很近了。
在她的回信中,我知道了他们的上一任占星师,和我一样,也是个冒牌货。也和我一样,每周从某个远离那个城市的角落寄出关于所有人的下一周命运的胡说八道,“你那里买这份报纸的人也不多吧”,这是他们选择骗子的标准之一。
她的回信比我的信要长,我因此受了大大的鼓励,立刻回复,这次,为了不让她觉得受到冷落,我写了长长的信。在信中,我告诉她我为写这个专栏而了解的星座知识,我叙写这一部分的语言非常平淡,以示自己兴致缺缺。然后我由星座语言说到了命运,接着展开那些我认为有意义的,也是我所擅长的话题,但也马上就收尾了,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在卖弄,也怕她觉得我无趣。我还问了她上一个写这个专栏的人为什么不干了。为了显示有趣,也显示我对这份兼职并不重视,我告诉她她可以试着自己写这个专栏,然后把稿费先开给一个她远方的值得相信的朋友,暂放在他那里。“你要是想试一下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的。”我记得自己是这么收尾的。不管我怎么精简语言,这封信仍然长得有些吓人(我现在才想到它长得有些吓人), 但我还是把它发了出去。
她没有回信。
我再也想不起她在写最后一封邮件之前,除了回复我“收到”二字外还给我写过什么。对,我们并不是朋友。他们挑选骗子的标准里面,会不会还有一条是,自命清高的书呆子,或者社交技巧不当的小知识分子,因为像我这样的人,确实有保守秘密所需要的足够的孤独。
她的星座,和苏雯雯的一样。她一定度过了一个充实的夏天。
我的星座预言也不是完全乱写的,有些常识我也不能违背,比如我不能写“木讷老实的双子座可能错过新的机会”,也不能写“处女座在下半年都要因为自己的马虎随便而承担恶果”,这样的句子肯定会被苏雯雯嗤之以鼻。但我还是没法相信全球十二分之一的人的命运都大同小异,就算你说是同一本质的不同表现形式,我也没法相信。刚开始,因为要写专栏,我就稍微了解了一下占星术,知道了“星盘”这么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似乎比较复杂比较精确。绘制星盘除了需要出生时间之外,还需要出生地的经纬度。我的星盘分析告诉我,我“对宗教文化,哲学思想非常热衷,会为探索其中的奥秘游走各地”。这个分析让我很兴奋,我确实对这些很感兴趣,虽然还没有“游走各地”,但是总是在计划着要去做这些事。但一想到我妈跟我说过,我们村里面那个跟我做过同学的小流氓,几乎是跟我同时出生在同一家医院,我就觉得非常没劲。
我对这份工作的态度,当然也不能算端正。我总告诉自己,主要精力要放在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上,虽然最终,我的精力也不知道到底是去了哪里。经过两三次的探索后,我就开始在不违背常识的基础上肆意发挥了。
除了要骗苏雯雯以及和她同星座的人之外,我还得骗其他十一个星座的人。因此我在我的生活中又找了其他十一个不同星座的人,化抽象为具象,这样更好写一些。我没有想拿他们也来做做实验,因为除了苏雯雯之外,我最想通过这种方式影响的人只有朗朗,但我知道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他对任何“人类自以为是却愚蠢无力的尝试”都不屑一顾,也许还会故意对着干。不屑是他生活的态度,我把他从学校的宿舍接出来是因为他的班主任说他“已经半个学期没有和室友说一句话了,而且好像心事很重”,他告诉我,他讨厌他的每个室友,无法容忍他们,每天都在为他们说的话做的事生气。我想大概越是距离近越容易发现对方的不好,我也知道有时候他生气只是因为他们激起了他自己身上那些不好的东西。果然,他跟我住在一起之后也讨厌我。但至少他会和我吵架,这样的吵架更像是辩论,有时是以他的自我反省结束的,我愿意为他提供整理自己的机会。有一次我说:“你那么牛干嘛不去跟你寝室的人吵啊?”
“素质。”
这就是他的答案。
今天下午朗朗要出去补课,补完课会去学校参加夜自习。今天是本周的最后一天,接下来几个小时里,我将和相信自己的爱情会“进入新的阶段”的苏雯雯独处一室。上午的那个电话引发的种种失落应该被放在一边了,现在,我应该怀着荡漾的心波收拾屋子,清理掉所有不该出现的东西。但我没法兴致盎然起来,没有了预言的庇佑,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对这事的控制力。也许我就是个人生的失败者,不仅在事业上,在女人这方面也是?这一点,马上就会得到验证。我靠匿名的预言骗来的漂亮女朋友,马上就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离开我,也许早已注定,我属于失败的那一群,只是我自己不知道。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是我在通往必定失败的路上所必须要经历的。
我瘫坐在椅子里,仍在努力不让自己彻底绝望。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情应该具有某种强大的魅力,强大到足以把我从自卑中拖了出来,紧张、激动,这才是我应该有的心情。我的心尽力假装出了一些这样的心情。时间不早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床铺好。
我站起来,却看见朗朗站在门口。
“还不去补课吗?”
“早呢。”
我看着他,他脸上接连闪过许多细微的表情,让人怀疑他是否在努力寻找一种合适的态度来跟我交谈。有时候我很想揭穿他自以为的老成。
“你在写小说啊?”他看上去好像很热心地说。
我有点措手不及,“你什么时候翻我电脑的?”
“有天你出去谈恋爱的时候。”
看着他那一脸的得意,我竟然一点也不生气,是为了显示大人的气度吗?好像就是突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隐瞒这些事情了。
“翻我电脑做什么?”
“我想看看有没有A片。”
说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哦……”我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但他的坦诚让我觉得道貌岸然的说教此时并不需要。在几秒钟的空白后,我只是对他说:“但你要管好自己。”
“已经写了十几万字了哦?”
我想到自己在拖拖拉拉后已经小半年没有再碰那个小说了,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是想当个作家吗?”
“我想写点东西。”我想当个作家吗?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也很久没有那种迫切的写作愿望了,但现在,我想说一说我那些不可告人的想法。
“没看出来啊,我还以为你找好工作找到女朋友之后就跟文学说再见了。不过说真的,我以前真以为你会成为一个作家呢,不过是很久以前了。”
他慢慢掌握了自己的节奏,我从他开玩笑似的语气里听出一些危险,也许我的宽容并不会换来多少善意。
“我看了你的小说。”他说完这句话就停住了,带着故作神秘的笑容注视着我。我躲开他的目光,我怕他看出我心里的期待。写作这件事,看上去真的快要在我的世界里退去了,但我真期待他能在这时给我一些肯定,证明我做过的事情并不是那么荒谬。他是个聪明的人,又是我的弟弟,我甚至期待他给我一点希望。
“你认为你写那些很多人都写得出来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吗?”
没错,跟我想的一样,他只是想挑战我而已。意义,这是他最喜欢说的话题。爸妈生下我们于是变得如此辛苦有意义吗?“平均分”这个东西到底算是有什么意义?(“它跟谁也没有任何关系啊”他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就这么说)小区里那条瘸了腿烂了皮的流浪狗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知道他挑战我是出于他29ec12019d1084bea6da468b50b77df8d50cc137452e13cb7d7d0bf7a3af86fd作为一个聪明人的优越和烦恼,我是他唯一愿意交流的人。想到这些,有时候我自愿也荣幸能当他的出口。但现在,我的失望和愤怒也需要一个出口,虽然我很可能会为自己的这句话而后悔,但我还是说了。
“你那么认真准备高考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我又不会去死。我可不能像你那样什么事情都勉勉强强的。”
说完这句话,他显出轻松的神色,转身走到自己的屋里,我听见他整理书包,拉上书包的拉链。
只是为了通过质疑我来肯定自己的选择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也许应该原谅他。毕竟,我是真的无法写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来了。
他背着书包走到家门口,换鞋的时候朝我屋里喊了声:“送我。”
飕飕的冷风刮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朗朗在我身后缩着脖子,尽量把自己躲在我的身后。我很想笑,我知道我还得对朗朗的任性忍气吞声,我好像也来不及在苏雯雯赶来之前整理好房间了,“星座运势专栏作家”可能就是我写作上最大的建树了。
但我突然就是很想笑。
“上次,那只狗被刨开肚子扔在小区的草坪上,是不是你干的?”我把他送到补课老师家楼下,突然想起问他这个问题,那件事还是暑假的时候发生的。
“你也太变态了吧。”
他气呼呼地背着书包跑上楼去了。
我已经原谅他了。
骑着电动车回家的路上,我看见苏雯雯在路边的公交车站上等车,但我没停下来载她,而是径直回家。她应该没有看见我,要是看见也无所谓了。现在我很平静也很坚定,这样的状态正适合结束而不是开始。
她穿的还是那套衣服,一条亮蓝色的紧身打底裤,一件不够长的黑色皮夹克,下面露出一截横条纹的毛衣,还是不够长。上个星期她带我去她家的时候也是这个打扮,她家住在一个灰扑扑的小区里,绿化带里的鹅卵石小路上,几个同样灰扑扑的老人安静地目送了我们一路。在昏暗楼道里,我跟着她浑圆的屁股上了楼。那天我们刚一进她家的门,她妈不知怎么也跟了进来。她客气周到,不露痕迹地打听我家里的情况。她正是我最害怕的那种能干的人。打听完之后她便微笑地告诉我她要打扫卫生,让我自己坐会儿,一直到我离开也没有再跟我说半句话。走出她家的时候,我奇怪我怎么会把自己放在这样的境地中。
我想我得和她分手了。在实验之外,我要怎么继续这场恋爱呢?我不能给这段即将失控的关系造一座可能会压死我的里程碑,况且我的心现在再也呼唤不出一点点激动或者期待了。我承认我后悔写下那些充满暗示的预言,它们把我一路劫持至此。
我回到家,打开电脑。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最后一周的星座运势写好,然后发出去。
我的手机在响,她应该已经到附近了,但我不想接,于是就没有接。
我打开word文档,依次给全球每十二分之一的人们写下祝福和警告。我告诉朗朗要多关注别人反省自己,学会理解比善于怀疑更难。我想用“更难”来诱惑他,但我知道他不会看到。我的手机又响了,铃声是一首著名的大提琴曲,但从来没有人问起过,沉郁的曲调为我最后的预言伴奏,也许你会从那份报纸上你今年最后一周的星座运势的字里行间读出它来,深刻而又苍凉。乐曲声自动结束的时候,我按下了关机键。
我把给苏雯雯的预言放到最后再写,我写下“你会在今年的最后一周认清别人也认清自己”。敲门声响起,越来越急,“很多事情会迎来它的结局,但不是每个结局都意味着新的开始”,她在叫我的名字,“改变被动的局面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放弃。”她越来越大声,听起来有点生气,她喊着:“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