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发现的是小锉子,他说:这屋的暗处有一股怪味。
在场的人都忘不了,六婶当时是浅笑了一下,笑得很凄楚。
小锉子看了身旁的程九伯一眼,还想再说下去,却被八姨婆劈头挡住。八姨婆喝斥道:“你发昏啦,说什么胡话!”
六婶又笑了一下,说:“小锉子说得对,这屋里的确有一股味,像是有烂耗子。”
两天以后,六婶就死了,是吊死的。八姨婆说,人在死之前总有点张皇,但六婶很安逸。她事先把吊蚊帐用的铜钩和线绳藏了起来。她做了细心的准备,准备得滴水不漏。六婶的死相也安逸,她的脸微微地仰起,嘴角泛着笑纹,像是在引颈凝望着前方的戏台。
大院里的人是不能出去看戏的,想看戏就找戏班子到院里来演。小锉子记得,有个戏班来演过《铁冠图》。戏台就搭在六婶屋子的西北角,那儿本是一片菜地,菜收光了,地就空着,正好用来搭戏台。菜地中间还有一个粪坑,当时是六叔和七叔合力抬了一块石板把粪坑盖上的。那天,大院里除了老太爷,所有的人都挤在六婶家周围看戏。那真是好时光,六叔七叔都好,七婶也没病。两家人坐在六婶家门口,大家挨在一起,嗑瓜子喝茶,说说笑笑。戏演到崇祯皇帝与殉节忠臣升仙界的时候,他们都停了说笑,全神贯注地伸长了脖子看,六婶当时的神情就跟她死的时候一模一样。但从此以后,大院里就再没有请过戏班。因为不久,六叔死了,七叔失踪了,七婶跟着就疯了。
七叔的家在大院的另一头,如果不是看戏,小锉子是不会到六婶家的。七叔不让他乱跑,七婶也不让。可后来,小锉子没人管了,他满院子地乱逛,所有的天井空地、堂屋厢房他都钻遍了。人们常会在回首转身之际,看到小锉子站在身边。他脸色蜡黄,被汗淋湿的头发黏在额上,熠熠闪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干燥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但过不了多久,他又会一声不响地走开。大家开始讨厌他,也有人觉得他可怜。八姨婆就说:“他在找啊!他找不到是不会罢休的,除非他死了。”但八姨婆只要看到他往六婶这儿跑就毫不留情地把他轰走,有一次八姨婆还用土块砸他,边砸边骂:“丧门星,这儿没有你要找的,趁早滚开!”
七叔七婶自己没有孩子,小锉子是他们认的义子。那天,他们在大院的后墙角落看到了被遗弃的小锉子。他被一块棉絮裹着,一根紫红色的线绳拦腰系着。小锉子当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大院里来的,院里的人也说不清小锉子的来历。大院的门是关着的,没有老太爷的令牌,谁都不能随意进出。所以,小锉子的身世一直是个谜。
小锉子当时的脸也是蜡黄,嘴唇又紫又干,两条芦秆似的小细腿伸在外面,已经冻得发青。七婶赶忙跟看门的范二爷要了件棉衣把小锉子包了,然后抱着他,搂在胸前暖和。若干年以后,小锉子还常梦见这情景。但七婶疯了以后,小锉子就只梦见七叔了。
七婶很漂亮,白净的脸上有一双顾盼有神的杏眼。八姨婆不喜欢七婶,她常跟大院里的人说,七婶不安逸,这样的女人会把男人耗死、克死。她还说,七婶有一双狐狸眼,只有花痴才有这样的眼睛。七婶疯了,院里的人就都叫她花痴。
疯了的七婶,逢人就问:现在该吃午饭了吧?现在该吃晚饭了吧?遇到男人,七婶更是拦住不放,问个不休。大家啐她骂她,七婶蓬乱的头发上常常黏着人们啐的唾沫和痰。七婶不在乎,忍而受之,她不懈地与院里的人们纠缠,直到听到有人说“快滚吧,老七在床上等你等急了!”的时候,她才欣然回家,忙着生火做饭。
小锉子再也不会梦见七婶了。七婶已不再漂亮。小锉子在院子里失魂落魄地到处乱钻。看门的范二爷可怜他,常给他一些吃的,保他不饿死。范二爷是看着小锉子长大的。
小锉子有一次问范二爷:“如果我常梦见一个人,算什么事儿?”
范二爷问他常梦见谁了。小锉子说:是一个死人。范二爷听罢就不开口了。小锉子恶狠狠地对范二爷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小锉子又问老太爷住哪个屋。范二爷还是不开口。小锉子用手往水井对面的圆门一指道:“不就是那儿嘛!”
当年七婶把小锉子抱在心口上暖和的时候,范二爷就说院里的事都要由老太爷说了算。后来是七叔抱着小锉子去见的老太爷。七婶常跟小锉子提起,没有老太爷的话,七叔七婶不能认小锉子做义子。
最后一次说起老太爷,那是在看《铁冠图》以后。
戏完了,演太监杜勋的丑角跑到六叔屋里讨水喝。六叔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但他把白开水泼了,偏要喝茶,还伸出三个手指头跟六叔要火点烟。六叔犹豫了一下,就开口道:“单刀独马走天涯。”他立即就回答说:“受尽尘埃到此来。”
六叔大吃一惊,连忙与他抱拳施礼,那丑角说:在下天弓堂吴江,有要事求见老太爷。大家看着六叔带着他走进了那扇圆门。过了一个时辰,六叔出来了,脸色灰青。此后不久,大院里就全乱了。
自从小锉子说梦见过死人,范二爷就变得异常烦躁。他看门也看得更紧了,只要有人靠近院门,他就会抄起木棒咆哮起来。他双眼血红,浑身发抖,扬言要打断大家的腿。
范二爷一生只为全院的人开过一次门,那是在那个丑角见过老太爷的第二天。院里的男人除了老太爷和孩子,一大早都出去了。但六叔是个例外,他和六婶呆在家里,屋门紧闭。天黑的时候,大家回来了,有人带着伤,还有人就永远留在外面了。往常,院里的事要由六叔总理,但这次六叔却一直闭门不出。那天夜晚六叔家门口围了不少人,那些带伤的尤其激愤,不住地嚷嚷着要六叔出来说话。六叔房里的灯一直亮着,窗户纸上映着来来往往忙碌的身影——是六叔和六婶。小锉子当时就蹊跷,他们在忙什么呢?
一天之中,小锉子总是盼着暮色早点降临。到了点灯时节,七婶就忙着生火做饭。饭熟了,七婶痴傻傻守在门边苦等着。此时,大院静了下来,各家都掌灯关门,只有七婶还站在自家门口。她越来越瘦,越来越痴。她的头发又长又乱,粘满了污垢,黑森森地直披下来,遮住了脸。在飒飒的晚风中,她完全就是个恍惚的幽魂。
小锉子可以趁着这个时候,跑到厨房里偷点饭充饥,有时也会被七婶发现。七婶又哭又骂,拽着他的衣襟拚命地摇晃。七婶要等七叔,等不到七叔谁也别想吃饭。七婶虽然痴,但她还知道要活下去,因为她死了就没有人给七叔做饭了。她向院里的人讨吃的,被打骂了,还得讨。实在讨不到,七婶就到猪圈里,去跟猪抢泔水桶的残汤剩羹。给七叔做的饭,她不准小锉子吃,自己更不会吃。等到夜里,七叔还不回来,她就把饭倒到一口大缸里。这样日积月累,大缸里的饭都馊了,发酵了。
七婶还有一口缸,是用来贮藏腊肉和咸鸡腌鸭的。大院里只要杀猪,也分七婶一份肉。七婶把肉风干,藏起来,藏在大缸里。七婶杀光了家里原先养的鸡鸭鹅。七婶杀它们的时候,总是硬生生地扯着它们的脖子,把它们按在门槛上,然后“咔嚓”一刀剁下去。七婶家门前,遗弃着这些家禽的头颅,它们常常死不闭眼。家里的杀光了,七婶就去偷别人家的杀。人们像轰猪狗一样地用棍棒赶她,小孩拿砖头瓦块砸她,她却像是没知觉,不躲不避。时间一长,大院里的人都怕了七婶,鸡鸭鹅更怕,见了她就像见了瘟神似的又飞又跳。
七婶的一口缸里满是发酵发霉的米饭,另一口缸里塞着发酵发霉的肉食,这口缸只要到了夏天,就生满蛆虫。白花花的蛆,蠕蠕地从缸里一直爬到缸外,远看那缸就像是白的。
当年,大院里要数七婶和六婶家最洁净。七婶到了夏天,就穿一套翠绿色的衣裙,倚在家门口。她的左手腕上还戴着一只黛色的玉镯,看见人就露齿一笑。她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像秋水,像含情的秋水。
小锉子偷不到饭吃,就坐在门槛上绝望地大哭大号。那声音又尖又响,在黑漆漆的大院里凄厉地划过,像野狗在吠,像狼崽子在嗥,令人毛骨悚然。哭累了,小锉子就倒在门槛上睡。临睡前,小锉子总要嘟哝一句:七叔,我来看你啦。
这些时日,七叔常与小锉子见面,跟小锉子谈自己的事。七叔在梦里总是浑身湿漉漉的,水顺着他的发梢、鼻尖、下巴、衣袖、裤管淋淋漓漓地往下滴。他说话的时候有些气急口吃,如同在发抖打颤。小锉子能看到的只是七叔的影子,他想靠七叔,碰七叔。七叔像是怕他,不住地往后退。小锉子急得想哭,七叔止住他,说:你听着,听我说。七叔的话小锉子有时听不懂。有一次,七叔说,我们起初都有暗号。小锉子还以为是说那个演杜勋的丑角吴江。
七叔说,我们的暗号都是约好了的。门口放一把扫帚就是报平安;花坛上晾一双红鞋,就是在等我。
小锉子这才知道,七叔说的不是吴江。
七叔说,我进去,她坐在床沿上。她看着我,我听到她在说:放心吧,他们都不在。她又说:不知怎的,我最近有些乏力,像是老了。我伸手去摸她的嘴角。我说:我会记住你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七婶的家靠近大院门口。从这儿往六婶家走,要先经过圆门和水井,然后穿过一条狭巷。巷头拐弯是另一条巷,一条更狭窄的巷,因为两边耸着高墙终日难见阳光,所以墙的下半截和路的两侧都生满了苔藓。七叔失踪后,小锉子就在这狭巷里来回地奔跑。小锉子人小,但脚头很重。
那拐弯的地方,住着一对胖夫妇,他们大白天的关着门睡觉,小锉子的奔跑惊扰了他们,胖女人经常跳出来破口大骂。每当她一露面,小锉子就机灵地跑到巷的另一头藏起来。这一头是天井,也难见日光,同样有一口水井,井周围的破砖地积着一层淤泥,上面浮着绿莹莹的青苔。井的后面有一扇破门和两扇破窗户,都被横七竖八的木板木棍钉死了。小锉子曾在窗户上抠了条缝往里窥探,这是一间黑屋,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屋另一边的门窗好像也被封死了,但有几缕强烈的光从缝隙里照射过来,那边一定是一个开阔的阳光灿烂的所在。
从阴暗的天井再往里走,穿过一个乱哄哄的杂院就到了六婶的家。
六婶住在大院的最里边。这儿清静安逸,与六婶的性情很相合。跟七婶不同,六婶很少出家门,除了要侍弄花草、洗衣洒扫,她要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要么陪八姨婆做针线活。
跟七婶一样,六婶很爱干净,窗棂门格擦得一尘不染,屋里的地砖全用石灰勾缝。六婶卧室的床底、床头柜、床前踏板下都铺着石灰,六婶吊死的时候是双膝跪地,膝盖上粘着石灰。她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紫红色的布绳,这布绳在她白皙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浅红色的勒痕。小锉子当时还纳闷,就这一道淡淡的红印子怎么就能让一个人死呢?
六婶的屋旁还有一棵石榴树,每到开花时节就是满树的红红火火,那石榴自然也结得又大又饱满。六婶六叔都不许小锉子和院里的孩子摘石榴,说是怕孩子们摔着。等石榴熟透了,六婶就会摘几个放在屋门前的花坛上,然后笑盈盈地看着小锉子他们高高兴兴地把石榴取走。
六婶家的环境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那就是菜地里的粪坑。只要一刮风,臭气就随之阵阵袭来,很恼人。六婶在家里燃起檀香,这香一直燃到六婶死。她死的时候,香也快燃到了尽头,那暗红色的香火在黑暗中诡谲地明灭闪烁,令人窒息的香气在六婶的死尸周围缭绕。
跟着香气一起缭绕的,还有八姨婆的哭号。她应该哭。六婶死了没有人再侍奉她终老了。八姨婆的哭声有些怪,就像夜间猫头鹰的哀鸣,然而又过于沉郁悠长,又如叫春的家猫在屋脊上释放着压抑已久的情欲。
六叔死后,大院里的人都说六婶是个烈女。六叔死和七叔失踪几乎是在同时,但六婶没疯。六婶把自己关在房里哭,哭完了就又像往常一样侍候八姨婆起居漱洗,按时为她递茶端饭,侍候完了就又关上门哭。那几天,六婶屋里的灯彻夜不熄。八姨婆担心她撑不住,说:“你要是倒了,我就只有坐着等死啊。”六婶抿嘴笑道:“妈,您放心就是了,媳妇一定给您养老送终。”
现在烈女跪在用石灰勾了缝的砖地上,伸着脖子凝望前方。红布绳的另一头系在床沿的雕花板上,六婶是利用踏板下的坡度把自己吊死的。她死前没有挣扎,没有碰乱碰坏任何一样东西,周围的一切安然井然。
这是小锉子第一次来到六婶的卧室。他看到六婶的床檐一层套一层,总共有三层。床的最里层还有一条搁几,搁几上排列着一排朱红描金的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别着黄铜搭扣。只要有人在踏板上走动,这些金灿灿的小搭扣就像微风中的树叶似的一齐颤动不止。
最让小锉子好奇的是雕花板上镂刻的图案。左边刻的是一个书生在为两个小姐打伞,背景是一棵杨柳树;右边刻的是那两位小姐擎着双剑在和一群人打架,背景是一座山,山顶上开着一朵硕大的、引人注目的花。外面的床檐上刻着书生用一条长布绳牵着一个顶着盖头的小姐,背景是一个“囍”字和一对又粗又大的蜡烛。
当人们把六婶脖子上的红布绳解下来的时候,檀香的气息也散尽了。
小锉子说:这屋里有一股臭味。
在场的人都默不作声,他们只管把六婶停放在堂屋里,然后一起看着站在屋门口的程九伯。程九伯则扭过头盯着呆坐在屋角的八姨婆。
八姨婆已经停住了哭号。她脸色苍白,湿漉漉的眼窝深陷着。一场大哭把她耗得像一只泄了气的球,她瘫了瘪了。
屋里静下来。这时,人们又听到小锉子在说:“蛆,有蛆!”
——在六婶粘石灰的膝盖上,的确有一条蛆在蠕动挣扎。
六婶活着的时候是那么爱干净,那么考究、雅致。
六婶比七婶大四五岁,她有两道细长的眉毛,纤细笔直的鼻梁上有几点淡淡的雀斑。小锉子在跟六婶说话的时候,总爱盯着她的鼻梁看。六婶一向轻言细语,欢喜的时候就抿嘴一笑,嘴角边各泛起一道浅浅的笑纹。
六叔事多,常到院外去,有时候一去就是一年。只要六叔外出,六婶就关门闭窗。六婶多病,家里常煎药,六婶把药渣倒在通往菜地的小径上,小锉子常从药渣上跨过,到菜地一带玩耍,偶尔趁六婶不注意就溜到石榴树那边。有一次,小锉子大着胆子攀到石榴树的丫杈上,居高临下,看到了六婶后屋紧闭的窗户,这应该是六婶卧室的窗户。小锉子听到窗户里传来六婶沉重的呻吟声,这声音像是从咽喉深处咯出来的。那天,天又闷又湿,石榴却长得旺相,粉红色的石榴籽儿颗颗饱满,从肥厚的石榴皮里绽出来,亮晶晶的,上面的汁水就像要滴出来似的。小锉子知道六婶又犯病了。只要天一闷,六婶就犯病——大院里的人都知道。
平日,六婶的家一直是静静的,只有六叔回来,屋里才有声息。六叔嗓门大,但六婶从没有跟六叔争吵过。只有六叔死的那一天是个例外。小锉子记得,那天他在井这边都能听到六婶家的吵嚷声,可当时他顾不上那边的事,因为七叔失踪了。
七婶对他说:“我这就去菜地,你往大门那儿去找,快去!”
七婶说罢,还搡了小锉子一把。
小锉子刚转身走了十来步,就听得后面传来七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紧接着就有一个汉子从他身后冲了过来。虽然那人只是一闪而过,但小锉子还能看清他的脸,那张脸上像是抹满了胭脂锅灰,红一道,白一道,黑一道。小锉子吓得寒毛直竖,浑身筛糠,但他还想再看一眼。那人猛地撞了他一下,小锉子向前趔趄着差点摔倒。那人像是犹疑了片刻,似乎还要伸手扶他,但很快就继续往前跑,直跑到圆门前,“咣当”一声推开门,像阵风似的“呼呼”直往里卷。不久,小锉子就听得里面又传来连续不断的撞门声。
此后,院里的人都说六叔死了。七婶也在那一天疯了,是吓疯的,又是急疯的。因为她和小锉子再也没有找到七叔。七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小锉子搂在自己温柔的胸前了。
所以,小锉子只能独自去找。他觉得必须要找。
自从小锉子向范二爷打听过老太爷以后,他就经常坐在水井的井栏,看看圆门,再看看范二爷,有时他的嘴角会掠过一丝恶意的笑。范二爷权当没看见,拄着棍棒死守着大门。他们俩常常这样对峙着。有一回,小锉子忽然站起身来,冲范二爷“嘿嘿”一笑,接着就大步向前去推那圆门。门居然让他推开了,可还没有等他走进去,就有一个老女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绸缎衣裤,白胖的脸上凸着一双凶巴巴的金鱼眼,她一见小锉子开口就骂:“死野种,你发昏啦!”小锉子给吓住了,那女人又吼道:“滚,快滚,滚得越远越好!”随即就“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范二爷哈哈大笑起来。小锉子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狠狠地瞪了范二爷一眼,转身就往六婶那儿跑去。
范二爷叹了口气,他知道他圈不住小锉子,但他得守住大门,一直守到死。他不喜欢开大门,更不喜欢让戏班来唱戏。他觉得要让大院跟以前一样,那就只有把门关紧。
范二爷一直记着那天六叔跟吴江从圆门里出来时的情形。六叔在前面,脸色煞白,走路深一脚浅一脚,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吴江跟在后面,他的双手往前伸着,像是准备扶住随时可能摔倒的六叔,他还扭头看了范二爷一眼,然后微笑道:血光之灾,在劫难逃啊。范二爷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范二爷怕看见外人,这一回他更有大祸临头之感。
夜里,小锉子又见到了七叔。他看见七叔水淋淋的样子就问:七叔,你冷吗?
七叔苦笑了一下,说:冷啊,可有什么办法呢?
小锉子仰头看了七叔好一阵子,又问:七叔,你是在井里吧,井里的水那么深,你不闷吗?
七叔说:傻子,你说错了,七叔不在井里,七叔是在井壁上掏了个缺口,把土块倒到井里。我天天掏啊挖啊。
七叔边说边把自己的手伸到小锉子眼前。小锉子吓了一跳,七叔的手没有皮肉,只有一节一节的白骨。
七叔说:
我是从藏金洞开始挖的。这儿三四年前就空了,可老六还是不停地跟我要钱要银子,他每出去一趟都要花掉很多。请戏班来唱戏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这是最后一笔,用完了就连辞岁酒也喝不成了。通常我对他是有求必应,我也不愿他留在大院里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但他拿了钱不办事,不知道在外面是怎么混的。乡下的那些田越来越少,一部分是被外人蚕食,还有一部分不是被他偷着卖了,就是被他用来抵债。佃户们渐渐地都不肯送粮食来了。最后一次,我对他说:我和院里的人都想安逸些,不要再打,你能把事谈成就更好了。可他还是只管要钱,有一次他竟然说,他待在外面是为了给我行方便。我没理他。
我刨啊挖呀。事先我得找准两口井的位置,然后在井壁的缺口处筑一条小渠,这样不仅可以倒土块,还能让洞里的积水自然流到井里。那缺口紧贴着水面,所以你们听不到水流和倒土块的声音。奇怪吧,小锉子。
因为怕弄出动静,我不敢用镐头,只能使小铲锹挖,铲锹挖坏了一把又一把,后来就用木棒撬,用手扒。这些事都是夜里干的,那会儿你和七婶都睡了。但七婶有几回半夜里醒来,见我不在就去找,往菜地那儿去找。她找的方向是对的,就是路子错了。有一次,还真差点儿让她发现了。狭巷里的那对胖子白天睡觉,夜里折腾捣鼓。那天大概是我心急,挖得太猛,搞出来响声惊动了他们,那女的大呼小叫,男的还跑到门口喊抓贼。那时,七婶正经过他们家门口。好玩吧,小锉子,这些你都没有想到吧。
六婶空虚地躺在板铺上,脸像蜡似的,嘴角边的细纹显得愈发清晰而僵硬。小锉子觉得她在笑,在冷笑,她好像在说:原来就是这样。
小锉子想,这就是人啊,就是死人。
六婶的房间里又燃起了香,不是檀香,而是用来祭祀死人的香。小锉子安静下来了,他很快发现,那些填抹了石灰的砖缝里有蛆在挣扎。
就在这时,七婶来了。她浑身臭气、蓬头垢面,积年累月不洗不梳的头发粘在一起,结成一块一块的,遮住了大半个脸,枯瘦的下巴糊着口水黏液。她手上的黛色玉镯早已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人骗走抢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油腻肮脏的红色线绳。
大家看到七婶都让着躲着。七婶径直往里走,直走到六婶的尸体前。她痴痴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仰面放声悲啼,她的哭声婉转,就像是歌吟。她嘴里喷出的臭气令人掩鼻,她满嘴黄乎乎的牙垢让人恶心。看到她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在场的人都摇头叹息,当初她是那么白皙丰腴,那么风情万种。七婶一边哭,一边转过身面对门外,面对门外的花坛,她又像是在哭那花坛。
花坛上的花草依旧茂盛。这一年的晚饭花、爆竹红长得跟石榴一样肥壮,晚饭花打着尖尖的花骨朵,爆竹红伸出长长的雄花蕊。花坛上还放着两枚赤褐色的石榴,那是六婶为小锉子留着的,可自从七叔失踪后,小锉子就再也没有来取过。现在那石榴焦了,干瘪了,像两颗歪七扭八的丑陋的石子。
突然,七婶不哭了,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花坛。那儿正有一只鸡在觅食。七婶夺门而出,“哇哇”地叫着扑向那鸡。这是一只秃尾巴的3bf78d04e390d66be4ef6750f4068beb芦花色母鸡,它正在花丛中刨土,嘴里还叼着半截蚯蚓。当它发觉了七婶,浑身的毛都乍了起来,然后一声惊恐的长啼,猛地腾空飞起。七婶扑了个空,一个嘴啃泥栽倒在花坛上,土和血磕得满脸满嘴都是,但她很快爬起来,转身又扑过去。那鸡慌不择路,直往六婶家的屋檐上飞,它扇着翅膀拚尽全力,企图攀住檐上的瓦,它的爪子在瓦上划了几下,最后还是跌落了下来。七婶喊着猛追不舍。那鸡裹着尘土和飞扬的鸡毛直蹿到屋里,直蹿到六婶的尸体上。大家都惊住了不敢动,七婶也蓦地愣在了那儿。那鸡踩在六婶的脸上,架着翅膀,撑长了脖子恐怖地“咕咕”叫个不停。
没有人敢去拦七婶,她是个花痴而且又脏又臭。此时,大家都一齐看着程九伯。程九伯像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走进里屋,拿了根棒子对着七婶做出威吓的样子。
鸡死里逃生。七婶也走了,她恍然若失,嘴里唧唧咕咕说个不停,没有人知道她在跟谁说话,究竟说了些什么。
六婶像蜡一样的脸上留下了肮脏的鸡爪印,那半截被啄烂的青黑色的死蚯蚓搭在她的人中与嘴唇上,一摊绿色的鸡粪拉在她的眼窝里。六婶就像是瞎了一只眼似的难看。
屋里静了下来,没有了尘土和鸡毛,只有香气重又弥漫。八姨婆继续着她的哭,现在她的哭声变得尖细悠扬,仿佛是在轻声地吟唱。
小锉子看见那些蛆已经从砖缝里挣扎出来,正沿着凳腿一点点地往六婶躺着的板铺上爬。
在大院里,只有程九伯和范二爷叫六叔“红棍”,叫七叔“白纸扇”。因此,小锉子觉得程九伯和范二爷是一样的,所以当范二爷不理他的时候,他就跑到杂院里转悠。
程九伯住在杂院的边上,一个人住。他的那间小屋又矮又黑,进出都要猫腰。程九伯在屋檐口用芦席搭了个凉棚,凉棚下放着一张杌子、一把小椅子。他常在凉棚下喝茶抽水烟。
程九伯不是兵,却常穿一件旧了的号衣。也许他以前当过兵,但他的样子不像个兵。他长着一张圆鼓鼓的脸,红彤彤的两颊,淡淡的倒八字眉,总是眯着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那样子像是在笑。他用棒子赶七婶走的时候,看到小锉子在杂院里钻来窜去的时候,也是这副笑眯眯的样子。
杂院就是杂,每间屋都开着两三处门,屋屋相通,家家相连。白天各户门窗洞开,彼此相互走动,随意往来,一家的堂屋就是众人的过道。杂物堆放在一起,家禽混养在一起,只有猪圈是各归各的。当八姨婆想要用土块砸小锉子的时候,小锉子就撒腿往杂院跑,等进了杂院小锉子就松了一口气,他随便往哪家一钻,八姨婆就奈何他不得。
七婶一疯,她和小锉子就成了杂院里的害。七婶只要一出现,这儿就鸡飞狗跳。七婶披头散发地东奔西跑,一看到鸡鸭的影子就两眼充血。
杂院里的人也烦小锉子,烦小锉子乱窜,烦小锉子缠人。但小锉子不敢缠程九伯。小锉子钻杂院不光是为了躲八姨婆,还想知道这些门一直通向哪儿,他为此费劲地找过,可最后总是从紧靠程九伯小屋的那扇门里出来。
程九伯的小屋跟杂院里的其他人家不搭界,很像是在杂院起好后再搭建上去的。
程九伯坐在芦席凉棚下喝茶,阳光漏过凉棚的缝隙在程九伯脸上烙上金色的痕迹。程九伯对小锉子说:怎么又在找白纸扇啦。
小锉子停住了奔跑,喘吁吁地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程九伯,汗水顺着黏在额上的头发往下流。他犹豫了会儿,才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往程九伯那儿挪。他嘴唇嗫嚅着,像是要跟程九伯说什么。
程九伯挑起八字眉,咕噜噜地抽了口水烟,又说:算了,别找了,白纸扇红了,没用了。
程九伯的胖脸上有道疤,是刚有的。那次大院里的人跟着吴江出去,不少人带着伤回来,程九伯就是其中的一个。阳光在移动,有一道光移到了程九伯的伤疤上,把这疤映得鲜红鲜红的。小锉子觉得程九伯的血要从疤里迸溅出来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聚在六婶家门口,就连花坛上也站着人。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六婶家里看,吵吵嚷嚷地叫着六叔,最激动的要数胖子。小锉子想,胖子白天没睡上觉,亏大了。那会儿,程九伯也在,他站在人群中央,手里端着水烟在抽。他颧骨处的伤刚结上痂,腮帮上还凝着一块紫色的血渍。那道伤疤从他的颧骨一直拉到嘴角,很像是一道蹊跷的笑纹,它使程九伯的样子滑稽而又狡黠。看到小锉子往里挤,程九伯就把他拉到身边,笑嘻嘻地说:“尽瞎吵闹,他分明是出不来了,对吧。”程九伯说罢,还向小锉子扬了扬下巴。
在被杂院里的人轰赶出来的时候,小锉子就在小天井里徘徊。这一年雨水多,井里的水涨得快。小锉子常趴在井栏上往井里看。井水映出小锉子的脸,映得很清晰,就连小锉子鼻梁间的雀斑都看得见。小锉子啐一口唾沫,水面就泛出涟漪,但过一会儿又明澈如镜。小锉子接着往井里扔一块砖头,“咚”的一声井水涌动起来,然后就晃啊晃……小锉子还记得,六叔跟吴江从圆门出来不久,七叔就拉着六叔来到小天井,那时小锉子正坐在井栏上仰面看天上的云彩。七叔先心不在焉地瞄了小锉子一眼,然后回头对六叔说:“这事你躲不得,躲了大家不答应,老太爷也不答应。”六叔的脸色十分难看,像是有点烦,更像是有点惶恐。他也瞄了小锉子一眼,说:“我不能不躲,只要躲过七天就行了。”七叔急了:“七天?不行,吴江说了这次你非去不可!”六叔也急了说:“这回我不能去,这也是吴江说的!”
很久以后,小锉子才知道,那天六叔跟吴江去见老太爷的时候,吴江只谈了几句正事就只管端详六叔。六叔问他怎么了,他没回答,却向六叔要了生辰八字。吴江掐指计算,然后让六叔去把六婶叫来。六叔说没有必要。吴江笑了笑:罢了,这八字不算了。六叔着急催他,吴江问:“你不忌讳吗?”六叔又催他。吴江直盯着六叔,说:“七日之内,定有血光之灾。”六叔先是沉默不语,然后笑着问道:是吗?吴江叹了气,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表情沉重地说:是啊,劫数,在劫难逃。
对于吴江,范二爷一直心存疑惑。吴江的笑让他忐忑不安。范二爷记得,当院里的人都回来的时候,吴江已不知去向。范二爷把这当作件心事。范二爷不喜欢戏,当他听说大院里唱《铁冠图》就更上火了,他一边跺脚一边自语道:“昏啊昏啊!”后来,他看到六叔带着吴江进了圆门,就知道事情已经糟糕得不可收拾。
圆门的旁边有一棵栗树。六叔死了以后,范二爷就常踱到树下,仰面端详。有几次,他试着去够树上的枝条,结果只攀下几根细的。
范二爷在一根木棍上捆了把弯刀,他举着木棍用弯刀勾住一根胳膊粗的大枝使劲往下拽,他矬着身子拚了老命地用力,而那棵栗树只是懒洋洋地摇晃着,根本不买范二爷的账。范二爷直累得脸红脖子粗,又咳又喘。他在无奈的时候也会扭头看一眼坐在井栏上的小锉子,小锉子因为偷吃刚挨了七婶的打,正在那儿干嚎。范二爷跑到屋里端出半碗粥递给小锉子,眼巴巴地看着小锉子呼啦啦地喝粥。小锉子把粥喝完了,就头一歪,瘫在井栏上死一般地睡了过去。
没多久,栗树底下的细枝全被范二爷打光了,可那根粗枝依旧岿然不动。范二爷只得把细枝收拾归拢到大门边,然后仰面朝天看着栗树摇头叹气。
蛆不断往上爬,直爬进六婶的发髻,有几只还由鬓角钻到那摊鸡粪上。
六婶的尸体脏了,大家又一齐看着程九伯。程九伯晃了晃肉头,瞥了瞥众人,对身边的胖子说:去把范二爷找来。说完,他回到小屋前的凉棚下喝茶抽水烟。胖子一会儿就回来了,说范二爷不肯来。程九伯把水烟往身旁的杌子上一放,说:“早就知道他不会来。你告诉他,蛆都爬上来了,再不来就没法收拾了。”程九伯说罢,回头对站在一旁的小锉子嘻嘻一笑。小锉子看见程九伯的水烟斗是白铜的,烟嘴上还系着一条紫红色的细绳。
小锉子在杂院里窜来跑去,跑累了就到程九伯的凉棚下,看程九伯喝茶抽水烟。程九伯也笑眯眯地看小锉子。那天,程九伯突然站起身来对小锉子说:“别怕,我带你去。”他们一起直奔六婶家。
八姨婆一看到小锉子就勃然大怒,她正准备弯腰捡土块,但看到程九伯跟在后面时,她立即没了气焰,而且张皇失措。程九伯过来拉着小锉子往六婶屋里走。
小锉子说:这屋里的暗处有一股臭味。
夜里,小锉子又见到了七叔。七叔说:
她每次叫我过去的时候都是闷热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她除了要我,还要吃药,她把药渣倒在通往粪坑的路上。
有一次,我对她说:我们这是穿红鞋啊。她说:“那我就在花坛上放一双红色的绣鞋。”
她的确老了些。她眯起眼睛,眼角就泛起一道长长的皱纹。当她躺在床上流泪的时候,泪珠就顺着这道皱纹滑下,滑入鬓角。
我已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到她那儿的,总之是在很久以前。那时她眼角没有皱纹,也不那么轻易流泪。可她近来只要兴奋就流泪,喉咙里还发出“咯咯”的呻吟。床上的那些小铜搭扣有节奏地摇晃,它们在阳光或者月光的辉映下古怪地闪烁,发出细小而尖锐的声响。所有这些,八姨婆都听不见吗?
我每次来,外屋都空无一人。但当我离开的时候,八姨婆总是端坐屋门口。她对我视而不见,两眼只管看着屋外的花坛,纹丝不动。花坛上原先放着的红绣花鞋不见了,是八姨婆收起来了吗?有一次,我为这事问过她。她一笑。那天她眼角嘴角的皱纹显得特别触目。
八姨婆除了默坐,什么也不干。你知道吗,小锉子,她什么也不干,她就那么守着,因为她知道,只要守着,她就有着落。
粪坑后面是一堵破墙,墙那边是一座废园。一棵杏树蓬勃地伸过墙头,每到春天,粉红的杏花开得异常肥大。有一次,八姨婆在我走出来的时候自言自语起来,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她仍旧端坐着,直视着屋外。接着她又嘟哝了一句,这次我听出点门道来了,她在说那杏花。
我告诉她墙外有一株杏树。那时她正在喘。这段时间她那么容易喘,而且常常汗流浃背。她每做一次都是这样,通体是汗,几缕汗湿的发丝黏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脸很黄,黄得让我害怕。她还是没说什么,只浅笑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的气息平静了些。她说她要再做。她垫在身下的白缎子小褂都湿了,她的双腿又细又白,当它们紧扣在我背上的时候,我真担心它们会折断。这时她整个人都浸在汗里,蜡黄的脸上却泛起了笑意。她说:没什么,你不要怕,你不要怕八姨婆。她又开始喘起来,泪滴不断地从眼角滑落,搁几上的黄铜搭扣剧烈地摇晃着。她的脸开始由蜡黄转红润,她又说,你不要怕不要怕。那最后一个“怕”字是她咬着牙说的。
我说:我不怕,不怕八姨婆。她又笑了一下,笑出声来。她说,把灯点起来。
灯影在她白皙的肌体上荡漾。她笔直地躺着,就在这一刻,她的魂魄像是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说,你傻看着干什么,再来呀。我没吱声,我怕了。她像是看出来了,放开喉咙大笑起来。我很尴尬,硬着头皮上去。这一次,抽屉上的搭扣比任何时候都响,和着这响声的是她喉咙里“咯咯”的欢快的呻吟。这些响动在更深夜静之际,恐怕连程九伯那边都听得到。她一边狂躁地耸动,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怕程九伯吧。我说,程九伯有些古怪,我每次来的时候,他几乎都坐在凉棚下瞅我。我还告诉她,程九伯的烟嘴上还系了一条红绳。
现在她心满意足,红光满面了。她让我把灯挑得更亮些。她打开搁几上的小抽屉,对着镜子重新梳妆打扮。这时,屋外传来八姨婆的咳嗽声和走动声,但她像根本没有听见,只是全神贯注地往鬓角上抹黑炭锅灰。在她的小抽屉里,我曾看到过一根粗大的蜡烛。开始我还当作她是为了起夜用的呢。
那天临走前,她告诉我她的药快吃完了,但老六会给她从外面带的。她说,过不了多久,老六就该回来了。我直到很久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说。
所以我就从藏金洞开始,拚命地挖呀刨呀。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小锉子。
胖子进来的时候看了六婶一眼,他发现那些蛆正从六婶的发髻向眼角鼻孔里爬。
胖子说:范二爷不肯来。程九伯问:“你没说蛆都出来了吗!”胖子说:说了,他不睬,只管发劲地扒小天井破门上的木板。
程九伯的脸腾地红了,脸上的伤疤一鼓一鼓地跳。他一把抓起刚才用来赶七婶的木棒,气呼呼地往外走。大家都跟着他,小锉子也跟着。屋里就只剩下八姨婆、六婶和蛆。八姨婆的眼窝被泪水泡烂了。她看着那些蛆,痴愣愣地看着。
小锉子走在最后面,当他跟着众人走到程九伯凉棚底下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叫骂声。小锉子一回头,看见八姨婆手里正高举着砖头,挟着一股凉风向他扑来。八姨婆满头银色的发丝在风中飞扬,她圆睁着烂红的双眼,那眼神就跟七婶瞅着大院里的鸡鸭差不多。程九伯他们已经到了小天井,正在跟范二爷谈。小锉子往那边喊了一声,但没人搭理。小锉子慌了,慌不择路地钻进一扇门,只管拚了命地跑。
小锉子穿过很多门,跨过无数道门槛。他只听到耳边呼呼风响和自己在“扑哧扑哧”喘气。他的眼前掠过颓败的砖墙,腐朽的壁板,潮湿的天井,郁郁的青苔。他踩在青苔上,脚一滑,身子一歪斜,肩膀撞在一扇板门上,门立即破了。小锉子顺势折身冲了进去。
这是一间黑屋,又窄又长。小锉子茫然站在屋里,什么都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借着那扇破板门的光,看清自己是站在黑屋的中央。他往里走,侧着身子往里走。屋子本来就窄,两边还尽堆着落满灰尘的木箱和橱柜,所以小锉子就只能侧着身子走。前面有一扇天窗,亮了些。小锉子发现这儿是屋子的尽头。
尽头紧闭着一扇门,一扇破旧的木门,跟小天井的门一样,上面钉着横七竖八的厚木板。小锉子走上去,紧贴着门,抠着门的缝隙往外看,那边很亮很亮。小锉子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看两旁的橱柜和木箱,它们或是上了生锈的锁,或是用铅丝铁销扣住了锁眼。小锉子在离天窗不远处的矮柜上看到一只柳条箱,他打开箱盖,灰尘陡然扬起来,呛得他连打喷嚏。箱里塞着几件号衣,旧的号衣。小锉子挪开柳条箱,去扭柜上的锈锁,用力一扭竟然扭开了。又是一阵涨起的烟尘,小锉子屏住气,借着微光,往柜里看。柜里空空的,只有角落深处放着四五块巴掌大的木牌,木牌上有小锉子看不懂的图文,牌的顶端都系着紫红色的线绳。小锉子拿起一块放在自己的衣兜里。这牌他见过,在范二爷死守着大门的时候。
小锉子继续往前走。这边的尽头也是一扇门,一扇虚掩着的门。他推开门,眼前立即一片豁亮,等他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程九伯的凉棚下,那破旧的杌子上还放着一只茶杯,杯面正升腾着袅袅的、淡淡的热气。
小天井里吵闹声骤然响起,是程九伯和范二爷。他们各拄着一根木棍,互不相让,形成对峙。范二爷跺着脚抖抖地说:“昏啊昏啊!”程九伯拉长脸,没了笑容,拧着眉毛怒视着他,周围的人都在冷眼旁观。
范二爷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就转身用木棍去撬那扇门上的木板。大家还是冷冷地看着他。范二爷使足了劲,呼呼地直喘粗气。有人对他说,再这么撬木棍就要断了。程九伯的脸绽开了,他用自己手里的棍子略略比划,做了个要断的样子。范二爷没有理他,矬下身子拚了命地撬,就跟他拽树枝时一模一样。“咔嚓”一声木棍真的断了,众人一阵暴笑。范二爷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快去,快去啊!”范二爷哀求道,“再晚一点就完了!”
没人理他。范二爷哭得更伤心了,像个孩子似的不住地颤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拄着木棍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喘着,对众人抽噎道:“快去,快去找木板,把所有的木板都钉上,要快!”他用手抹着脸,抹着不住涌出的老泪。范二爷的确老了,他张着嘴,大口地喘着粗气,一颗松动的快要掉了的门牙随着他呼吸的气息在抖动。
“有人敲门啦,有人敲门啦!”范二爷突然暴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快快封门,把所有的木板都钉到门上!”
众人不笑了,又一齐看着程九伯。
大门那边的确传来“咚咚”声,而且还伴着呐喊。程九伯脸上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也一下收敛了起来。他对胖子说:快去看看。
七婶紧攥着嶙峋的拳头在门上狠命地敲,那骨瘦如柴的手腕上仍然系着那条油腻邋遢的紫红线绳。她敲着喊着:老七老七……
胖子跑过去的时候,七婶不光敲,还用头猛撞门。胖子骂骂咧咧地冲着七婶发火。七婶像是没听见,继续敲、撞、喊。七婶嗓音嘶哑,叫喊中带着哭腔。她的额上鼓起了石榴大小的青紫色肿包,肿包磕破了,殷红的血液顺着肮脏的鼻梁往下流淌。
胖子气势汹汹地跑过去,捡起范二爷折下的栗树枝,没头没脸往七婶头上抽过去。七婶任他抽打,只管一个劲儿地又喊又敲又撞。树枝的叉扎进了七婶的发髻里,胖子一咬牙,狠狠地往下一拽。只听得“哧啦”一声,头发被扯下一大缕。七婶惨叫一声,仰面倒地。小锉子看到,胖子扯下的那一大缕头发的发根上沾着血淋淋的头皮。
小锉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比挨饿挨打还要凶。胖子像是被小锉子的哭声给震住了,他扔下了树枝,悻悻地走了。小锉子哭得收不住,号哭要把整个大院拖入深渊。天黑下来,惨白的月光映照在栗树后面的粉墙上,粉墙在小锉子的号哭中震颤着,扭曲着。
敲门声还在响。小锉子止住哭,他清楚地听到此时的声音来自外面,外面有人在敲。七婶颤抖着挣扎站起,她是被这声响呼唤起来的。此时整个大院里都静下来,空下来。小锉子又跟往常一样,瘫坐到井栏上昏昏睡去。在霜一般的月色中,七婶显然看到了睡去的小锉子,然而她顾不得照管他。自从七叔失踪以后,七婶就没顾过小锉子一回。
七婶说:老七你别忙,再等等再等等,我去做饭去做饭。七婶刚说完这话,敲门声就停了。
在六婶那边,大家还都没睡。程九伯让人硬架着范二爷来到六婶的尸体前。蛆已经爬满了六婶的脸,现在正沿着衣领往脖颈里钻。
程九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问范二爷:你看这怎么办。
范二爷咳着喘着,喘得喘不过气来。程九伯让人用水灌他。没等他气息平静,程九伯就又说:你不想管也不行,主意得由你拿。范二爷喝够了水,才喃喃地说:“要封门,封门……把所有的木板、木棍都钉在门上,钉死钉死!”
没人应他,大家都默默地低着头。
程九伯说:捂肯定是捂不住了,现在得把它掀开,只有掀开。
程九伯低头去吸水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又将烟长长地吐出来,那烟直喷到范二爷的脸上。程九伯瞟了范二爷一眼,说:说吧,是水灌,还是火烧。范二爷认输服死地耷拉下头颅,不住地唉声叹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说:那好歹也要问问八姨婆,这毕竟是她的房子啊。
大家随即去找八姨婆,可里屋外屋找了个遍,就是没看见她的影子。
在大门这边,坐在井栏睡觉的小锉子被八姨婆的咒骂惊醒了。小锉子难忘八姨婆扑向他的那副凶相。在月光下,八姨婆的脸比纸还要白,眼睛和嘴唇却是血红血红的。她咧着嘴,咬牙大骂:“野种,杂种,丧门星!”小锉子平生第一次发现八姨婆的牙是那么黄,那么尖。八姨婆一边骂,一边抡圆了胳膊,把攥在手里的砖块狠狠地砸向小锉子的脑袋。
小锉子在昏倒之前,大喊了一声:七婶!
七婶顾不得小锉子了,自从七叔不在,七婶就没有顾过小锉子。七婶正忙着抱柴升火。七婶难得这么高兴,因为七叔正在门外,只要七婶把饭做好,七叔自然就会坐到饭桌前,等着七婶递上碗筷。七婶记得,过去的岁月就是这么度过的。直到小锉子在大院里被发现的前一年,七叔才不那么按时准点坐到饭桌前等。七婶不怨,她对七叔说:你过去吧,早去早回,只要不误了开饭时间就行。但当他们抱回小锉子以后,七叔却越发的不准时了。夜里,七婶常趴在七叔的肩头问:“怎么,那边还有事放不下?”七叔沉默。七婶攀上去,把脸紧贴在七叔的脸上。七叔的眼里溢出一汪汪的泪水。七婶笑了,说:“犯不着的,犯不着的,那白白RWMyA9Wk+mJTQkN9+tkNGQ==的像条蛇。”
十五六年前,大院里演过《义妖传》。演到最后一出“祭塔”的时候,不少女人和孩子都看哭了。此后不久,六叔七叔相继成家立业。六婶七婶都是大院里的人,小时候常跟着六叔七叔一起玩。后来,六叔挑了六婶,七叔选了七婶。那会儿,大院里的孩子多,他们喜欢在菜地一带玩耍,唧唧喳喳,雀跃地闹腾个不停,有时会踩坏菜地,可大人们从来不抱怨责骂。范二爷当时还是个精气神十足的壮汉,他不看门,而是看菜地。孩子一闹,他就笑吟吟的。然而有一次,一个孩子在玩耍时不小心掉进了粪坑,临没顶前,他拚命挣扎,不住地伸出手向上划拉。当时七叔离粪坑最近,他愣住了,吓坏了。一旁的范二爷也愣住了。七叔想去救,却被范二爷拉了一下。大家眼睁睁看那孩子打着旋往下沉,到最后尸骨无存。从此以后,范二爷就开始看紧大门,孩子都不敢再去菜地玩耍,只能在杂院和大门口舞着竹竿树枝学着做戏,男孩学“夜奔”,女孩学“水斗”。但这常遭范二爷的喝骂。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大门就是从那时起被范二爷管死了的。
小锉子第二次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静更深。这回惊醒他的是范二爷。
小锉子刚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眼就看到范二爷。范二爷离他那么近,几乎是紧贴着他的脸。范二爷嘴里呼出的热气,直喷他的眼睑。
月亮大概在云里,四周漆黑一团,范二爷的脸就像鬼脸,一双瞪圆的眼睛却在闪闪发光。他死盯着小锉子,令小锉子毛骨悚然。
小锉子发现范二爷是跪在他面前。小锉子惊得跳了起来,不住地往后退。他大声喊:七叔!
月亮从云层里出来了。小锉子看到范二爷苍苍的白头在不住摇晃,脸颊和下巴上的虚肉也随之颤抖不止,几缕口水亮晶晶地挂在他耷拉着的下嘴唇上。他移动着膝盖,逼近小锉子,他的手紧捏着小锉子的双肩。
“求你,求你帮帮我……”
他吃力地抬起胳膊,指着那棵高大的栗树。此时正是明月当头,月照下的树影笔直地覆盖着大院的那一头。
小锉子又大喊了一声:七叔!
七叔说:
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我还能忍,但一想到老六就再也忍不住了。进了洞以后,我在里面蹲了好长一段时间,左思右想,想了很多。最后,我还是决定回去,然而我却发现那头堵上了。我先用棍子捅了捅,接着又用手反复地摸,这才弄清楚,堵住那边洞口的是一口缸。我用力推了推,很沉,推不动。看来,想要出去,非得砸破这缸不可。所以,我只好走到洞的中央,大概就是胖子家的附近。我坐在一摊稀泥里等。过了一段时间,我再往这头走。洞里漆黑,脚下尽是污水和稀泥,臭烘烘的。我憋着气,摸着洞壁走。这边的洞口有几级台阶,是我用那些没倒进井里的泥土垒的。我靠在台阶上侧耳细听上面的动静。上面是一块木板,板上面铺着砖,再上面就是床。往常我只要揭开床板,就可以跟她在一起了。但这回不能,因为我清楚地听到老六正在床上说话。
她也在说,只不过老六的声音比她大而已。没多久,他们不说了;又没多久,搁几上搭扣发出尖锐的、有节奏的响声。
我从台阶上下来,往回走。但走到小天井这一带,我就走不前去了。我又坐在了稀泥里。
在洞里憋的时间长了,开始头晕脑胀。我有些怕,怕自己会晕在洞里。我闭了会眼,然后又睁开。我看到那边有个人正往这儿走来。我想,我可能是混沌了,就试着问:“喂,那边是人吗?”
那人影没有停住,继续往这边走,一边走,还一边说:“是白纸扇吧?白纸扇也有进退维谷的时候?”
我低下头,惭愧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白纸扇?难道你就是老太爷?”
老太爷嘿嘿一笑,站在那儿不动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不能总呆在黑乎乎的洞里,你得出去,得出去。”
我说:我怎么出去啊,我被困住了。
老太爷:等你出了洞就去见我,到时候自然会知道怎么出去。
我犯起了糊涂,老太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太清爽。只是在蒙胧中,感觉到他是带着一股气味从我身边走过的。他身上有股很浓的檀香味。
就这样,我又折了回去,回到这边。搭扣仍然在响,床板则响得更厉害,还有浪笑声从上面传下来。女的在笑,男的也在笑。他们像是要豁出命地干:嘎吱吱嘎,嘎吱吱嘎。
我本该下决心再次走开,但是我没有。我错就错在这儿了。我耳朵在听,心里在想,想着上面的那些事。她垫在身下的白缎子小褂应该都湿透了。我清晰地听见她在呻吟,呻吟的间隙还有喘。此时,她那又细又白的双腿正紧紧地缠着老六。老六的动静很大,自小他就是这样。他大的不仅是嗓门。如果不是他岁数比我大,恐怕我不必像现在这样蹲在洞里。不过也难说,或许我会蹲在洞的那一边,竖起耳朵去听。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在浪声浪语地说话。她跟我显然不是这样的。她总是装模作样地抿嘴一笑。只要看到她笑,我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羞惭。我听出来了,她是在说自己高兴快活。她说她一直在等老六,老六回来的第一次都让她酣畅淋漓。她在求老六以后不要常往外面跑。她还说,她够了,她不要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是事先做好的。但在当时,我实在是羞愤难当。我只觉得脑袋隆隆作响,心像鼓似的咚咚地急敲。
我错了,小锉子。错就错在我还不够大。
当洞口被掘开的时候,胖子说:我就知道这里面有关目。
程九伯耸了耸八字眉,做出一脸的苦相,因为他必须得清除那些蛆了。
此时,大群的蛆正从洞里爬出。很快,床沿和踏板就全白了,就像是一筐米倾倒了下来。
程九伯亮开嗓子吩咐人把六婶弄出去。两个粗汉笨手笨脚地搭着木板的两头,把六婶往外抬。六婶样子安逸地躺着,任人摆弄。她头上、脸上、脖子上的蛆都不见了,大概都钻进了衣领,爬遍了全身。只是那堆鸡粪和半截烂蚯蚓还在,它们硬生生地黏在六婶蜡似的脸上,使她的死相不再那么安详了。
粗汉们抬着六婶到屋外,左顾右盼地找停放的地方。他们犹豫叽咕了一阵,才拿定主意把六婶搁在花坛上。木板向花坛里歪斜过去,六婶也随着歪斜,她的半边身子压坏了几株爆竹红。爆竹红枯萎的花枝在挤压下摇晃颤动,颤动中落下了几粒黑色的花籽。
程九伯起初是想用火烧的。他觉得,要想干净彻底就得用火。
胖子首先反对,说:不行,这一家连着一家的,搞到最后大家都逃不过,都倒霉。其实胖子家离这儿还远着呢,他怕什么。
胖子这么一说,其他的人都跟着一起反对。他们觉得,既然找不到八姨婆,就不能擅自在她的屋里用火烧。程九伯本想再打发人去找八姨婆,可八姨婆在哪儿呢?
程九伯思量了一阵子,最后说:算了,用水吧。
现在,程九伯就靠那两个粗汉。粗汉抬了两桶水,“哗啦啦”地往床底下灌。蛆一半被冲回到洞里,但还有一半留在了屋里。地上汪着水,蛆就漂浮在水面上。水从六婶的卧房缓缓地淌到外屋,再淌过门槛的缝隙,往外面渗,有几只死蛆黏在了门槛外面的泥地上。
程九伯急起来,大喊道:“这还不够,要多要快!”
从扒开洞口的那一刻开始,就有一股浓烈的臭气弥漫了整个屋子。有人实在憋不住了,想脚下抹油抽身走开,但程九伯的眼睛比他们的脚来得快。程九伯瞪着他们,耸着八字眉直直地瞪着他们。
“都出去打水,出去打水!”程九伯不怒自威,大家都不敢溜了。
那两个粗汉又连灌了七八桶水,周围的蛆都被冲回到洞里,只是床沿和踏板还有。程九伯让胖子带着两个人用扫帚扫,扫了白白的一大堆。那些蛆有的死了有的还在挣扎。程九伯皱眉头说:“不要停下来,快,用簸箕,用簸箕倒回到洞里!”
臭气没刚才那么浓了。粗汉又往洞里倒了三四桶水,这才扭头对程九伯说:妥了。
洞口这一带的蛆和泥土大都被冲了下去。不出所料,洞里露出一具尸骸,一具烂得差不多的尸骸。
程九伯上前打量了一眼,就又叫人灌了两桶水,然后亲自动手把洞口照原来的样子用土和砖封好,再盖上床板。这样,房间里几乎闻不到臭气了。
程九伯下了踏板,刚想出去,低头却发现小锉子正站在他身边,仰着脸直瞅他。程九伯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就笑了起来,说:走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从昨晚到现在,小锉子第一次看到程九伯又笑眯眯的了。
地面上的水差不多退尽了,人们的鞋帮子上黏着一些死蛆。程九伯轻轻地推开小锉子,又往四周看了看,就径直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小锉子说:走吧,这儿没有你的事了。小锉子紧随其后。程九伯步子迈得很大,小锉子急急地赶,赶着跟上程九伯。到了花坛前,程九伯对那两个粗汉说:抬吧。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杂院里聚着些女人孩子,还有三三两两的鸡鸭。现在七婶不在这儿,鸡鸭安逸了,安逸得有些无聊,嘎嘎叫唤着。大家起初不作声,等六婶的尸体抬过来的时候,有人开始抽泣,接着就有人应和,不久大家就都哭成一条声。小锉子一直在程九伯身后紧赶慢赶,此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八姨婆,八姨婆现在离他最近,边哭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小锉子突然感到一阵堵,很自然地张口大哭起来。他跌跌撞撞地小跑着追上程九伯,死拽着他的衣角不放。程九伯的脸舒展开来,他走在最前面,周围是一片震天动地的嚎啕,还有人在喊:“六婶六婶,你睁开眼来看看,小锉子也在哭……就连小锉子也哭了。”
两个粗汉力乏了,刚过了杂院他们就累得喘息流汗,脸涨得青紫。走在前面的那个趔趄,跟在后面的踉跄。程九伯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笑嘻嘻地对小锉子说:他们再没有用,也得抬到。
六婶的尸体刚被抬进小天井,杂院里的哭声自然就停了下来。小锉子也松开手,渐渐地落在众人的后面。小天井的路滑,粗汉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地上的淤泥被他们踩得迸溅起来,溅到紧跟其后的小锉子身上。
这会儿,程九伯倒没有去看着粗汉,而是盯着那扇破门自言自语道:“这不是让你们看着嘛,怎么还是没看住?”
小锉子发现,钉在破门上的那几块粗厚的板已经不见了,而本来盖在粪坑上的石板却被搬到了井栏上。小锉子停下来看着破门和石板。大家进了狭巷,小锉子还站在井栏边傻看。
突然,狭巷里传来一声闷响,就像是一只大布包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短暂的沉寂过后,程九伯的吆喝声传来过来。小锉子害怕了,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程九伯发火骂人。他紧张地蜷下身子,紧贴着井栏,凝神屏息地听那边的动静。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寂静,杂沓的脚步声才又响起,他们渐行渐远了。等四周全都静了下来,小锉子这才敢蹑手蹑脚地探身到狭巷。狭巷里空空的,程九伯他们已经拐弯到了那一头。
小锉子看到地上的青苔被划出了一道又长又深的痕迹,墙角遗弃着一根紫红色的线绳。小锉子认得,这是六婶上吊时用的。收殓六婶时,他们把它塞到了她的身底下。小锉子捡起红绳,看了看,然后把它系在腰间。
走过了胖子家,小锉子看见程九伯在大门前跟范二爷说着什么。范二爷席地而坐,背靠着大门,门上钉满了木板、木棍和树枝。范二爷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里紧握着的半截木棍不停地比画着。程九伯的声音小,范二爷的声音大,小锉子就只听到范二爷在说,在发火在叫嚣。那两个粗汉把六婶的尸体放在范二爷跟前,站在一旁看着程九伯。小锉子向前紧走了几步,他发现自家的门紧闭着。小锉子感到一阵累,他想回家了。
程九伯扭头往胖子家这边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就不再说什么了,转身走到粗汉的身边吩咐了几句。小锉子看到程九伯的手里攥着几块系着红绳的牌子,跟他在黑屋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粗汉又抬起六婶,随着程九伯走到圆门前。程九伯用手轻轻一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程九伯往边上一闪让开路,让粗汉们先进去,接着自己也跟了进去,而后转身带上门。这是小锉子最后一次看到程九伯,当时他还眯起眼朝小锉子笑了笑。他脸上的神情有几分诡秘,有几分莫测。小锉子不想回家了,他飞奔向圆门。
一直瘫坐着的范二爷猛地一抖擞,挺着身子向小锉子扑过来。小锉子慌了,慌乱之下他一把掏出木牌,伸直胳膊递了过去。范二爷劈手夺过木牌,狠狠地向小锉子的脸上砸过去。小锉子只觉得红绳在眼前一闪,顿时金花四溅,鼻梁疼得像是要裂开似的。他大喊了一声,扭头就跑。范二爷站在圆门前,手里挥舞着那半截木棍,跺脚大吼道:“快跑,杂种,跑到里面去!”
里面没有人,连鸡鸭猪狗都不见了,只是凉棚下的杌子上还放着程九伯的黄铜水烟壶。小锉子不停地走,直走到六婶的家门口。六婶家花坛上的砖塌下了几块,爆竹红被压弯了几棵,行将枯萎的枝叶在阴风中“沙沙沙”地瑟缩着。这儿没有八姨婆,但要进六婶的屋,小锉子还是有几分提心吊胆。
屋里的水已经退尽了。小锉子看到,踏板下有一双红绣鞋。因为刚才汪着水,绣鞋湿了,脏了。小锉子走上踏板。现在,屋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小抽屉上的黄铜搭扣晃动起来,发出清晰悦耳的声响。
掀开床板,扒开洞口,那具尸骸又露了出来。尸骸的双臂像是要伸出来,把小锉子抱进去。小锉子不怕尸骸。这几天他看够了死人。
小锉子摸着洞壁,猫腰往里走。洞里湿漉漉黑漆漆的。小锉子想,再走走就能看见光亮了。他太想看见亮了,竟然没注意洞口的台阶,他一脚踩空,脊背杵着台阶,直往下滑溜,一直滑到洞底。洞底的积水有半人深,小锉子又抓又挠、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在水里站稳。小锉子一边 着水往前跑,一边哭喊起来:七叔七叔!
七叔说:
当我怒不可遏地揭开床板冲上去的时候,竟然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她正在窗前做针线,而老六则坐在踏板上洗脚换袜子,那腾腾的热水气直冲我的脸。
老六离我那么近,我没有办法,只好扑向他。他没有防备,被我轻而易举地按倒了。接着,他挣扎了一下。他的力气蛮大的,我咬牙死撑,才算把他压住。他狠命地一摆头,挣脱我掐着他脖子的手,说:怎么,老七,你要杀我,你犯得着吗?
我把心一横,咬牙切齿地说:不错,想杀你,早就想杀了你!
他突然不挣扎了,满脸疑惑地问:难道就是为了她,为了她你要杀我?
这时,她过来了,伸手递给我一条线绳。后来我想,这绳大概是她早就准备下了的。
我把绳套在老六的脖子上。当我开始收紧的时候,我感觉到老六正在抱我的腰。我收得越用力,他就抱得越紧。后来,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的手掰开。但他的双臂始终是张着,保持着抱的姿势,无论我怎么扒拉都没有用。
我看着躺在踏板下的老六。我问:怎么办?
她说,把他放到洞里。她说得很平静,又像是早有准备。
她说完,就毫无惧色地走上前去,用她那白皙细长的手指轻巧地解开老六脖子上的线绳。这时我才发现,这条紫红色的线绳是她用来系蚊帐钩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把老六搬到洞里,那些出去带了伤的人就都聚拢了过来,围在门前吵吵嚷嚷的。她让我到外屋去。她说:得叫大家以为老六还在。她想得真周到啊,小锉子。
八姨婆仍然在外屋,坐在外屋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对我们也视而不见。她半依着的茶几上点着根蜡烛,借着烛光,我能清楚地看到八姨婆的眼角里闪着泪珠。是的,我看得很清楚。
这以后,我在她的房间里过了两天。这两天,我心力交瘁,常常一边做一边哭。她也流泪,但她不是这两天才这样。她还是直说她不够。她说,只要她够了,就让我走。我问她怎么走。她打开搁几上的小抽屉,里面有胭脂锅灰。我又看到了那根蜡烛,但我始终没有问她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的泪珠沿着眼角的皱纹流下。她身下的白绸小褂湿得能拧得出水来。她像是有用不完的劲,放不完的气力。走的那天我说:我要是不走,那非得死在床上不可。她一笑,说:“你走了,我也离死不远了。”我听不懂她这话,因为我觉得,这会儿院里的人,应该都把我当作老六了。
临走的时候,她拉着我又吵又闹,吵得全院的人都听见。我知道她是有意的。我知道,她其实也不想死。你说对吗,小锉子?
能摸到这边的洞口,小锉子就像是死里逃生了。但洞口被堵着,堵得严严实实,幸好还有一把铁锹,是七叔留下的铁锹。小锉子抡起铁锹狠命地往上捅。捅了一下,没用,又捅了一下,还是没用。
小锉子的最后一下,并没有能用上多大的劲,因为他已经筋疲力尽、手脚麻软了。然而,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堵在洞口的缸竟然像薄冰似的瓦解了。霎时,那些碎屑“哗啦啦”一股脑儿地往下掉。除了瓦缸的碎片,还有腐烂了腌肉,上面都粘满了蛆,散发着冲天的酸臭气味,劈头盖脸地倾泻到了小锉子头上。与此同时,一道刺目的光亮直射进洞里。小锉子死命地揉着眼睛,不顾一切地连爬带扒。最后他终于从洞里爬出,爬到了自己的家。
敲门声在响,这回小锉子听得很清晰。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一阵比一阵紧。小锉子看到七婶了。七婶在房间里对镜梳妆,气定神闲,就跟七叔在的时候一样。她的脸洗得干干净净,一双杏眼转动着秋波。她还换了衣服,一身翠绿色的衣裙。她瘦了些,但她会胖的。小锉子想,七婶还会像以前那样倚门而立,嗑着瓜子,不停跟院里的人们打招呼搭话。
可是八姨婆呢?小锉子自言自语地问道。
大门是吴江带人砸开的。
吴江走在前面带路,他身后跟着一个戴红顶子的管带和一帮穿号衣的兵丁。吴江手里握着一对铁鞭,刚才他就是用这铁鞭把门砸开的。门枢都朽了,吴江照着门枢砸了三四下,大门就轰然倒塌了。吴江他们踩着大门走进大院,门板被踩得稀里哗啦、木屑四溅。
吴江从小锉子身边走过的时候,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到了圆门前,吴江一脚踹开门,他身后的七八个兵丁随即闯了进去。吴江带着人往里走,他发现大院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到了狭巷的拐弯处,他跟胖子打了个照面。胖子冲着吴江直嚷嚷,骂吴江闹出的响声太大,把他的觉给搅了。他说,他已经好几个白天没捞到觉睡了。吴江一笑而过。
在狭巷里,吴江一边走,一边用铁鞭击打墙壁。墙有的地方是空的,吴江挥鞭一砸就是一个窟窿。那些窟窿引得大家哄笑起来。大家走着,笑着,到了小天井,吴江对着那扇破门又是一铁鞭,只听得“咔嚓”一声,门立即给抽掉了半截。那管带跟上去就是一脚,门连带着门框,门框连带着墙,噼里啪啦地一齐倒了。原来那边的黑屋竟像戏台上的布景一样,单薄得直发抖。
杂院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吴江和管带一吆喝,他们就全都呼啦一下缩回到了屋里。八姨婆岁数大了,跑得慢了点,吴江又一吆喝,八姨婆吓得直哆嗦,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罪过罪过。
吴江他们在菜地里找到了范二爷。范二爷蹲在粪坑边,手里拄着半截木棍,和颜悦色地看着一群孩子在菜地里嬉戏玩耍。
范二爷说,他要看着这粪坑,他以前就是个看粪坑的。
小锉子紧紧地盯着吴江他们走了过去。他一个人站在水井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风平浪静。
圆门洞开着,无声无息。小锉子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试探着往门里挪。门里没有人,他没有遇见那个金鱼眼的女人。小锉子想,她大概是被兵给吓走了。
这儿是一方整洁的天井,两边的屋子空空荡荡,明净的门窗都大敞四开。天井的那头有一道门,穿过门则是一样的天井,一样的屋子,门口也全铺着光滑的石板台阶。小锉子接连穿过两道这样的门,这样的天井,最后,他来到一处比那些天井大许多的庭院。此时,晚霞满天,祥云飘浮,院子里草木在金黄色的夕照里显得格外青翠。这里的空气凉凉的,甜甜的,还有一股香烟在弥散,是檀香。
小锉子寻着香气找。香气来自一间轩敞的大厅。大厅整个被霞光笼罩着,在最红最亮的中央有一张条台,上面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牌位,牌位上的字有白的有绿的。小锉子不识字,但他能看懂挂在牌位上方的那幅画。画上画的是一个头戴乌纱、身穿紫红蟒袍的中年男人。这人面如白玉,目似朗星。他是个官,一个很大的官。檀香的烟气正在这大官的四周不停地缭绕着。
小锉子盯着这牌位和画看,直看得眼酸,直看到天黑,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小锉子从大厅里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他决心去开那院子尽头的门。他知道,这肯定是最后一扇门。小锉子很紧张,紧张得浑身发抖,上下牙抑制不住地“嗒嗒嗒”磕个不停。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稳住了自己,一横心一闭眼,“哗”地一声打开门闩。
外面是汗漫的天,天上缀满了闪烁的星斗,天底下也是星斗闪烁,只是这些星在摇曳荡漾。
“我打开门才知道,那外面是一条河,”七叔抹着脸上淋漓水珠说,“一条黑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