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天的打扮有点野,尤其是银色高跟凉鞋:一厘米宽的带子,闪着眩光,穿在脚上,两道彩虹罩在纤长骨干的脚面,鞋跟是全裸露全透明,一根较大的螺帽,宛若琥珀,凝固方方细细地鞋跟里,这双“水晶鞋”不名牌不昂贵,在她个人的鞋库里独一无二。相配白色无袖衫,黑白大朵植物花纹的休闲长裤,这是年中假期飞上海时,她在徐家汇觅到的。
新加坡的初级学院没有统一的教师服装,五天工作日,男教师们长袖长裤,女教师们的着装则随意混搭。但是无论男女教师,牛仔裤T恤衫在五天工作日是禁穿的,只有到了双休日,男女教师们才可以做牛仔男、牛仔女。
上帝花了六天时间创造世界,第七天是安息日,人类需要休息。很多新加坡人会在星期天去教堂,做礼拜,唱赞美诗。星期天,初院是关门的。不仅是初院,本地所有的学校在星期天彻底打烊,校门不朝任何人开放。教师再忙,不能回学校备课或者改作业,学生当然也不能入校。所以,很多学校活动、测验考试等都抢在周六完成。
她在星期六,喜欢穿牛仔裤、无袖短衫、凉鞋。上周六下午,她要赶到新加坡Downtown一处高级公寓参加欢颜派对。上海女友阿曼被公司派驻新加坡公干,至少要住一年半载。公司为这位高级女金领在狮城的城市腹地租用了三房式公寓,泳池、烧烤等娱乐设施全具备。入驻不久,阿曼抵挡不了单身的寂寞,开始呼朋唤友,为她的高端公寓和清冷生活增加人气。那次派对,有阿曼公司里的新加坡藉男女同事,他们又叫上了好几位来自台湾、马来西亚的圈内好友。
派对的上午,她穿着白色无袖衫和黑白相间的植物花纹热带裤,踏进初院的阶梯教室监考。
“老师,今晚有约会吗?!”
“老师,今晚要去泡吧吗?!”
精灵四射的热带男女生发出了狂热的尖叫。
仿佛,他们记忆中美丽、优雅、诗意的女教师一夜间变成了叛逆女子,他们陌生、他们尴尬。学生们极其不自然,她也极其不自然,如同时尚达人错把马路当T台。她极其无措地站在讲台前,不知说什么好。
她笑了笑,顶着头皮监考,考试一完抱着卷子飞速离开阶梯教室飞速离开校园飞速坐上了开往Downtown的地下铁。那晚,她与朋友们尽兴而归,深夜的巴士行进在灯火璀璨的城市,她透过玻璃窗感受着内心深处的一点落寞。
十日短假,她飞回上海与丈夫小聚的心情,并不迫切。巴厘岛很美很天堂,她还是回绝了女友同游巴厘岛的邀请,惹下了重色轻友的名声。当天五星酒店的教师节晚宴热烈火辣,可是,在她心里已不能构成魔力。
此次飞行倒是尚具魔力,她将坐进头等舱,仿佛处女航。两年来,她一直坐经济舱,压根没想过坐头等舱。直到购买假期机票时才知两年的航程累积,她将享受免费升舱待遇。
当天的航班是下午一点。
上午,她需要回初院参加全校的教师节庆典。一大清早她就到了学校,照例去初院总办公室教师们的工作抽屉里查收自己的资料或信件,然后马不停蹄赶到教师办公室闷头改作业。也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扩音器里传来她的名字,学生们在呼叫她。她起身走到办公室落地玻璃门口,看到了她的两位学生,他们系着深绿色领带,穿着学长制服。她走出办公室,被两位学长带到学校餐厅。学校餐厅建造在绿茸茸的小山坡上,微风拂面,菠萝蜜树、椰子树、鸡蛋花等热带植被绚烂至极,满眼的绿晃着梦境似的光。不远处的一座白色的小教堂,十字架的教堂尖顶在一片繁盛的绿意中启示着云下的世界。
她正盯着教堂上的十字架看得出神,突然眼前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一位男生哗的一声抽出一柄长长的剑,如仪仗队里的首席卫兵迈着高昂的步伐,高擎宝剑,把她引领到围成圆圈的学生们中间。自然,她被围绕成一个红色圆点。
一切太突然了,她激动着,沉默着,怔怔地看着学生。
另一边的长桌上,椭圆形的绿色果酒瓶里滋啦啦奔腾出甜蜜气泡。她忍不住了,撕开嗓门冲着空旷的餐厅天花板大叫:“我——爱——你——们!”学生们怔住了,看着她,感动、感伤、感慨!她看着学生,感动、感伤、感慨!餐厅里其他年级班级的学生都回转头朝这边看。
庆典过后,她把那瓶椭圆形的绿色空果酒瓶带到了办公室,她需要永远保留下来。
接下来的场景颇是忙乱:她急匆匆赶到学校几站外绿荫深处租住的粉紫色的老公寓,脱下长裙,套上白色无袖时尚短衫,穿上闪着热带植被花纹的黑白休闲长裤,拉着行李箱小跑到公寓门口,脱下海蓝色的人字拖鞋换上微芒四射的“水晶鞋”,跳上出租车直奔新加坡樟宜机场。
临走前女友们在电话里满怀嫉妒地说笑:“亲爱的,祝你艳遇哦!”她听闻,哈哈笑了出来。关于艳遇的想像间或在她脑中流星般划过。但是,现实太强大了,强大到她的行李箱里塞满了教材和电脑光盘,学生的年末出卷计划把十天假期排得满满的。她热爱学生,热爱教学,在热带的新加坡,这份教学工作仿佛一场赤道地域的恋爱。
但是,在内心的层面上,她依然像是这花园国度的流浪公主。
出租车很快把她送到了樟宜机场,她一头扎进免税店。
世界各国的酒瓶令她眼花缭乱。她在一款马鲁拉蜜酒前驻足。深咖啡色酒瓶,瓶口处随意系着一根粗细恰当的土黄色小麻绳,图案是白色大象、紫色花朵和金色果实,散发着浓郁的异域风情。
她提着两瓶非洲蜜酒走上了通往贵宾休息室的弧形楼梯。
一位体格宽大的西方男子稳稳坐在贵宾室的沙发上。他看到她走进来,好像导演看到唯一的演员走进他的舞台;她看到他坐在那里,看着她微笑,她说:“你好!”
他们目光相触的刹那,几乎同时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打破了寂静的气场
他起身示意她随意找个沙发落座。
她在他对面的沙发前坐下来。
她是披肩长发,没有任何挑染,是自然黑,东方黑。她钟爱着一头宝贵的黑发,每次去美发店,设计师美容师洗头工都会使出所有法术诱使她染发或者挑染几层红、紫、棕色等美发新潮品,但她不为所动。她注意到了他的头发,微卷,金色,还有金色头发下的淡蓝色双眸。
他说,在这里已久,诺大的贵宾室就他一个人,令人不安。
在赤道气候的新加坡,冷气实足的室内与室外的炎热气候一天一地,室内令人感到几丝清冷。
他流露出的孤独,令她感同身受。
“你来自哪里?”她问。
“意大利。”他说。
哈哈,她再次笑出来,好像寡淡乏味时品尝到糖果的小孩,立马产生了勃勃生机。
“你呢?”他问。
“上海。”她答。
两人坐进了头等舱。
她的位置靠窗,落坐后,他在她左侧的座位自然坐下。
她把两瓶马鲁拉酒小心翼翼地置放在座位旁的蓝色地毯上,拿起一瓶给他看。他接过酒瓶,看到大象图案脱口而出:“好酒!”
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刻,她蓦地想到独自飞行的紧张和惶恐,荡然无存,这样的联想在她心里产生小小的满足。
空姐礼貌地上前问询他们需要什么饮品。
她要了一杯红酒;他点了一杯啤酒。
她一个人喝红酒,有些拘谨沉闷。
“我不喜欢本土的红酒。”他说。
“为什么?”她问。
“水质。”他回答。
她一时无语。
他应该是头等舱的常客,对飞机上提供的酒类和饮料品牌非常了解。她曾经做过记者,对河道污染水源污染等“绿色话题”并不陌生。
眼下,她个人的问题依然是当下的生活和情感。比如人分两国的婚姻,比如留在新加坡还是回到上海。这类问题困扰着她的神经,没有头绪。无论离开还是留下,都令她感到痛苦。也或许,选择的时间未到,她忧虑在先了。
她想,还是专注于当下吧,当下的时空,当下的旅伴。
她继续喝她玻璃杯中本国的红酒。
飞机到达了万米高空的云中世界,机舱内平稳安静。
他递来名片,抬头是一家意大利公司亚太区主管,目前落户江苏吴江,管辖着澳洲、中国、日本、韩国和新加坡等地的业务。
“你是跨国商务男哦!”她说
“呵,我感慨自己更像空中飞人!”他自我解嘲。
“你为什么跑来新加坡?”轮到他发问。
“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说,转头问他:“你呢?”
“想看看意大利以外的世界。”
凭着她过往的记者习惯,她想对身旁的他更细节地探究,问起他的出生地。
“吉法乡下。”
“啊,乡下人,意大利乡下人!我也是乡下人,上海乡下人!”其实她对“吉法”这个地名闻所未闻,一片陌生。
“吉法距离米兰七十多公里,附近有一个大湖,马焦雷湖。”他说了起来。
她对意大利文一窍不通,英语口语还未到美国小学生水平;他会说一些中文,口语表达也还没到中国小学生水平,很多时候他们要靠电子英汉词典帮忙。他的意式乡间回忆并不完整,如时光的碎片。她听得非常专注,唯恐漏掉什么细节。语言受限让想像活络起来。
她的目光落在了玻璃板上空姐送来的白手巾。她无意识地拿起白手巾把玩,质地柔软舒适。她转过身说,“棉,Cotton”。这个单词。
秋阳午后,在长三角洲平原田野,红衣女孩走进棉花田,从尖锐的棉杆枝头,摘下白棉花。她的腰间系着蓝色小方格棉花袋,右肩上斜背着黄绿色的帆布书包。书包内的图画册上,有银色齿轮、金色麦穗、白色飞机和彩色卫星,那是一个时代的集体理想。对远方的世界,女孩所知甚少。她的生活还局限在方圆三里之内。
女孩在棉花田里大声哼唱着小学课本上学来的《国际歌》——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
他那时还不会拼读International这英语单词。那个年代,还没有互联网。”
他的回忆平和、宁静;她侧耳聆听,意大利男孩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中国女孩家里最奢华的电器是一架“红灯牌”收音机。他说这架收音机一定是她小时候的“best friend”,最好的伙伴。
飞机突然有些颠簸,他们暂停对话,飞机恢复了平稳飞行后,她决定打开马鲁拉酒,很快,两只干净的纸杯里倾满了咖啡色的醇香蜜酒。
他们轻轻碰杯,
一杯下去,她感觉到血液由心脏一直温热到指尖,如果可以真想解开座位上的安全带,他转过脸面朝她。
飞机慢慢接近旅程的中途,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搜索到的马鲁拉树的图片和资料:马鲁拉树下铺着白色桌布、摆了鲜花,筵席旁是篝火舞场……
他把鼠标递给她,他们的手指有轻微的碰触,她感知到了他的男性体温。她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看。
网上的资料:马鲁拉树结的野果,含糖量高,是大象的最爱。马鲁拉野果在大象的胃里经胃液发酵成为天然酿造的美酒,它们可以一直吃到心满意足唱起歌。马鲁拉树又叫“联姻树”,非洲土著人经常在树下举行婚礼,因为他们坚信马鲁拉果实能让人们产生爱情。
窗外,正是大海的上空,云与云翻卷缠绵。
他张开右手越过他和她的座椅的扶手,握住了她的左手。
男人的手覆盖住了女人的手,温柔又霸道,是征服。
她的女性意识停驻在那里,全身的能量都聚集在了他们的手上。
身心是浪,是岩石,是春风与浮冰。
在高度文明的头等舱里,他们只是动物,渴望抚摸再抚摸温柔再温柔霸道再霸道的21世纪动物。可他们被捆绑着,被两根安全带捆绑,在一架秩序优良的国际航班里,她能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
三十岁的她,婚姻是她的保护伞,遇到令她心动的男子,或者夫妻不和时,无论疾病、痛苦、贫富,出生乡下或者出生城市、留学或者没留学、文科生或者理科生、种菜的或者生产原子弹的,发财的或者没发财的什么也不能使他们分离?!
谁来为她指明谁来为她确证?
世界如子弹头列车般急促向前,男女之爱,没有方向。
他握着她的手大约有五分钟,这五分钟的世界,她甚至想是否要把三十年来的人生重新来过。
她很烦恼,她尚无找到那份“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天长地久。她在新加坡生活半年后,假期回上海,谈到离婚,丈夫不同意。她写的离婚诉状,几页薄纸最终躺在了抽屉里,心平气和回到新加坡,继续她一个人的热带生活。距这次婚姻风波大半年后,在露天沙滩舞会上,她邂逅了一位英国单身男士,他们逛海滩、吃烧烤,如同热恋中的情侣。
她烦透了,何去何从,总得有个选择。
如同信仰上帝的人们怀疑上帝,她怀疑婚姻,怀疑这是真理还是谬误?能够抵达幸福的彼岸还是会阴沟里翻船?瞧,她在新加坡独自生活两年,她的生活方式与在上海如此不同。
她写下一行字,“我们还是分了吧。”这张白纸被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寄往上海。
两星期后,丈夫抄了一首歌给她:《明月千里RgyO1TD0cUp/YPCBftQlJw==寄相思》。
她与MD在乌节路多美歌影院友好地看了一场韩国电影《朋友》,然后告别。
今天,她遇到了眼前的他。
她其实想哭。
她感知到了痛苦。
他的右手还握着她的左手,她心里有个微小的声音在提醒:这是没有自由的。
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支支吾吾用英语说,她需要休息一下。
她掌控着自己,虽然有些艰难但还是卓有成效。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笔开始在几张白纸背后写字,他们保持着一个手掌的距离。
窗外温度,零下五十度。
……
她随便口述几句,他独自写几句。按照时下流行的说法,他们现在是合作伙伴,而且是在万米高空合作。
他的黑色金笔在白纸上滑翔着。她看看他写字的表情,他手背上浓密的体毛,思忖着它们的长度。
怎么想到他的体毛了?她暗暗吃惊,心跳得厉害。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视线投向了右侧的舷窗外。
舷舱外,场景已经转换,大海易景为平原与丘陵。
还有一个多小时,飞机将抵达上海。
她想到,丈夫或许开车行驶在上海高架上。这次回上海,十天假期的首要任务就是与丈夫小聚,她丝毫没有喜悦。
他呢?不知道。
她只能猜测。
飞机终于落地。
她默默起身,拿起地毯上剩下的一瓶马鲁拉酒。
他提了他的手提电脑起身。
他们的目光有短暂的交汇。
她不敢多看他的脸。
他们差不多并排着走出机舱,穿过连接机舱和到达大厅的通道。
他问她:“有人来接你吗?”她支吾着点头。
“是家人来接你吗?”
她又支吾着点头,没有明确说明谁来接机。兄弟、姊妹、父母或者丈夫。她没有问他谁来接机,她觉得自己开不出口。
几分钟后,他们在行李运输带前止步。
她不看对方的脸,尽管她知道他就站在她两三米外的地方。
她在拿取行李箱的刹那,看到了他伸手从缓缓转动的行李带上提下他的行李箱。她转身往前走,他走在她后面。
他们朝向抵达出口处走去。一前一后,好像不相干的旅人。
丈夫开车来接她,小车启动,驶上航站楼外的车道。
她用余光追索到他在出租车等候点。
她知道他将连夜赶往吴江。
他还在那里候车,她已先他离开。
眼泪突然涌上来,她侧转身不让丈夫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