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
摘 要:约翰·福尔斯在其代表作《法国中尉的女人》中创造了两个对比鲜明的女性人物,具有反叛精神的萨拉和维多利亚时代的传统女性蒂娜。尽管在小说中两个女性截然不同,但她们是有着两副面孔的同一个女人。蒂娜代表女性在男权社会里表象存在,是女性在男权社会里不得不表现出来的“超我”,而萨拉是蒂娜去除伪装后女性意识里的反叛和独立的“自我”与“本我”。
关键词:女性意识;存在形式;超我;自我;本我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3)32-0221-02
约翰·福尔斯是当代英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享有盛名的作家。他的作品诸如《法国中尉的女人》(以下简称《法》)已成为当今西方许多大学的小说教材,也是西方评论界评介较多的著作。福尔斯是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作家。他在生活中偶然观察到的情景会突然引发他的灵感,创作出洋洋万言的文学作品。福尔斯在《法》第13章开头声称,“我要讲述的故事完全是想象。我创造的这些人物在我的脑海以外是不存在的。”[1]361正是这种非凡的想象力使作家能够透过现实的表面,触及到人性的本质。尤其是他对女性的理解深度,更是令人惊叹。
在《法》中,他塑造了两个栩栩如生的女性人物:萨拉和蒂娜。萨拉以其深不可测的神秘不仅使男主人公查尔斯神魂颠倒,也使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心驰神往。她所蕴含的“不可知”,她对礼教的蔑视和唾弃,她的独立不羁和澎湃的激情,她在海边和林间的踽踽独行,她对独立和自由的渴求,这一切使她超凡脱俗,在维多利亚时代成为一朵奇葩。相形之下,另一个女性人物,查尔斯的未婚妻蒂娜就显得单调肤浅,没有神秘感,没有特征。她是一个典型的传统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她年轻,漂亮,文雅,顺从,完全符合那个时代贤良淑女应有的标准。萨拉同蒂娜成为两个对比鲜明的女性。她们如此迥然不同,没有读者会把她们混为一体,但同时也没有读者会以好或坏,是或非的标准去评判这两个女性。喜欢萨拉的读者不会认为蒂娜是可憎的,同情蒂娜的读者也不会认为萨拉是可恨的。她们都不是道德或法律意义上的受谴责者。她们只是女性不同的生存状态或生存形式。那么这两种女性存在之间是否有内在的关联呢?
蒂娜是她那个时代男性希望表现出来的一种女性存在形式。严格地说,是符合维多利亚时代男性审美标准和审美理想的女性。对于蒂娜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作者在小说第五章有非常生动准确的描绘。
“这张脸你可以在那个时期的一些绘画师们的淑女画像中见到。欧内斯蒂娜有着她那个时代的典型长相,即小小的下巴,椭圆形的脸盘儿,娇弱得象朵紫罗兰,至今人们还可以从当时的大画家菲兹和约翰·利奇的作品中看到这种脸型。她那灰色的眼睛和苍白的皮肤更增加了这种娇弱感。在生人面前,她会动人地垂下眼帘,看上去要是有什么男人贸然对她说句话,她便会立即晕倒似的……她几乎是如此乖巧的小娃娃,所有维多利亚时代,艾伯丁时代,马蒂尔达时代的绅士们都会在每个舞会上围坐在她周围严加守护。”[2]26
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中上层妇女以纤弱和羞涩为美德,所以一个陌生的绅士如果同她讲话,她会因惶恐和羞涩而晕倒,当然常常是假装晕倒,以示自己的美德。同时,蒂娜受到家庭的熏陶,也是重实际和名利的。因未婚夫查尔斯的叔父罗伯特男爵宣布打算同一个还在生育年龄的女人结婚,从而使未婚夫查尔斯难以成为罗伯特唯一财产继承人,蒂娜对此耿耿于怀。
蒂娜的形象在各个历史时期都能找到真实世界中的对应对象。可以说,蒂娜是作家对真实世界女性存在的一种文学化的再塑造,是一种模拟,她是有原型的。我们在真实世界里总能找到与蒂娜类似的女性群体。在维多利亚时期,她是中产阶级女性的代表,在20世纪,她是有闲阶级女性的一分子。她们虽然追求时尚,但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和生存保障,始终不敢越礼教一步。
这种女性存在是应男性的需要而非出自女性自愿。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的人,终究不甘心成为他人思想感情的奴隶,即使象蒂娜这样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淑女典范,也会不经意地表露出对自身这种傀儡性质的存在的反叛。首先是她对时尚的敏感与追求。小说第一章就说蒂娜的衣着入时,在其他妇女还穿着曳地长裙时,她却穿一身紧身短小的大红色的裙装,而且还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脚踝,衣服的颜色也亮丽鲜艳。作者对此入木三分地解释说“其他方面的陈规陋习紧紧地束缚着妇女们的一举一动,于是作为一种补偿,妇女们希望穿大红大绿的刺激性颜色,而不愿谨小慎微地去穿得素净淡雅。”[2]11 这种对时尚的追求可以说是对禁锢女性的传统的曲折隐蔽的不满和反叛。
蒂娜也不完全是头脑空空的花瓶式的女性。小说第二章提到她阅读简·奥斯汀的作品,对她的作品了如指掌。她还向查尔斯暗示说:“那时(奥斯汀时期)的绅士更浪漫。”[2]13言下之意,她对同时代的男性感到不满。这说明她隐隐感到她所处时代的女性被剥夺了更多的自由意志,过着比以前女性更刻板更没有激情的生活。她的想法固然转瞬即逝,在日常生活中也不轻易表露出来,但却深藏于她的意识中,浸在她的骨子里。福尔斯也向读者暗示了蒂娜身上存在的矛盾性。作者一方面说蒂娜是个维多利亚时代的淑女,另一方面却说:“她的眼角和嘴角有一丝微微上挑,如同二月紫罗兰的微弱香气,不易被人觉察。这表明她对她的上帝,即男人,并不一定百分之百顺从。一个正统的维多利亚人也许会从中嗅出一点贝基·夏泼(注:萨克雷小说《名利场》中的精明狡猾女性人物)的气息,但对查尔斯来说,她的魅力不可抗拒。”[2]27她的这种矛盾性也体现在对性的感受和看法上。一方面,她有强烈的性爱渴望。小说第五章描写蒂娜独自一人在卧室内脱去衣服,面对镜子欣赏自己诱人的肉体美,幻想并期待着查尔斯的爱抚。另一方面,她又对这种两性之间的自然渴求莫名的恐惧。她的本我渴求性爱,而她受到习俗约束和教化的自我却讨厌性爱。因为她那个时代不允许她表露出作为女性的自然渴求。她和其他同时代的女性一样,需要戴上那个时代虚伪的面纱。所有这一切迹象都表明:虽然从表面看,蒂娜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的女性,但她内心深处却隐蔽着一个完整,独立和反叛的女性意识。这种意识她巧妙掩盖,不为男性所觉察,可以确保她在男性主宰的世界里生存。因此她对传统女性美德的遵循不过是一种委曲求全,一种生存手段。
而萨拉呢?她以离经叛道者的面目出现,自然不是男权卫道士们希望看到的。但她却顽强的存在着,不是以一个在真实世界里能够找到翻版的形象存在,这一点和蒂娜不同。她在小说里与其说是一个实在的人物,不如说是一种游离于物质世界之外的神秘的精神或意识。
她作为一种意识存在而非人物存在首先体现在她的身份的不确定性上。她没有通常意义上能够证明其身份属性的社会关系和经济地位。我们只知道她有过一段模糊的过去。她的祖先出身高贵,到了父亲这一辈家道衰落。她曾受过良好的教育。但父亲去世后,她成了没有任何亲友的孤家寡人。就连与她不良名声紧密相关的法国中尉后来也证实是她的想象和杜撰。她也没有可靠的经济来源,因为她得不到任何男性的庇护。萨拉不仅来路不明,连举止行为也有悖常理。她先是编织一个使女人彻底名誉扫地的谎言来玷污自己的清白,然后引诱查尔斯,委身于他后又悄然离去。在查尔斯历尽艰辛找到她后,她却拒绝了查尔斯的求婚。如同她身世不明,她的未来也混沌一片。她的行为已超越了任何世俗对女性强加的礼法和规范,超脱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因而,她在物质世界里就不可能存在了。
萨拉存在的特殊性还可以从作者本人的创作因由和创作手段中得到体现。作者在他的《一本未完成的笔记》中谈起创作《法》的灵感来源于他偶然看到的一个眺望大海的孤独妇女的形象。这个形象是“神秘的,又有点浪漫”,“我觉得她是个被维多利亚社会所遗弃的人,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谴责者。”[3]686也就是说,作者因一个妇女的背影完全虚构和想象出来一个萨拉,她没有现实世界的原型。对于这样一个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人物,作者在叙述过程中不但没有做任何使人物变得逼真和实在的努力,反而一味的突出她的神秘性。通过在小说中描写古老的壁垒,冷峻的海岬,狂风呼啸的清晨,孤独的黑衣女郎,刻意制造萨拉周围的神秘氛围,其后又极力描写萨拉的身世之谜,她的离群孤行,她的不可理喻,作者直言“她更象一个遥远神话里的人物,而非凡俗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不仅如此,作者本人在小说第十二章结尾现身说法,亲自跳出来问:“萨拉是谁?她是从哪里来的?”[2]80作者如此做的目的无非是提醒读者:萨拉不是人们通常意义上认为的一个人物。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用作者的话说,她被世人“放逐”了。因而她不可能作为一个真实的人在她那个时代存在。如果她想存在下去,她就不得不变成蒂娜 —— 一个被社会化了的女性。既然萨拉这个人物既不能在现实世界里找到参照物,又不是小说世界里让读者感到真实可信的人物,那么,她最有可能是作为一种抽象的意识和理念的化身贯穿整部作品。具体说,她在作品中是另一个女性蒂娜的深层女性意识的体现。
对于女性身上可能存在的双重性在吉尔伯特和格巴(Gilbert & Gubar)的代表作《阁楼上的疯女人》做了精辟的阐述。她们认为,在男权社会中,每个现实世界女性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所谓的“疯女人”,即被认为不正常,被社会唾弃的女人。这个疯女人实际上是女性的潜在欲望,是被压抑的女性创造力的象征[4]80。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蒂娜身上有萨拉的影子,但为了在男权社会中有一席之地,她不得不压抑内心深处的反叛和独立的女性意识,即潜意识里的萨拉,而只露出娇娇女蒂娜的面目。可以说,蒂娜代表女性在男权社会里的表象存在,蒂娜就是带者面具,套上缰绳的萨拉,是女性在男权社会里的不得不表现出来的“超我”或“自我”,而萨拉是蒂娜去除伪装后女性意识里的反叛和独立的“本我”。她们好比一个镜子的两面,一明一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蒂娜和萨拉,她们是有着两副面孔的同一个女人。只不过一张面孔属于白天,而另一张面孔属于黑夜。由此可见,福尔斯对女性的认识是极其深刻的,在刻画女性意识的双重性上,他超越了很多男性作家。
参考文献:
[1]Bradbury, Malcolm. The Modern British Novel 1878-2001[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5.
[2]Fowles, John. 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M].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1992.
[3]王佐良,周钰良.英国二十世纪文学史[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4.
[4]张岩冰. 女权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许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