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书华
我们今天生活在一个大时代。所谓大时代,有四层含义:
其一,中国社会结构正面临着千古变革:鸦片战争之前的老中国,学界公认是一个“超稳定的社会结构”,这一超稳定的社会结构,在经历过了作何种选择的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代之后;在经历过了以农耕经济为主要经济方式的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终于形成的秦帝国及将这一社会结构其生机活力发展到顶峰的盛唐时代之后;在经历过了新的商业经济初步形成的北宋时代及一度中兴的明代,但终于因为两次异族入侵导致这商业经济滞后于西方,导致农耕经济山穷水尽之后;终于因为自身律动的需求,而以与西方冲突为表面征兆为契机,轰然崩溃,从而告别老中国,步入了现代中国的历史进程。
西方社会结构作用于现代中国历史进程的途径有三:一是资本经济模式。在历经洋务运动的技术革命、辛亥革命的政治革命、“五四”运动的思想革命之后,西方资本经济终于于1920年代末在中国初具规模,但伴随1920年代末全球性资本经济危机的发生及自身内在矛盾内在危机的激化,资本经济模式终于在1949年在中国大陆全面崩溃。二是以苏俄为主体的社会主义模式,这一模式在1930年代全球性的红色革命中诞生,在1949年的中国大陆取得了全面胜利,之后在1980年代调整自身内在矛盾内在危机中,迎来了对这一模式的重新认知与实践。三是日本影响。日本的社会结构深受中国盛唐影响,但在明治维新之后,脱亚入欧,形成一种东西方融合体,并从官方民间,从武力侵略的极端方式到政治交流等多种途径影响中国。中日关系的微妙性、敏感性远远大于中国与其它国家的关系,其因概出于这种历史的近缘性。
在中西各种社会结构完成了各自对中国的影响之后,中国的社会结构可谓正面临着千古性变革,所谓中国大陆目前的现代自由主义、威权主义、新左派、文化保守主义、后现代后殖民主义、民族主义、民主社会主义等等各种思潮之争,正是在如何应对这种变革中而发生。
其二,中西方历时性演化过程中所体现的价值形态精神形态在当今中国,以共时性平面性得以全面呈现。诸如,西方希腊神话中的欲望天性,中世纪神喻用天理对欲望的束缚,人文复兴对神喻天理虚伪性的嘲讽及对世俗欲望的价值认可,古典主义对建立满足人的欲望的社会规范的努力与想往,浪漫主义对个体感性生命的张扬,批判现实主义科学性实证性的对社会的批判,现代主义对认知人与外部世界双重绝望后的孤独感、绝望感、荒诞感,后现代主义放弃永恒追求的瞬间快乐,大众文化消费性的精神快餐等等,无不在当下中国可以找到与其相对应的价值形态精神特征。诸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互补,天理人欲之辨,修齐治平的理想人格,魏晋风度,明代世风等等,单单一个对《论语》的多重解读,也可见出其与当下中国的血脉相连。诸如民国时代的自由主义、激进主义、保守主义等等,单单一个“民国范儿”也就足以让我们看到其在当下的“在场性”存在。
其三,当下中国每个国人的个体生存方式存在形态、价值选择都面临着根本性结构性的动荡。中西之争,古今之争,传统现代之争,国家个人之争等等,都不再仅仅是发生在文化思想层面,政治变革层面,少数精英层面,而是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每个国人的具体的生存方式存在形态价值选择之中。这是为中国社会结构正面临千古变革所决定。而每个国人在如何选择个人生存方式价值取向中的各各不同,亦或各各困惑,也是当今中国重要的社会特征。然也正因此,构成了当今中国空前未有的社会变革精神演化的深度与广度。
其四,由于东西方各种社会结构价值形态在当今中国的登场的丰富性,也构成了中国在应对过程中所发出的“中国声音”在全球话语场中的“对话”分量与“对话”价值。
大时代呼唤大国文学。大国文学不是经济大国的必然产物,而是一个时代全球性的前沿性的精神焦点都凝聚在某个国度并对此作了充分揭示的产物。在东西方曾相互疏隔的时代,大国文学曾经以地域性标高的形式出现,诸如人文复兴时代的莎士比亚,工业革命时代的巴尔扎克,西方东渐过程中的俄国文学,作为中国传统社会顶峰时代的精神标志的唐诗,作为中国从农耕经济到商业经济根本性社会转型初期精神标志的宋词等等。由于诸如此类的原因,文学大国正在呼唤着当今的中国文学。
当今的中国文学,或许应该从下面五个方面回应时代对中国文学大国文学的呼唤:
其一,写出当今国人五光十色的丰富人生或者人生乱象:老板阶层的崛起,白领阶层的形成,知识分子的蜕变,官员的焦灼,平民百姓的甜酸苦辣,代际之间的文化冲突,底层群体的辛酸无奈,金钱的光芒与炫耀,肉体的觉醒与沉沦,人生无从选择的困惑与迷茫,如此等等等等。不用观察与体验,这些通过各种社会事件、大路小道新闻、网络媒体、甚至你的直接人生,几乎无时无刻地就发生在你的面前,响在你的耳边,刺激着你的神经。只是要写出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历史原由,现实成因,情感的深处,心灵的内在,生命的肌质,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但惟其如此,才能滋润当下心灵沟通的荒芜,满足现在情感共鸣的迫切。
其二,虽然中国现当代文学曾经一度成为了演绎先验理念的形象的社会历史教科书,但这绝不能因此而遮蔽了文学概括、揭示社会形态演化、历史变迁的功能。作为大国文学的中国文学,要通过对各种人生形态的描写,让读者看到中国社会结构在千古变革时的时代风貌、历史性过程,看到社会矛盾、冲突的错综复杂,给读者以认识外部世界认识历史的价值。
其三,如前所述,中西方历时性演化过程中所体现的价值形态精神形态在当今中国,以共时性平面性得以全面呈现,诸如,政治说教的无力,欲望的张扬与泛滥,对理想社会道德人格的追求,对社会不公进行批判的呼喊,放弃精神只要养生的文化潮流等等等等。作为大国文学的中国文学,应该对此给予生动有力的揭示与展现。如此,方能构成大国文学的价值分量精神含量。
其四,大国文学气象。大国文学可以对人生百态给予高度概括,对社会历史变迁给予深刻揭示,对精神形态演化给予全面描述,但所有这些,固然可以给后人条分缕析的可能,但其自身,却不是如此地自我展示的,而是作为一种气象流淌于字里行间。读俄罗斯文学,无论是写苦难,还是写幸福,你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博大的人道情怀;读盛唐诗,无论是写人生穷途,还是写希望之旅,你都能感受到那其中的大气、健康,谓之盛唐之音。当今中国文学,若成为大国文学,亦应该自有大国气象生成于其间。
其五,亦如前所述,由于中西方种种社会结构形态、价值形态、精神形态在中国的“在场性”使中国在应对中所发出的“中国声音”在全球话语场中,具有了“对话性”。中国文学作为大国文学在全球话语场中,不是孔子学院的变种,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化身,也不是西方文化的代言人,由于历史的际遇,中国的肉身上,烙下了中西方各种创伤的印痕,它所发出的痛苦呻吟,生命呐喊,就有可能获得他国民族的关注与共鸣。
当下中国文学,作好了回应对自身成为大国文学的历史性呼唤的准备了么?
当下中国文学的生产力,从价值形态来说,主要由三种力量构成:一种是1930年代生人,一种是1950年代生人,一种是1980年代生人。
1930年代生人的作家学者,如王蒙、钱理群等人,他们的文学创作在当今中国文学格局中,不再发生重大影响,但他们的思想资源,却在实际中,仍然影响着中国当下的文学创作。他们的优势与局限都在于,无论是怀念还是反思,他们与毛泽东时代有着血肉相连的生命性维系,所以,在中国由毛泽东时代向后毛泽东时代作整体性转型中,他们对新的时代的提问与对应,有着不可替代的历史的丰富性与真切性,他们对自身生命历程的反思程度,直接影响着后几代人对当今时代认识的深刻程度。
1950年代生人的作家,是中国当今文学界的实际领导者,1960年代的作家,在价值形态上,基本上不出其右,所以,尽管创作甚丰,实力颇强,但也可以归纳于这一代作家的版图之内。这一代作家,生命经历最为丰富,1930年代生人的作家,曾经作为他们的父兄辈引领他们,但与“五四”一代作家的对接,与西方现代作家的对接,他们自身的生命成长,终于使他们成为独立的一支,且较1930年代生人的作家,有了更为宽广的价值视野与更为丰富的人生经验,更少了些生命经验性束缚所带来的价值性束缚。这一代人是中国目下最具实力最有希望的一代作家。但他们在当今历史的断裂处,较之“五四”一代作家,没有西方的实际的人生经验;较之1980年代生人的作家,他们对新的社会形态人生形态,少了亲缘性,多了历史的因袭的沉重。
1980年代生人的作家,是中国当今文学创作界最为活跃的一代人。他们的生命经验、人生历程、价值观念,与中国的市场经济同步生成,他们最容易生成中国文学的新的气象。但在当今历史的断裂处,较之“五四”一代,他们没有历史的纵深感,他们也没有1950年代出生的作家的丰富性,这不由得使人疑虑于他们创作的厚重性、深刻性。
司马迁的《史记》一向被视为历史书、文学书,也因其中蕴含人生哲学,被视为哲学书。1990年代以来,中国文坛出现了一批对应当下现实价值缺失的现实意义极强的字里行间充溢着深刻的思想性的以回忆、记写一度被遮蔽、遗忘的历史中的人、事的散文作品,因其远追《史记》品格,我们可以姑且将之名为史记散文。此类史记散文,近些年成为了中国文学领域里的一个标高。或许,它们是中国文学回应中国文学成为大国文学历史呼唤的尖兵部队?鲁迅曾云:“五四”时代的文学,小品文的成功,是在小说、诗歌之上的。但“五四”文学的辉煌,毕竟是由小说、诗歌、小品文共同完成的,作为大国文学的中国文学,也将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