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孜劲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运动事件是认知语言学中存在已久的一个重要研究课题。Talmy认为,对主体运动的描述包括四个主要语义因素和两个相关因素[1]。语义因素分别为:图形(figure),指相对于另一个物体运动着的或精致的物体;运动(motion),指动作本身;路径(path),指运动着的物体所经过的轨迹或占据的位置;背景(ground),指运动物体的参照物。相关因素分别为:方式(manner),指物体运动时的伴随方式;原因(cause),指导致物体运动的原因。
在这些概念要素中,“路径”是运动事件的中心要素之一,路径的存在最终建立起了图形、背景、运动之间的关系,在整个运动事件中起到了核心图式(core schema)和构架(framing)的作用,其他成分间的关系必须通过路径才能得以实现,故而路径是此框架中最重要的成分。语言学家对不同语言类型下母语者的口头和书面运动事件表达特点进行的研究证实了这一点。
Talmy还提出:可以根据运动事件的核心图式即路径映射到词汇和句法结构的方式,把语言分为两种类型:动词框架语言(verb-framed language)和附加语框架语言(satellite-framed language)[2]。在动词框架语言中,动词包含了运动本身和运动路径;而在附加语框架语言中,动词包含的是运动本身和运动方式,运动路径则通常由动词的附属小品词(satellite)及介词短语来充当。依据这一分类,西班牙语、法语、日语等属于动词框架语言,而印欧语系的大部分语言,如英语、俄语以及汉藏语系的汉语属于附加语框架语言[1-3]。
外语学界在运动事件方面的研究主要关注英汉在运动事件编码和语义句法映射方面的异同,以及在翻译方面的应用。史文磊对近年来有关汉语运动事件词化类型(动词构架型、附加语构架型还是对等构架型) 及其类型学演变的研究做了回顾和评介,提出了几点思考: (1)类型的鉴别要区分句法核心和语义核心;(2)语言是不断演变的,应结合共时和历时来进行考察;(3)词化类型既表现在句法结构属性上,又表现在语言使用倾向上,应结合两者综合考量;(4)充分认识不同语言的特性,同一词化类型的语言在结构上也有差异,并指出运动事件的语言编码问题为考察概念结构、语言结构、语言使用之间的界面关系提供了一个可行的切入点[4]。罗杏焕对英汉运动事件词汇化模式的类型学研究进行了探讨,认为汉语不是典型的附加语框架语言,而是等义框架语言[5]。秦洪武和王克非发现,概念的词汇化和语言的表层组织方式关系密切,目标指向概念的词汇化与否影响着英汉语位移动词的论元实现方式[6]。邵志洪对比研究了英汉运动事件框架表达在方式和途径上的差异及其对英汉叙事文体修辞风格和翻译的影响[7]。刘华文和李海清依据以动词为核心的词汇化取向,结合汉英翻译实例,探讨了汉英翻译中运动事件的形态句法表征过程[8]。
本文以《肖申克的救赎》(《The Shawshank Redemption》)剧本的英汉对照版为来源,摘取30句共计46个运动事件,以运动事件的核心因素——动词作为主要分析对象进行对比研究,探究英汉语言中运动事件翻译过程中产生的各种现象以及形成原因。
对选取的英汉文本进行人工提取与分析,得出数据统计结果,一共发生46项运动事件。
(1)英语:①13项仅含运动本身;②24项包含运动+方式;③6项包含运动+路径;④2项包含运动+方式+路径;⑤1项包含运动+图形。(2)汉语:①7项仅含运动本身;②16项包含运动+方式;③15项包含运动+路径;④8项包含运动+方式+路径。
表1 英语与汉语语料中运动事件动词结构成分构成
(1)22项英→汉转换过程中动词结构没有发生变化。
(2)16项英→汉转换过程中动词结构的成分被增加,其中13项被增加了路径成分,3项被增加了方式成分。
(3)3项英→汉转换过程中动词结构的成分被减少,其中1项被减少了路径成分,2项被减少了方式成分。
(4)5项英→汉转换过程中动词结构的成分发生了替换,其中1项路径→方式,1项图形到→径,3项方式→路径。
表2 英汉运动事件转换动词结构变动趋势统计
从上述数据来看,在本次分析中,英语与汉语的动词在运动事件中的作用差别并不大。从分布情况来看,英汉两种语言中的动词经常同时囊括了运动本身和运动方式,而英语语料中表达运动+运动路径(如up、down、push、pull等)的情况相对要少于汉语。从总体而言,运动事件在翻译过程中并没有产生非常剧烈的动词身份与作用的变化,信息量也基本没有丢失,大部分被继承,少数被分布到目标语的其他成分上,与原成分的继承者共同构成完整的信息。这也证明了英语和汉语在广义上同属附加语框架语言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的正确性。
3.2.1 语言特性视角
汉语动词所包含的信息量远高于英语动词。相比英语而言,汉语的单字成词、构词易于英语,且具有动词优势,但缺乏严格意义的形态变化,词缀的形式和数量有限,决定了汉语对于运动的描述更倾向于使用分析型构词法与语句结构描述。从统计数据中可以看出,选取的语料里,34.78%的英汉转换中发生了动词成分增加的现象,而47.83%是没有变化的,仅有17.39%的情况是成分减少或替换。
要说明这一点,首先要先认识到汉语运动事件表述上存在的一个重要问题:一个运动事件表述的核心动词究竟应该是单字动词+趋向动词构成的复合动词中的“重心”单字动词还是复合动词本身[4-10]。在处理英汉运动事件翻译转换的过程中,如果以单字成词的标准来处理目标文本中运动事件表述的核心动词,由于汉语的字(而非词)是最小的语义单位,一部分信息可能会被丢失,如以下的例句:
例1.He raises a bottle of bourbon and knocks it back.
他举起一瓶波旁威士忌,大口大口地喝。
raise本身包含了三个信息,而在汉语中直接对应的动词是“举”。“举”这个动词既可以表达一种恒定的状态,也可以表达一种运动的趋势,这显然意味着这个运动事件的动词核心在从英语文本跨越到汉语文本的过程中丢失了表达路径的部分,故而出现这种模棱两可的对应状态。这时候就需要诸如“着”或“起”这样的“趋向动词”补足这一缺失的部分,以构成完整的运动事件。
趋向动词的概念是由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早年提出的,主要指汉语中诸如“上、下、来、去、出、进、升、降”等具有路径含义的动词,这些动词既可以独立使用,也可以与方式动词共同构成完整的运动事件描述[11]。如:
例2.CAMERA CRANES UP the tiers toward Red's cell.
镜头上升冲着瑞德的号房。
在这个例句中,趋向动词就被独立作为动词而非补足语来构成运动事件体系。因此,笔者认为,在进行英汉运动事件翻译对比研究时,或许可以更多地将汉语中“核心单字动词”+“趋向动词”构成的复合动词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这样更加符合汉语的语言学特征,也能够更方便地对两种语言进行横向分析。而在翻译过程中,这一点所影响到的主要是如何取舍英汉文本中动词结构里所包含的信息量并进行适当处理。只有正确把握源文本运动事件中每个成分的分布,才能够在目标语言中将其进行转换再生成而不会丢失信息,如以下的例子:
例3.A rat scurries along the wall.
一只老鼠从墙上跑过。
“scurry”的“跑”是与“匆忙地”这一伴随状态共同存在的,但在译本中这一点并未得以体现,这是一种隐性的文本信息缺失:运动事件本身是完整的,但是,这一运动事件的动态信息却在语际转换的过程中被丢失了一部分。
3.2.2 类型学视角
从类型学的角度来看,作为介于分析型语言(analytic language)与合成型语言(synthetic language)两个极点之间的语言,英语和汉语不适合以单纯的二元分类法界定为绝对的动词框架语言或附加语框架语言,其具有两种框架的特征,根据分析条件和视角不同而可能产生不同的结论,如:
例3.RED emerges into fading daylight.
瑞德慢慢地出现在日光下。
“emerge”本身可以直接译为“浮现”,而译者在此处却选择了语句结构相对冗长复杂的“慢慢地出现”这样的表达方式。通过这一点可以看到,一部分英语动词在转换为汉语文本时,既可以以简单动词作为转换结果,也可以借助分析性结构来实现同样的目的。根据H.P.Grice的数量原则,选择分析性转换法则多倾向于非常规理解,也就是说,如果说话人没有使用简短的、无标记的表达式U,而是换用了异常的、有标记的或冗长的表达式M,那么表达式M就获得了附加意义,其含义可理解为在M的多种可能的意义中具有非常规关系的意义G。在翻译策略中,这一结果意味着突出强调运动事件中的某一部分,那么就可以选择使用相对更为复杂的分析性结构来进行转换,如同本例,表现出了瑞德在监狱中所扮演的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囚犯,以实现译者的显身的目的。若是倾向于隐身,则应当选择简单动词结构来进行“词对词”式的转换。
3.2.3 特殊案例分析
3.2.3.1 运动核心事件和伴随事件在表达式中同现
根据刘华文与李海清于2009年所发表的《汉英翻译中运动事件的再词汇化过程》中所描述的,在英汉运动事件转换中存在着一种特殊现象,“运动核心事件和伴随事件同时并列出现, 负载核心事件的动词没有完全吞并负载方式的伴随事件, 结果就是两种事件在表达式中同现”,而采取的策略则是“译者把它们分解之后, 用谓语动词表呈核心运动事件, 用分词表征方式伴随事件,尽管现在分词把方式的伴随事件独立地表达了出来, 但依然处于核心运动事件的从属地位”[8]。而在本次分析中,这一现象也同样被观察到,如:
例4.He contorts out of the hole and dangles into the shaft.
他扭动着从洞里挤出,摇晃着进入竖井。
“contort”这一动词在翻译过程中性质被转变,“contort”本身的表意被拆为了两个独立的语义项,其中表示运动方式的部分由“扭动着”这一伴随状态定语来描述,变为了“挤出”这一运动的伴随状态描述。
例5.ROARS past camera, dwindling to a mere speck on the horizon.
汽车轰鸣着从镜头前驶过,渐渐缩小成地平线上的一个斑点。
在这个例子中,英文文本中的“roar”是运动事件的核心,在语境前提下运动主体——汽车已经交代,加之剧本写作的文本特点,故而直接使用了“ROARS”作为本句的“topic”(话题),然而,在汉语文本中,译者采取了补完信息的译法,将原本被省略的运动主体重新放回了句首作为话题,而“roar”这一动词在翻译过程中性质被转变,变为了“驶”这一运动的伴随状态描述,这是对伴随这个核心运动事件的伴随事件的词汇化表征。
3.2.3.2 语法结构的整体性变动
例4.TWO SHORT SIREN BLASTS herald the opening of the gate.
随着两声急促的警报,大门打开。
本例中表达结构发生了如下的整体性变化:
TWO SHORT SIREN BLASTS→随着两声急促的警报
herald the opening of the gate →大门打开
原句直译应是“两声警报急促地响起,传递了大门开启的信息”,在语义上是平行的两个运动事件,而汉语文本里第一个运动事件在词汇化的过程中被名词化,变成了第二个运动事件的伴随状态描述分句。
从这里能够看出,运动事件的重要性分级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译者的转换思路,本例中“SIREN BLASTS”被作为话题放在了句首,但却通过名词化与静态化的方式弱化了其语义影响力,强调了“大门打开”这一事件,这也是翻译策略的一种。根据表现目的和文学需求等各方面的实际情况,适度地调整运动事件的语义强弱乃至在必要时将其适度静态化,都是可以接受的。
3.2.3.3 图形成分内敛于动词结构
例5.Norton pockets the envelopes.
诺顿把信封装到兜里。
这是一种特殊的语义合并现象——运动图形本身变成了动词的语义结构的一部分,在英语中并不多见,而在汉语中也更多地见于古汉语而非现代汉语,如:天雨雪,武卧啮雪(《汉书苏武传》)中的“雨”等。故而译者并没有在翻译时生硬地照搬这一动词结构,而是灵活地按照现代汉语的习惯进行了翻译,这也提醒了广大译者在进行运动事件翻译时不能过度专注于结构的重现,而是应当根据本族语言的实际使用情况和读者的接受程度来进行适当的变动。
翻译本身就是一个在不断进行自我批判与创造新的动态过程,只有深刻清醒地把握运动事件在翻译中的重要影响,保持动态翻译观来进行翻译工作,才能够完成信达雅的译文。就总体上而言,本文仅是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对英语与汉语中的运动事件翻译进行了简要的对比和分析,尚有许多不足之处和纰漏,这些问题将在今后的研究中加以修正和进一步完善,以期取得更加具有说明性和学术价值的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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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秦洪武,王克非.论元实现的词汇化解释:英汉语中的位移动词[J].当代语言学,2010,12(2):115-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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