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志蕙
论扬州评话王派《武松》的心理描写艺术
汤志蕙
扬州评话等说书艺术在心理描写方面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人物的心理活动与其言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与人物的语言动作紧密配合。其中王派的《水浒》更是以说表细腻著称,在心理描写方面的成就远远超出中国古典小说在这一方面的成就,同时又与西方小说的心理描写上有着巨大的差异。本文试图在这样的对比中谈谈扬州评话的心理描写的特点。
扬州评话 《武松》 心理描写
《水浒传》中有关于武松的部分从第二十二回到第三十一回,大约七万多字,而2005年整理出版的王丽堂口述的本子则多达79万字,其字数是《水浒传》的十倍都不止。这多出来的部分便是扬州评话艺人在说书表演中自己创作加入的。清代以来的说书评话艺术中就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文艺接受现象:人们熟悉的那些老故事焕发出来的新的艺术魅力吸引着人们对这些本就很熟悉的故事产生浓厚的兴趣。书场中人头攒动,笑声连连。很多沉迷的听众多年来听同一个书目仍兴趣盎然。这些老故事之所以还可以吸引听众其原因在于它散发着新的艺术魅力,同时它又保持着故事原本的框架,这样既容易接受又容易被吸引。在这其中心理描写的创新和成功是十分重要的原因。扬州评话王派《武松》在心理描写方面也运用了多种方法。
中国古典小说最大的特点是简练的白描,不管是在环境描写还是人物描写方面。在人物描写时,擅长于通过描写人物的表情或动作来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人物的内心活动总是与其动作、表情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也是由中国传统的审美观念——含蓄、内敛所导致的。扬州评话《武松》相比较《水浒传》中“武松”在这一部分进一步加强,描述得更加详细、生动。扬州评话是在书场表演的,观众通过听觉来了解故事的发展进程,同时这里的观众大多是普通老百姓,文化程度不高,他们不愿意去听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更愿意去听有戏剧性的情节,所以说书人不得不以人物的外形动作来展现人物的心理活动以保持观众的兴趣。同时因为观众都是普通老百姓,扬州评话在刻画人物或叙说故事时加进了许多幽默、诙谐的描写,这在中国的古典小说中是没有的,这也许是通俗文学和文人文学的不同之处。
王派《武松》擅长张开有关于饮食的时间想象,这是对中国叙事艺术的一个补充。在古代没有像钟一样的计时工具,人们大都以“早饭、中饭、晚饭”来计时,所以饮食的时间是根据有规律性的生理需求来确定,并不是可以随意改变的东西,但是当人物的心理需求发生变化的时候,这本不可以改变的饮食时间也不得不随之发生了变化。西门庆由于对潘金莲“急色”而心理活动发生紊乱,从而发生了他与书童之间的“寝食难安”的喜剧。西门庆为了第二天去王婆处私会潘金莲,从第一天晚上晚饭一直盼望到第二天,西门庆在家中一直处于憧憬和焦躁的矛盾之中,其焦躁不安的心理借助饮食的时间完美地呈现出来。西门庆从第一天晚上因为时间难挨而不停地问书童时间以致“一夜活闹鬼”,第二天更是自欺欺人地误读了饮食时间,目的只是为了尽早去见潘金莲。天还没亮就要吃早饭,叫厨子做了一碗鸡汤面,吃了两根面条就饱了。刚放下早饭就要吃上顿饭,六样菜没动就撤了,这时别人家的早饭还没吃呢。将早饭、上顿饭糊弄过去就赶着出门去见潘金莲了。西门庆这样急切的心理在关于他将早饭、上顿饭时间弄混的描述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在《水浒传》中并没有这段描述,只是写了“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相比较而言,扬州评话中的描述就要生动、有趣得多。
在爱情的主题下,时间的难挨是必要的。在《西厢记》中张君瑞得到莺莺“待月西厢下”的书柬后便有了难以打发的时间漫长感,没有了扬州评话中饮食时间的借助,《西厢记》就只能一味地追求主人公的主观情绪了。张君瑞一人在晌午叹天:“欲赴海棠花下约,太阳何苦又生根。”太阳偏西前,怨恨太阳:“今日万般的难得下去也!呵,碧空万里无云,孔老倦客心身;恨杀太阳贪战,不叫红日西沉。”太阳西沉在即,也等不及了,但也无计可施:“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落。”张君瑞在台上一个人怨天恨地,这样叫苦连天的戏,相比较扬州评话《武松》中西门庆的喜剧和滑稽,就少了一些趣味。当然,书场的观众们花钱也不想听到这个叫苦连天、缺少趣味的戏。扬州评话《武松》中西门庆在见潘金莲前夕,无论是主仆之间有关于时间的争论,还是西门庆对于饮食的时间的混淆都是原本 《水浒传》所不及的,也是《金瓶梅》中所没有的,不得不说扬州评话在这一方面有着重大的突破,更是中国叙事文学的一大精髓所在。
写人物外形动作不仅可以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在《武松》中当武松从京城回来,“西门庆嘴呱呱地会说得很哩,这一刻气都吓得闭住了,两眼发痴。王婆胆大呢,哼,这一刻抱着桌子角要朝桌肚里拱,拱不下去。金莲可怜,周身都软了,直接瘫到桌肚里去了”。[1]224遇到武松回来这样的突发事件,西门庆、王婆、潘金莲因为自身阅历的不同,产生的心理活动也不同,从而导致了三个人之间不同的外形动作。同样,这样的场景也充满了喜剧、幽默的感觉。
以人物的外形动作来展现人物的心理活动是扬州评话《武松》中心理描写最主要的手法,除此以外,借助人物的内心独白展露人物的心理活动也是心理描写的手法之一。而《武松》内心独白的部分更接近于一般西方长篇小说中的心理描绘、心理分析的近现代手法。《武松》本就是写实主义风格的作品,同时扬州评话的观众多是普通老百姓,只有将故事叙说得接近于他们的生活,观众们才会更加愿意去听故事,所以扬州评话《武松》的心理描写也是一种心理写实。这样的内心独白描写在《武松》中可以分为两种方法。
第一种为书中人物自己直接表白,多有“心想”、“思忖”等字眼在前。潘金莲嫁给武大,武大为人猥琐,潘金莲心中自然是满心的不愿,在她第一次见到武松时,心中就想道:“刚才把小叔子一望,啊,是不坏!实在是相貌出众,非寻常之气概,他们兄弟二人不像是一母所生。 ”[1]50又想道:“罢了,我先只以为我这个人命苦,飘飘荡荡,不知落于何所?看此光景,还在他武氏门中。”[1]50这样直白的心理描写很好地把潘金莲嫁给武大不情愿的心理和看见武松时心动的心理表现出来。
第二种为说书人作为第三方将人物内心活动表现出来。这时,说书人不站在任何一个人物的立场说话,他站在一个较高的地方统领着全局的发展,知晓每一个人物的内心想法。武松即将进京解费,潘金莲趁武大不在家,想勾引武松,这时潘金莲并没有内心独白,而是说书人替她表出来的:“想武大不是人模样,三寸丁儿像个鬼;说话粗鲁不知情,做事朦胧诗雷堆!想二叔同他一个爹娘生,无疑高强相貌魁;景阳冈打虎谁能比?阳谷县都头名气威。奴家几番眉目传情将他盼,他故意儿拿老实推。幸喜今日送回肴和酒,奴家陪他对饮吃三杯,叔嫂通奸怕着谁?何惧邻家说是非?”[1]65这样的内心独白皆由说书人以第三方的身份表现出来,别有一番风味。
人物的内心独白是刻画人物心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之一。说书人为各种各样的人物认认真真地说心,从而使观众看到了人物内心丰富又复杂的思想和变化,从而在观众的心里树立起了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是那么的客观真实,也那么的可信。
人们在睡觉时,大脑并没有完全停止活动,于是一些日常生活中最为关注的问题或长期盼望实现的愿望会在梦境中得到实现,从而会形成出人意料的梦境。作家往往抓住人们的这种心理现象,有意识地编织梦境去刻画人物的形态,形成别具一格的心灵物化形态,深化人物的性格内涵,拓展作品的艺术境界,揭示作品的主题,给人以多方面的艺术感染。
在扬州评话《武松》中借助人物的梦境活动来表现人物心理最为显著的一部分就是“武大托兆”这一节。这一节的梦境活动可以看做是表现人物的某种心理关注状态的。这类梦境为人们反复采用,就是因为它常常反映着人物日思夜想的精神关注状态,实际上是人物性格运动的延伸、人际关系的深化、生活内涵的拓展,起着强化人物心理活动的功能。扬州评话《武松》中武松不相信武大的死因,再加上思念武大,才有了武大神灵托梦述真相这样的内容,又因为武大托梦时并没有直接说出仇人、见证是谁,这就又增加了作品在情节上的曲折性,也正因为这样的安排,才会有后面的“士兵详梦”,甚至“杀嫂祭兄”等诸多后续情节。
同时在这样可以说有点恐怖的情节中,扬州评话仍不忘其诙谐、幽默的风格。“黑球滚到大门口,蹦起来朝高丽涨。涨了又多高?不足五尺高,不是黑球子,成了黑段子。之听见黑段子里一声响,响声并不大,仿佛小孩子拿个鱼泡踩下子,啪!豁啦哒!就从黑段子当中一分两半,如同两个半边瓢,又像河蚌张开嘴的姿势。就在黑段子的中心,有一线火光冒出。这火光直往上行,直接顶到楼上的楼板了。”[1]250不得不说这样描写武大鬼魂的出场有一些喜剧的色彩。这一节书本身就有一些恐怖气氛,说书人适当地加入一些诙谐、幽默的因素可以让观众觉得并没有那么恐怖同时又不失扬州评话写实的艺术风格。
中国古典小说长期盛行白描法,主要描绘人物外在的语言动作,折射人物内在的思想感情,而心理描写不够发达。早期长篇小说这种特征相当明显,《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书,心理描写很少而且简短。早期小说基本不写心理活动,与史官文化发达、影响很大有关。左史右史,记言记事,分工明确,而心理活动不在记载范围。这种史学观念影响小说,对心理活动当然谨慎对待。相比之下,西方小说有很多曲折详尽的心理描写,面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罗曼·罗兰诸人那种非常详尽的心理描写,少数国人妄自菲薄,认为中国小说在心理描写方面能力不够。其实这是一种很片面的看法。随着中国小说摆脱稗官野史地位并不断发展,明清小说在心理描写方面取得可观成就,而在书场中发展起来的评话小说,心理描写形成了鲜明的特色,扬州评话王派《武松》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1]武松(上)[M].王丽堂,口述.郭铁松,王鸿,整理.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5.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