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力群
说书人被埋葬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洒在大地上,可这暖人的阳光似乎不曾照耀过说书人的心。他活着的时候不可谓不辛苦,却穷困潦倒;用自己嘶哑的喉咙在整整一代人心里种下侠义的种子,却在死后遭人调侃,哪里敢指望像电视剧《说书人》里的孙鹤亭那样被人称一声“爷”。他的存在有着不可忽视的价值,而他却被时代和社会抛弃,无名无姓,没有社会地位;身无长物,没有经济地位,只是个被忽视、被遗忘的底层人。
然而我们能做的唯有同情吗?不,绝没有那么简单!
课堂上,我把说书人的半生以表格来呈现:
学生很快发现:说书人说书半生,有些变化,也有些始终不变。
说书无疑是一门贱业,不能给说书人带来体面的生活,然而说书人的境况不是一直不好而是每况愈下:衣服颜色越来越暗淡;脸色越来越黄瘦;声音越来越喑哑、衰弱;收费越来越困难。生活日益窘迫导致衣服、脸色日渐失色,食不果腹无钱调养导致嗓子日渐敗倒、身体日渐衰弱,这些自不必说,且来说说收费方式的变化。一开始,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人们就给一个或两个制钱,这是说书人和听书人之间的默契和传统;后来,听书的照旧听到惊堂木的声音就给钱,“由每次一个或两个制钱给他增加到三个,后来五个,再后来制钱绝迹,每次给他一个铜元”;再后来,听书人听到拍惊堂木也不主动给钱了,说书人向听书人讨要一个馒头的钱,“再请八个,一个馒头的钱。还有六个;还剩四个;只剩三个了,哪位一动手就够了”。
制钱绝迹,时代变迁。然而,不是所有的变革都是好的。
《说书人》写于1942年,即民国三十一年。小说中的铜元始造于清末,民国时流通的铜元,有当制钱十文、当制钱二十文两种。最早,人们听书只消给说书人一个或两个制钱;后来,人们将听书费主动涨至一个铜元(10个制钱或20个制钱),这时说书人仍可勉强度日;最后,说书人竟向听书人讨要一个馒头的钱,而买一个馒头竟要八个铜元(80个制钱或160个制钱)!可见,说书人的潦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物价飞涨,通货膨胀。不只是说书人,小城里的其他人也在艰难度日啊。
也许是艰难的时日消磨了人们传统的习惯,也许是时代的步伐太快将传统甩在了后面。说书人的“老听客慢慢减少了,年老的一个跟着一个死了;年少的都长成大人,他们有了大人的职务,再不然他们到外乡去,离开了这个小城”。不只流通的货币变了,一切都变了。说书的城隍庙变成俱乐部,定更炮、寺院里的大钟、鼓楼上的云牌,这些宏大的为人熟悉的声调全都消失了,黑暗中再没有声音喑哑的说书人和他安静的听客。听书人和说书人之间靠惊堂木维系的传统消失了,时代变迁,人们把这些传统抛弃了。
然而,不管世道怎样艰难,时代怎样变迁,说书人有自己的不变。
说书时的长衫不变,只有一件,再旧,再破,也是那一件,从没有换过;说书时的呐喊不变,即使唾血,声音喑哑了,仍旧吼;说书的工具不变,总是破折扇、醒木、收钱的小笸箩。
一把没有扇面的折扇为什么不扔掉?长衫那么破旧为什么还穿着?
说书的装备可以破旧,但一定要齐全,抡枪刺棒全凭一把破纸扇。说书虽是贱业,手中的惊堂木却不一般,有道是“一块醒木上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管黎民。一块落入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手握“劝世人”的惊堂木,怎能不穿长衫?即使有余钱,再置一身衣裳,也会是长衫,这是他对说书这份职业的敬重。
收钱为什么拍惊堂木?为什么不多要些钱?
学会文武艺,货卖与识家。说书虽然是个低贱的职业,却是靠手艺吃饭,过去说书人收钱时以三指拿笸箩,两指在前,一指在后,既有叩谢之意又显出自尊。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人们便懂了。即便光景很差,后来的人们不懂,说书人说一场书也只要一个馒头的钱,只要一个馒头的钱,就好。死的七八天前还硬去说书,“还要穿着那件长衫,要脸啊”,这是说书人不变的气节。
不变的还有说书人说的书。总是封神、隋唐、精忠传、水浒。(水浒最多)
快活林的武松,为帮有恩于己的施恩出头醉打蒋门神;大名府的梁山英雄,为救被捕的弟兄大败宋军;小商河的杨再兴,遭遇金军主力,帅所部300人奋勇杀敌、浴血奋战,杀敌2000余众,直至战死。说书人说的这些人物,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有血性讲义气的汉子?
说书人从不说猎奇的鬼怪故事,也从不说香艳的情爱故事。说书人不厌其烦地讲着行侠仗义的英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营造侠义勇敢的天地。
世道艰难,时代已变,地位又是那么低贱,说书人拖着残破的身体,穿着唯一的长衫,强撑着,死前七八天还要说书,为的就是“能在人们心里种下一颗义的种子,在这个冷漠凉薄的世界为人们创造一个可以慰藉心灵的侠义勇敢的世界”。这是说书人作为一个底层知识分子,不变的担当。
如果说世道和时代的变化是无可奈何,那么说书人在其中的坚持,那份不变的气节和担当可谓难得。我们对于说书人应有的远不应止于同情,至少还有敬重,最好还有传承。
那些不变的才是普世的价值啊!
作者单位:浙江宁波鄞州高级中学。